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的人 短篇小说

2021-11-11 16:24
边疆文学 2021年2期

1

记住憨子二哥,是在我少年时期的一个冬天。凛冽的西北风刮过微山湖,刮过大运河,漫天的黄土与草叶,把我的村庄覆盖。

我穿着棉裤、棉袄,棉袄袖子蹭满了鼻涕,跟随小伙伴们在村里的巷口、胡同里乱跑乱窜,叫嚷着。有时,跑过了村北的打麦场到了运河岸边,像鸟群踅回来,在村外的麦地边,就会见到一个穿着青灰色棉裤棉袄戴着瓦块棉帽的中年男人,壮实的身个,厚嘴唇,挎着粪箕子,我们对着他,一起叫喊着“二憨子二憨子”。他就会扬起粪把子,像单手举起步枪一样吓唬我们。他的脾气很好,嘴里叫着“嘟嘟嘟”,看到吓跑了,就乐呵呵地离开了。

按照辈分,我叫二憨子为二哥。我姓李,他姓王。因为我姥爷跟王姓的一个人在解放前就是结拜的老把兄弟。把兄弟就是异性兄弟。我姥爷不在世了,他的老把兄弟也作古了,但是乡村的风俗与规矩没变,比我父亲小十岁来的憨子二哥,见了我父亲叫二叔,见了我娘叫二婶子。我们兄弟称呼憨子为二哥。

冬天农闲的时候,我家门口外的院墙前是一个小麦草垛,我父亲经常在那儿跟几个邻居避风,拉呱,有的靠在麦草垛边,有的坐下。憨子二哥也会从村外的田地里拾到一些牛粪。挎着粪箕子回村,偎在人多的地方,听人拉呱,他的嘴笨,不说话,都是听人家说,有时,听着听着,就靠在麦草垛边睡着了,口水顺着厚嘴唇缓慢滚下来,像竹叶的玉露,缓慢而又自然。

有时,拉呱的人拿憨子二哥当话题,问他这问他那,多是问他在朝鲜战场立功的事儿,他简单地答几句,然后就呜喽嘴了,只会说,我忘了。

在家里吃饭时,听我父亲说起了憨子二哥,他叫王运增,年轻时可了不得,是咱村里有名的大力士,能把运河前打麦场的石滚子给举起来,后来参军到了朝鲜战场,打死好几个外国大鼻子,立过大功,后来,外国人的炮弹落在他身边爆炸了,他的脑子受伤了,脑子不好使了,什么都记不住了。跟他一起去朝鲜战场的,都没有他的战功大,哪个不是端的国家铁饭碗,生活困难了就理直气壮地找政府。只有他,还是一个农民,现在都五十岁了,连个媳妇也没有,吃饭都是个问题。

那时,我还小,对于那场保家卫国的战争知道的不多。我也没有觉得憨子二哥的生活多么困难。我只记得,在吃午饭的时候,我娘会经常给他卷一个大煎饼的。煎饼是红薯面烙成的,煎饼里卷的是大葱加咸菜,春天的时候还会有几粒盐豆子。憨子二哥也不客气,乐呵呵地笑着,接过煎饼,大口地吃着。我娘总会跟他说,他二哥,别噎着了,回家去你大嫂家喝碗糊涂,送送吧。微山湖东、大运河两岸的人家都把稀粥类的食品叫作“糊涂”。憨子二哥就挎着粪箕子,吃着煎饼,回家喝“糊涂”去了。

我长大了,上了高中,放寒假从乡里的学校回家来,村里人都叫我“秀才”。秀才已经知道天下事了。我对憨子二哥参加的那场战争有了认识,学习过作家魏巍从朝鲜战场写作的报告文学《谁是最可爱的人》,看过几遍激动难忘的抗美援朝的电影《英雄儿女》,最崇拜战斗英雄王成一人面对联合国军队,坚守阵地,手拿爆破筒,牺牲前的壮烈高呼:“851851,我是王成,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正如《谁是最可爱的人》里写到的那样,我被这些大无畏精神的英雄们感染着。在寒假期间,除了闷在家里做寒假作业外,就到外面转悠。棉袄口袋上别着钢笔,口袋里装着本子,自我感觉就是个秀才了。

