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华之年 短篇小说

2021-11-11 16:24
边疆文学 2021年2期

那应该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傍晚,万物尚未苏醒,依然能感受到残存在肌肤的海风侵入毛孔的微寒。瞿麦收拢了衣襟,耸了耸肩,沿着弧形的海岸线,一直走到岬角突出的礁石上。白日里躁动的海浪下,像是有妖魔在作怪,翻滚着,怒吼着,前赴后继。脚下的波浪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岸边的防护,涌上来的海水落到石板上后终于停歇了,泄了气一般又溜进了海里。海雾很大,瞿麦看不到远处蓝色的灯塔,只有一道昏黄的光柱模糊可现。黑漆漆的礁石上泛起了白色的泡沫,而后又消失不见了。瞿麦这才想起来是要去渔港看望爷爷的,这样想着,不觉加快了步伐,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低沉着头向渔港走去。

瞿麦对这个港口小镇太熟悉不过了,闭着眼睛都知道汽车到达了哪一站。两天前的他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汽车还未熄灭发动机之前,扶起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身体下了车,拉扯着行李,无可奈何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很久以前,他确实知道这个海滨小城中,哪里的海货最新鲜,哪里的游戏机永远不卡顿。不过,当他再一次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时,那个卖新鲜海货的地方已经改头换面了,一排排的小商铺门前摆满了用贝壳串起来的装饰品,现场演示着从海蚌中怎样取出珍珠,制作项链的过程。游戏厅摇身变成了霓虹闪烁,装潢奢华的享乐之地。那个腰间缠着扩音机的男子,还在兜售着从软体动物体内取出的碳酸钙矿物。一个蹬着松糕鞋的女子,露着葱白的大腿,甩着臂膀,享受着穿着紧身裤,拖着豆豆鞋青年的心理折磨。如果有红地毯,想必女子应该是以这样的心情踏进了那往日的游戏厅。瞿麦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原地观察了许久,苦笑着摇了摇头,走回家去。

“爷爷,凼口的那棵海棠为什么还没有开花?”瞿麦走进了那间昏暗的石头房,一盏孤零零的电灯吊在梁上,艰难地维持着房间里的光亮。那台呲呲响的电视机,还在播放着雪花节目。瞿麦问候着把身体镶嵌在破旧沙发里的爷爷。

“老了吧,想是年龄大了些,开不出花来了。”爷爷干咳了两声,接过瞿麦的递过来的海鲜,那几只螃蟹还在袋子里挣扎,一只蟹的大鳌已经顶破了红色的塑料袋。“麦子要考大学了,走出去好呀,好男儿志在四方。”爷爷趿拉着布鞋,步履迟缓地走进了厨房,把螃蟹倒进了水池里。几只螃蟹便立刻四散开来,挥舞着武器,横斜到池角等待着敌人的进攻。爷爷在水池前忙碌着,巨大的阴影交替投射在水池里,那几只螃蟹始终摸不清楚敌人准确的位置。

“爷爷,我都毕业了。”瞿麦有些诧异,走向爷爷的身后,想要再提醒他。“嗯,走出去好,走出去就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了。”爷爷没有回头。还在忙活着把碗筷收拾干净,瞿麦注意到爷爷又一次把收拾好的餐具放在水池里,重新洗了一遍。

海风有些歇息了,海底里张牙舞爪的妖魔也不见了踪影,海雾也有些消散。远处的海边停泊着几艘白色的帆船,隐约可见的灯塔还是看不到蓝色的弧顶。爷爷的石头房面朝着海岸,海风吹上来的时候,杉木窗棂哐哐作响,风便呼呼地灌了进来。只是这时没有风,十分清静。

瞿麦沿着海岸,在返回家里的路上,想起了爷爷带着他去海上寻找奇奇摩拉的往事。爷爷说,奇奇摩拉是一只小海怪,生活在海底,长着和人一样的身子,鳄鱼一样的脑袋,体型瘦小,有一双硕大的手。如果有人在岸边湿了鞋,它就会把人拉进海里吃掉。要是有人在奇奇摩拉抓住自己脚踝的时候,叫出奇奇摩拉的名字,小海怪就会放过他。瞿麦看着幽深的海底,有海草漂浮在水中,随着海波一起一伏地簇拥在帆船的周围,幻想起长着鳄鱼脑袋的奇奇摩拉抓住自己的脚踝。回去的路上,爷爷说,要是有人喊叫你的名字,就是美艳的塞壬在招募水手,千万不要回答他。

