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深流 短篇小说

2021-11-11 16:24
边疆文学 2021年2期

雨后,河水暴涨,鱼群好像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黑压压的,互相追逐着,在抢水和摆籽,水面被弄得哗啦啦响,只看见一道道黑黝黝的鱼的背脊在水面移动,以及偶然翻起来的金色、银色的鳞甲和白花花的鱼肚皮。

这时的夕阳,已经临近了斜阳峰,那金线一样的阳光,在峡谷间流淌。

大花鱼,大花鱼!好大、好大的大花鱼去哪里了?老头子在喊。

一阵阵波浪滚过,浪花开处,涌出了一群又一群鱼。鱼很多,有几十尾,几百尾,甚至几千尾,几乎填满了河。

打渔村就在斜阳峰下、西洱河边,地处风口上,沿河是一道古城墙,龙尾关的关隘痕迹很明显,有几座碉楼,高高矗立着,巨石撑起的石脚,已经被岁月的风雨打磨得有些光滑。再往西就是天生桥,一块天然巨石横跨西洱河,那是唯一连接南北的通道,山坡上就是江风寺,寺下,涛声如雷。

男人撑着只小船,凌着水波,缓缓而来。风很大,水流很急,但却在一段有几百米长的地方,水流突然变缓,那河水看上去好像一匹绸缎,就铺在峡谷间。

船慢慢靠了岸。

拴船处,有一株老柳,虬根如磨盘,叉出的根一直延伸进水里,成了弧形。船拴好了,男人也不急于离开,他开始脱衣服,准备下河打鱼。他只穿了一条裤衩,露出丰满的胸肌和胸脯上一片黝黑的毛发。

这时,女人出现在了对岸。她在喊着男人撑船渡她过河。男人很快回过头,看见了女人正站在柳树下,喊着他的名字,赵光、赵光!一声一声,是那样清晰和带着女人的磁性。男人转身解开了船,撑船过河,到达对岸。女人身背着背篓,里面装满了日用百货、菜蔬、鸡蛋和猪肉。这是她上街卖了鱼后,换回来的商品,也是一家人一个月的食物。这街其实不是街,而是一座城市里的市场,什么卖鱼的、卖肉的、卖蔬菜的和卖百货的,都挤在一起,很热闹。每天,男人都会把女人用船送到南岸,女人把男人打的鱼上交生产队后,剩余的都拿去卖,也不必叫唤,很快,鱼就会卖了。买主都知道这是正宗的野生鱼,鳞甲黄黄的,油亮亮的,就像涂了一层油。女人卖鱼回到岸边,唤一声,男人就会撑船来把她接回北岸的家里。看得出女人的目光亮亮的,发出一种温馨的光,随之,女人就有些兴奋和沾沾自喜。女人抬眼看了看男人,她看见男人跳上了岸,也看到了男人精壮黝黑的身躯和发达的肌肉,心内就涌起了一股热乎乎的暖流。男人把女人身上的背篓弄下来,用力举起,扛到了肩上,一个箭步跳上船头,旋即将背篓放在了船上。女人爬上了船,男人转身拿起竹篙开始撑船。船离开了岸,在水里,像一尾鱼向着对岸游去。

其实,这河也不宽,也就七十来米。河水往西流,河两岸也就形成了南北对望的格局。他和她的家在河的北岸,紧挨着河边,一小排小平房,也就两间瓦屋和两间茅草屋。一个小小的场院,晾晒着几张渔网,土窗前挂着几尾干鱼。四周没有围墙,芦苇做了围墙,风一吹,哗啦啦响个不停。当然,那里也是水鸟的家,常常,那鸟鸣声就从芦苇深处传了出来。

女人不断讲在城里见到的奇闻,男人没细心听,他在听船舷击起的浪花声,在看鱼群在船下游动的影子。女人终于上岸了。男人帮助女人把背篓背在身上,女人颤颤巍巍走上了那条曲曲弯弯、通向家的小路。