一次,在我家门前的小麦草垛边,我看到了憨子二哥靠在麦草上,仰脸晒太阳,眼睛闭着,方块瓦棉帽拿下,放在身边。我悄悄地来到他跟前,坐在他身边,轻轻地拍着他的棉袄,学着《英雄儿女》电影里的王成叫道:“851851,我是王成,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他醒来,蔑着我,咧着厚嘴唇,呵呵地笑了。

我又学一遍,851851,我是王成,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憨子二哥还是笑。我猜想他一定看过抗美援朝的电影《英雄儿女》,看了会勾起他难忘的回忆。

我小声问,二哥,你跟我说说,你打死几个大鼻子?

憨子二哥慢吞吞地说,打死好几个。

我问,二哥,说说你在朝鲜战场的故事吧。

憨子二哥反问,什么故事?

我发现我的问话很愚蠢,必须改变问话的方式,由提问变成诱导,要顺着他的思维路线问下去。

我嘿嘿笑道,二哥,你怎么跟部队跑散了呢?你怎么跑进了大鼻子的老窝里呢?你要是力气小,你就被大鼻子给打死了?

二哥憨厚地笑了,接住了我的话题,往下说,我跟部队跑散了,迷路了。我,我跑到了大鼻子的指挥部里,打死了大鼻子。

我解释他的话,说,外国大鼻子的军队不习惯打夜战,志愿军就要打夜战。在夜里向外国大鼻子的阵地发起进攻。你是侦察兵,你们先锋部队先行动,侦察大鼻子的阵地,你跑在前头,跑散了,跑错了方向,跟你的战友失去了联系,你又不能喊,又不能放枪,就躲避在山窝子里。下半夜战斗打响了,你发现你跑到了大鼻子阵地的背后,你就偷偷地向大鼻子的阵地靠近,扔了手榴弹,然后端着刺刀冲进了大鼻子的指挥部里,跟活着的大鼻子拼刺刀,你是大力士,外国大鼻子拼不过你,这时,我们的部队冲上来了,我们胜利了。你立功了,是大功,不然,我军会有很多伤亡的。

憨子二哥眨巴着眼,没有表情地瞅着我,但嘴唇还是咧了一下。

我又问,二哥,朝鲜冷不冷。

二哥说,冷,可冷啦。

朝鲜的严寒还寒彻在他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我问,二哥,你们穿的什么衣服,穿的什么鞋子?

二哥说,棉袄棉裤布鞋。

我问,二哥,你到底打死几个大鼻子?是哪国的大鼻子?

二哥说,好几个大鼻子。

我提示他说,朝鲜战场上有十几个国家的军队,最多的有美国大鼻子,有英国大鼻子,有法国大鼻子,有澳大利亚大鼻子,还有土耳其大鼻子,你见过小鼻子的军队吗,跟我们一样的鼻子?

二哥说,外国大鼻子。

我知道了二哥部队进攻的敌军,不是长相跟我们一样的东亚军队,而是西方军队。

我又问,二哥,你是战斗英雄还是功臣?

二哥说,二等功。

我说,你应该是战斗英雄,不是普通的三等功。

我又问,你的军功章呢,就是奖章、奖状之类的荣誉。

二哥说,都丢了。

我又问,二哥,你几个奖章?不是一个吧。

二哥说,都丢了,我放在黑碗里的。

我想,应该是好几个奖章吧。

哎,真是遗憾,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没人替他好好保管呢。

我追问,丢哪了?在哪丢的?

