邢其一的早上 短篇小说

2021-11-11 16:24
边疆文学 2021年2期

邢其一听见隔壁的门吱嘎一声,心尖猛地颤抖了一下。

他知道是邵见起床了,邵见是邢其一过去的老婆,现在不是了,他们离婚三年了。因为没有多余的房子,又没有多余的钱租房子,离婚后,邢其一只能还在这个屋檐下进出。他们的离婚协议上有一项:邢其一搬走前可继续住原先那间房屋。

最近,邢其一认为这种尴尬的日子快熬结束了,他下定决心借钱买套小房子来安妥自己受伤的心以及有些瘦削的肉体,筹集了八九万,还差两万就可以交首付了。朋友安流昨天答应借他两万,叫他今早去他公司办公室拿。安流的公司办公地在城郊,邢其一从没去过,昨天安流发了张路线截图给他,但没有公司的具体位置,只看得出大致方位,邢其一想,去了那个地方再打安流电话问。邢其一把这事揣得紧紧的,生怕忘记了,所以,天未亮他就醒了。邢其一四十多岁了,已人到中年。俗话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邢其一已进入睡不着的后三十年。瞌睡少了,每天天还没亮,醒来就再睡不着,但他总是赖在床上不愿起来,他需要等前妻把女儿带出门去上学了,他才能轻松翻身下床,以最快速度洗漱后去公司。

邢其一从最初开始厌恶前妻到如今害怕前妻,他害怕看到前妻的脸,那张长而尖梭的脸,就像公狮子吼叫呲牙时的样子,恐怖而又难看,那张脸和她的声音,足以让邢其一感到这个世界即将完蛋。总之,邢其一一看到前妻就浑身难受、发抖,尤其是当前妻咬着牙齿,从牙缝里逼出来骂女儿的声音,每每令邢其一心惊肉跳而又无可奈何,为此,他非常难过,愤怒过、骂过,忍无可忍时还动过手,即使如此,却丝毫改变不了前妻歇斯底里吼骂女儿、伤害女儿的德性。尽管再心痛女儿,邢其一如今也只能避着、躲着、忍着。因为他所做的努力,无论是好言相说还是以暴制暴,结果都无济于事,不仅如此,反倒加深了对女儿的伤害。所以,现如今每当他听见前妻吼骂女儿时,他都只能告诫自己,憋住、憋住,千万不要让怒火冒出来。

可住在一个屋檐下,面对前妻的嘴脸,忍着忍着,往往一股火又冲了出来。一阵吼骂,甚至动手教训一下邵见,可面对女儿的无辜和邵见“打死不改过”之凶狠,邢其一心平气和后,是又难过又痛苦又懊丧。

这天是星期一,大清早,邢其一被一泡尿憋急了,还没等女儿和他前妻出门,他不得不起来去卫生间。他上卫生间时,看见女儿自己在隔壁房间里梳头,邢其一心疼未满九岁的女儿,就对女儿说,来爸爸给你梳?女儿回答他说,我会梳的,就是不会梳“妹妹头”。

前妻邵见一直坐在客厅沙发上抱着手机打游戏,听见邢其一和女儿说话,猛地吼了一句:你到底读不读(书)?邢其一最反感前妻对女儿的野蛮,每天早晨他都能听见这种让他十分恼火的粗暴话,但他只能尽量忍住刺激。邢其一知道前妻这张嘴巴打人,即便是有嘴无心,却很让人不舒服,什么读不读?其实,从家里到女儿上学的小学很近,十五分钟就能走到学校,可每天早上,前妻动辄就要吼女儿,你读不读?邢其一心想,读不读?不是你这婆娘说了算。老子不出钱,女儿想读也读不了。邢其一知道,邵见这婆娘就是那张嘴巴凶,女儿真要不上学了,可能比要她的命还受不住。因为这婆娘几乎把自己的一切押在了女儿身上,女儿上学读书以及有出色成绩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这婆娘不去找事做不说,还不做家务,每天就只管送接女儿上学、放学,女儿要真不读书,她就无事可做了……邢其一十分明白邵见的心态,所以每次当他吼女儿“你读不读(书)”的话时,心里就有一股火陡地升起来,因为前妻更无赖的是,不让他接送女儿放学、上学,所以每次听到前妻吼骂女儿时,他都只能强迫自己把火压下去,不压下去,战争就一触即发。他知道,一旦打骂起来,这对女儿的伤害极其严重。

