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和父亲(外一篇) 散文

2021-11-11 16:24
边疆文学 2021年2期

1

爷爷去世没几年,奶奶也去世了。

奶奶临终时候应该是将父亲托付给了姑姑那样。这一家,就剩下这姐弟俩了。

父亲说,你爷爷去世的时候,我三四岁吧。你奶奶去世的时候,拉着我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那年,我才十三。

十三岁的父亲,尽管有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姑,毕竟是孤儿一样了。

父亲就这一个姐姐,父母离世早,按说俩人该是相依为命,该是很亲的。可我总觉得姑姑跟父亲不亲,至少,不是特别亲,不像别人家的姐弟那样亲。

父亲读书,只是读到初中,初中似乎也没读完。听父亲说,他本来是想着要读高中的,大学,不敢想。可也许是将好有机会,也许是姑姑觉得父亲该去工作了,也许——父亲去了铁路上。当时的姑父,在铁路上有点职务。

几年后,姑父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大西北。刚结婚的父亲,老家这边没什么亲人,就随姑姑去了。母亲呢,嫁鸡随鸡,自然是跟着。

姑父在武威的武南,父亲则到了武威的一个小站打柴沟。母亲回忆,那儿荒凉,风太大,吹得人都站不住。我后来写了一首诗《打柴沟》:

打柴沟/无须打柴/煤也是尽可以烧的/母亲怕的是几里地外的挑水/打柴沟风大啊/大风起了/吹得人无法站住/一担水压在肩上/到了路边/家就在那边/风大的啊,大的啊/母亲怎么也走不过去

多少年过去了/某一年我路过打柴沟/风还是那么大/路边/母亲好像正在那儿站着/担着水

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那么乱/那么乱

母亲说这些,对姑姑是有些埋怨的。一个偏僻山沟,为什么姑父要把父亲安排到那儿。

父母亲住的是铁皮房子,风大,夜里,房子给风刮得哐啷啷乱响。野地里还有狼,白天也有,远远盯着人。

2

我对姑姑的最早印象,已经没有了。按说我三四岁从打柴沟到兰州,早跟姑姑见过,如果说是小,那么几年之后,我上了小学,七八岁时候,该是对姑姑有印象的,但却没有。

为什么?我不知道。

现在留下的最早印象,大概是我小学三四年级时候的。那时候,姑姑姑父早已经到了兰州,我们一家后来也到了兰州。姑父在铁路局机关,父亲在车辆段。

有一段,我常在周六放学以后去姑姑家,住一晚,第二天下午回来。走的时候,姑姑照例会给我一毛五分钱,有时候是两毛钱。从姑姑住的地方坐一路车到我家的西站,一毛三分钱车钱,后来是一毛五。我后来想,为什么那一段时间我经常会去姑姑家?我的两个弟弟似乎不去。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没有问过父亲母亲。

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时候,没电视,人都睡得早。我起来上厕所(姑姑家的厕所是有马桶的),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厨房的灯还亮着。姑姑正在厨房里给姑父悄悄煮荷包蛋,还冲了麦乳精。姑父那时候已经是铁路上的副处级干部,家里的厨房超乎寻常的大。姑姑看见我,小声叫我进去。那是我第一次喝那种东西,夜晚的白炽灯下,热气腾腾的麦乳精泛着金黄色,金色的梦一样。第二天醒来,吧嗒一下嘴,还是麦乳精浓浓的香甜。

姑父的夜宵,孩子们是不能分享的,可几个孩子却都十分听话孝顺。一次,姑姑家的大女儿玉华来我家。母亲有点不喜欢她,说那么小,就那么精明,一点不吃亏。玉华进家一会,正赶上父亲下班。父亲提着人造革的包,玉华伸手就接了过去,打开一翻,里面有一盒中华烟。

玉华说,中华烟!我爸没抽过。玉华这话的意思,谁都明白。父亲没说什么,虽然是一盒中华烟。那时候中华烟很贵,一盒烟大约是一斤猪肉的价钱。父亲平时不抽烟,偶尔买盒烟,是留着待客的。这盒烟,可能是谁送给他的。