瞿麦望着深邃的海水,迟到的海浪掀起了一个浪花,海水打湿了瞿麦的鞋子,瞿麦感受到海水慢慢渗进袜子里浸到脚面上,却没有奇奇摩拉来抓自己的脚踝,也没有塞壬喊自己的名字。

等待着窗外的夜色慢慢黑降下来,夜色中似有迷雾缭绕。屋内那盏有着翡翠绿灯罩的台灯,是瞿麦十七岁时从老城区的旧货市场淘到的。瞿麦说,那眼绿色让他想到了民国时期的岁月峥嵘。瞿麦对小他十岁的妹妹米梅说,要是我生在那个时期,想必早成为著名的作家,米梅捧着手机敷衍地点了点头。瞿麦在窗台上点了支蜡烛,火苗有律动地跳动着,一下,两下,又恢复了正常。继而重复着之前的动作。瞿麦喜欢点上蜡烛,尽管屋里的电灯比蜡烛明亮上百倍。他说,看着留在窗台上的蜡液,就可以感受到时间在流逝,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合上那本《百年孤独》后,瞿麦叹了口气,反复回想着书中的那句话。马尔克斯说,人的一生不在于你遭遇了多少事,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他有些倦了,眼睛干涩,翻了翻身侧躺着睡着了。临睡之前,瞿麦关掉了那盏台灯,蜡烛还在燃烧,火苗也在重复跳动着。

几个小时后,瞿麦面对西装革履的镇长应该不曾想到自己所幻想的未来终究还是实现不了。出门之前,昨晚醉酒晚归的父亲还在呼呼大睡,米梅已经去上早课了,母亲还在厨房里忙活着,有米粥的香味穿过门缝,飘进了瞿麦的鼻腔里,瞿麦有些厌恶,仿佛除了吃饭,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他在母亲的抱怨声中出了门,有些脱离烦扰的快感。他要去做一件除了吃饭之外的事情。身形有些臃肿的镇长把整个身体都塞进了那把座椅上,他头顶上的头发有些稀疏,像割了一半的麦茬,零散地歪倒在田地里。红木办公桌上有一只金色的蟾蜍,被放大了几倍的身形硕大浑圆。裂开的嘴巴里叼着一枚硬币,正对着门口。镇长的身后是几幅水墨画,画上的竹子茎叶分明,竹节清晰可辨,意蕴明了,画工可见一斑。瞿麦努力地辨识着上面的一行诗词:春夏四时著翠衫,翩然君子德谦谦。莫嗟纤弱随风动,其情其性弥足坚。

镇长快速翻动着手中的文稿,没有想要阅读的欲望,像是例行公事般让别人相信是看过了,也让自己相信。

瞿麦还想要看向下一幅画时,镇长开始问话了。“你叫什么名字?”镇长的十指相互交叉着叠在合起的手稿上。“瞿麦。”瞿麦看着他回答。“你是渔民瞿加威的儿子?”镇长接着问道。“不是,我们只是姓氏相同而已。”瞿麦反驳。“那你父亲是做什么的?”镇长向后欠了欠身。“他是一名教师。”瞿麦有些着急。“我看了你的书稿,里面写到了海棠花,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海棠花的。镇上正要搞环境建设,这很有利于渔港旅游业的发展。”镇长说。

瞿麦有些无奈,他急于想要找到出版书稿的资助。

“我想我给您讨论的应该不是旅游业的事,我的书稿出版需要赞助,不要把它当作旅游指南或者纪实的书,它是我个人的创作,用文学手法的虚构,都是我内心的坦白。”

“你是说个人视角的自由风格?不受任何的约束?”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它应该不受任何意识形态,任何权威的约束,完全属于文学。出版这本书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嗯,那很好。祝福你。”

“谢谢。”

“你知道有个捡垃圾诗人吗?他上周刚来过这,说要出版诗集。后来他骗了我们,他有一本《草木集》还在我这,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拿给你。”