这回,男人将船撑到河心后,任凭船自由游动,顺水而下。男人手里握着鱼叉,站立船头,眼睛瞪得滚圆。鱼叉的根部拴着一根长长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紧紧地拴在船头上。只见男子看准了一群鱼里最大的一尾鲤鱼,猛地投出鱼叉。扑通一声,鱼叉入了水。一股殷红的血便在水里弥漫开来。鱼很大,已经将鱼叉拖入了水里。男人早已扑入水中,一个潜泳,去追赶被鱼叉叉住的鱼。船没有男人控制,在荡了几个圈后,被流水冲到了北岸边。男人抓住了鱼叉,鱼在使劲挣扎,力气很大。男人在心里估量被鱼叉叉住的鱼,至少有五十来斤重,在水里,那鱼的力气至少有一头牛的力气那么大。鱼叉叉在了鱼的脖子上,那鱼叉有两叉,用钢筋打造,还有倒钩刺,只要被刺住,越挣扎,就被钩得越紧,那倒钩刺死死卡进鱼肉里,那鱼就很难脱身。即使这样,鱼在水里的确难缠,男人想去抠住鱼的鳃巴,可鱼实在太大,抠不过来。男人想揪住鱼的尾巴,可揪了几次,都被鱼给挣脱了。无奈之下,男人只好使劲往回拽鱼,鱼不甘被擒,往前猛地挣扎了几下。当然,此时的鱼一定非常痛苦,可为了逃命,它也顾不了那么多,拼命摆动,往水深处游去。这样,男人和鱼折腾了几个回合,鱼渐渐没有了力气。男人紧紧捏着鱼叉,浮出了水面,用力拖着鱼叉和鱼,慢慢靠近了船。

男人右手抓紧了船沿,左手捏紧鱼叉,一纵身,人就翻进了船里。男人开始在收绳子。此时,鱼又拖着鱼叉游出了很远。一尺一尺,绳子被男子越收越紧。绳子逮紧的那一刻,那鱼一激灵,又开始拼命挣扎。水变成了红色的水。男人终于又把鱼拖到了船边,使劲才把不再拼命挣扎的鱼弄上了船,然后,一只脚踩在鱼身上,用劲这才把鱼叉从鱼身上拔了出来。男人看着奄奄一息的鱼,感到有些血腥,但却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嘿嘿笑了。好不容易叉到的鱼,能够最后弄到船舱里,心就会稳下来。有那么几次,终归是有那么几次,被叉住的鱼闹腾一阵,还是让鱼挣脱跑了。在男人的心里,跑了的鱼,总是最好、最值得珍惜的鱼。只要有鱼跑了,男人就会叹息和遗憾几天,酒也就喝得不是滋味。

男人从脱下的衣服的口袋里,掏出烟袋,摁了烟丝,坐在船头上,悠闲地划了根火柴,点着了烟,开始吧嗒吧嗒吸起烟来。

鲤鱼还没死,在船舱里喘息,嘴里吐出和吸进的是血水。这么大的鲤鱼,每年鱼汛一来,男人都会打到几尾,每次,男人都会在心里祈祷一番,都会认为这是河神赐的福气和财富。每当此刻,信佛的男人知道这是在杀生,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不过,男人知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天经地义,祖祖辈辈就是这样活过来的。这是河神允许做的事,上苍是不会怪罪的。河神一直就生活在河里。虽然看不见,可却时时刻刻感觉得到河神的存在。打懂事那天起,男人就在长辈的带领下,在河里打鱼,也知道河神就在河里住着,每年,渔村里还举办河神节,祭奠河神。村人把木雕的河神抬起来,在村里村外巡游,到时一个村都沸腾了,跟过节一样。只要祭奠了河神,那鱼就会打到很多、很多。在村头,有一座河神庙,里面就供奉着河神。渔村已经存在了千年,而千年,在渔村发生过许多次战争。其中,最大的一次是在唐天宝年间,南诏在渔村附近和唐朝军队打了一场战争,消灭了唐军二十多万人马。从此,阴魂不散,渔村附近常常闹鬼。可以想象,渔村的青壮年一定参与了那场战争,也一定为渔村留下了可以在后人面前炫耀的故事。因而,每当大雨倾盆的夜晚,就会有阴兵过路,叮叮当当的兵器撞击的声音和呐喊声,伴随着雨声,在雨夜里传扬。男人在夜里也听过了几次阴兵过路,也曾去追寻过几次,可雨夜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渐行渐远的军队行进的声音。男人倒抽几口冷气,回到了船上的船篷里继续睡觉。

