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诺丕
杜甫为送别友人元二,作《送元二适江左》一诗,诗云:
乱后今相见,秋深复远行。风尘为客日,江海送君情。晋室丹阳尹,公孙白帝城。经过自爱惜,取次莫论兵。
诗中 “ 晋室丹阳尹,公孙白帝城 ” 一联,经历了由浅而深、由简而繁的注释历程,但是其背后的历史事件及历史内涵,仍然未被完全地揭示出来。本文将首先考察此诗的编年,其次则依据编年尝试勾勒此诗的创作背景,最后将揭示此句的深意及其所涉及的历史典故。
《送元二适江左》的编年,大抵有两种说法,均见于黄鹤《黄氏补千家注纪年杜工部诗史》。其一为黄鹤所引师古注曰: “ 丹阳尹,指元二适丹阳也;白帝城,甫自言客居夔州也。 ”另一则为黄鹤自注曰: “ ‘风尘为客日’谓广德元年九月,吐蕃入寇,此诗是时作。 ”师古认为 “ 公孙白帝城 ” 是杜甫自言在夔,故主张此诗作于夔州;黄鹤则认为 “ 风尘为客日 ” 指广德元年(763)吐蕃入寇之时,其时杜甫避乱梓州。
黄鹤广德元年说的雏形,已隐然见于赵次公的注解中,赵注曰: “ 公自言其遭战之时而飘泊于外也。下句又以言送元之适江左也。 ”自 “ 安史之乱 ” 后,杜甫之行止,实皆可泛言为 “ 风尘 ” 与 “ 飘泊 ” 。当杜甫遭乱在梓之时,近不能归草堂,远不能趋两京,似尤可言其为飘泊;而广德元年之时,吐蕃陷落长安,战事之急,又仅次于 “ 安史之乱 ” 。黄鹤盖即因此,将此诗系于广德元年。后代注家几乎全采其说,其较早者如宋之蔡梦弼,言 “ 甫时避乱,寓于梓州 ”,其较晚者如清之仇兆鳌,言 “ 黄鹤编在广德元年,今姑仍之 ”。
然而考 “ 风尘 ” 一词,实为杜甫的常用词汇。如上元二年(761)早春,杜甫作《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云 “ 望乡应未已,四海尚风尘 ” ;大历元年(766)七月,杜甫作《七月三日,亭午已后校热退,晚加小凉,稳睡有诗,因论壮年乐事,戏呈元二十一曹长》云 “ 杖藜风尘际,老丑难剪拂 ” ;杜甫客居江陵时,又作《哭李常侍峄二首》(其二)云 “ 风尘逢我地,江汉哭君时 ” 。在以上诗例中, “ 风尘 ” 一词并无特别的所指,故而黄鹤的广德元年说,实近乎臆断。而且在杜甫寓夔的两秋,也皆有吐蕃之乱。《新唐书》载 “ (永泰二年)九月辛巳,吐蕃陷原州 ”,《旧唐书》载 “ (大历二年九月)甲寅,吐蕃寇灵州,进寇邠州。诏子仪率师三万,自河中镇泾阳,京师戒严 ”,若依黄鹤思路,将 “ 风尘为客日 ” 与 “ 吐蕃入寇 ” 相关联,则此诗亦可作于杜甫寓居夔州之时。
若是从 “ 公孙白帝城 ” 看,更可见夔州说之恰当及梓州说之缺陷。检杜诗中使用 “ 白帝 ” 或 “ 白帝城 ” 词语的诗歌,大约有四十首,其中唯有《桃竹杖引》《渝州候严六侍御不到先下峡》两首作于杜甫抵夔之前。杜甫抵夔之后,始于诗歌中大量使用 “ 白帝城 ” 的相关意象,其中还包括一些送别诗,如《赠李十五丈别》 “ 北回白帝棹,南入黔阳天 ” ,《送王十六判官》 “ 买薪犹白帝,鸣橹已沙头 ” ,《奉送蜀州柏二别驾》 “ 楚宫腊送荆门水,白帝云偷碧海春 ” 等诗。