“非常唐突了,我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准备。请您见谅。”

“不要这么说,真的。你看到身后的那扇门了吗?一开始有两层的,我每次来都会从那里经过,我现在把它推开了,每一个人都可以随时进来,我欢迎每一个人,躲在厚墙里面不对民众负责是不道德的。你知道吧,我们始终会帮助群众,帮助弱势群体。”

瞿麦点了点头,对镇长的说辞表示赞同。

“不过,要是你的书稿是学术研究或者促进海港旅游业发展什么的,我是可以申报的。你也知道拨款的手续是很麻烦的,需要漫长的审核。我很欣赏你,年轻人,真的。你会有很大的成就,在文学上。”

“嗯,谢谢你,镇长。”

直到遇见夏秋,瞿麦还在想着问题出在哪里。他很羡慕那个捡垃圾的诗人,至少他有过自己的诗集。成群的海鸥聚集在海港的码头,盘旋在渔船的上方,寻找些残留的鱼虾延续后代。不断有归来的渔船鸣着响笛向港口靠近。瞿麦低沉着头,背后的夕阳把身影拉得很长。他驱着步子向前走着,细长的身影也向前移动着。不久,那影子停在几株海棠树下不动了。在翠绿色树叶的衬托下,海棠花深红的花苞开始绽放,露出了黄色的花蕊和白色的花瓣。大部分的花朵仍然含苞待放。夏秋穿着一条深红色的绸裙,蓝色绣花头巾,站在一棵海棠树下向瞿麦招手。瞿麦穿过一座拱形的吊桥,踏着被风吹落的海棠花瓣走向了夏秋。这时,他的思绪也从书稿的事情转移到了夏秋身上,不过一开始,瞿麦并没有很快认出她来。时间是可以忘掉一个人的。

夏秋笑着对瞿麦说,“你还是那样,双手插在口袋里,低沉着头,像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一样。”夏秋歪着头等着回答,见瞿麦没有动静,她又补充说,“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夏秋。”夏秋单手插在腰间,她的身形比之前大了一圈。“是头巾,差点没认出你来。”瞿麦解释说。“你还是没变,跟过去一样,虽然不戴眼镜了。”瞿麦的双手还插在外套口袋里,夏秋的左手拨动着垂在肩头的丝巾,送到嘴边,右手撑在左手臂下,露出一排皓齿。“好吧,你也长大了不少。”瞿麦说。“是老了吗?我这个年纪。”夏秋笑着问,垂下了双手。“我是说,你成熟了。也不老。”瞿麦忙解释道。

夏秋示意瞿麦坐在一棵海棠树下的藤椅上,有白色的花瓣落在上面。两人互相谦让着坐了下来。

“所以,你现在是毕业了吗?”

“对的,刚回来没几天。”

“真好,你应该要去当老师了吧?”

“我不知道,还没确定下来。还有很多考试,看情况吧。”

“你呢?你也该毕业了吧。”

“哦,读完高中就没再上了。”

“我想我听说过,是为什么呢?家里的压力,还是什么?”

“不,是我自己不想的。你知道的,就是不想上了而已。我厌倦了学习,你为什么惊讶?你很奇怪吗?”夏秋有些嗔怒,盯着地上的花瓣,不再言语。

“不,我不惊讶,这样很好。”

“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应该要考试吧,考教师什么的,然后找工作或者去当兵。反正要离开这里,我不喜欢待在这,都是些目光短浅的人,就像豆荚里的豌豆一样顽固。我不想待在这里把自己腐化掉。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

“嗯,对呀。离开我们这些目光短浅的人。”夏秋顿了顿,“我想好了我以后的生活就是待在这样的地方,坐在这里结婚生子,终老余生。”夏秋苦笑道。

“心安理得吗?”