二哥咕嘟着嘴,说,我忘记了。

我生气地问,二哥,你的部队番号呢?你的连长,你的营长,你的团长,都叫什么名字?你一个也记不住吗?

二哥失忆了,不再回答我的话,又闭眼,瞌睡了,口水缓慢地流淌。睡得像深沉的大地又像白雪覆盖的原野。

寒风在我身边刮着,我家门前的大槐树呜呜地叫着。

看着他憨厚的样子,知道他的头脑受过伤,我的急切追问,只能适得其反。我就冷静了下来,蹲在地上,撑开的双手着地,屁股慢慢地坐在地上,歪头仰视着眼前的二哥,一个应该让世人知道并崇拜的英雄。

我的眼前跃动着朝鲜战争的画面,寒夜秘密行军在山区,偷袭敌人,夺取阵地。勇敢的二哥穿着棉衣蹬着布鞋,手握带刺刀的步枪,腰上别着手榴弹,跑在前面。寒风呼啸,冷风割面。呼啸的风声也掩盖了行军的声音。二哥跑在最前面,跟后面的战友脱节了,二哥还在跑,跑累了跑热了,过了一个山头,过了敌人的阵地,才停下来歇歇,喘气。发现跟战友们失联了。一个人孤独地隐藏在山窝里,看着乌黑的天,竖起耳朵,倾听山下的声音。朝鲜的夜空啊怎么这么静这么黑啊……战斗开始了,激烈的战斗。我的慧眼看到了战场上浓烟滚滚,烈火熊熊,我军发起了冲锋,敌军开始抵抗。侦察兵王运增很快就发现自己跑到了敌人的背后。那就参加战斗吧。二哥悄悄地往回迂回,来到了敌人的背后,加入了战斗。热血战士王运增变成了英雄王成,王成就是二哥王运增,二哥王运增就是王成。他在敌人背后突袭敌人阵地,扔手榴弹,射击,似乎大叫着“我是王成,我是王成,851851,向我开炮,向我开炮……”我的脑海里又响起了那首耳熟能详的女高音“风烟滚滚唱英雄,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

2

我那时太年轻了,不知道激情是无用的,整天为二哥遗憾,叫屈。

到了春节,我就把作业放下了,安心过年,给邻居们写春联,没事的时候,像一只麻雀,就在村里飞来飞去。

大年初一放了鞭炮吃了水饺就要出门,在村里转悠,去跟我们家要好的人家拜年,就是跟长辈跟年长的哥哥嫂子们磕个头,人家也会非常高兴的招待我这个村里的小“秀才”,给我拿过年的食品吃,如炒花生、油炸的果子、麻叶子、炸红薯片等。

最后,我就去了憨子二哥家拜年。

我走进了村后一个普通的农家院子,简易的单扇木门,贴上红色喜庆的春联,土坯墙,茅草屋。院子是扁形的,一排五间茅草房。我叫了声,有人吗,就走了进来。最西间的草房里,走出来一个和善的不怎么好的妇女,裹着小脚,看到了我,热情地招呼,亲切地叫我三兄弟。接着,从东边第二间的房屋里,走出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扁脸,长眼毛,对我笑着说,吆,三叔来了。

我到了和善的妇女跟前,跪下磕三个头,说,给大嫂拜年。

大嫂忙拉起我,我却说,我进屋给大哥拜年。大嫂忙说,你大哥不在家,去他小老爷家拜年去了。

那个青年男人到我身边说话,大嫂不停地夸我,说三兄弟上学好,肯定有出息,俺小义不好好上学,只能在家干活了。小义,外号叫扁头义,是他大孙子,是我小时候的好伙伴,不上学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村后的运河南岸,打鸟,爬树,掏鸟蛋。夏天,到运河里游泳,故意挑衅对岸的小孩,互相扔石头,叫喊着,对骂着,听着运河对岸响彻的回声。运河里过船队时,我们就站在岸边,看柴油机蹦蹦蹦地响着,欣赏着船队的逆水行舟。我们一起上小学。小义学习不好,蹲级了,到了初中,比我低一年级。自己也没有考上高中,就在家务农了。