玉华拿走了中华烟,母亲很不高兴。父亲呢,只是笑笑。

玉华带着那盒中华烟回去,我不知道姑姑会如何想,但姑父会不高兴的。姑父很本分,容不得孩子一点毛病。假若他知道是玉华从父亲的包里翻出来的,一定会训斥她。

玉华来,我去,可是姑姑和母亲却几乎没有来往。这么多年,姑姑从没有来过我家;母亲呢,只有一次,跟着父亲去姑姑家,说好了要住下,可到了晚上八点多,说什么母亲都要走,不住了。

3

姑父的工资很高,在那个年代要挣到一百八十多块,是一般工人的四倍,可家里却很是节俭。姑姑家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节俭,做了衣服,大的穿了二的穿。两个妹妹,也是接着哥哥们短了的衣服穿,一点不像女孩子。时间长了,习惯了,成年以后还是那样,女孩子穿得不像女孩子样。

我去姑姑家,偶尔遇上吃一次饺子,不管是姑姑,还是表哥,总会将已经放在盆子里的肉馅再铲出来一些,说,不爱吃肉。我回来跟母亲说,肉里面掺那么多菜,一点也不好吃。母亲也许是心眼小,说,那是你去了,他们舍不得。我觉得好像不是那样。他们只是习惯了。

母亲最为不满,甚至是有些怨恨那样,是一次因为什么事情,家里错不开手,借了姑姑家的五十块钱。母亲后来对我说:

“十八号你爸开工资,你姑就叫五钧来家等着。”

五钧是姑姑家的老三儿子。

铁路上每月固定是十八号开工资。那时候工资低,往往花不到十八号,家里就没钱了。父亲借钱的时候,也许是他自己说了,也许是姑姑说了,下个月开工资就还。父亲从单位领了工资回来,本来是预备过几天去还钱,却没想到,他推开门,外甥五钧已经在家里等着了。

父亲工资不算低,那时候有八十多块钱。我不知道姑姑想过没有,八十多块钱,还了五十块,还剩下三十多块,我们一家五口人这个月的日子该怎么过?父亲也似乎没想什么,觉得借了人家的钱,就该这样吧。尽管是自己的姐姐。母亲当年似乎也没有觉得什么,很多年之后,才反刍一样,对我说了那样的话。

还有一件事,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一天,父亲去姑姑家,回来带着一些东西,跟母亲嘀嘀咕咕说了半天什么。父亲上班后,母亲将一根缠满了线的铅笔拿出来,将那些线缠开,我看见铅笔上套着十几个各样的戒指,有金的,也有红的绿的宝石的。母亲说,这都是咱家的,你爸爸那个时候小,都给你姑姑拿走了。还有一包贵重的什么,从老家出来到西北的时候,你姑姑怕路上丢了,就暂时寄放在一个亲戚家里,后来给人家昧去了。

我知道所谓的昧去了,就是昧了良心,不认账了。

母亲没有戒指什么的,一个也没有。看着那些好看的戒指,我说,不能留下一个吗?

母亲说,不能,你姑心细着呢。

后来有一年,不知因为什么,姑姑对父亲说,老家的宅子里,哪个哪个地方还埋着两个戒指。父亲回老家的时候,正是大夏天,去挖了半天,结果只找到了一个。

母亲跟我说这事的时候,说,把戒指埋到那儿干什么呢?听母亲的口气,是有些不高兴的。我也觉得奇怪,姑姑把戒指埋在老屋里干什么呢?当年离开的时候为什么不带出来呢?

4

我觉得姑姑跟父亲不亲,可还是隔一段去一下。

一次,我去姑姑家,她望着窗外,忽然看着我说,那个人,差一点就是你的母亲。我望着姑姑,一脸诧异。姑姑说那个话,是什么意思呢?我太小,半懂不懂。过了好几年,才醒悟过来。

姑姑为什么对我说那样的话呢?

我隐隐对姑姑有了点敌意。但那件事,我不敢对母亲说,虽然我也感觉母亲似乎也对姑姑有一点敌意。

多年以后,母亲一次对我说,有一年,从新乡来了一个姓高的女人,我不认识,到打柴沟找你爸。没找着,就回去了。

母亲说,那个姓高的人,说是你爸小时候的奶妈。

我说,不对吧?那个时候出门太不容易了。她一个女人,从河南新乡到西北的打柴沟来找我爸,几千里地,仅仅是奶妈,不可能吧?