“对,心安理得。很奇怪,人总是喜欢离他最近的生活,那样才能安心。”

“人可以追求他想要的生活,要跟随你的心。”

“我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繁华的街道,高耸的楼层,海上的阳光。对了,还有被闪电击中,那样才更好。”

夏秋笑着取下了头巾,用手拨散开乌黑的秀发,垂落在肩头的发丝映出金色的轮廓。夏秋摆弄着手中的绣花头巾,余晖落在她的脸上,眼眶里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头顶的海棠花瓣悄无声息地往下掉落,飘落到很远的角落,有些落在了夏秋的头发上,有风卷杂着花瓣吹散了夏秋的头发,那金色的轮廓也变得有些模糊。瞿麦看着夏秋重新梳理着头发,他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好像很多年前出现过。

“你知道有一个叫做婚姻宫的地方吗?我就要去那里了。你读书多,能告诉我金子下面会有蝎子吗?”

“哪里都会有蝎子,不只是金子下面。”

瞿麦是在一个月后,看到夏秋坐在珠宝商的汽车里去了婚姻宫。但是他仍然记得在海棠树下的那一幕,风吹散了夏秋的头发,似曾相识的一幕。他有些懊恼,无数个晚间的傍晚,他独自一人在岬角上来回走动。因为在来到岬角之前,父亲又一次醉酒回来,口袋里的钱也被挥霍一空,母亲还在煮着米粥,煲着电视剧,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米梅没有写作业,还在捧着手机,痴笑着回复消息。瞿麦突然感觉到自己是不存在的,如果不是多了那一双碗筷。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气氛,吃过晚饭后,就在岬角上枯坐着,直到等来麻黑的夜色,灯塔上的光柱像鬼怪的眼睛一样四处张望着。每晚在蜡烛跳动的火苗下,沉浸在那片精神的想象中,幻想着那个不存在的世界,而后昏昏睡去。

当侧壁转动某一个角度时,取种盘也随之转动到某一个角度,调节轴的位置,用轴套固定。由于要使两个取种盘同时转动取种,所以两个取种盘的传动轴用万向节联轴器连接,根据万向联轴器的特点,取种盘的转动角度θmax =20°。

星期一的下午,瞿麦在镇上的书店遇到那位他赏识的作家之前,刚刚参加了教师资格的考试。他未曾对结果抱有太大的希望,他本来是不想留在这里的。他在买过一本书后,倒是没有很在意,书名是什么,里面讲了些什么,或许就是无名作家的谵妄,谁知道呢。瞿麦觉得应该买一本书,就这样进来了。他无意间瞥见了坐在二楼的那位作家,像是见到了新大陆一般欣喜,他想要从作家身上获取几个困扰自己良久的答案,至少在和他交谈之前,是这样认为的。

瞿麦从楼梯的入口拾级而上,看到了那位两鬓头发银白,戴着玳瑁框眼镜的男子伏案摘录着文字。他的旁边堆积着有不规则几何图形的数目众多的待沽书籍。身后是一幅画,上面是卡夫卡的半身像,卡夫卡的右边是海明威的画像,再往右则是满墙的电影海报,中间瞩目的一张是王家卫电影《花样年华》的剧照,前景中的张曼玉一袭古铜色的旗袍,双臂端在腰间,若有所思。模糊的后景中,是穿着正装的梁朝伟,翘首观望着苏丽珍的背影。在结束了一圈的观察之后,瞿麦的目光又再次回到了那位作家的身上,男子还在认真地摘录书中的文字,毫无察觉到远处的一双眼睛正在观察自己。

瞿麦走向前去,试图不那么冒昧。“金先生你好。”瞿麦觉得先应该这样打招呼,“我们见过面的,就在那次文学研讨会上,您在台上,我是观众。我们有对视过一次,您可能不记得了。”那位叫作金先生的作家很诧异,但还是很礼貌地回复了,“是嘛,你好。”金先生并不想回忆那次无关痛痒的对视,在他看来或许就没有这档子事。觉得签完名之后可以打发他走。“我能请教您几个问题吗?”瞿麦在作家的对面坐了下来。“可以,我还有些时间。”作家回身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回答说。

“那次在研讨会上还有几位作家,我想知道那些作家的传记是他们自己写的还是组委会写的呢?”

“我想应该是每个人写他们自己的吧。有什么问题吗?”