这当儿,邢其一上完厕所本来已经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躺在了床上,本想让邵见和女儿去学校后再起床,可这时,邵见连续又吼了几句:你到底读不读?走不走?那威胁就不像是母亲对女儿的口气,又凶又恶,还带有晦气。邢其一压了几次怒火,可他最终没有控制住,猛地翻身下床,冲到大厅吼道:邢燕燕读不读(书)不是你说了算!你算什么东西?老子不给钱,你想让她读也读不了。你有什么资格问她读不读?你他妈太过分了,每天都要这样吼人,你还是母亲吗?真不是东西。你他妈剥夺了老子做父亲的权利也就算了,你不让我送、接女儿也就罢了,干吗要凶人?吼骂人?天天如此,你疯逼啊……

邢其一前妻见邢其一按捺不住地吼起来,就拿平时惯用的那句话刺激邢其一,“不关你事,你闭嘴”。

此时他更是火冒三丈,协议离婚书上明明写有自己“监护、教育女儿的权利”,可邵见就是要故意刺激他,邢其一想,难道老子是机器,只管出钱养女儿,别的都没我什么事。邢其一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听不得这句“不关你事”的话。邢其一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指着邵见的鼻子说,你凭什么?老子就要管。你有什么资格剥夺我做父亲的权利?你有本事,你全权负责(女儿),老子可以不管,你行吗?你有这本事没有?你他妈真不是东西,不是人,猪狗不如……邵见没等邢其一骂完就回击了一句“你妈的……”此时,邢其一已经气得不行了,他捏紧的拳头已经抵在了邵见的脸上,恨不能一拳揍她个哭爹喊娘。可邵见不但不觉得自己理亏,也不反思剥夺邢其一做父亲的权利是对对方的歧视和莫大伤害,反而咬牙切齿地怒视着邢其一,邢其一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把捏紧的拳头散开,一把扭住邵见的左手顺势一劈,邵见“妈呀”一声就坐在了沙发上。

邢其一见邵见痛得喊叫,那股气一下就瘪了,便立即松了手。谁知,邵见忽地站了起来,顺手操起地上的小木凳砸向邢其一的脑袋,邢其一没有防备,待他反应过来时,小木凳锐利的一角已经飞向他的太阳穴。

邢其一忍住疼痛,再次一把捏住邵见的手反扭,欲把邵见制服于地。他不敢用拳头还击邵见,担心一拳头砸过去,造成大的祸端。待他把邵见反扭在沙发上时,女儿站在一边颤抖着哭喊:爸爸,你不要打妈妈……顿时,邢其一的心软了,也痛了,他觉得女儿很可怜。邢其一一下子难过起来,不管自己对女儿如何疼爱,女儿最终还是站在她母亲一边,毕竟是她的妈妈。此时此刻,邢其一感到很孤独很无助,他一屁股瘫坐在旁边的破沙发上,整个人像被掏空了。

邵见“嘭”一声把门带上,带着女儿去了学校,邢其一望着女儿后脚跟迈出门槛,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突然失声痛哭起来,他感到锥心的痛和绝望。

邢其一擦去眼眶上的泪,顿时想起了什么。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八点多钟,他立即振作精神,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抹了一把脸走出门去。

