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村村脚的悬崖峭壁下有一院朱红色墙面的房子。我记得多年以前仅是一栋孤零零的道观。道观门前有一巨石,巨石上有一平台,每天傍晚爬山回来,我总会坐在巨石上休息一会儿,抽支烟听几声聒噪的蛙鸣和几声悦耳的蟋蟀声。可是,几天前我走到山脚时突然吓了一跳:那是一院比先前道观还要壮观和大几倍的房子。以至于院外朱红色的院墙几乎淹没了那块巨大的石头。而且,院里竖着一根高大的旗杆,旗杆上的红旗在傍晚强劲的山风中迎风飘扬。我暗自思忖:难道是后山村委会从山上搬下来了?可是,我搜遍了我四十多年的记忆,却始终找不到除了皇家的院墙和寺院的院墙外,还有谁家的院墙漆成朱红色。在我满腹疑惑中走近一看,朱红色的墙壁上写着三个大字:三观阁。
就在我为我的疑惑寻找答案的时候,一位中年妇女跨出院门,她走到院门外的那块巨大的石头下掏出手机,拔打电话。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或许我的存在于她而言是虚无的。电话接通了,她的声音很大:“儿子,你可以回来了;妈请王道士给你上了清洁表了……”女人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仍然没看到我站在路边。在她眼里,我仍然是虚无的。但我闻到了尾随在她身后的香烛味。
女人和她亢奋的声音逐渐远去。而我仍旧站在原地一一那块朱红色院墙影子里的巨大的石头下。我用手指狠狠地掐了下我的大腿,我感觉到大腿有着反射性的疼痛,这才心安理得地接受我并不是虚无的,至少不应该在那个从三观阁走出来的,给她儿子打电话的女人面前。
我想在那块石头上坐一会儿,理一理我的疑惑。可是,我已找不到爬上那块石头上的路径。那条通往石块上的路径已被朱红色院墙的影子淹没了。淹没了的不仅是爬上石块上的路径,还有院里的神职人员和那些聒噪的蛙鸣,以及悦耳的蟋蟀声。就如同我的疑惑淹没了我的不知所措。
闷在家里闲极无聊时,我查过《百家姓》,确实有猪姓的人家。但朱二爷姓朱不是猪,他的真名也不叫二爷;只是他的外相和性格与《西游记》中唐僧的二徒弟颇为相似,富有想象力的人便把贪吃贪睡不干活的花和尚的外号恩赐于他。这有些不公平,不可否认朱二爷年轻时候确实有过贪吃的历史,以至于他并不算高大的骨架需要承受九十公斤的皮肉。沉重的身体负荷导致了他的血压嗖嗖地往上蹿;还算他醒悟得早,看到身体有恙,赶忙又是节食又是爬山锻炼,这才把体重减到八十公斤左右。至于要找到朱二爷的一点花边新闻,我想是一件非常渺茫的事:因为他的外相与女人们的追求实在不靠谱。
朱二爷是家里的常客。我在老家躲避疫情期间,每天晚饭后他准时从家里过来,除了下乡出差,雷打不动。喝完茶后一同爬山,爬完山后又接着喝茶,直喝到抽水马桶的响声不断。说实话,二爷喝普洱茶是我将他带上路的。后来他为了喝普洱茶专门从网上购买了一个杯子。那个杯子很有特点:杯口宽大,色泽土黄,且杯面画着一只鲜艳的大红公鸡。前几天,二爷理完发回来后端着他的杯子喝茶时,我左看右看,总觉得他刚理完发后的平头与那个大公鸡杯如出一辙,好像是一个师傅的作品。
邻里之间相互走动和亲戚朋友之间相互往来,是这座边城的人情世故。若是一家人没有亲戚、朋友、熟人,以及邻居往来,那么这是一家让人不可思议的、非常难以相处的人家。这种往来边城的人们称之为“串门子”。昆明人很少串门子,哪怕门对门也不会轻易踏进别人家的门。疫情期间政府号召市民不要串门子;但我们家对于常客朱二爷并不忌讳。有时我们提醒他不要和其他人家聚积和到人多的地方去,我们提醒他的时候,他总会摇着大公鸡杯一样的头和含混不清的语气(或许因为他舌头大的缘故)说道:百(不)会!