另外,杜诗中明用 “ 公孙 ” 字面的诗歌,今存三例,即《上白帝城》 “ 公孙初恃险,跃马意何长 ” ,《同元使君舂陵行》 “ 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孙城 ” ,《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 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 ” ;其暗用公孙述之事的诗歌,今检有三例,即《阁夜》 “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 ” ,《峡口二首》其二 “ 去矣英雄事,荒哉割据心 ” ,《夔州歌十绝句》其二 “ 英雄割据非天意,霸王并吞在物情 ” 。以上六首诗皆是杜甫抵夔之后所作,且除《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一诗外,其余又皆是杜甫在夔时所作。因此,从杜甫行程及其用语间的关系看,《送元二适江左》当更可能作于夔州。
如果此诗确乎作于夔州,则需要进一步思考 “ 公孙白帝城 ” 是否为杜甫自指在夔。杜甫在送别诗中常用一种 “ 己客双提 ” 的手法,其比较常见的类型为,在同一联中,一句就客写,一句就己写。赵艳喜曾专门撰文讨论这一问题,其文指出, “ 这‘一己一客’式的手法还大量用于诗中的景色描写中……一写客到之地,一写己留之地 ”。师古所说,正符合杜诗的这一创作规律,然而 “ 晋室丹阳尹,公孙白帝城 ” 一联,却似乎较为特殊,由于它仅仅是两地点的相对,而没有相对的描写式的内容,故而其所表达的含义也不那么明确,因而需要借助尾联 “ 经过自爱惜,取次莫论兵 ” ,才能形成完整的含义。这就涉及到 “ 己客双提 ” 的另一类型,即 “ 己客分段抒写,或先客后己,或先己后客 ”。赵次公即认为诗歌后半部分为 “ 言送元之适江左也 ” ,这即属于先己后客式的写法。仇兆鳌亦持此看法,且用杜诗证之曰:
自白帝而丹阳,乃江左经过处,此与 “ 白狗黄牛峡,朝云暮雨祠 ” ,同是起下语。时藩镇多跋扈观望者,故戒其毋谈兵以贾祸。
仇兆鳌认为 “ 晋室丹阳尹,公孙白帝城 ” 与 “ 白狗黄牛峡,朝云暮雨祠 ” 相似,二者皆因其本身的意义不够明确,而需借助尾联来完成诗意,故皆可称之为 “ 起下语 ” 。而它们的尾联,一为 “ 经过自爱惜 ” ,一为 “ 所过凭问讯 ” ,其中 “ 经过 ” 与 “ 所过 ” 的含义也属相近。另外, “ 晋室丹阳尹,公孙白帝城 ” 一联上承 “ 江海送君情 ” 而来,其内容也当以 “ 送君 ” 为主。故而 “ 晋室丹阳尹,公孙白帝城 ” 皆关元二一边说,其中 “ 白帝城 ” “ 丹阳尹 ” 既可以分别代指夔州与江左,同时也是从夔州往江左所需要经过的两地。
综上所述,黄鹤依 “ 风尘为客日 ” 而编定《送元二适江左》为广德元年吐蕃入寇时所作的做法,并非可从之举。在没有更多的证据之前,可暂时依照杜甫抵夔之后,始大量以 “ 公孙述 ” “ 白帝城 ” 入诗的规律,而将此诗编定于杜甫的夔州诗中。编年既得暂定,即可依此进一步勾勒此诗的创作背景。
《文苑英华》中尚存有杨若虚与张仲宣的对策。通过这两篇文章,既可以更加直观地认识此次制举,又可以借之一窥元二其人其事。杨若虚尝于文中自载其生平,颇具参考意义,其文曰:
杨若虚为求入仕,自神龙二年(706)至开元九年(721),十五年间辗转多途,进状、投匦、上表、献诗,几乎将入仕之途走遍。以上诸路不通,乃又转应此次制举,始获及第。其人入仕之坎坷,求仕之艰辛,实非特例,如杜甫亦首应科举,再应制举,后又投匦献赋,乃获出身。元二之应孙吴科举,当以失败告终,今见杜诗题上,又不载其官职,则元二于此时,身上应无官职。从尾联 “ 经过自爱惜,取次莫论兵 ” 的嘱托中,也可见其人地位亦并不高。其人半生坎坷,辗转飘零之态,亦颇能由此想见。而通过张仲宣的对策,既可见出此次武制举的专业性,也可自此一推元二潦倒之由,其文曰:
张仲宣的对策中,论及兵法将帅之处颇多,这并非普通文士之所能为。元二之所学,当与张仲宣相类似。由于寻常的武贡举,并不以求将为目的,元二等人入仕,须应武制举。故而其人求仕,较于杜甫一类的文士,当更为困难。其人倘不能及第,则须走干谒主君的道路,然自杨若虚求仕之迹观之,此路更非容易。以上两路既不得通,元二恐只剩奔走于各地长官的幕府之中这一条道路。观诗歌尾联 “ 经过自爱惜,取次莫论兵 ” 之句,元二来夔,似曾论兵于主事者,而未能获得赏识。
另外,今日虽不见马季龙的对策,但其人之生平事迹因其子马燧为唐代中期名将,而见存于史传之中,《旧唐书·马燧传》载:
从此条史料中可知,马季龙的家风,尚于武功,这与杜甫的诗书传家,素敦儒业颇不相同。元二的风采,应与马季龙、马燧相似,其人当非以儒者自居,亦不欲以儒术辅国,而实以 “ 论兵 ” 靖乱为业。通过对杨若虚、张仲宣、马季龙三人相关事迹的考察,可以大概想见元二其人、其业,如此则颇有助于理解杜诗为何特地以 “ 论兵 ” 事为戒。
除去对元二其人的探究外,注家们还曾讨论过元二前往江左的缘由,今日尚存两种说法。其一为赵次公曰:
谢思炜认为元二将往浙西节度使季广琛幕下,这姑可留备一说。对其说尚须稍辨明的是,元二此行当为自荐其才,非为季广琛所聘请。按,唐代幕主聘人入幕,多以币马礼聘,行事颇为庄重。若元二果为季广琛聘请,诗中结尾当不至如此消极。且杜甫有《送李八秘书赴杜相公幕》一诗,诗题中亦详细记下了李八被聘入幕之事,而此诗之中只言 “ 适江左 ” ,则元二此行应为自荐其才,故其结果还未可知。另外,依据本诗首联 “ 乱后今相见,秋深复远行 ” ,则元二来夔似在初秋,至秋深之时,又转往江左而去,故而诗中用一 “ 复 ” 字。又据 “ 经过自爱惜,取次莫论兵 ” 语意,则元二在夔,或即曾以兵略之事,干谒其主事者,而终以失败告终,故离夔而去。
上文对元二尚武形象的探索,以及其去夔原因的推论,可以作为《送元二适江左》创作背景的补充,而有助于理解本诗诗意。接下来,即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究 “ 晋室丹阳尹,公孙白帝城 ” 所蕴含的深意。
在 “ 晋室丹阳尹,公孙白帝城 ” 一联的注释链条中,其较有影响力的注家有刘辰翁、单复、胡震亨三人。此外,何焯、李驎二人则颇有新解。刘辰翁注曰:
刘辰翁首倡 “ 公孙白帝城 ” 为 “ 僭伪 ” ,且将之与当时藩镇林立的背景相联系,后代注解多沿袭此说。考 “ 公孙白帝城 ” ,即用公孙述筑造白帝城而割据一方的典故。在杜诗中,公孙述多是作为割据形象出现的,如在 “ 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 ” 一联中,杜甫将 “ 公孙述 ” 与 “ 侯景 ” 并提,足见杜甫对公孙述的负面评价。刘注对 “ 公孙白帝城 ” 之解释,的确符杜诗本意。然而刘注所提出的 “ 晋室丹阳尹 ” 系指元二,则反被后代注家们所摒弃。如单复《读杜诗愚得》曰:
单复认为 “ 晋室丹阳尹 ” 与 “ 公孙白帝城 ” 皆是指 “ 为郡者 ” ,然而二者忠、叛不同,故须警惕慎言。此时注家尚未对 “ 晋室丹阳尹 ” 的历史背景进行广泛的考察,故仍将之属于忠义的一方。至胡震亨则引历史事件以解释诗句,其人曰:
胡震亨认为 “ 晋室丹阳尹 ” 的含义,当与 “ 公孙白帝城 ” 一致,二者都蕴含着俶扰不安的意味,故而将丹阳尹与王敦叛乱相联系。然而胡震亨的论述,并没能在 “ 王敦俶扰 ” 与 “ 晋室丹阳尹 ” 间建立起有机的关系,且其所引温峤、刘隗,同为晋室忠臣,这无疑会具有一定的误导性。其后卢元昌的注解,综合诸说,但却转显局促:
卢元昌认为 “ 晋室丹阳尹 ” ,既关乎温峤的忠于晋室,又关乎王敦的逆谋叛乱,这一论述看似周全完备,却反而使句意陷入复杂不明的困境。卢元昌的困境,实则也是这一主流的注释链条的困境,注家们对于诗歌含意的把握当是合乎诗歌本身的,但是其所引用的温峤与王敦的事件,却不能成为这一诗意的依据。故而,其他注家又提出了另外的观点,如何焯《义门读书记》中说:
虽然从诗歌整体上看,注家们已能察觉 “ 晋室丹阳尹 ” 的叛乱意味,然而尚须相应的历史事件作为此说之基础。其实早在《钱注杜诗》中,便有相应之历史事例,钱注曰:
钱谦益所引事例中,许柳正是一叛乱势力所任命的丹阳尹。其后李驎之说,即自此生发,其《书杜工部集后》曰:
李驎所举苏峻、许柳叛乱事件,却正与叛乱意味相合,可谓独立精见。但是其 “ 知少陵所指必柳 ” 一语,则太过凿实。且究其根本, “ 晋室丹阳尹 ” 一语实是泛指,其相关事件,当不止此一例,故而须对东晋丹阳尹有一更广泛的考察。另外, “ 晋室丹阳尹 ” 的构语本身,或许即可指代心怀异谋者,这也需要进一步考察。
东晋渡江之后,以扬州、荆州最为重镇。扬州为政治中心,京畿所在,其中 “ 丹阳尹 ” 即为京畿的重要地方长官,其上有扬州刺史、下有建康令,可以参预朝政,具有显赫的地位与剧要的职权。在对 “ 晋室丹阳尹 ” 的相关事例,进行扩大考察之前,尚可再检史书中所载温峤、许柳之事,《晋书》载:
温峤在他的论述中展现了丹阳尹的重要性,王敦听信其言,想要削弱京师的实力,以为自己将来的叛逆谋取优势,故而放还温峤。从这一事件,已经可以略见丹阳尹在权力斗争中的重要地位。然而历代注家对此认识不足,未能据此对丹阳尹进行更深广的考察。在苏峻攻克建康之后,其人为把持军政,而任命亲信以要职,丹阳尹即成为其目标。在其叛乱集团中,许柳得以任职丹阳尹,其人受祖约之命,前来与苏峻会兵,为攻克建康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自许柳之功勋,也可窥见苏峻于丹阳尹一职的重视。
东晋时期,除去王敦谋逆,苏峻叛乱外,还有桓玄之乱、刘宋代晋二大历史事件,其中也皆可见到丹阳尹的身影。何毅群的《东晋南朝丹阳尹述论》一文中即曾涉及桓玄、刘裕二人与丹阳尹之关系:
另外,从桓玄与卞范之,刘裕与刘穆之、徐羡之等人的关系中,也可以见出 “ 丹阳尹 ” 对于反叛势力谋夺晋室政权的重要性。桓玄与卞范之的关系,可见于《晋书》:
卞范之年少即与桓玄相识,至后来为桓玄之谋主,其在桓玄集团中的地位自然非同寻常,且《晋书》直将卞范之 “ 为丹阳尹 ” 与 “ 玄将为篡乱 ” 结合在一起,可见唐人已发觉此职位与叛乱之间的重要关系。而刘穆之的事迹,则见于《宋书·刘穆之传》:
刘穆之初展其才干,便为刘裕赏识。当刘裕讨伐刘毅,诸葛长民为留守主事,然刘裕颇不放心,故使刘穆之监督之,刘穆之当时即身带 “ 丹阳尹 ” 一职。诸葛长民其后心生异谋,举棋不定,转欲从刘穆之处探得刘裕心曲,此时刘穆之已俨然为刘裕在京态度的代言人。当刘裕讨伐司马休之的时候,虽以其异母弟刘道怜为留后,然大小事情皆由刘穆之决断。其后刘裕北伐,刘穆之虽加官左仆射,亦仍领丹阳尹一职。当刘裕攻破潼关,收复长安时,则因刘穆之顿亡,而统军南归。刘穆之其于刘裕之意义,颇近于萧何之于刘邦。而刘穆之自义熙八年(412)获任丹阳尹,直至其病亡,此职方转为刘裕的另一亲信徐羡之担当。《宋书》列诸臣子列传,首列刘穆之,次列王弘,再列徐羡之,从刘穆之、徐羡之开国元勋的地位,亦可见出 “ 丹阳尹 ” 对刘裕代晋时所发挥的重要作用。然而刘穆之、徐羡之所忠心者,已非晋室。二人于《宋书》中虽被称为元勋,但二人于晋室中,却应反称为大逆。