邢其一快步向前往西区的公交车站走去。朋友安流的公司在西区,他没有去过,但邢其一想,到了西区花园小区再给安流打电话。

邢其一上了公交车,头脑里仍然还塞着和邵见发生的一幕,那种伤心欲绝始终萦绕在他的脑际里,挥之不去,直到公交车开过了花园小区他才回过神来。

邢其一走下公交车,步履沉重地往回走。太阳很晒,晒得人脸上冒汗,邢其一心事重重地在路上走着,根本没有累的感觉,他恍惚着终于走到了花园小区外围。他摸出手机,刻意让自己静了静,他生怕自己的情绪被朋友安流发现。他拨通安流的手机,嘟,嘟,嘟……没人接。邢其一擦了把脸上的汗,往路边退了一下,站在一个角落边,他想,安流没接他电话,不是有急事在忙,就是上厕所,手机放在了办公室,或是在开会声音调成了震动,总之是在忙,没法接听电话。邢其一这样想着,等了10 多分钟后,他想,现在打过去看看,应该没问题了。他又拨通了安流的电话:嘟,嘟,嘟,嘟,嘟……电话一直嘟到断掉,还是没人接。他在路边走来走去徘徊,他想,莫非安流离开办公室忘了带手机出门去了?也许吧……等等,等等再打,没关系,反正人家肯定有事在忙。邢其一想,安流不可能不接他电话,如果不想借钱可以直接拒绝,干吗要答应他?邢其一在开口向安流借钱时把话都说穿了,千万不要为难,有就周转下,没有就算了,而今,借什么都可以,就是有两样东西不能借,一是老婆,这第二样东西就是钱。现今,平时怎么吹牛不是问题,而且也很哥们义气,可一提到借钱,马上就不亲热了。邢其一想,安流要真不想借,早就委婉拒绝了,没必要叫他去他公司,既然叫他去公司拿,就应该没有问题。一两万,在当下对于富裕家庭根本不是什么事,虽然对于贫困的家庭一两万不是小数。而安流,公司开了二十多年了,保守说,不说赚了几千万,几百万是有多无少,对于身价几百万的老板来说,拿出一两万块钱简直就是牛身上一根毛……邢其一分析了一番,觉得安流应该是人机分离了,他想,没关系,继续等继续打电话,安流应该记得答应借钱给他的事,不管是什么情况,都不能把人家想歪了。

邢其一这一等起码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又打安流电话,结果手机依然是嘟嘟嘟……没人接。邢其一开始有些按捺不住了,不停地一次次打安流电话,可每一次电话都只有嘟嘟嘟的通话声,而无人接听。邢其一开始怀疑了,可能不是人机分离,而是安流突然想到这钱不能借给他,借给他邢其一,难免是老虎借猪,有借无还,所以干脆来个不接电话,反正你找不到我,电话打够了就算了。与其说,以后找你还钱得罪你,还不如现在直接得罪算了。邢其一这样站在安流的角度想,他觉得这样看问题才是合情合理的,于是就坦然了。不借就不借,没什么,可以理解,只是不该把我忽悠到西区来,让我在太阳底下晒,憨等……算了吧,既然如此,二十多年的朋友就到此画句号吧。邢其一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一边在路上走着,一边想着与安流结交的往事。倏然,一件与安流密不可分的往事涌上邢其一的心头。那是八年前的一个夜晚,他接到安流的电话,叫他找个车陪他去一趟老家,安流说他妈妈病危,公司的车都开到乡下去了,一时开不回来。又是冬天,天气特别冷,已经是晚上11 点钟了,邢其一挂断安流电话,很不情愿地给报社的驾驶员小赵打电话,那时邢其一是北城都市报记者部主任,和报社开车的小赵最要好,外出采访几乎都是小赵跟他一起,人家送什么东西也少不了小赵一份,如果只有一份礼物,邢其一就给小赵自己不要,因此小赵对邢其一特别的好,邢其一需要用车他就悄悄开出来帮忙。

大冬天,小赵接到邢其一的电话,也许心里也跟邢其一接到安流的电话一样心情,并不情愿,可还是答应了马上行动。小赵把邢其一接上,然后再去接安流,三个人从省城直奔安流的老家齐凯县,从省城到齐凯县300 多公里,公路弯曲陡峭,很不好走,开着灯一路颠簸着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行,大约开到离县城还有百把公里的路段,轿车突然熄火了。夜黑风高,寒气逼人,小赵车上车下忙碌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找到汽车熄火的问题。无奈,三人只好瑟缩着待在车上等到天亮。天明后,三人好不容易搭上一辆路过的大客车前往齐凯县,等到了齐凯县,安流的母亲已经病故。

邢其一在齐凯县陪了安流两天,小赵当天从齐凯县叫上修理厂师傅来到大山坡把车修好,直接开车从那里返回了省城。本来按计划是小赵把他们二人送到齐凯县后,当晚立即返回省城,没想到这一耽误,小赵开车回到省城就被报社发现了,因为影响了一个重大新闻采访,报社对邢其一进行了严重处分,把他的记者部主任撸了,降为一般记者。邢其一感到有些窝火,三个月后,辞职离开了报社。其实,邢其一并不是在乎主任这个职务,他在乎的是待遇、收入,当主任,一个月的收入比普通记者要多近两千块收入。邢其一前妻一直没有工作,经济压力大,所以最后他还是选择离开报社去了一家公司的策划部。公司的工作虽然比在报社要辛苦要累,但收入比他当记者部主任时要多一千多,尽管和自己的兴趣爱好相去甚远,但因为更多的收入,邢其一还是感到很欣慰。他离开报社半年多后,在一次聚会上安流才知道他没干记者了。安流问邢其一为什么要离开报社,还说,记者是无冕之王,很多人打破老壳都进不了报社,你倒好,好好的记者部主任不干,去一个民营公司,就为一千多块钱折了腰……邢其一没有告诉安流原委,也没有跟他多理论,他想,反正人生充满变数,记者当了十多年,也差不多了,一生吊死在一棵树上是不道德的,何况这次的闪失也很遇巧,那车早不出故障晚不出故障,偏偏在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夜晚熄火,而且第二天还发生了那么多重大新闻事件,使得报社的采访车调度不过来……往大处说,这就是命,该倒霉。所以,邢其一没有责怪安流,安流也一直不知道他辞职的原因。