女人来给男人送饭来了,见男人捕到了一尾大鱼,就夸奖自己的男人是天底下最能打鱼的好手,了不起。然后,女人和男人一起把大鱼装进背篓,要拿到城里去卖。每天,只要给生产队交了承包的鱼,其余的都是男人和女人的了。女人的背篓里,有一把磨得锋利的菜刀,是卖鱼时砍鱼用的。男人撑船把女人渡到了南岸。女人上了岸,往城里去了。那座城市叫风城,风刮过每一条街道和每一扇窗户。风很大,城市就矗立在风口上。

男人开始吃饭。那是一钵盂戴帽饭,饭上面有两片腊肉和一坨卤豆腐。在打渔村,打鱼人是很少吃酸辣鱼的。有一句俗语,在打渔村很流行,就是吃鱼费饭。为了节省粮食,那鱼就免了。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男人开始往河里撒网。不到半个时辰,男人就撒下了三张渔网。这时,女人进城卖鱼也回来了,就站在南岸喊男人。

男人撑船过去接了女人。女人说,今天真是好运气,才摆开鱼摊,买鱼的人就围上了,三下五除二,就把鱼给卖完了,还卖了个好价钱。

船靠北岸后,男人和女人就一起回到了河岸边的院子里。

男人说,老婆,今天打到了大鱼,晚饭就煮吃鱼,有点渴吃鱼了。

女人说,吃鱼?鱼呢?

这时,男人才想起岸边竹笼里活着的那几尾弓鱼。这几尾弓鱼,是男人前两天捕获的。弓鱼平时喜欢躲在水暗处,只要有阳光或者受到惊吓,它就会躲在水草里不出来。其实,弓鱼很多,总会在汛期成群结队的出来摆籽。男人是用须笼下在弓鱼常常走的水道,然后捕捉到的。弓鱼也不大,有着银色的细鳞,最大也就三两左右,如果是公鱼,那就会更小,最多不会超过二两。男人头一天夜里下的须笼,第二天一早去收,也就在须笼里收了一斤多点的弓鱼。现在,说是吃鱼,男人就去河边取了弓鱼回家,让女人煮了吃,尝尝鲜。

女人先闷了锅铜罗锅饭,然后往铁锅里放了些河水,准备把弓鱼放到锅里煮。弓鱼是不用开肠破肚的,它平时吃的是水苔,肠子里干净得很,吃的时候注意别吃到鱼胆就行了。

不大一会儿,弓鱼就下了锅。五尾弓鱼,两公三母。女人往锅里放了些盐巴、辣椒面、花椒面,就把鱼给煮上了。水一热,弓鱼开始在锅里游动和跳跃。顾名思义,弓鱼的得名就是在水里弹跳时,跃出水面,身体弯成一张弓。这时,可想而知,弓鱼在锅里的弹跳力,女人只好将锅盖盖了上去。女人不断在锅底烧火,水越来越热,最后,弓鱼不再弹跳,已经被热水煮死了。女人揭开锅盖,见一尾尾弓鱼在锅里弯成了一张张弓的样子。

吃饭时,女人知道男人打了一天的鱼,辛苦了,就给男人倒了一杯酒,这酒是自家酿造的小甑子酒。女人知道男人爱喝两盅,每年,就在包谷成熟的季节,选一些上好的包谷粒,亲自酿百十来斤酒,在土罐子里窖好,这样,也就够男人喝一年了。

女人为男人挟了尾大一点的弓鱼在碗里,那是一尾母弓鱼,里面有千百个鲜红的鱼籽。自己则吃小一点的公弓鱼。弓鱼的肉鲜嫩可口,肉的质地入口时,有一股香气。男人先品了一口酒,这才开始慢慢吃鱼。

这鱼真好吃。男人边吃边说。

嗯,好吃。女人边吃边说。

吃完饭,男人说,早点睡。明天一大早,得要去山那边一趟了,也顺便回一下女人的家。女人说,嗯,该去一趟了。男人和女人说的山那边是女人的老家静村。男人常常在那里狩猎,前几日,男人下了套野兽的扣子,得去看看。

