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亚兰
1981年1月,我到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研究部工作,时值《草堂》(今《杜甫研究学刊》)创刊,我即成为专职编辑,进行创刊号编辑工作。初期的在编专职编辑人员只有濮禾章先生、古元忠先生和我三人,濮先生和我做文字编辑工作,古先生做美术编辑工作。编辑人员中还有一位外聘临时特约编辑——刘开扬先生推荐的田世彬先生,他当时已72岁高龄,编辑水平高、文史修养好,其父为晚清翰林院编修。学刊编辑部人员虽少,但周围的学术力量雄厚,作者队伍是全国各地一流杜甫研究专家。回顾学刊四十年历程,是令我既激动又自豪的事,编辑出刊的每一期杂志,每一篇论文,甚至每一位作者,都是我熟悉的、尊重的、爱惜的。我学术成长的历程也是与学刊成长发展的四十年历程紧密相连相伴的。任职学刊编辑几十年,从创刊号起直至退休,我与学刊早已血溶于水、情深意长。学刊四十年稳步发展,这是杜学界专家学者们与学刊每位编辑共同努力取得的阶段性新成绩,可喜可贺。在纪念这份令学术界瞩目的杜学新成绩时,我们也要纪念两位可敬的杜学前辈:张秀熟先生和冯至先生。
张秀熟(1895-1994),名从酉,号秀蜀,四川平武县人,著名教育家、文史专家、诗人。四十年前,德高望重的张秀熟老为《草堂》创刊号撰写发刊辞,在《发刊辞》中他对学刊在杜甫研究方面寄托希望,并给予办刊指导: “ 知人论世,不妨众喙争鸣;春花秋实,未许一株独秀。 ”这不仅是对学刊成长发展的殷殷希望,亦是基本的原则要求。他指出学刊创刊后,要知人论世,要 “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 ,意即主张杜甫研究领域应学术民主,学术自由。成都杜甫研究学会成立,《草堂》创刊,是四川文化发展的一大盛事,张秀老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 文化发展,首贵继承,必善吸前人之精华,乃更增新篇之璀璨。工部号称诗史,世上疮痍,民间疾苦,都成为笔底波澜。沧州白发,凝聚着一颗赤心;寒女彤庭,最关怀千秋隐患。深忧邃虑,踵迈前贤;丽藻遒文,范贻后继。生今之世,异代殊时。……沐雨栉风,开怀盎然春意;扬清激浊,入笔无限诗情。美刺由衷,雍熙共跻。宫商非复昔日之唐音,草堂正待今日之诗史。 ”他强调,研究杜甫就要继承杜诗精华,要学习杜诗的诗史风范,笔下要反映社会现实,反映民间疾苦,要继承杜甫的忧国忧民精神,要研究杜甫一生不变的爱国爱民赤诚和针砭时弊的忧患意识。在艺术上,要学习杜甫创作方法,吸取杜诗艺术精华。他提倡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和文艺方向,强调杜甫研究要坚持 “ 双百 ” 方针、学术民主,为学刊的创刊和发展制订出必须遵守的办刊宗旨。张秀老的《发刊辞》要旨明晰,骈对精湛,文辞秀丽,儒雅优美,令人景仰。
冯至(1905-1993),原名冯承植,河北涿州人,著名诗人、学者、翻译家。著有《杜甫传》,该书早在1952年就已出版,当时即颇得好评。他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酝酿撰写《杜甫传》,1951年在《新观察》上连载发表,1952年才结集出版。他的《杜甫传》体现了严谨求真的学术态度。近日,我仔细重读了冯至先生《杜甫传》的《前记》《重版说明》二文,和附录一中的三文,即写于1962年春节的札记《人间要好诗》,写于1962年4月17日在杜甫诞生1250周年纪念大会上的长篇报告《纪念伟大的诗人杜甫》,及写于1962年夏季的学术论文《论杜诗和它的遭遇》,其严肃的学术态度,渊博的学识,良好的学养,中西融汇的文艺思想,大家的视野,新颖的文笔,平实的语调,无不令我佩服敬重。冯至先生的杜甫研究,其深度力度全化于无形,深入浅出,行文平易,即使学识不高的普通读者亦可易懂易解。