邢其一想着这件事,在心里对自己说,罢了罢了。

他向前走着、想着,而买房的首付款明天就得交,还差两万怎么办?开始以为安流这里不会出现差池,现在闪火了,还得重新想办法。邢其一脑瓜都想痛了,也不知道找谁借。这借钱是要想明白的,口不是能随便开的,既要考虑人家有闲钱,还要考虑信得过你才能开口。不然,一开口只会落得个尴尬,失去面子。邢其一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大学同学田光登,田光登和他不在一个城市,但一直都有联系,有来往,每年相互还有走动,只是这几年有些淡了。田光登一直在行政部门工作,只有一个孩子,老婆是做生意的,钱是不会缺的,只是看他借不借。邢其一心想,不妨试一试。田光登结婚早,女儿早已大学毕业去了青岛工作,田光登前些年因身体不佳,安排到二线部门后,上班几乎不正常,也没人管他,他就常和老婆去青岛女儿那里玩。邢其一左思右想,考虑了半天,最后下决心打通了田光登的电话,铃声才叫两声,田光登就接了电话,问邢其一什么事,怎么想起打他电话?邢其一问田光登在哪里?方便说话不?田光登说,和老婆在青岛女儿家,有话直说。邢其一说,实在不好意思,买房差两万块钱,借点钱给我,就两万。田光登在电话那端怔了一下说,这个……我得问老婆,钱都在她那里。邢其一说,那你赶快问问,看行不行?等你电话。

邢其一挂了电话,心里却没底。他在脑子里搜索,看看还有谁可以打电话试一试。他在公路边走来走去,内心很不平静,觉得生活太煎熬人了。他一边焦急地等着同学回电话,一边思虑着谁可以打电话试试,他既希望马上接到同学电话是好消息,又不希望接到电话,他担心电话一来人家说“没钱借”,大家都难为情。可同学电话还是来了,同学在电话那端吞吞吐吐说,我老婆说钱没带在身上……邢其一顿时就明白了,他不想让老同学在电话里尴尬,就打断对方话说,好的,没事没事,我再想别的办法。邢其一想,肯定是田光登老婆不同意借,又实在找不到合适借口,只好编个不符逻辑的谎言,说钱没带在身上。这年头当然没谁把钱揣在身上?都是使用银行卡,走到哪里刷到哪里,借钱给人也是从卡上打到对方卡上。再说,钱就是带在身上也要打到卡上才能入账。这个谎扯得太离谱了,邢其一想着都笑了。

田光登和邢其一是大学最要好的同学,毕业后的十多年,每年都要一起聚几次,每次聚会都喝得酩酊大醉。他们同学四年,一个寝室不说,还是上下铺,田光登住上铺,邢其一住下铺,关系一直都好,在校时,大家都没钱,打半斤酒,没有别人掺和的时候,两人绝对平分。记得有一年暑假,邢其一没有回家,一个人待在学校,有一天,田光登邀约同寝室另一个要好的同学一起来看田光登,到了学校,他们又邀约一起去看上形式逻辑学的老师。他们之所以去看形式逻辑老师,不仅因为老师的课上得棒,更重要的是老师喜欢喝一杯。老师和学生年龄相差就七八岁,喝起酒来,就不是师生关系,俨然成了兄弟关系。那天下午,他们买起酒去看老师,老师刚结婚不久,老家是四川的,老婆是本地人,所以一直住在学校。晚上,老师的老婆给他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师徒四人开怀痛饮,一直喝到深夜十二点钟,晕晕乎乎后才散伙。教师宿舍区离学生宿舍区要经过几块稻田,他们从小路往回走,也不知是因为什么话题,田光登与邢其一吵了起来,接着进行拉扯,不料,一个不妨,田光登被邢其一一搡,一只脚踩进了稻田,整个身子差点没有倒进汪着水的稻田。田光登比邢其一要高大,一只脚掉进田里后,觉得没面子,把鞋从稻田里拔出来后很是不服,说回寝室门口比试力量。