第二天一大早,男人草草吃了点油炒饭,填饱了肚子,还带了一包冷饭,背着背篓,腰挎长刀、肩扛着猎枪走出了家门。家里养的那只一身黑的猎狗,紧紧跟着男人。这只猎狗,男人养了三年,也为男人狩猎立了不少功。男人往西走,他要到天生桥,然后顺着江风寺上山的路,翻过斜阳峰,到达山那边半山腰的静村。

龙尾关的城墙顺着西洱河的流向一直修到了江风寺。风口飞沙走石,风凄厉地吼着,刮得怪石呼呼响。

早晨的太阳很温暖,照得斜阳峰亮晃晃的。山上的灌木林很茂密,茅草也很高,几乎盖满了山坡。上山的路尽管曲折,可却是一条古道,千百年来,已经有千百万人从这里走过。男人在古道上也不知来来回回走了多少回了。首先是男人去狩猎,这是必经之路,后来,男人娶了女人做老婆,这路就走得更多了。男人结婚那天,走的也是这条古道。一匹高大的骡子驮着穿着嫁衣的女人也是从古道上来到男人在河边的家里。这条古道,男人实在是太熟悉了。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在男人的心里数过,记得一清二楚。

男人站在山坡上,转回头望着脚下的西洱河和那座隐隐约约的城市。男人不打鱼的时候,也会偶尔进一回城。男人并没有多大的事,他是在漫无目的闲逛。逛得累了,他就找一个小酒馆,喝上几盅酒,这才醉醺醺的往回走。回到河边,他就继续打鱼,或者在船篷里睡上一觉。

男人取下肩膀上的猎枪,在手里掂了掂。乌黑的枪管是用废旧机枪的枪管焊接的,这样威力就会很大。这支猎枪是武装部发给男人的。男人当兵那几年,是个侦察兵,练就了一身硬功夫,特别是那枪打得特准,几乎百发百中,是个神枪手。退伍回到打渔村后,男人就当了民兵队长,也就有了一本持枪证。每年,男人都会上山狩猎完成打猎任务,打到猎物,也会按比例上缴生产队,大家分了吃。为此,男人还被评为狩猎先进,得过几张奖状。有一次,男人打了一头狗熊,足足有五百多斤,男人只好请人把狗熊大卸八块,请赶马人用马驮回了打渔村。生产队在打场里支了一口大锅,熬了狗熊肉,熬不完的,就都分给了各家各户。苍山上的猎物很多,有老虎、狗熊、豹子、猴子、马鹿、麂子、獐子、豺狗、山驴、岩羊、野猪、蟒蛇等,见得最多的是锦鸡,每一片山林都有,几百只一群群,看得人眼花缭乱。男人喜欢苍山的春天,开花的季节一到,植物都开了,什么杜鹃、马缨花、碎米花,开得满山坡都是,鲜艳灿烂。

一路上,男人发现过一次老虎的粪便,见过几次老熊的身影。有一次,男人开始在往枪管里填充火药和沙粒、铁砂。男人瞄准了猎物,准备搂火时,猎物一闪身,就在密林里隐没了身影。男人终究没有对准猎物开火。猎狗汪汪叫着追出去了几回,都被男人叫了回来。男人是怕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把猎狗处在极其危险的状态下,不小心被凶恶的猎物伤害。

中午时,男人到了斜阳峰顶,他在一道溪水旁坐了下来,拿出随身带的冷饭,开始就着山泉水吃起来。

下了峰顶后,男人在灌木林里发现一只被扣子扣住的獐子。男人上前打开扣子,将捆住脚的獐子放进背篓。然后,男人又发现另一个扣子上扣了一只野兔,就又将野兔解下,背在背篓里。

男人到了静村时,天已经擦黑,就直接到了女人的家里。女人的家是独家院,就在村边的一个箐沟旁。

看家狗在咬,就有人出门来看,见是男人,就打开了院门。然后,一家人就在火塘边喝酒、饮茶、吃东西、擦火枪和聊天。这夜,男人就睡在火塘边。

第二天天刚亮,男人就起床了。男人先去看了看背篓里还活着的獐子和野兔,这才背起背篓、肩扛猎枪,出了院子。猎狗跑前跑后,紧紧地跟着男人。

男人到了半山腰,正想歇一歇,却看见和听见前面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树叶在摇动和响动。猎狗在狂叫。男人警觉地观察,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行走笨拙的狗熊。男人一阵惊喜,慢慢靠近了狗熊。

