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忠纲
杜诗在中唐已大行天下。到晚唐五代,亦应得到广泛的流传。但此时战乱频仍,社会不安定,故保存下来的资料较少。杜甫天宝十三载(754)所献《进〈雕赋〉表》即说: “ 自七岁所缀诗笔,向四十载矣,约千有余篇。 ”而流传至今作于天宝十三载前诗歌不过一百多首。所以韩愈《调张籍》云: “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 ” 可见杜甫作品散佚之多。所以,仅以今存资料的多少来断定杜诗在当时的影响,难免有所偏失。杜诗在晚唐仍然得到广泛流传的一个显著的例子,就是高彦休《唐阙史》所载《韦进士见亡妓》: “ 京兆韦氏子,举进士,门阀甚盛。尝纳妓于潞,颜色明秀,尤善音律,慧心巧思,众寡其伦。韦曾令写杜工部诗,得本甚舛缺,妓随笔铅正,文理晓然,以是韦颇惑之。十六归京兆,二十一而雕落。 ”高彦休《唐阙史》序云: “ 中和岁,齐偷构逆,翠华幸蜀,搏虎未期,鸣鸾在远,旅泊江表,问安之暇,出所记述,亡逸过半,其间近屏帏者,涉疑诞者,又删去之,十存三四焉。共五十一篇,分为上下卷,约以年代为次,讨寻经史之暇,时或一览,犹至味之有菹醢也。甲辰岁清和月编次。 ” 所谓 “ 齐偷构逆,翠华幸蜀 ” ,指的是黄巢起义,攻破长安,唐僖宗仓皇逃到四川。 “ 甲辰岁 ” ,即僖宗中和四年(884)。《唐阙史》所记大多为代宗大历至僖宗乾符(766-879)年间事, “ 约以年代为次 ” 。《韦进士见亡妓》条下即《卢尚书庄堕雷工》条,所记乃乾符二年(875)事,又后《迎佛骨事》条,记唐懿宗咸通十四年(873)事。故《韦进士见亡妓》所记之事,最晚亦当在乾符以前。一个下层的妓女,对杜诗竟如此熟悉,他人可知。而从 “ 得本甚舛缺 ” ,亦可见当时杜诗在民间流传之广,影响之大。所以在唐五代笔记小说中,有关杜甫和杜诗的记载甚多。这些记载,内容驳杂,有的有事实根据,颇有价值;有的一鳞半爪,想象虚构;有的道听途说,记载失实。多方面反映了杜甫及杜诗对后世影响颇大。
孟启《本事诗·高逸第三》载: “ 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玄宗闻之,召入翰林。以其才藻绝人,器识兼茂,欲以上位处之,故未命以官。……常出入宫中,恩礼殊厚,竟以疏从乞归。上亦以非廊庙器,优诏罢遣之。后以不羁流落江外,又以永王招礼,累谪于夜郎。及放还,卒于宣城。杜所赠《二十韵》,备叙其事。读其文,尽得其故迹。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 ”
据作者序称该书作于 “ 光启二年 ” ,即公元886年,已是晚唐,时李杜并称已久,撰者多喜并引李杜之事。孟启《本事诗》所记则多为诗之 “ 本事 ” ,上引李杜之诗则记载了李白和杜甫的生平之 “ 事 ” ,最后特别提到杜甫的《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此诗概述李白一生行迹,充溢着对李白的全面理解和深切同情。首十二句,盛赞李白的诗才及其以诗承玄宗优宠之事;次八句,言李白因小人谗毁,遂求放还,遇杜甫同游梁宋、齐鲁,交契深厚;次十句,痛陈李白被罪长流夜郎之遭遇;最后十句,仗义为李白申枉,而愤朝廷无人代白辩冤。