到了寝室门口,乘着酒劲,两人都请旁边看热闹的同学当裁判,实施摔跤比赛。两个人在月光下缠斗了好几回合后,最终,邢其一被田光登摔在了地上半天没爬起来。在田光登和当裁判的同学哈哈大笑时,邢其一趴在地上,抬起头抹了一把脸,发现额头上热烘烘的,凑近一看,朦胧月光下发现挂花了,摸出火机一照,发现邢其一的额头上破了一个长口子,鲜血不断地往外冒,三人都吓到了,酒也一下子醒了。学校医务室假期不看病,三个人相互搀扶着去医院缝针,缝完针回到学校差不多天亮了……

毕业后,田光登回到了家乡的城市,先当科员,再当副科长、科长、副处长,然后退到二线,算是顺风顺水,而邢其一毕业后先是去广东闯荡,在广东混不下去,然后辗转来到临城的都市报,三十好几了才结婚,可谓晚婚晚育的先进典型,没想到到头来,人到中年,还不得不离婚。离婚的事,田光登曾经还批评过他,说他老大不小了,还那么任性。邢其一说,不得已,谁想离婚,实在是过不下去,能将就都将就了。毕竟不在一个城市生活,田光登后来也就再没有过问邢其一离婚的事,彼此之间偶尔打个电话轻描淡写问一下,末了,总要说一句,有什么事一定要说一声。没想到,邢其一这次真有事了找到老同学,结果却成了个“笑话”。

邢其一有些沮丧,他想不明白,安流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不借不应该忽悠他;田光登这里可以理解,现在都是女人主内,一个家庭的经济大权也基本掌握在女人手里。邢其一想,田光登没能把钱借给他,想来也是有些愧疚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从头脑中物色“人选”打电话开口借钱。于是,邢其一想到了老家和他一个山寨长大的三妹,三妹从小长得漂亮,四个姐妹中,她排行第三。由于父亲去世早,家里没劳力,三妹没读过书,过早就开始做家务,上山砍柴、割草、种地。邢其一很喜欢三妹,不仅喜欢三妹长得好看,尤其喜欢三妹勤劳,爱干净,经常把家里家外收拾得规规着着,虽然没上过学,但天资聪颖,女红活样样都会。十七八岁的时候,三妹给邢其一缝过布鞋、鞋垫,还给他打过毛线衣。当时,邢其一打定主意要取三妹为妻,虽然,从没表白过,但“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然而,世事多变,邢其一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更让邢其一意想不到的是,他刚刚读大二,三妹就出嫁了,嫁到了县城一大户人家。邢其一得知这个消息还是有些惊讶,也有些难过。寒假回到家乡得知,三妹不仅嫁到了县城,而且丈夫还是一名企业正式职工,并且在县城还修建了两栋砖房,有房有钱,他暗暗称赞,三妹有福。他知道,实际上这跟三妹的漂亮脸蛋非常有关。邢其一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工作后,只要回到老家,都会上三妹家走走看看,三妹也觉得邢其一是老家村寨里有出息的人,每每都要夸奖赞扬邢其一几句。而邢其一却觉得自己是高处不胜寒,哪能和三妹家的殷实相提并论。如今,十多二十年过去了,邢其一在省城走到了如此地步,这是三妹根本想不到的……三妹在邢其一的大脑里转了很多圈后,邢其一才鼓足了勇气拨通了三妹的手机。三妹在电话里说,好久没你消息,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了。邢其一没有像曾经打电话时那么客气,他难为情地直截了当说出了这次打电话的目的,并声明,保证在半年内还钱。三妹说了几句客气话,最后还是落到了关键点上,说家里的钱不归她管,一切财务都由她丈夫管理,得等她和丈夫商量。末了,还说了一句增长邢其一信心的话,应该没问题。

邢其一脑子里一片苍白,他向前走着,整个人身轻如燕般地越过无数人流和车辆,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急忙摸出手机一看,是三妹打来的电话,邢其一意识事情可能不妙,果然,三妹在电话里说:邢哥,不好意思哦,他(指她丈夫)说最近手头有点紧……邢其一是个明白人,他不用三妹解释,立马打断三妹的话说,我懂的,三妹,你不要想多了,我理解的,千万不要说对不起……邢其一反倒安慰起三妹来。他知道,老家的风俗,无论是男方还是女方家的亲戚朋友借钱借物,一旦被对方拒绝,家庭必会产生矛盾,一旦夫妻吵架,必拿对方“不同意”来说事:你家亲戚就是亲戚,我家亲戚就不是亲戚云云。