二爷是个颇懂人情世故的人。他下乡回来总会给我们稍上一些乡下买来的河鱼河虾。那些鱼很鲜美,毕竟是野生的。二爷不仅喜欢吃而且知道哪里有好东西吃。封村解除后的第二天,他请我们到昌宁县勐统镇去吃酸笋煮马头鱼。勐统镇距离我们县城一百多里,那么远的距离专门去吃马头鱼,可想而知。只是返回到途中时,我看到春天的油菜花在河的两岸,美得差点让我将车子的油门当作了刹车。在我需要拍照的时候,才发现我的手机竟然忘在了马头鱼餐馆。取到手机回到城里时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晚饭后,二爷手里拿来了两饼普洱茶。这是两饼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产于凤庆茶厂的熟普洱茶。凤庆茶厂早已名存实亡。而这两饼画着仕女图的七子茶饼,是七十年代中期凤庆茶厂专门出口东南亚国家和港澳地区的熟普洱茶饼。我小心翼翼地开汤后,清亮透明的汤色,是我从未见过如此令人馋涎欲滴的绝妙颜色。
二爷仿佛是一个永远没有心事和烦恼的人。他黝黑发亮的头发与他的年岁相比足以说明这一点。他和高小姐有个三十多岁还没有成亲的儿子。这里需要说明下他夫人并不姓高,而是沾了朱二爷去高家庄的光而姓高。至于姓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没见过他夫人。他儿子是县里一家国有财保公司在职在编人员;但从小沉迷网络游戏,并已中毒成瘾;前两年,突然提出辞职要到深圳去学习程序编码。二爷怎么劝都无济于事,就如同劝儿子找媳妇结婚一样。二爷告诉我说,几年前给儿子介绍一门婚事,女方的父母领着女儿到他家,可他儿子死活不肯下楼见面,女方父母领着女儿失望地走后,他对儿子说,如果你同意了,我给你娶媳妇;儿子却撩下四个字给他:谁娶谁要!
今年春节,二爷的儿子从深圳回来。可是直到元宵节后,他儿子和我一样因为疫情困在了这座被我们称之为故乡的边城。二爷从不在我面前提及儿子的话头,除非我问他。我问他儿子什么时候去深圳?他总是一句话:去球不成,去了也要隔离,再说路上传染了咋办?有时我问多了,他也会添上一句:劝他百(不)要去了,他偏要去。
直到四月初,国内的疫情有些缓解,街上戴口罩的人似乎要少了一些。而且在药店,如果幸运,会买到屈指可数的口罩。二爷的儿子终于坐上大巴车离开县城到了昆明,在昆明住了一晚后,第二天又乘飞机到了深圳。这两天二爷打了两次电话,儿子告诉他一路顺利,到深圳后也没有受到隔离。后来,二爷告诉我说,他儿子学习程序编码已经结束,这次是去找工作的。在深圳从事程序编码工作两年后,就可以回到昆明找工作了;因为在昆明从事程序编码工作必须要有两年以上的工作经验。我问他在深圳工作的报酬会高于昆明吗?他说这与钱没关系,主要是昆明离家近一些。
过了段时间,我问他儿子找到工作了没有?他说因为疫情原因还没有找到,他最近也没有打电话,怕电话打多了,儿子思想压力大。后来,他又自言自语道:再找不到工作,他已经快把他自己十万块钱的积蓄折腾光了。
老家的院里,我时常看到一只金黄色的猫在院门敞开时,趁人不备,以惊人的速度直奔家中那条叫贝贝猫的食盆而去。食盆里的食物每次都不会辜负它敏捷的速度。吃完猫食,它又换了一副缓慢而笨拙的行走方式,宛若一个直立行走的孕妇,悠闲自得地走到院子,然后在溢满二月春光的院里,慵懒地仿佛抱着一条面口袋躺在地上,伸直四腿,眯着眼睛,尽情地享受着冬日恩赐给它的阳光;家人喊它阿黄。
可是,阿黄这种惬意的时光并没有维持太久。家里的那只贝贝花猫已经从门外以闪电般的速度冲了进来,然后翘着尾巴,不停地用它的前爪在撩懒得睁眼的阿黄。家人见状,立即跺脚驱赶阿黄:他们不愿阿黄再将它肚里的那群猫崽子下在家中;因为那只四处拉尿占地盘并将家里的皮沙发抓得惨不忍睹的贝贝,已让他们无可奈何了。阿黄在家人的惊吓中仓皇离去,与它一起逃离院门的还有那只让人无可奈何的贝贝。
这本是一个能让人心猿意马的温暖季节,但肆意蔓延的新冠病毒如同幽灵一样将人们的心变得惶惶不可终日。可是,贝贝和阿黄以及偶尔出现在院里的它们的崽子——另一只黄白相间的花猫——并知道这里的人们已将一种从未有过的敌视目光瞄准了它们。并且人们已经逐渐淡忘了由于它们的出现而使曾经鼠患成灾的居住区,变得几乎见不到一只老鼠。因为几天前有武汉传来的消息称:猫或许是新冠病毒的宿主。
春天猫在叫春。令人恐怖的声音与它向你恳求玩耍和撒娇时的声音判若霄壤。夜晚来临的时候,也是猫蠢蠢欲动的时候。那一夜,家里的贝贝因为关在院里,而院墙外不时传来阿黄勾魂摄魄的声音。整整一夜,猫声此起彼伏,它们的声音把我折腾得彻夜未眠。天亮时分,我将贝贝放出院门时,我想将它千刀万剐。因为我已经忘记了去年回来时,院子里横冲直撞和夜晚在天花板上闹腾得让我难以入睡的老鼠。如此,我也逐渐讨厌起猫来,包括家里的贝贝。