男人放下背篓,端起猎枪,屏住呼吸,开始瞄准狗熊。男人终于打出了进山后的第一枪。

随着一声枪响,中枪的狗熊惨叫了一声,轰然倒在地上。

猎狗在前,男人紧随在后,向着狗熊倒下的地方跑去。

在猎狗接近狗熊的那一刻,伤痕累累的狗熊突然跳跃而起,一口咬住了猎狗,可怜猎狗被咬断了头颅,死了。男人一惊,急忙抽出身上长刀,向狗熊砍去。身负重伤的狗熊甩开猎狗扑向了男人。

男人和狗熊纠缠在了一起。男人的肩膀被狗熊的利爪抓伤了。男人一急,突然爆发出力量,一刀捅进了狗熊的心脏。狗熊挣扎了几下,就又倒了下去。

狗熊死了。男人也受了伤,手臂上血流不止。男人从怀里拿出草药,涂在了伤口上,撕下一块布包扎了伤口。男人手臂上的血不再流淌。男人上前去看已经死去的狗熊,又去看了面目全非的猎狗,一声叹息后,就地在腐叶里挖了个坑,埋葬了猎狗。

男人回到了女人的家,让家人去找来马帮,一起去剥了狗熊的皮,砍了狗熊,驮着狗熊肉,上了路。

男人回到村里,自然就又成了村人心中的英雄,一村人集体吃狗熊肉,又打了一次牙祭。

一连几天,男人没有下河打鱼,在家里养伤。这天夜里,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场大雨从天而降。男人顾不了臂伤,起身披了蓑衣,到了场院里,欢呼下雨。雨整整下了两个多时辰,这才停了下来。

第二天是个晴天,河水暴涨,几乎淹到了家门口。男人开始激动了,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男人知道这样的季节和日子一定会打到不少鱼。因为男人不用撑船就可以捉得到鱼,男人心里清楚,年年如此,一年也就这么一天,错过的话,就得等一年。这次,男人没有用鱼叉叉鱼,而是用搬缯捉鱼。这种打鱼方式,在打渔村很普遍,在鱼汛期间很管用。在靠近河水的几条小沟里,全是抢水的鲫鱼,满沟都是挤在一起的鲫鱼。男人打上来的鲫鱼很多,但男人一尾也不要,这种鱼,刺太多,没人喜欢吃,拿到市场上也卖不掉。于是,生产队就把鲫鱼成堆成堆晒干,磨成粉,去喂猪。男人只是要鲤鱼、细鳞鱼、草鱼和珍贵的鱼。大概一个时辰,男人已经打了几百斤鱼。女人也来帮忙,把鱼用背篓背回家,在院子里像码柴一样把鱼码在一起。女人在想,打了这么多鱼,明天怎么拿去城里卖呢?