打柴沟那么小地方,怎么可能就找不着呢?找不着,那个姓高的女人就那么回去了?

我问过父亲,那个姓高的女人怎么回事?

父亲说,就是一个奶妈。

我说,她那么远来找你,怎么会找不着你呢?你不在吗?

父亲没说什么。也许,父亲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有意避开了。因这个女人,我更加疑心了。

姑姑比父亲大十三岁,且这一家就这姐弟俩。我问父亲,姑姑大你十三岁,你是这家收养的吧?

你奶奶中间还有孩子,没有成。父亲说。

没有成?

我还是疑问。

姑姑鼻孔朝天,不好看,父亲呢也有一点,可是父亲要好看得多。细细看,不像是一家人。

这疑问,也有姑姑从来不问老家的那所老宅子。我爷爷四九年以前是做生意的。父亲说,家里在驻马店有字号,日本人打中国的时候,飞机轰炸驻马店,铺子都给炸毁了,就剩了洛阳中和巷这所老宅子。上世纪五十年代,政府托管,因为父亲和姑姑都去了西北,只是几个亲戚住着,也有几家外姓人,就给托管了。只给我家留了两间房子。

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政府拨乱反正,落实政策。父亲觉得有一点希望,就托人想办法,想要回来。父亲找了不少人,请客送礼,最终还是没有办成。这事姑姑一定知道,却从没问过。前几年,政府拆迁,那两间房子,给了一些补偿款,无奈之下,父亲也就认了,让拆了。我奇怪的是,老家的老宅子,按说也该有姑姑一份,可她却从来不闻不问。

爷爷奶奶去世很早,驻马店的铺子毁了,家里该是还有不少钱财。这些钱财后来去了哪里?究竟有多少?只有姑姑知道。

退休后,父亲时间多了,可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是几个年节去看看姑姑。一天,父亲看姑姑回来,跟母亲说,跟我姐吵了一顿。她说我不常去看她,没良心。我说了她几句,她不吭声了。

姑姑不吭声了?为什么不吭声了呢?

父亲说了什么?

我没有问,应该是我不知道的什么。

好些年后,不知道是姑姑还是姑父,随口说了一句,生活困难时候,家里贴进去了五千块。

五千块,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是一笔巨款。

父亲回来跟母亲说,母亲只是重复,五千块,咱那时候饭都吃不饱……五千块!

5

姑姑老了,病了,住在医院里。父亲去看她,回来对母亲说,我姐说,他们家搬家的时候,墙里面还藏着几十个大洋,都忘了。让拆楼的民工得了便宜。

母亲听了,说,你姐还是有钱。

姑姑不久走了。

我去吊唁,表哥说,你文笔好,写悼词吧。我推掉了。我写些什么好呢?哪个母亲不是一辈子含辛茹苦。我还是不写的好。对不起了,姑姑。何况,究竟是不是我的亲姑姑,还是疑问。

姑姑走了,也带走了这个秘密。

我后来想,我为什么不直接问姑姑呢?

问她,她会说些什么呢?

应该不会。

姑父也老了。离休后的姑父,离休金很高,依旧是节俭,甚至下饭馆都是有数的几次。父亲去看他,请他去外面吃饭,姑父说,真好吃。有时候,父亲会带一只烧鸡,姑父说,真香!

姑父病了,住院了。父亲去看他,姑父躺在病榻上,跟父亲说,家里那些戒指,有你家的几个(我想,也许是奶奶临终时候交代的,留几个给未来的弟媳),你家现在也不缺这个。算了,不给你们了。

姑姑这话可能一直没说,到了临终的时候才给姑父说的吧。奶奶留下了话,她可能觉得不能就这样带走了。

父亲回来跟我说,我说,为什么算了,不给了呢?我说,咱家不缺这个,可是缺这个,这是奶奶的遗物,可以留个念想的。如果有个玉坠子,我会戴着的。我没见过爷爷,也没见过奶奶,戴着,就像是见过了一样。

可转头又想,那个爷爷奶奶是不是我的真的爷爷奶奶呢?