说话的时候,大嫂进屋去了,剩下我跟青年人说话。他叫王光法,是大嫂的儿子,也是憨子二哥的大侄子。他眯缝着眼睛,跟我说起了玩笑,说三叔是咱村里的秀才,将来肯定出息,肯定不用种地了,哪像俺小义,要撸一辈子牛尾巴了。我说,上高中不一定能考上大学,考不上大学,也得回家种地。王光法说,哪能,像你们般大的,咱生产队没有一个高中生,咱村三个生产队,就两个高中生,另一个是北河的姐,还出嫁了。你不上大学,也得在大队里跑跑颠颠,干轻巧的活。

和善的大嫂又从屋子哆嗦着小脚,走出来了,用火纸抱着油炸的丸子、果子跟麻叶子,让我吃。我不要,说吃饱了。大嫂一定要我拿着,回家让我娘尝尝。她叫我娘为“二婶子”,关系很好,见面就拉呱。

我拿着了,继续跟王光法说话,想起了我关心的事儿。我要他带着我去看看二哥,要给二哥拜年。

光法带我走向身旁一间开着单扇门的草屋。草屋里灰暗,刚到门前,里面走出来穿着棉裤棉袄戴着瓦块帽子的臃肿男人。到了他的门口,我把包果子的火纸放在门旁,就跪倒给他磕三个响头,嘴里说着,我给二哥拜年了!我心里想,不仅是给二哥拜年,是膜拜一个大英雄!

二哥没有糊涂,看着我乐呵呵地傻笑,说拜什么年的。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炒花生,递我手里。我接过,剥壳吃着,走进了他灰暗的屋里。靠墙边一张小木床,床边有一个褪色了的油漆木箱子,另一边有一两个土泥缸,一个存储地瓜干,一个存储麦子豆子。

我掀开两个泥缸,看着不足半缸粮食,有点心酸,暗自为二哥叫着不平。按照他的战功,本可以享受英雄待遇的,起码吃喝不愁。

光法说,三叔,到门口说话。

我们出了屋子,到了门口,光法搬来小板凳,我跟光法分别坐在二哥的门口边的草屋檐下,晒着太阳,我把包果子的火纸包拿在手里,放在膝盖上。二哥也提着草垫子,到了我身边坐下,靠着土墙壁,晒着太阳,听我们说话。

我激情地说,光法,你该去上面找的,给二哥找回属于他的荣誉。

光法好像受了冤屈似的说,三叔,我带着我二叔到上面找了,从乡里找到了县里,县民政部门的领导要看我二叔的复员军人证明书跟立功证书,没提奖章的事。我二叔把复员军人证明书跟立功证书都弄丢了,找不到了。奖章吗,小时候我还戴过呢,我戴完他戴,不知道弄哪去了。人家民政部门的领导问我二叔,你是哪年参军,在哪个部队,你的连长营长团长的姓名要是能记住一个,我们好帮助你查找。我二叔脑子不好用了,过去的事都忘记了,记不住部队的番号,也记不住他的连长营长团长的名字了,连他的战友们,也一个都记不住了,要是能记住一个,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就好办了,我带着二叔去找他战友,让他战友作证。

我插话了,说,是的,找到他的战友,就能知道部队的番号,就能找到当时的连长营长团长师长的姓名了,就能作证二哥是战斗英雄了。

光法说,我听我达达说,我二叔先是被国民党拉的壮丁,打淮海战役时,他的部队起义成了解放军,解放后跟着部队直接去了朝鲜战场。我二叔在朝鲜战场立过大功,后来,他的头脑被外国大鼻子的炮弹震成脑震荡,脑子受伤了,记性不好,什么都忘记了。人家县里的民政说得也有道理,你既没有复员军人证明书,又没有立功证书,又没有有力的证人,我们怎么能认定你是革命功臣?不是革命功臣,我们怎么能照顾你?