第二天,女人背了一背篓鱼去城里卖,男人则在家把鱼肚刨开,丢弃了肠肚,抹上盐巴,腌制起来。待半月后,悬挂起来,晒成干鱼。

鱼汛一天一夜也就退了下去,那么多的鱼也不知去向,河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男人下河打鱼前,和女人一起到了河神庙磕头、烧香、杀公鸡,做一顿饭吃和敬献河神。河神庙就在打渔村的村边,是一幢土木结构的房子。走前,男人在河神前默默祈祷了片刻,把想对河神说的话,全都对河神说完,这才就起身走了。这河神庙,男人每年都要来几次,祁望平安和打鱼时捕到更多、更大的鱼。男人对河神非常虔诚,去河神庙前,常常要选日子。比如,开春、鱼汛,都会去河神庙朝拜。特别是河神节,必去,而且捐功德,做善事。每年,江风寺也要去几回,祈求的内容和河神庙差不多。这些,男人和女人继承的是先辈传下来的规矩,不敢越雷池半步。这方面,男人比女人要虔诚得多。原因是有一回男人在河里打鱼到深夜,见刚刚撒下的渔网在移动,就以为网住了一尾大鱼。男人提起网一看,却是一个从来也没有见过的怪物。一开始,男人以为是打到了传说中的娃娃鱼,可一细看,那怪物长得似鱼非鱼,生了三个鱼头。男人吓得说,出鬼了。说着,男人跪在船上,磕起头来。磕完头,男人就把怪物从渔网上轻轻取下来,放回了河里。男人睡在船篷里,听着涛声,想着怪鱼,越想越害怕,就穿上衣服,跑到了河神庙,求河神保佑。从河神庙回来后,男人还是睡不稳,迷迷糊糊中,那尾被男人放生的怪鱼,说话了。怪鱼对男人说,救人一命值千金。男人有些迷惑,就问,哪里?怪鱼说,河里。男人又问,什么时辰?怪鱼没回答男人,突然消失了。男人被吓醒了,这是一个奇异的梦。男人长年在这河里打鱼,人倒是救了几个,都是落水的人。这怪鱼说,有人会落水,难道是真的?

第二天,男人依然像平时一样下河打鱼,下网、收网,已经打了不少鱼。男人一边打鱼一边在寻思昨夜的梦和怪鱼对自己说的话。

太阳西下,女人到城里卖鱼也回来了,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男人心想,这梦信则有,不信则无,那怪鱼托梦说有人落水,看来这事有些荒唐。

男人穿着裤衩蹲在船头吸烟,想着一些往事,突然,河边传来了喊声,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男人听到喊声,一下子从船头上跃起,往有喊声的地方望去,心想,真是神了,怪鱼托的梦应验了。男人不再多想,几个纵步,就上了岸,朝着有人落水的地方跑去。那里有一群十多岁的男女少年,男人看到落在水里的是两个男少年,就跳进河里,开始救人。男人在水里得心应手,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或者说像捉鱼一样,就把两个少年抓在两个手臂里,往岸边游。男人用脚蹬水,击起的浪花,朝两边泛开。很快,岸上的少年就把被救的少年拖上了岸。男人上了岸,帮着落水的少年往外吐水。这时,旁边有人说,只救上了两个,还有一个在水里哩!男人一看,的确,还在水里的那个少年已经被河水冲到几十米远的地方。那个少年紧紧地抓住岸边的一棵小树,在喊救命。男人沿着岸边,一路追去。男人快要到那个少年的身边时,谁知小树被少年拽断了,少年又被河水冲进了河心。男人纵入河里,救起了少年。被弄上岸后,少年的肚子里装满了水,已经奄奄一息。男人为少年做了人工呼吸,把少年抢救了过来。一群少年吵吵嚷嚷走了,说是去上学了。

第二天,学校敲锣打鼓给男人送来了奖状和奖金,男人不要钱,说在河里救人,天经地义。男人这样说也是这样做,从来不虚伪做事,他追求的是实实在在做人。男人想起了河神和怪鱼,冥冥中,男人心在祈祷,好人会有好报。

事实果真如此。自从那天后,男人打鱼顺当多了。

男人捉到长得顺眼的母鱼,就会将母鱼的嘴皮用鱼线穿起,然后,放到水里的鱼路,让母鱼去招领鱼。常常,一会儿后,那母鱼的身后就会有许多鱼跟着,男人一下子把网撒下去,就会打到更多的鱼。这个办法男人偶尔用,特别是在鱼很难捉的季节。