综上所述,王敦、苏峻、桓玄,皆一时之叛晋者;至于刘裕,则为代晋开宋之帝王。他们势力雄强,却皆欲以亲信任职丹阳尹,而其任职者,除温峤以假意事奉王敦外,许柳、卞范之、刘穆之、徐羡之,皆忠于其主公,而非是晋室之忠臣。可见东晋历史上的重要反叛,几乎都与 “ 丹阳尹 ” 发生关系,且这些 “ 丹阳尹 ” 在其反叛集团中也都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这种情况也见于刘宋之末、萧梁之末,其时丹阳尹也皆成为反叛集团控制京师的重要力量而反噬旧朝主君。
当然,如果放眼东晋一朝,历任丹阳尹中,既有为晋尽忠者,如刘隗、羊曼、王坦之等;又有身为宗室者,如司马恢之;还有奸佞之臣如王国宝。从数量上看,许柳、卞范之等人并不占优势。但是历史之记忆,实则以权重为首要因素。如王敦、温峤、苏峻、许柳、桓玄、卞范之、刘裕、刘穆之、徐羡之等人,皆是重大历史事件的参与者,他们都曾对东晋的局势产生过巨大的影响,在《晋书》与《宋书》中存有关于他们的大段记载。可以说,相较于那部分 “ 失声 ” 的 “ 晋室丹阳尹 ” 而言,这一部分叛晋的 “ 晋室丹阳尹 ” ,实则更可以看作是丹阳尹的代表,而其所蕴含的意义也无疑与叛乱、俶扰、僭伪、反动相关联。
当我们越过人物与事件,而去考察 “ 丹阳尹 ” 本身的特质,也可以发现这一职位本身所有的发叛基因。东晋一朝,中央集权衰弱,地方势力强盛,诸多权力转为臣子所窃用,这其中便包括官吏的任免权。而 “ 丹阳尹 ” 一职,权在京师,地位显要,自然会成为反叛势力控制京师的重要据点。若 “ 白帝城 ” 也正因其地处险要,而为乱世奸雄所觊觎。自此亦可以见出杜甫构语之巧妙,如 “ 丹阳尹 ” 与 “ 白帝城 ” ,一为官职、一为城池,其本身并不会去反叛,必当其时逢 “ 晋室 ” 、主遇 “ 公孙 ” ,然后始得具有逆反其中央的可能。故而 “ 丹阳尹 ” 之前必加以衰弱的 “ 晋室 ” , “ 白帝城 ” 之前必加以怀逆的 “ 公孙 ” ,然后始成其反叛意味。唐朝在 “ 安史之乱 ” 后,其中央之衰弱与 “ 晋室 ” 相似,臣子之怀逆者多有如 “ 公孙 ” ,杜诗中对此亦多有展现,如《伤春五首》《有感五首》《诸将五首》等诗责备诸将徒知享受国家之俸禄,而不能拱卫主君,为国家销忧解难。然而历代注家过于关注 “ 晋室丹阳尹,公孙白帝城 ” 所涉及具体的历史事件,对其本身所体现的历史内涵却有所忽略。
另外,自前所引注家注解,可见注家多将 “ 晋室丹阳尹,公孙白帝城 ” 上升到 “ 藩镇割据 ” 的高度,结合全诗来看,却不必将之如此抬高。在大乱方止,权力秩序与制度正在重建的时代,并非所有的官员都能像杜甫那样秉持仁义之心,胸怀天下,这是可以肯定的。杜甫与这样的人交往,则正如其自言 “ 畏人嫌我真 ” 一样,是存在一定的摩擦与抵触的。而且杜甫也曾谓友人 “ 将诗莫浪传 ” ,则杜甫亦自知自己与时人有所抵触。元二此行江左,也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所以杜甫在 “ 经过自爱惜,取次莫论兵 ” 中寓含着谨言慎行,以避祸乱的意味。而且这种劝告不单出现在《送元二适江左》中,杜诗《别李义》中也存在着相似的诗句,如 “ 重问子何之?