想想,我还是不想了吧。也许是真的,也许不是。不管了。

清明的时候,送寒衣的时候,我还是跟过去一样,找一个通达的十字路口,磕头,烧纸,送寒衣。

家里有他们的照片,我看过,父亲跟爷爷奶奶,都不像。

姑父走了,我又遗憾,为什么不问问姑父呢?也许,姑父是知道的;可也许,姑父也不知道。

姑父走了的那年,快过年了,我跟父亲说,今年三十,你招呼一下大家吧。我的意思是说,要把姑姑的那几个孩子,连同孙子,都叫在一起,姑姑姑父都不在了,一大家子一起过除夕。一年就这一次,也花不了多少钱。

父亲说,不。不叫。他们来看我是应该的。

我忽然想,父亲的身世,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呢?

也许,他知道,只是不说罢了。

宝善

1

作为蔺家长子的宝善,这一生是悲哀的。

宝善,还在。

宝善下面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六个孩子,加上父母,八口人,在那个年代生活是很艰辛的。尤其是母亲。

一天,忽然外面传着,宝善的母亲自杀了。父亲自然不会将蔺妈自杀的消息带回家里,即便是说,也只会悄悄说给母亲,毕竟自杀的事情太吓人,还是不给小孩子知道的好。外面的人说,蔺妈是喝敌敌畏死的。

蔺妈为什么自杀?那个时候,我自然想不明白。现在想,该是对生活的绝望吧。应该是。蔺妈没工作,蔺伯是有工作的,可是家里有六个孩子,生活的压力可想而知。但仅仅是经济的压力,可能还不会。蔺妈自杀的那一年,才三十几岁。蔺妈我是见过的,我记得她个子不高,不丑也不好看,陕西人,说老家的话,扎着半截粗粗的辫子,头发很浓。可那个年代,经济的压力家家户户都有,她一个人怎么说自杀就自杀了?再说,就是不顾念蔺伯,家里还有六个孩子呀!

也许,蔺妈的自杀,是跟蔺伯有关的,也许俩人吵了架,吵架吵得太狠了,把话说绝了。蔺妈一气之下,狠狠心,绝情地走了。可也许是几个孩子,一个个叫她太不省心了。

2

敌敌畏的气味我是熟悉的。那个年代,城里人买敌敌畏是为了杀臭虫。但是,一般不买,都是买六六粉。敌敌畏贵。掀开褥子,把六六粉撒在床板上。晚上,孩子们睡下,床上满是六六粉的味儿,怪怪的,有点呛人,得小心呼吸,轻轻地不敢吸鼻子。

也有人家,买敌敌畏。做母亲的知道,敌敌畏毒性太大,都小心。拣天气好的时候,孩子们上学去了,掀了床板,立在院子里,敌敌畏兑水,洒在床板上,晾晒一天。孩子们放学回来了,晚上睡下,还有敌敌畏的味儿。敌敌畏的味儿,一天了,淡淡的,可还是有点奇怪的甜味。可敌敌畏喝得多了,那奇怪的甜味,该是腻人,叫人恶心的。半瓶子敌敌畏,蔺妈怎么喝下去的?她喝的时候,蔺伯上班去了,孩子上学,她该知道他们回来的时候,见到的是她的冰冷尸体。蔺妈怎么那么想不通,那么决绝?!

除了蔺伯,家里能顶点事也就是作为长子的半大的宝善了。那几个孩子都还小。我不知道宝善回家,见到死去的母亲,会是什么样?他会崩溃的。

蔺伯,一个陕西男人,家务事什么都不会做。那个家,因为蔺妈的死,真的塌了。做长子的宝善,该有多难。蔺伯要上班,顾不上。除了上学,半大的宝善还得学会做家里的各样事情,还得照顾五个弟妹,宝善能不难吗!