当然,男人也会遇到一些危险,但最终都化险为夷、平安无事。有那么一天黄昏,男人收了渔网,正想撑船回家,耳畔突然传来一阵水响声,男人回过头,看到的是河水从南到北被分成两半,水被弄得哗哗响。天就要黑了,是谁在游泳?男人再定睛一看,不是人,而是一条蟒蛇在过河。蟒蛇有椽子粗,头高高扬起,尾巴在搅动着水。男人拿起有着三棵叉的竹竿,叉在蟒蛇的脖子上。蟒蛇遭到袭击,就开始拼命挣扎。男人紧紧握住竹竿,使劲搅动着竹竿,和蟒蛇较劲。蟒蛇一用力,就将男人拖进了水里。男人索性在水里和蟒蛇搏斗。男人伸手抽出腰间的长刀,猛然砍向蟒蛇。终于,蟒蛇被砍死了。男人从水里把蟒蛇拖到北岸边,弄上了岸。村人见男人杀死了一条蟒蛇,就杀了几只鸡,做了一大锅龙凤汤,美美地吃了一顿饭,喝了一次酒。还有一次,男人喝多了酒,睡到半夜,听到奇怪的声音在河岸上传来。男人起床披衣,竖起耳朵静听。那声音像是一个女人在嘤嘤哭泣。是谁家的女人在哭呢?男人出于好奇心,就走出了船舱,在船头偷窥。在月光的朦朦胧胧中,男人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坐在水面上哭泣。男人有些奇怪,这女人既没有撑船,也没有在岸边,她怎么会坐在水上不会沉没,实在太奇怪,难道是水鬼。男人听女人的哭声有些熟悉,再细听听,仿佛就是打渔村里小寡妇的哭声。想到这里,男人不禁吓了一跳,这小寡妇已经溺水了几年,就是死在这条河里。那是个雨夜,小寡妇原本在家里好好地睡觉,可神差鬼使起了床,一个人梦游到了河边。第二天,外村人在河的下游发现了小寡妇的尸体,村人就去把小寡妇抬了回来,埋葬在了斜阳峰的半坡上。小寡妇入棺时,男人见到了小寡妇姣好的脸庞,连说,可惜了、可惜了!接着,男人帮着去抬棺材,一直到小寡妇的棺材入土后,男人这才回到家里。现在,这小寡妇就在不远处哭,而且越哭越伤心。男人越听心里越害怕,身上生出了一层鸡皮疙瘩。男人害怕了,就转身回到船舱里把鱼灯点亮,又走上船头。哭声消失了,小寡妇也不见了踪影。男人睁大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月光下静静的河水。

这天,男人在河里捉到了一尾重达二十多斤的青鲫亮,这种鱼平时很少见到,男人打鱼打了这么长日子,从来没有打过青鲫亮,现在打到了,这是河神的赐予。男人把青鲫亮拿到河神庙里祭拜后,这才让女人把青鲫亮拿到街上去卖。自然,青鲫亮成了抢手货,卖了个好价钱。市面上没见过青鲫亮,城里人听到的青鲫亮只是一个传说。接连几天,男人又捉到了几尾大青鱼。这种鱼脊背青黑,身上好像长了一层青苔。最重的大青鱼有百来斤。还有一种名叫飞鱼的鱼,男人也捉到了不少。这种鱼的头长得扁扁的,长着长长的胡须,常常吸附在水浪很急的岩石上。一旦飞鱼在水面游,别小看飞鱼的尾巴小,可划水大,速度快,还会突然腾出水面飞出几米远。

鱼多的时候不多,稍纵即逝,男人生怕误过捉鱼的最佳机会,不用打鱼工具,会赤身裸体下到河里,亲手捉鱼。鱼实在太多,男人一只手扣住一尾鱼的鳃巴,两尾鱼就牢牢地抓住了。男人不满足只是捉到两尾鱼,就仰泳,再用手臂围住第三尾鱼在胸前,张开嘴巴,用牙齿咬住鱼的嘴唇。这样,男人一次就可以捉到三尾大鱼。

河里水流量少的季节,男人就在河边堵一个水坝,让水流变窄、变小,鱼就会来抢水,便于捕捉。这样一来,水坝下,就会有一片浅浅的水域。男人就邀约了村人,排成一排,用脚踩鱼。踩鱼时,每个人的手里都会拿着一根尖头有倒钩刺的钢筋,用来叉鱼。只要谁踩到了鱼,就用钢筋往水里戳,一旦戳到鱼,旁边的人就会帮助扯着臂膀,合力将鱼拿出水面。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根穿鱼的线,捉到了鱼,就穿起来,等到穿了一大串,就拿到岸上,然后,再拿一根线,套在身上,继续下到水里踩鱼。