西上岷江源。愿子少干谒,蜀都足戎轩。误失将帅意,不如亲故恩 ” ,又如 “ 王子自爱惜,老夫困石根。生别古所嗟,发声为尔吞 ” ,杜甫于此指出蜀中多以军将主事,其人跋扈少恩,故劝说李义当自加爱惜,愿其少去干谒。这里的 “ 蜀都足戎轩 ” “ 误失将帅意 ” ,即近于《送元二适江左》中的 “ 晋室丹阳尹,公孙白帝城 ” ;这里的 “ 愿子少干谒 ” “ 王子自爱惜 ” ,即近于《送元二适江左》中的 “ 经过自爱惜,取次莫论兵 ” 。通过对《别李义》一诗中的丰富内容,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杜甫在《送元二适江左》中所寄托的对元二的关心与嘱咐。
综上所述, “ 晋室丹阳尹 ” 是指代着那些缺乏忠心的臣子,其含义依据一则是在王敦、苏峻、桓玄、刘裕等人叛晋的事件中,丹阳尹一职为其人所觊觎,而其任职者如许柳、卞范之、刘穆之、徐羡之等人也的确成为反叛势力的重要力量;其二则为在晋室衰弱的情况下,丹阳尹因其权力在京师中的重要地位,本身便具有一定的反叛基因,即所谓的怀璧其罪。
《送元二适江左》当作于杜甫身在夔州之时,元二自当地出发,转往江左谋职。然彼时天下未安,异图之人潜在,怀忠之臣难觅,元二辗转漂泊,以兵略干谒各地主事,或可能因其主张不同于主事者,而引起祸端。杜甫亦长年依托各地长官为生,其所交结者,前有章彝、近有柏茂琳,而徐知道、崔旰之先后乱蜀,亦其亲身所历。杜甫对此辈之性情,亦早已熟悉,故而才会对元二加以劝说,望元二谨慎言行,恐其遇此乱臣而遭受横祸。诗中 “ 晋室丹阳尹,公孙白帝城 ” 即杜甫所设之隐语,元二既然熟通兵略,于此关乎历代存亡之丹阳尹与白帝城亦当有所认识。后代注家虽能结合全诗,并以一二史事揭示 “ 晋室丹阳尹 ” 背后的反叛意味,但是他们却未能发觉 “ 丹阳尹 ” 在 “ 晋室 ” 衰弱的历史情况,本身即具有一定的反叛基因。而且 “ 晋室丹阳尹 ” 本身即为一泛写,注家依据某一丹阳尹的经历来对诗句进行解释的做法,这有过于凿实的问题。
自从宋人黄庭坚提出 “ 杜诗无一字无来历 ” ,注杜家们遂有为杜诗诗句寻找语典、事典的倾向。杜诗中也的确存在着大量使用前人语典、事典的情况,但是杜甫的创作是基于他对历史的记忆与现实的感受来进行创作的,而不是基于历史文本。而且杜甫对历史的理解也可以是综合性的、概括性的,其诗句也可以是对诸多事件进行总结和归纳。因此在面对杜诗及其所涉及到的历史事件时,不应只是在诗句与事件中作简单的连线式理解,而应在对其背后所涉及的历史事件有较深考察的基础上,探求诗句与史事间的有机结合,如此也将有助于深入到杜甫的思想之中。而且 “ 晋室丹阳尹,公孙白帝城 ” 也再一次为我们展现了杜诗的构语之巧妙、达意之合贴,这提醒我们对杜诗构词、构语也当给予应有的关注。
注释:
①②(宋)黄希、黄鹤:《黄氏补千家集注纪年杜工部诗史》卷二十四,《中华再造善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
⑥(宋)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卷六,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72页。
⑧⑨赵艳喜:《试论杜甫送行诗中的 “ 己客双提 ” 》,《杜甫研究学刊》2006年第3期,第75-76页、第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