“嗯,我是这样想的。因为每一个人在描述自己时所做出的选择都是他们认为最重要的事情,他们的用词,就像是在刻意雕琢一块美玉,让人看起来完美无瑕,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存在。那很有趣,如同对自己形象的考验。人们根本不会去读那些传记,认为它们很美好,就像在等待交易的奴隶。”

“好吧,你能这样想。我要告诉你的是,不要以一个作家的形象来评判他的作品,这样很不明智。”

“如果一个作家不能看到真实的自我。那么他的作品,我想……”

“听着,年轻人。我觉得你的思想有些偏激。如果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拿出其他的理由来挑衅我。这样的我见多了。”作家有些不满,像是听到了羞辱。

“不不,我没有想要挑衅你,只是在说明问题。”

“哦,你一直这样在喋喋不休,你的对面坐的不是白痴。”

“好吧。事实上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遇到了很多困难,有些地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您是用怎样的信心坚持写到最后的呢?”

“重要的不是你写什么,而是怎样写。”

“我们又回到了老生常谈。”瞿麦无奈地笑了笑。

“是,都是些陈词滥调,但也包含有基本事实。有时候,我用自己的人生收获来丰富生活和平淡,比方说,我会写到自己在厨房里是怎样做红烧肉的,割肉、切块、下料、炖煮,到处都有主题,只要你留心发现。”

“那要是些看不到的东西该怎样写呢?”

“那就需要你努力学习,有时,还需要天赋。写作是一个长久的事,一个优秀的作家不会抱怨,他坐下,写作,就是这样。”

“需要牺牲与家人相处,以忽视家人和朋友为代价?”

“为什么不呢?只要你的良心能承受得了,有时候需要抛弃一些东西,承担一定的风险。”

“我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请教您。您知道上次参加研讨会的部分不知名的作家都认为文学应该以语言为中心,您是怎样认为的呢?”

“哦,这个主题太宏大了,我一时也解释不明白。”

“您知道,他们收到了一封自称是一名末流作家的信,要点都是谴责和表达他的蔑视给参加活动的那些人。在我看来,那些坐在台上的演讲者们就像是文化的布道者,到处宣称自己如果不写作就去死。”

书店的不远处有座铜像,是一座人面鱼身的美人鱼。它恬静优雅,怡然自得,欠身坐在一块巨大的花岗岩上。瞿麦走近后发现美人鱼的神情黯然,抑郁冥想。美人鱼的身上布满了一层氧化过的铜绿,那是铜和海潮作用的结果。一只手臂已有些脱落,摇摇晃晃地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摘了去,就像它那颗已数次被人砍过的头颅,脖颈间还残留被重新装饰过的痕迹。周遭有三两游人在和美人鱼合照,交替着更换手中的相机,寻找最佳拍摄角度。瞿麦是被作家婉言拒绝问答他的问题后,逐出了书店。他沿着海岸往回走,路过坐在海岸边的美人鱼,有海水扑打在她的尾巴上,混合着白色海盐的铜绿像密密麻麻的海螺一样占据了她的下身。那支可怜的手臂落入海面的时候,激起了些许无关痛痒的浪花,它是直直地坠落在海里,绿色的手指先接触到海面。瞿麦四处张望着,拍了拍手上绿色的残留,若无其事地拎着那本从书店购来的书,离开了那座断臂的美人鱼。

五个小时后,那场家庭的口角也最终成了瞿麦去当兵的正当借口。

“去投注店看看,都是怎么回事,有当教师的样子吗?还能这样为人师表?”瞿麦丢下了碗筷,重复了债主的话。父亲也放下了碗筷,目送着瞿麦走进了房间,摔门的响动使米梅放下了手机。房间里的气氛很沉重,父亲拿起了一份报纸,带上了老花镜,挤进了沙发里。

“考试怎样了?”瞿麦翻找着皮箱里的旧文件,听到了母亲的问话。“不怎么样,我没有学过。”瞿麦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把一摞摞文件从皮箱里取出来整齐地码放在地板上。“没关系,至少刚毕业,路还很长。”母亲坐在那盏翡翠绿的台灯旁,看着瞿麦整理着文件。“可以把那本影集拿给我吗?我想看看。”母亲指着皮箱旁的绿色封皮的影集,而后接过来缓缓打开,翻阅着那标记有时间的相册,仿佛在看着一本历史书。

“看这个,当我看着这样一个陪你从小玩到大的大人物时,很难想象,时间真是个神奇的家伙呀,稍纵即逝。”

“谁是大人物?镇长吗?还是那是开矿场的表哥?”