在后来的日子里,由于我们经常关门闭户,阿黄便没有任何机会跨进大门一步。我也再没有看到过拖着大肚子的阿黄和它的儿子——那条黄白相间的花猫。几天后,武汉有消息传来,说潜伏在猫身上的新冠病毒不会传人。
一月后的某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刚要关上院门,突然觉得裤腿一阵风吹过。一只金色的猫以风一样的速度朝贝贝的食盆奔去。但它奔跑的速度和轻盈的步伐似乎又与阿黄存在着差异。我走到食盆旁一看,确实是阿黄。只是它变成了一只干瘪、羸弱的黄猫。紧接着大门外又传来猫叫声,我开门一看,嗖的一声,贝贝同样以风的速度朝阿黄扑去。可是,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它们的儿子——那只黄白相间的猫。
后来有人说,阿黄生下了四个崽子,全都饿死了;有人又否定了饿死的说法,说是被一条疯狗咬死的;而有人又否定以上两种说法,是被人用石头砸死的。
失眠症造成的后遗症,已经让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患上了失眠症。或许是我将自己隔离在滇西南那座故乡边城的那一天开始。与此同时,我也不知道失眠症是我传染给了家人还是家人传染给了我。因为我敢肯定失眠症会人传人。
但直到今天我仍然无法追溯到这传染的源头。就如同今天的人们无法追溯到新冠肺炎的传染源头一样。
或许就是在那天早晨。
那天一早,家里伺候九十岁老太太的五十岁保姆起床后说她昨晚一夜没睡,清醒白醒地眼睁睁看着天亮;而且还偷吃了一颗老太太的睡眠药也不起作用。家人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摇头说没有。后来又问她是不是心里有事,她支支支吾吾半天没吭声。直到吃晚饭时,她才说在西昌做工的儿子和嫁到四川的女儿、女婿全都困在了乡下;并且儿子在西昌已经成家了,但儿子媳妇和孩子没领回来,儿子在家急得团团转。她问我们眼下咋办?因为孩子们不要说回不了四川,连村子都出不去。看着她心急如焚的样子,我们知道了她昨晚失眠的原因。
从那天晚上起,家里所有的人一夜之间,突然全都变得清醒白醒,一个个瞪着眼睛看着天亮。有数小绵羊的,有数星星的,有数心跳声的……老太太说她明明戴着假牙数数到天亮,但天亮时她却找不到她的假牙。后来保姆在老太太的床脚找到她的假牙。假牙找到了,可谁又能替老太太找回她的睡眠呢?因为家里的每个人都在忙着找回自己的睡眠。
丢失了的睡眠只有自己亲手把它找回来,找不回来睡眠的人容易产生幻觉。因此,我对失眠症不会产生传染感到质疑,因为它已经在家人中肆意蔓延。传染源头是否是家里五十岁的保姆,换句话说,她是否是这次发生失眠症的“零号病人”?如果不是,只有家里那只贝贝的花猫最值得怀疑:因为我晚上始终见不着它的影子,看不到它的行踪,白天却躺在院里的车顶上被二月的阳光晒得不省人事。从它深沉的睡相看,似乎它并没有将它的睡眠丢失,扑朔迷离的乱象让我无法追查到失眠症的流行病史。但从此以后,睡眠药品却成为家里除了口罩和消毒液外的又一件紧俏商品。
家人是在几天前将保姆从几十里外的乡下接回来的,去接她时费了好大劲:因为疫情原因,政府釆取了封镇措施;以至于她出不来了镇,去接她的家人又进不去,最后只好采取折中的办法,让她儿子开车将她从村里送到镇上,然后又让她步行穿过镇里的防控卡点,到镇外与接她的家人汇合。回到家后,我看到她从随身的包里扯出一只母鸡放在地上。那只母鸡先是翻着白眼,接着蹬了几下腿;最后,竟然活了过来。
这不是家人的失眠症流行病史,应该说是保姆的失眠症流行病史。从迹象上看,保姆的失眠症流行病史来自乡下,并且是与她接触过的她的家人。
失眠症用它难以遏抑的态势,将我和家人的失眠症状推向了高峰。
睡眠药在失眠症暴发的高峰期并不能发挥它的最大药效。失眠症不断在折磨着我和家里的每一个人。星星数烦了数心跳,小绵羊数累了又从一数到十,从十数到百,从百数到千,从千数到万,从万数到亿,而亿数到头了又从头开始数。一天早上,保姆瞪着因为数数数得红肿的双眼怯声地说,她儿子和女儿已经办好健康通行证可以回四川了;但他们回四川前想从乡下赶来看她,并问我们是否可以让他们来家里坐坐。家人几乎全都瞪着数数数红了的眼说:没问题!
保姆的儿子、女儿和女婿三人从乡下开车来到家里时,已是下午时分。他们来前老太太一再叮嘱保姆煮饭时,一定要多下些米。保姆或是失眠综合征或是激动过度,竟然忘记了多下些米。以至于当我炒完最后一个菜时,煮饭的锅已经见底了。两家人吃完晚饭时太阳已经落在后山的地平线上。
第二天一早,保姆起来后手拿一面镜子对家人说,她眼睛的红肿已经没有了;而且她一觉醒来时天已放亮。我们一瞧她的双眼确实如此。而我们昨晚谁也记不得什么时候停止数星星,数小绵羊,听心跳声以及数那些没完没了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