故王嗣奭评曰: “ 此诗分明为李白作传,其生平履历备矣。白才高而狂,人或疑其乏保身之哲,公故为之剖白。 ”汪灏亦曰: “ 他处赠李诗多错综,独此章未免直叙,何也?盖公忿李之无罪受冤,竟欲叩九阍而代为申诉,明是一道奏疏,题曰寄李,窃冀朝宁闻之耳。 ”所以孟启称 “ 杜所赠二十韵,备叙其事。读其文,尽得其故迹 ” 。由杜赠白诗联想到杜甫在 “ 安史之乱 ” 中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及其诗作,认为杜甫的诗 “ 推见至隐,殆无遗事 ” ,堪称 “ 诗史 ” 。 “ 推见至隐 ” ,出自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太史公曰: “ 《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 ” 裴骃《集解》引韦昭曰: “ 推见事至于隐讳,谓若晋文召天子,经言‘狩河阳’之属。 ” 司马贞《索隐》引李奇曰: “ ‘隐’犹‘微’也。言其义彰而文微。 ” 《索隐》又引虞喜《志林》曰: “ 《春秋》以人事通天道,是推见以至隐也。《易》以天道接人事,是本隐以之明显也。 ”“ 见 ” 读如 “ 现 ” ,与下 “ 显 ” 字同。谓《春秋》乃由事迹之显著,而至于精微。何焯则谓: “ 推见至隐,言由人事之见著者,推而至于天道之隐微也。 ”后世对 “ 推见至隐 ” 有不同的阐释。张高评曰: “ 推见,历史叙事(史事);至隐,指历史哲学(史义),谓《春秋》所叙述的齐桓晋文称霸一类的事件,采取的文体形式是历史,主要表达的则是作者自己的义理。 ”这也就是说,诗人所写的并非是单纯 “ 显 ” 事,而是在 “ 显 ” 事中含蓄地 “ 显 ” 露出作者的褒贬态度和思想立场,即所谓 “ 微言大义 ” 的 “ 春秋书法 ” 。
至于高适,天宝十一载(752)辞封丘尉,客游长安。秋冬之际,任凉州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幕掌书记。安禄山反,征哥舒翰讨贼,仍佐翰守潼关。十五载,翰兵败降贼,后奔赴行在,及河池郡,谒见玄宗。寻迁侍御史。至成都,八月,制授谏议大夫。至德二载(757),永王璘起兵于江东,欲据扬州。授适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兼御史大夫,诏与江东节度来瑱率本部兵平永王之乱,对李白之陷囹圄及流放夜郎,亦未设法营救。平乱后,又讨伐安史叛军,曾解睢阳之围。李辅国恶其敢言,乾元元年(758),左授太子少詹事,兼御史中丞,分司东都。杜甫有《寄高三十五詹事》诗。高适虽高踞节帅,亲自参与平永王乱,讨安史叛,但对两次征伐竟无一诗。直到乾元二年出为彭州刺史后,才在《酬裴员外以诗代书》中叙及自己坎坷的仕途经历与 “ 安史之乱 ” 后的社会动乱情况: “ 乙未将星变,贼臣候天灾。胡骑犯龙山,乘舆经马嵬。千官无倚着,万姓徒悲哀。诛吕鬼神动,安刘天地开。奔波走风尘,倏忽值云雷。拥旄出淮甸,入幕征楚材。誓当剪鲸鲵,永以竭驽骀。小人胡不仁,谗我成死灰。赖得日月明,照耀无不该。留司洛阳宫,詹府唯蒿莱。是时扫氛祲,尚未歼渠魁。背河列长围,师老将亦乖。归军剧风火,散卒争椎埋。一夕瀍洛空,生灵悲曝腮。衣冠投草莽,予欲驰江淮。登顿宛叶下,栖遑襄邓隈。城池何萧条,邑屋更崩摧。纵横荆棘丛,但见瓦砾堆。行人无血色,战骨多青苔。遂除彭门守,因得朝玉阶。 ”