母亲抬头盯着瞿麦,以一种陌生人的眼光。瞿麦停止了翻找那本日记,低着头反复摆弄着落在地板上的一张照片,照片的正面是身形壮实,满头乌发的父亲牵着五岁的瞿麦在海边沙滩上的合影。

“有人曾说时间是一把无声的锯,看看它对我们做了什么。”瞿麦把照片翻转过来,读着上面的一行铅字。“我沿着那条路,不知道它通往哪里。看看他的用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海子。好像他有胆量一走了之。”瞿麦嗤笑着。

“不要这么说,他确实跑过一次。”

“怎么说,两天后又狼狈地跑回来了。”

母亲站了起来,无奈地摇了摇头,把相册放在了桌面上,起身离开了瞿麦,在门口站定,倚靠在门框上,背对着瞿麦。“我明白你刚才说的话,时间不会等我们做什么。难道我们没有为你们做什么吗?”瞿麦抬起了头,母亲仍然没有回头。“我没有那样说。”瞿麦解释说。“他在为你们努力工作,虽然是名不起眼的教师。他把你供到了大学,不是吗?”母亲有些激动,眼眶红红的。“然后怎样?依然去博彩店,依然去喝酒。还在为他辩护。”瞿麦丢掉了手中的文件,手掌搓着大腿上的牛仔裤。声音不大,但很坚定。那张照片跌落在地上,母亲也从门口离开了。

瞿麦不难理解父亲的举动,父亲所做的一切本质上都是对荒谬世界的反抗。父亲永远也停不下来,他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人,那是什么原因让他变成这样的呢?就好像那次瞿麦和好友阿丰在山坡上的讨论一样。那面布满了百慕大草的山坡上仍然还残留着他们的箴言,尽管最后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虽然存在着各种矛盾,你还是可以用积极的态度面对生活,遏制自己的欲望,放弃一些遥远的东西,人们喜欢他最近的生活是有道理的。”阿丰说,“其实生活并不荒谬,我们都是杯子里的水,晃来晃去的,那称之为命运的东西,并一直继续前进。”

“失望是命运的事。”瞿麦说,“成功是自己的事。”

“你好苦呀,麦子。不觉得吗?”阿丰伸了伸懒腰,仰面躺了下去。“还是让我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戒了一年的烟了,感觉整个世界都很清爽。”

“你觉得信仰能摆脱愚昧、腐朽、痛苦和失望吗?”瞿麦也躺了下来,侧着头对阿丰说。

“什么是信仰呢?人们总是刻画对他有利的事情,一贯如此,总是忙着救自己。根本无法解除掉身上那些无形的枷锁,还美其名曰:生活。”阿丰把双手交叠在一起,垫在脑后,闭上了眼睛。

有一朵云掠过远处层层的山峦,在山坡上投射下一团阴影。那黑影追随着上面的云层,越过起伏不平的山峦,向瞿麦和阿丰逼过来。阿峰仍然闭着眼睛,瞿麦支起双臂,眼睁睁地看着那黑影吞噬掉他和身边的阿丰。两三秒后,黑影离开了。阿丰睁开了眼睛说,天快黑了,该回去了。

瞿麦没有想到和好友阿丰的讨论能有印刷一部分书稿的机会。准确地说,是阿丰帮了自己的忙,虽然印刷出来的书只有几十本而已。这也是瞿麦在当兵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瞿麦的肩上扛着一个玄色的手提包,那是他精神世界的整个重量,瞿麦还是感觉到那沉甸甸的世界勒得肩膀生疼。他走进了那所熟悉的学校,教室间的走廊里回响着瞿麦的脚步声。瞿麦四处张望着,寻找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走廊里张贴着优秀学生的头像,头像下面的红字是他们引以为豪的成就。每一间教室的门楣上都挂着一面相同规制的小红旗,只是称呼不一。有的是学习模范班级、有的是卫生标兵班级、有的是文明先锋班级。在学习模范班级的门前,瞿麦取下了肩上的手提包,从里面取出了一本名字叫作《棠华之年》的书,推门走了进去。父亲并没有注意到他,学生们都在低头写作。瞿麦犹豫了,紧紧地攥着手中的书,不知如何开口。最终,他还是在和父亲对视了几秒钟后,把书放在桌上,转身离去了,没有任何言语。