冯至在《草堂》创刊号发表的《祝〈草堂〉创刊并致一点希望》一文有曰: “ 我喜爱杜诗,有时也长时期不读杜诗,但每逢我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杜诗又翻开诵读时,便有重逢故旧,又遇新知之感。 ”冯至先生认为读杜诗有 “ 重逢故旧 ” 和 “ 又遇新知 ” 的美好感情的交流和获益,其原因是杜诗内容太丰富了,由于当今时代的变化,读者的思想也在变化,因而读者对杜甫也有不同看法。冯先生在文中讲述自己对杜甫的态度从疏远到爱戴,是因为经历了抗日战争岁月,从杜甫那里吸取了许多精神上的营养。他在抗战离乱年代写了一首诗表达自己对杜甫的认同感,诗曰: “ 携妻抱女流离日,始信少陵句句真。不识诗中尽血泪,十年佯作太平人。 ” 这首诗极好地阐释了他对杜诗的真切理解和切身体会,亦是他借杜诗《上白帝城二首》之一首二句改写的 “ 杜诗含变态,一读一回新 ” 的最好注脚。他认为研究杜甫 “ 这样的伟大诗人,是不可能有止境的,有许多问题需要继续探讨 ”。建国以来,杜甫研究成绩显著,但也有不足的地方,对杜诗忧国忧民和感慨身世的作品进行比较深入的阐释十分必要,同时 “ 杜甫的哲学思想,他对于自然界无广不及,无微不至的观察,对于儒家、道家和佛教的态度,对于绘画、音乐、舞蹈的美学观点等方面,我们都注意得很不够,这不能不说是显著成绩中的一点缺陷。 ” 冯至先生对杜甫研究和杜诗研究的现状很熟悉,故概述总体现状,高屋建瓴,敏锐地指出杜甫研究阶段性弱项,切中要害。他在祝贺《草堂》创刊的同时,对学刊也寄予热切希望: “ 希望在这刊物里我们的视野能开扩得更宽广一些,探讨问题更深入一些,发现一些前人不曾看到的事物。 ” 并强调: “ 我前面已经提到,历代对杜甫有不同看法,我们处在我们的时代,也应有我们的看法。力求比较全面地了解杜甫,一千二百多年前的杜甫有知,当不再感慨于‘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重温冯至老对学刊的关爱和殷殷嘱托,作为老编辑和杜甫研究领域的一员,我至今犹感杜学界责任重大,我们需要如冯至老所希望的那样,比较全面地了解杜甫,需要更宽广、更深入地继续进行杜甫研究这个神圣事业。
学刊自创刊号至148期,倏忽已四十周年。 “ 四十而不惑 ” ,我们四十年孜孜不倦办刊,以杜甫的名义集聚了国内外众多杜甫研究专家学者,亦集中收获了他们的杜甫研究学术成果,见证了他们在人生的重要时段选择与伟大诗圣杜甫站在一起,为传承发扬优秀文学遗产所作出的贡献。他们以传承杜甫忧国忧民精神、光大杜甫诗歌的精湛诗艺为己任,潜心研究杜甫及其诗歌,尊崇杜甫高尚的精神,冯至先生、张秀熟先生就是其中具有重大贡献的可敬前辈长者。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杜甫研究学术新成果不断涌现,学刊四十年来不断成长发展的历程,即见证了杜甫研究领域新的成绩。我个人感觉冯老提出的多领域研究和弱项领域研究,现在已经基本覆盖或填补,总体已经得到提升,近四十年杜学界有新思维、新方法、新技术、新角度、新领域、多学科、多方位的扩展研究,整体成果已经基本接近冯老的希望和要求,而且在某些研究方面还超出了冯老的预期。比如,在杜诗版本研究方面,就有相当可观的成果,各种古籍整理著作出版,诸多有关学术论文陆续发表。又比如,在杜诗学研究方面,有相当多质量上乘的著述相继发表出版,对杜甫及其诗歌的研究在传承发展脉络方面探本溯源,梳理出历代杜诗学传播发展走向,诸如探寻杜诗学渊源流向,尤其可贵的是田野考察式的探寻,有填补空白之功。杜诗版本研究和杜诗学研究两大重磅学术成果,可谓是超越前人的突破性成绩,亦超越了冯至先生的预期。杜甫研究领域的其他成果亦非常繁荣,惜本文不能逐类展开,好在有《杜甫研究学刊》自创刊号至今148期煌煌巨制,有四十年杜甫研究的累累硕果。四十年日新月异,长江后浪推前浪,杜甫研究一定要薪火相传,我们要在前辈先贤们的卓越成绩和辉煌贡献的基础上,继续耕耘,全面深入地做好杜甫研究工作。目前,我们距冯至老所希望的那个 “ 全面 ”和张秀老寄予学刊的 “ 显祖国诗海之汪洋,文采风流 ”或许还有一点点距离,因此,老中青杜甫研究专家学者们尚需继续努力。
注释:
①②⑦张秀熟:《发刊辞》,《草堂》1981年创刊号,第1页。
③④⑤⑥冯至:《祝〈草堂〉创刊并致一点希望》,《草堂》1981年创刊号,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