挂断电话,邢其一整个身子好像被彻底掏空了,他不敢再打别人电话借钱,觉得今天的日子不利他做事,人们日常说的“破日”,可能就是这种情况,要不,怎么一大早就和前妻干一架?接着是二十年的朋友安流那般对他,不说别的,至少让人失去信心。他悻悻地走着,身体显得有些沉重起来,他想从西区走回老城,用走路来释放内心的不快和郁闷。他一边想一边向前走,这时,他的手机又嘀嘀嘀地响了起来,他以为是安流的电话,从裤兜里摸出来一看,却是蔡慧打来的电话。

看到蔡慧的名字,邢其一先是一愣,瞬间却想起来了,蔡慧是一个他没见过的女人。这个女人是他在网上认识的,离异,本城单身女,邢其一约了几次见面,蔡慧不是称事情多,抽不开身,就是说,最近身体不舒服,总而言之,就是个矫情女人,不干脆不说,还有点装腔作势,幸好照片看起来还有几分姿色,不然邢其一早把她电话号码从手机上删除了。此刻,蔡慧突然打他的话,说趁中午这会有时间见个面。邢其一迟疑了一会说,好吧,我现在在西区,马上赶回来。邢其一叫蔡慧找个吃饭的地方,定下来后发个短信给他。邢其一接到蔡慧电话,心情像天气一样有些阴转晴。他想,但愿蔡慧是他意想中人,即使借钱不利,起码这个女人能让他喜出望外吧。

很快,蔡慧发来了短信,约他在“楼外楼”见。楼外楼是吃饭的地方,上档次,又静雅,这地方确实适合两个男女初次见面相谈,就是消费不一般。邢其一在心里嘀咕了一下,但还是咬着牙匆匆赶到了楼外楼。

邢其一找到靠窗的那间雅座,看见女人坐在其间,披肩发,正侧身看着窗外,看侧身,感觉身材腰肢还不错,像个淑女。邢其一径直走过去,这时女人已经转身过来正好与他对视。邢其一走到雅间的位置边,看着对方说,蔡慧你好!蔡慧也回答了一句,你好!

邢其一刚坐下来,服务员就把第一道菜端了上来,口中念道:野味山鸡。邢其一看着桌子上的“野味山鸡”,心头咯噔一下,蔡慧也没注意他的情绪变化,自顾自地说,我替你做主把菜点好了,我想,等你来了再点菜,时间有点晚了。蔡慧刚说完话,服务员又端来了一道菜放在桌子上说:蟹黄四只。接着又上来了三个菜,价格都很昂贵,什么袋子、青鱼……虽然蔡慧脸蛋长得还算不错,但邢其一却没有一点食欲,而且蔡慧还不断问他,公司的效益怎么样?每个月的收入多少?一个月不下两万吧……邢其一被问得有点不耐烦了,但又不知该怎么说。他恨不得赶快吃完饭走人。邢其一这边吃什么都不香,而那边的蔡慧不但吃得津津有味,还问得有声有色。邢其一心里十分恼火,可是又无可奈何,好不容易才让蔡慧把饭吃完,还没等蔡慧放碗,邢其一就说,服务员结账。

蔡慧说,你催我走啊?邢其一好不容易逮到一句话:你不是怕时间来不及嘛,我是为你想啊!蔡慧这时反而说,也不急也不急,时间还早。这时,服务员已把账单递了过来,邢其一一看,520 元。邢其一苦笑了一下,从钱包里摸出五张“大团结”,然后又摸出一张20 元的小票递给服务员。服务员接过钱,问道:要发票不?邢其一说:不要了。邢其一把“不要了”三个字说得很利索。

蔡慧觉得邢其一的情绪不正常,问:以后是不是不见了?邢其一站在桌子一边,迫不及待要往外走,面对蔡慧的问话,他迟疑了一下,说:这得看你不是?

他们走出楼外楼的大门口,邢其一跟蔡慧挥了下手,得体地说,我有点急事要办,先走一步。蔡慧多少显得有些尴尬,说,再见。

邢其一回到公司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表情显得有些沉重,坐在他对面的老大姐见状,问他,你不是请了一天假嘛,怎么来了?邢其一怔了一下说,办事路过这里,进来坐会。老大姐又看了他一眼,说,小邢,你脸色有点不对,怎么啦?

大姐,身体有点不舒服,没什么大事。邢其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