瞿麦永远记得母亲看到《棠华之年》扉页上的那行字后的神情,那是瞿麦觉得自己最成功的一次。瞿麦在临走前把母亲唤到身边,房间里点着蜡烛,瞿麦倚靠在窗前,微弱的烛光只能照亮他一侧的脸颊,他笑着递给了母亲那本书,鲜艳的海棠花铺满了整个封面,母亲翻开了扉页,上面用清秀的钢笔字这样写道:这是我们的故事,妈妈,献给您。麦子。

若干年后,无论天气多么恶劣,那条在大雪天仍然活跃着的溪流不断出现在瞿麦的脑海里。每一次,在脚上的军靴踏入那条溪水中时,都会让他想起春天的海棠花。那是他对军队最后的记忆。

瞿麦在退伍回去后的第二天,沿着毕业时走过的那条路,来到了海港。瞿麦看到海边的商铺又增加了不少,海景房高耸林立,那尊美人鱼的手臂又恢复了原状,只是颜色有些怪异,铜绿也少了很多。在路过书店时,他走进去询问了店员《棠华之年》的销售情况。店员说,上架了三个月,没有售出过一本,被迫下架了。瞿麦苦笑着摇了摇头。在离开书店的时候,瞿麦瞥见了门前拉起的横幅,上面写着:百万畅销书作家金智林先生巨作《迷失的青年》隆重发行,敬请期待。横幅的左侧是那位作家的半身像,银发,戴着玳瑁框眼镜。

海雾越过海港旁的渔船,悄无声息地侵入到海岸。空气湿润得有些寒意逼人,甚至还能嗅到淡淡的海藻味。瞿麦迎着晨雾来到了爷爷家里,凼里的那棵海棠花早已枯得只剩下些残根败枝。瞿麦走进了那间低矮的石头房,那盏电灯仍然孤零零地吊在梁上,父亲的衣帽挂在墙壁上,一张折叠床上堆满了衣物,在桌上的钱包里,瞿麦抽出了一张叠起来的照片,铺展开来,正面是五岁的他和壮年时的父亲,反面是用铅笔写的一行字:我沿着那条路,不知道它通往哪里。瞿麦的心头像是被什么触动了,那行字迹也变得模糊起来。父亲代替了爷爷,退休后一直待在海港。瞿麦在后院里见到了头发稀疏,腰背佝偻的父亲正在奋力地拉着辘轳上的绳索,清理着那口已经被废弃很久的枯井。

“那口井怎么样,有水了吗?”瞿麦问坐在门前的父亲。

“没有,爷爷说的是对的,我没有找到任何水,其实我早该放弃的。”父亲挥了挥手,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又向下掘了三尺多深,仍然没有,浪费了时间和精力。就像是一场通往地心的旅程。”

“你承认你失败了吗?”

“对,我是失败了,很惨。”父亲接着说,“所以,退伍回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不确定,可能在小镇上教书吧,或做些不相关的工作,把青春浪费在这个顽固的地方。”瞿麦回头问父亲,“你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无论你在哪里,只要你喜欢做它。就可以生存。做教师也一样,我也是从做教师开始的。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也曾想过离开,逃离那枷锁,不过人还是要现实一些,好的坏的并存,才不显得无趣。”

海雾有些消散的时候,地上渐渐落了一层白雪。不久,雪花就开始簌簌地飘了下来,堆积在井沿上。

“哦,对了,我挺喜欢那段的。虽然没有写着我的好,这样也不错,老年人应该被批判,这样世界才能进步。”

“你看过我的书?那本《棠华之年》?”瞿麦很惊讶。

“对,不止一次,我看了三遍。”

窗台上的那支蜡烛燃尽后,午夜醒来的瞿麦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缢死在了那口枯井上,井下的父亲还在奋力地向下掘着,期待着井水大口地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