男人一辈子就好打鱼和饮酒,这两样,是男人的所爱,那酒不会浅尝辄止,而是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也就是好酒贪杯。因而,男人一个人喝酒也会常常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男人喝醉了,就会一个人坐在船头,想一些高兴的事和不愉快的事。这时,男人就会拨弹三弦,诉说心中的忧愁。

那天是八月十五夜,中秋佳节,该是喝酒吃月饼的时候,男人已经喝了几盅酒,有了些许醉意,就突发奇想,想到河边走走。

河边笼罩在月光中,弥漫着神秘的氛围。

突然,河心翻起一片水花,一尾大鱼在游动。大鱼一会儿下潜,一会儿上浮,搅得河水荡起波浪。

难道是怪鱼?男人在默想。

男人想到怪鱼,心里咯噔一下,就一直往河里看,想看个究竟。

大花鱼,是大花鱼!好运来了!男人在喊。

男人知道这是河里最为珍贵的鱼,是神鱼,看到就会有好运,打到的话,就行了大运。听爷爷说过,一辈子只打过一回,也就一尾,爹一辈子见过几回,没打到过。爷爷和爹都说,只有河里什么鱼都在场,大花鱼才会出现,大花鱼是鱼中之王,即使打不到大花鱼,也会打得到其他很少见到的鱼。大花鱼有百多斤重,两根胡须很长,肚皮两边各有一根耀眼的金线,头很大,可以放进去三个拳头。

男人从船里拿出渔网向着大花鱼撒了过去。大花鱼被套住了。男人用力收网,往岸上拉。谁知,大花鱼一挣扎,就把男人拉进了河里。大花鱼趁机挣破了渔网。男人猛然扑向大花鱼,紧紧地抱住了大花鱼。男人和大花鱼在水里搏斗、拼命。大花鱼在水里的力气很大,最后,大花鱼从男人的手里挣脱了,扑通一声跃起很高,在男人的眼前击起一堆浪花,一下子游得不见了踪影。

男人叹息了几声,无可奈何地游回了岸边。

这一夜,男人无心赏月,拨弹了一夜三弦,唱了一夜忧伤的歌。

从那以后,男人一直在守望,在河边等着大花鱼的出现。

大花鱼,大花鱼!好大、好大的大花鱼去哪里了!男人在喊。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三十年过去了,四十年过去了,甚至五十年过去了,大花鱼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且许多鱼不知去向,不见了。

这些年,男人早就不再去山上狩猎,政府不准了,说是保护动物。有一天夜里,无可奈何的男人悄悄地把猎枪丢到了河里。水涨时,看不到猎枪,而枯水季节,就会看得到那支猎枪高高扬起的枪管。

……往事总是让人怀想不已。当老头子手里的三弦不再弹响的时候,河里连一尾像样的鲤鱼也没有游动,可以想象,河里只有一些小鱼小虾,往日喂猪的鲫鱼成了餐桌上好吃的鱼,成了食客趋之若鹜的生态美食,能够吃上一顿野生鱼,那是多么奢侈的事,然而,虚肥而肉松的饲料鱼却充实了市场,泛滥成灾,颠覆了人们的饮食习惯。

做晚饭时,老太婆去西洱河边淘米,见老头子像鱼鹰一样,一动不动蹲在河边的石头上,就吓了一跳,眼睛睁得很大。老太婆怔了怔后,就上前问,咋了?老头子没有回答,泥塑木雕一般。老太婆又问,格是发神经病了?老太婆急了,就上前拍了拍老头子的肩膀,这回,老头子终于回过神嗯了一声,连续咳嗽了几声。但老头子没有挪动,仍然望着河水发呆。当老头子不再发呆的时候,就开始操起三弦,拨弹无尽的乡愁。三弦一响,老头子就会忆起遥远而又临近的往事,莫名其妙地伤感。老太婆是什么时候回家的,老头子根本不知道。他真的有些发痴,时光好像凝固了,就在眼前,河水上的阳光一片一片,像花一样静静的开放。

太阳落山了,月亮升了上来。

老头子喃喃地说,世道变得真快!今夜的月亮多像大花鱼出现的那个夜晚的月亮,可大花鱼却永远消失了!

这天夜晚,老头子自斟自酌,喝了几杯闷酒,醉倒在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