我问,二哥忘记了,咱乡里,有他的战友吗?

光法叫屈着说,哎,倒是有两个,都牺牲了。我二叔要是伤了胳膊大腿,头脑好用,还说什么呢?

我也叹气,继续问光法,你见过二哥的复员军人证明书跟立功证书吗?

光法说,小时候见过,他床头上好几个小红本本呢。谁也没把它当值钱的宝贝,后来都弄丢了,找不着了。二叔刚复员回家时,没有现在糊涂,还能给我们讲他在朝鲜战场立功的故事。讲的不是很清楚,还能听个大概。每一次讲,都有点不同。我听的时间长了,就把二叔的故事拼凑起来了,知道我二叔怎么立功的。

我急切地问,二哥怎么糊涂的,怎么立功的?快给我讲讲吧。

光法说,我二叔光荣复员回家了,人家头脑没受伤的,都安排工作了。我二叔脑子糊涂了,不好用了,就在家当农民撸牛尾巴了。在挨饿的年月,得了病发高烧。我们以为他活不过来了,谁知道他又活过来了。活过来了,脑子比以前更不好使了,更糊涂了,把复员时能讲出来的立功的事儿又忘记了很多,就记住了在朝鲜战场上先跟部队跑散了,后来摸到了外国大鼻子的指挥部,打死了外国大鼻子。

我转脸看着靠在墙上打瞌睡的二哥,心里充满了哀伤,一个憨厚的农民,却是事实上的英雄。

我说,光法,给我讲讲你二叔在朝鲜战场怎么立功的故事吧,以后,我会写出来在报纸上发表的,兴许有人看到了,可以作证你二叔是战斗英雄呢。

光法说,三叔,我想写,咱肚子里没有墨水,写不出来。你有文化,你帮助写,登报纸上,兴许有认识我二叔的战友呢,……我二叔跟着他的部队入朝参战,二叔是侦察兵,什么都跑在前头。我二叔年轻的时候在咱家乡就是出了名的大力士,能抱起打麦子的石滚子,能把一头叫驴摔倒,还能拉着黄牛的尾巴让黄牛“咩咩”叫着倒退。二叔到部队,经受训练,当了侦察兵。在朝鲜战场,二叔的志愿军都是夜里行动,侦察地形,偷袭外国大鼻子的岗哨、指挥部,经常跟外国大鼻子短兵相接,拼刺刀,搂抱摔跤,比谁的拳头力气大,比谁的嘴巴会咬人。侦察兵不是一般的人能当的,必须手脚麻利,拳脚厉害。当初跟二叔一起的五个侦察兵,很快就牺牲了三个,剩下两个,另一个跟外国大鼻子摔跤打斗,断了胳膊,受伤后,回到了后方养伤,只有我二叔没受伤,还在战场上。那些外国大鼻子个头比二叔高,拳头也很厉害,但是力气没有我二叔大。我二叔还是侦察兵,什么都跑在前头。立大功那次战斗,我二叔是歪打正着。志愿军在下半夜向外国大鼻子的阵地发起进攻,我二叔的侦察兵在上半夜就行动了。朝鲜的山多,又是夜黑风高,我二叔的侦察兵的任务就是要侦察到外国大鼻子的指挥部在哪里,志愿军好用重炮把指挥部给打掉。跑在最前头的二叔跟后面的侦察兵脱节了,跑散了。其实,我二叔潜行,爬过敌人的铁丝网,越过了阵地,跑到了阵地后面的山坡上潜伏起来。侦察兵有侦察兵的任务跟纪律。跟战友失联了,不能放枪,不能叫喊,只能悄悄地躲避在安全的地方,用眼睛打探四周的夜色,用耳朵听隐秘的声音。朝鲜的冬天非常寒冷,二叔又是躲避在山间,山风刮着,风如刀子,在撩割自己的肉。二叔不仅身子难受,心里也难受。自己的任务不能完成,跟战友跑散了,回去怎么交差呢?二叔在难过的时候,战斗打响了,志愿军准时向外国大鼻子的阵地发起了进攻。炮声,枪声,喊杀声和冲锋号声,那是炮火连天喊杀不断,黑夜被烧红了……