那时候我还小,对蔺家的事情知道的很少,有些是大了以后宝善跟我说的。

蔺妈自杀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那么大一群孩子,这个家,得有个女人。听说,蔺伯也曾有续弦的想法,也似乎说了人,但不知怎么又放下了。也许,是家里太穷了,也许是因为那六个孩子。

3

孩子们渐渐大了。蔺伯家里最初是不大的一间房子,是自己在车站下面一片空地上盖的。那时候,很多单位都没有盖房子,将好那儿有地方,各样的人就一间一间盖了起来,乱七八糟,曲里拐弯,连城了一片。孩子大了,晚上睡下,几个孩子乱踢乱打,没办法住了。尤其是家里还有两个女孩子,已经不方便睡在一张床上了。

就是那样的房子,一家人挤在一起,蔺伯是怎么跟蔺妈一个个生下了他们兄妹六个?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想,该是匆匆忙忙怀上的。蔺伯和蔺妈也是可怜。更可怜的是蔺妈。

住不下,单位也不分房子,那时候只有机关干部才能享受分房。蔺伯老实,不知道该怎么办。做长子的宝善无奈,跟大一点的弟弟,还有同学,周末了,到处捡砖头。发现有拆房子的,就借一辆架子车去拉半截半截的拆下来的砖头。遇到机会,也趁着守夜的人睡了,半夜去建筑工地偷一些砖。积攒够了,宝善叫几个同学,蔺家在那件房子的旁边又盖了一小间。大家都盖,已经挤不出更大的地方了。

宝善那个时候比我大一些,我不知道,大七八岁,还是多少?可他也不过十四五岁。十四五岁,就像是大人一样操劳了。

十六岁,宝善初中毕业,不上了,上班。在铁路上的车辆段干活。刚上班的时候,学徒,一个月二十四块。三个月以后,挣四十一块五。

宝善下班,不是跟别的年轻工友一样,去玩,而是赶紧回家,放下东西(其实也就是带了午饭的饭盒),换了干活的脏衣服,就去菜市场。他得跑远一些,远一些的地方,菜便宜。家里的钱,蔺伯都交给了他,他买菜,买面,他记账,得省着才能勉强维持到月底。

宝善肯干活,不惜力气,字也写得好,几年后,调到了机关做文书。他看上了机关团委的一个姑娘,大华。大华一家,我们家认识,算是很熟。大华是好看也很利索的姑娘。那时候,大家多穿蓝布的衣服,穿的臃肿肥瘦不合适的太多。大华的衣服,却都是肥瘦合适。别人家孩子衣服的不合适,多是因为大的孩子穿过了,下面的孩子接着穿。下面的孩子小,衣服又大一点,大人舍不得改小了,将就着穿。做母亲的知道,小的孩子很快就又长高了,裁短了,看着合适了,孩子一长就穿不成了。大华呢?上面两个哥哥,家里就这一个女孩子,父母娇宠,衣服就单独做。上班了,更是这样。

宝善喜欢上了大华,几次在下班的路上堵她。宝善执着,大华有点害怕,就只能下班绕着走。大华怎么可能看上宝善呢?即便是能看上,宝善一家人,屋里乱七八糟,六七口人挤着住那样子,大华也受不了。

最后,宝善无奈甚至是有点绝望地放弃了。

大华偶尔来我家,真是好看,喜欢笑,牙齿很白,眼睛很亮,真的,是个男人都会喜欢她。

4

宝善后来找了一个姑娘,在纺织厂工作,叫春香。春香是个好女子,贤惠,善良。宝善后来说,春香找对了。我的命好。

宝善这边命好,那边,命却不好。蔺伯万事不管,老好人,性格也懦弱,骄纵孩子,宝善就难了。蔺伯不管,他是长子,他得管。宝善的大弟宝成,脑子似乎有点问题,也似乎没有问题,反正就是那样一个人,不聪明,憨憨肉肉的。宝成读不了书,小学没念完就辍学了。大了,找不到合适工作,托人,才去了一个区办小厂。宝成的婚事,宝善费了大劲,几次托人才在附近郊区给他找了一个农村户口的姑娘。那时候,农村户口,孩子出生,身份也是农村户口,意味着不能来城市上学、工作。但宝善管不了那么多了,宝成大了,好歹得成个家。

二弟,小宝,更费劲。小宝也没念什么书。学校出来后,到处混,跟人打架,还偷。小宝长得很结实,有点蛮横不讲理那样。似乎派出所抓过,是不是判过刑,我不知道。小宝这样,宝善能不难过吗?小宝后来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一个媳妇。几年后,政府允许个人做生意,媳妇在街上摆了个小摊,卖女人内衣、袜子什么的。