光法站了起来,充满了浪漫主义的英雄气概,挥舞着手说,我二叔发现战斗在他前面的山峦展开,他很快地从炮火跟喊声中辨别出了哪是自己的部队,哪是外国大鼻子的阵地。二叔是侦察兵,就有侦察兵的特殊本领,他从外国大鼻子的阵地里发现了敌军的指挥部。外国大鼻子的武器比咱志愿军的武器好多了,我们还是小米加步枪,吃炒面,喝雪水,人家是吃牛肉罐头。但是,我们不怕他们,我们也能打赢他们。二叔偷偷从背后摸到了敌人的指挥部,扔了几个手榴弹,炸死了指挥官。炸得外国大鼻子哇哇乱叫,二叔从背后向他们开枪射击。外国大鼻子以为他们被我军包围了,成了瓮中之鳖,就失去了战斗力。外国大鼻子也不抵抗了,扔下阵地,赶忙逃命。我们的军队冲了上来,占领了阵地。原来是侦察兵王运增在背后端了敌军的老窝,不然,得伤亡许多战友呢。二叔立了大功,是二等功。二叔刚复员回家,还能说出首长接见了他,就是记不住首长的名字了。后来有病,脑子更不好使了,什么都忘记了。

我问,二哥的脑子怎么受伤的。

光法说,他的侦察兵前去侦察,被外国大鼻子发现了,向他们发射了炮弹。炮弹就落在他身边,他很灵活,及时卧倒了,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他的身体安然无恙,但是大脑给震坏了,记忆力不行了。后来复员回家,又生了大病,脑子更不好使了。

我转脸摸着他的棉袄,看着仰脸晒着太阳的憨厚老实人。也站了起来,愤愤不平地说,奖章证书都丢了,可事实存在啊,就跟丢了结婚证的老夫老妻,家里孩子一大窝,你总不能说他们没有结婚吧。你们就能作证。民政怎么能把二哥给忘记呢,逢年过节得给大米白面猪肉粉条过年吧。

站着的光法由自豪变成了气愤,撕去儒雅的一面,露出粗俗的一面,对着我,扬着手,好像我是民政干部一样,不满地埋怨道,咱村三个到朝鲜战场当兵的,哪个有我二叔的功劳大?他们两个加起来都不行,张学胜在朝鲜战场没上过前线打仗,就是运输兵,复员回家,国家安排到了铁矿工作,端着铁饭碗,按月发工资领粮票,现在老婆孩子一大家人,家里能吃上大米白面。断了腿的韩瘸子,到了朝鲜战场立了三等功,就是一个普通的士兵,跟着部队冲锋,被外国大鼻子打断了一条腿,还剩下一条腿。复员回家时,拄着双拐,安排在乡政府当差。乡政府出钱给买了摇轮子的残疾车,有工作也不用上班,按月开工资领粮票,喝醉了酒,整天骂人。他娶了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生了几个孩子,老婆孩子也是一大家人。逢年过节,民政给送大米白面猪肉粉条,还整天叫穷,经常伸手问政府要救济钱。他儿子学习很差也能上高中,老师让他儿子交学费,他就摇着三轮车去了学校,提着校长的名大骂,校长还想给讲几句道理的,他不听,摸起三轮车里的拐杖,照着校长就打。校长害怕了,躲了起来。校长告到了乡政府,乡领导说,我们都让着他,别说你了。骂你几句,谁又能怎么着他?前年过春节,民政忘记给他猪肉粉条,就给他一袋子白面过年,他嫌少,就喝酒骂人,要死要活的闹,然后给自己当年的连长写信,哭诉自己受气了,连长复员在外地的城市工作,帮忙转给了当年的团长,当年的团长现在是将军了,将军看他的信,非常生气,亲自跟地方政府打电话,最后是县里追究我们的责任,我们都写了检查。校长听了,不敢问他儿子要学费了。哎,韩瘸子比俺二叔算个啥,他那点功劳能跟俺二叔比吗?不就是断条腿吗,但他的头脑好用,能说出来当年连长营长团长师长的名字。俺二叔就不行了,头脑糊涂了,什么都忘记了,还连累了我们。

气愤的光法抖搂着双手,叫着冤屈。

我也非常难过,痛心地说,是啊,二哥失去了记忆,要是能记得当年的连长营长团长的名字就好办了,他们会作证的,政府定会养他的,不会像现在没人问,还要你们照顾。

光法也是唉声叹气。

3

寒假很快就过去了。我去乡中学读书,读完高二(以后的高中是三年了),参加高考。我落榜了,只有回家务农。在生产队干活,记工分。我可以经常见到憨子二哥了。二哥也出工,挣工分。生产队还是照顾他的,让他干轻巧的活儿,危险系数小的活儿。我因为太年轻,刚下学屋门,还不能出重力,经常能跟二哥一起干农活。我们成了伙伴,在干活休息的时候,我曾多次套他的话,问他在朝鲜战场上的故事。他只是嘿嘿笑,说跟部队跑散了,跑到了大鼻子的指挥部里,打死了大鼻子。我问他立功了,他说立了。就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冬天又到了,生产队派人砍伐运河南岸的树林,把那些不成材的树木砍掉。砍树的活是重活,也是技巧活,让有力的人干。我跟二哥拉树枝,把岸上的树枝拉下来,拉到河岸前面的打麦场里。

用斧头砍树枝的人,干的是重活,中午回家吃饭,要歇一会儿。我跟二哥不休息,吃了午饭先在打麦场边的麦草垛前歇一会,晒一会太阳。然后就开始拉树枝。

在拉树枝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歪点子来作弄一下憨子二哥。我先到了岸上的树林里隐藏起来,等慢腾腾的二哥来拉树枝。

运河南岸有一百米宽,上面都是黄色砂礓,土色也是黄色的。憨子二哥拉着树枝就像老黄牛耕地一样,伸头往前使劲,他的背后升腾起战场般的烟尘。

我在一旁,悄悄地杀出,窜到他后背,用一根像棍子粗的树枝,使劲捅他的后背,学着电影里外国大鼻子的鼻音,大叫了一声英语单词,Surrende,Surrende!(投降,投降!)憨子二哥脱手了,往前趔趄了几步,就咯噔地站住。

我在他背后,还在得意地大叫着Surrende,Surrende!用木棍捅他的后背。继续发出外国大鼻子的腔调Surrende,Surrende!我以为他会举手投降的,或者是假投降,采取拖延战术,像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斗智斗勇的场面。可是,憨子二哥没有举手,在我继续捅他后背的时候,他就一下子卧倒,趴在地下,用双手作支点,双腿像剪刀一样,向我剪来。动作笨拙,像一只大熊猫,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灵敏与矫健了,但我还能看出来他动作的意图,就是想剪倒偷袭他的人。我惊叫着,跳了起来,跳出了他的剪刀腿。二哥已经翻过身来,仰面朝天了,像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但是黄眼珠子不再是安详的神色,而是惊恐与不安。

我惊喜地指着他说,二哥,你真是侦察兵,不是冒牌货!

二哥躺在地上,眼珠子不安地转动着,像受到了惊吓的兔子,敌视着我。

我蹲下问他,二哥,你怎么摸到了外国大鼻子的指挥部里的?