小宝做什么呢?我不知道。

小宝费劲,宝善还有一个最小的弟弟,后来叫江江,一段时间,似乎是给了一户江姓人家。江家也管不住,江江出去打架,不知怎么,一只眼睛给人打瞎了。也似乎没有追究谁,就那么稀里糊涂过去了。江江后来怎么过的,成没成家,怎么样?我见宝善的时候问过,他含糊其词,我就不再问。

江江过得能好吗?不可能。这三个弟弟,不仅叫宝善费劲,还伤透了心。

5

宝善有两个妹妹,大妹妹有点出息,叫宝菊。宝菊当年插队,抽回来分配到列车段当了列车员,她声音好听,后来当了列车上的广播员。宝菊结婚了,找了个挺像样的丈夫,日子过得好,生的孩子也很争气。

我见宝善,宝善不说宝菊,似乎宝菊这样的生活,没什么可说的。

最叫宝善痛苦的,是小妹妹兰花。宝善来我家,自然不会说什么。我也只是后来才听人说的,早早辍学的兰花,不知跟社会上什么人混在一起,不着家,甚至吸毒。宝善到处找她,网吧,酒吧,到处找。找到了,气不过,会打她。那个时候,我父亲已经帮着宝善,把他调到了法院。宝善找着兰花,除了找,自然会强硬干预,把兰花送到戒毒所。宝善自然是尴尬的,戒毒所的人自然认得宝善是法院的,可宝善没别的办法。难堪,也得送。蔺伯老了,更不管了。宝善是长子,他不管,怎么办呢?

兰花戒毒所出来,一段时间,宝善把她领回自己家里。春香善良,对兰花一点也不嫌弃。一段时间兰花似乎好了,可是,后来还是不行。几进几出。宝善无奈,索性把兰花找回来,锁在家里。

那天,兰花毒瘾犯了,忍不住,宝善把门反锁着,她出不去,不知怎么就从六楼窗子跳下去了。

宝善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已经一年多过去了。宝善说的时候,不看我,眼睛木然地望着窗子外面。

我跟父亲说起兰花的死。父亲说,宝善就不该把兰花锁在家里。不锁,兰花就不会死。

我说,那你说,怎么办?就那样放在外面?

宝善也是无奈之举。妹妹死在自己那儿。宝善后悔不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过了一年,宝善搬家了。宝善在那儿住不下去。

6

很多年过去了,我后来偶尔见过一次宝成,他所在的小厂子早就破产了,他现在一家酒店当保安,憨憨的,满足的样子。小宝呢,没见过。江江也没见过。宝菊,见过几次。一次,是在我的父母那里,她来看望老人。

蔺伯走了,蔺伯走之前的一些年,一直住在宝善家里,春香伺候着。母亲说,蔺伯享了春香的福。

宝善家的这些事,都过去了,过去了很多年了,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我偶尔还能见到宝善。也见过春香。春香的纺织厂早就破产了。破产没事,春香给人家带孩子。春香喜欢孩子,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家的孩子那样。孩子带到三岁,再另外带一家的。她带过的孩子,她忘不了,有时候还专门到幼儿园甚至是人家家里去看。孩子见她也很亲。宝善也喜欢孩子,抱着人家的孩子,跟自己的孩子一样。经历那么多弟弟妹妹的麻烦痛苦,宝善还是喜欢孩子,真是说不清楚。

宝善的儿子大了,大学毕业了,原先在一个县城的小学教书,觉得不如意,将好有同学在南方,学校招教师,他就过去了。春香也跟着过去了。宝善,没去,还在这边待着。问他,他说,不习惯。

宝菊再一次来看我父母,说小宝的媳妇病重了,怕是不行了。母亲说,你给宝善说了吗?

宝菊说,他跟我们都不来往了。

也是,这几个弟妹让他伤透了心,他老了,已经没有心境跟他们来往了,他想静静。那么多杂事,静静,也就可以不想了。

宝善也很久没有到我家来了。听父亲说,他闲着没事,在一个单位给人家晚上值班,看大门。

宝善已经快七十了。

时间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