二哥认清楚了是我,是一个对他没有敌意的人,是一个对他友好的人。才放松了下来,眼睛里渐渐消失了惊恐的神色,慢慢地恢复了祥和与平静。他没有回答我的话,根本没有听进去我的话。

我又问,二哥,你是怎么摸到了外国大鼻子的指挥部里的?

二哥恢复了神态,翕动着厚嘴唇,慢吞吞地说,我跑在前头,跑散了,我从后面摸到了大鼻子的指挥部。

我问,你打死了几个大鼻子?

二哥说,好几个。

我说,你身边肯定有战友,不然,你一个人打不过几个大鼻子的。你的战友牺牲了,你最后打死了指挥部里的大鼻子。

二哥的眼珠子转动着,好像若有所思。

我问,二哥,你的战友牺牲了,你的战友姓张姓王还是姓李?

二哥的眼珠子转动了几下,然后,又变得呆滞了,躺在地下无力地说,我忘了。

我追问下去,二哥,你们跑在前头,跑散了,到底是几个战友?

失忆的二哥,真的记不起来了。只会说那句让我不想听的话,我忘记了。

我的推测,我志愿军在午夜发起进攻之前,跑在部队前面的先头部队负责侦察,不止二哥一个人,大约有三五个侦察兵,最少是两个,就是说,午夜里,我志愿军向外国大鼻子的阵地发起进攻,遭到了敌军的顽强抵抗。二哥跟他的战友跑散了,跑到了敌人阵地的后面,他们又从背后迂回,端了敌军的指挥部,另一个侦察兵,或者是两个三个侦察兵,牺牲了,二哥活了下来,成了战斗英雄。后来,二哥遭到了外国大鼻子的袭击,炮弹落在他身边爆炸了,他的脑子受伤了,失去了记忆。

我只能推测到这个程度。如果有先进的医学,在遇到先进的医学家,可以让二哥恢复记忆的,就会彻底复员那场战斗的经过,知道二哥跟他的战友是怎么跑散的,又怎么折回,袭击了敌人的指挥部,导致敌军溃败,我军攻下了敌军阵地。

这是我问到的最接近历史真实的细节,比二哥的大侄子王光法知道的还多,但是还不能复原那场战斗。

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命运。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追问二哥。

在元旦之前,我没有征兆地离开了家乡,去老家一百里地的国营煤矿工作。也就渐渐把憨子二哥忘记了,但二哥的军功与遗憾一直装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经常在寒风肆虐的冬日,想起老家草屋前靠着土坯墙晒太阳的憨子二哥,一个事实上的战斗英雄。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内退在家看书写作了。如今,正值纪念抗美援朝七十周年的当季,我决定在这个特殊时间里,写出憨子二哥在朝鲜战场的故事。

于是,我打电话给老家的哥哥,核实、验证我过去的记忆,是不是虚幻?

我问我哥,我想写抗美援朝的故事,扁头义的二老爷、王光法的二叔,憨子二哥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哥说,叫王运增。

我故意问,哪个增?

我哥说,增加的增。

我问,憨子二哥还活着吗?

我哥说,早死了,死了三十多年啦。

我问,怎么死的?

我哥说,病死的。他没有媳妇没有孩子,自己又没有钱,谁能天天照顾他?

我问,听说他在朝鲜战场立过大功?

我哥说,是的,他的头脑受过伤,脑子不好用了,他的证书奖章都让他弄丢了,上级不承认他是功臣,也不承认他去过朝鲜战场。他的证书奖章要是没有丢的话,就好办了,当地政府肯定会照顾他的,兴许还能活到现在,现在也九十来岁了吧。

放下电话,我的喉咙里涌上来一口酸水,我捂住胸口,喘着气,把酸水吐在垃圾桶里。我摸摸潮湿的眼帘,握住拳头,对着天花板暗暗叫道,憨子二哥,我现在是作家了,我一定要把你的故事写出来,发表!你失忆了,我们不能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