至德二载(757),岑参自北庭到达凤翔肃宗行在,六月十二日,杜甫等五人荐岑参可为谏官,肃宗以岑参为右补阙。十月,扈从肃宗归长安。后改任太子中允,兼任殿中侍御史,充任关西节度判官。宝应元年(762)十月,天下兵马元帅雍王李适会师陕州讨伐史朝义,岑参任掌书记。岑参在凤翔作《行军诗二首(时扈从在凤翔)》: “ 吾窃悲此生,四十幸未老。一朝逢世乱,终日不自保。胡兵夺长安,宫殿生野草。伤心五陵树,不见二京道。我皇在行军,兵马日浩浩。胡雏尚未灭,诸将恳征讨。昨闻咸阳败,杀戮净如扫。积尸若丘山,流血涨丰镐。干戈碍乡国,豺虎满城堡。村落皆无人,萧条空桑枣。儒生有长策,无处豁怀抱。块然伤时人,举首哭苍昊。 ” “ 早知逢世乱,少小谩读书。悔不学弯弓,向东射狂胡。偶从谏官列,谬向丹墀趋。未能匡吾君,虚作一丈夫。抚剑伤世路,哀歌泣良图。功业今已迟,览镜悲白须。平生抱忠义,不敢私微躯。 ” 反映战乱惨况具体深刻,身为谏官,抱持忠义,不惜微躯。但在《岑嘉州集》近四百首中,仅此二诗。后从雍王李适讨伐安史叛军,亦无诗咏及。后任嘉州刺史,在《西蜀旅舍春叹,寄朝中故人呈狄评事》诗云: “ 春与人相乖,柳青头转白。生平未得意,览镜私自惜。四海犹未安,一身无所适。自从兵戈动,遂觉天地窄。功业悲后时,光阴叹虚掷。 ” 可见乱后豪情衰飒之心境矣。
综上所述,在反映天崩地解 “ 安史之乱 ” 前后唐代社会生活的变化方面,不论就诗歌的数量和质量,反映现实的广度和深度,杜甫都较李白、王维、高适、岑参为优,遑论他人!把 “ 诗史 ” 的桂冠戴在杜甫头上,可谓实至名归。宋以后, “ 诗史 ” 与 “ 诗圣 ” “ 集大成 ” 几乎成为杜甫研究的三大理论范畴,但对 “ 诗史 ” 内涵的阐释可谓歧见纷出,褒贬互见,这是后话,此不赘述。
由《戏赠杜甫》的真伪引发的这场历时千年而不绝的辩难,令人叹为观止,此亦可见李杜二人的艺术与人格魅力和后人对诗仙诗圣的挚爱。
严武欲杀杜甫之说,虽经许多杜诗研究者的批驳,但仍有人信其说,或不敢信其有,亦不能断其无,依违两者之间。看来,这是应该加以澄清,为严武辨诬的。
《云溪友议》所记,多得之传闻,有不少失实之处。这段文字,错讹甚多,就其大者,有以下数端:
(一)将武父严挺之误为 “ 定之 ” ,将房琯误为 “ 房绾 ” ,盖因音近而误,可知纯系传闻。
(三)《云溪友议》云: “ 武母恐害贤良,遂以小舟送甫下峡。 ” 杜甫离蜀在严武死后,而非生前。再是,作为节度使的严武,真要杀杜甫,甫乘小舟岂能逃脱?
(四)《云溪友议》云: “ 李太白为《蜀道难》,乃为房、杜之危也。 ” 关于《蜀道难》的写作年代,尽管说法不一,但最迟不当晚于天宝初年。但无论如何,《蜀道难》与 “ 房、杜之危 ” 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前人和今人已详论之,兹不赘述。
老杜命途多舛,颠沛流离,以至死因卒地争讼不已,福兮祸兮?但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诗圣杜甫的影响之大之深之广,对促进杜甫研究不无裨益。
他如《云仙杂记》卷一《笼桶衫柿油巾》引《浣花旅地志》曰: “ 杜甫在蜀日,以七金买黄儿米半篮、细子鱼一串、笼桶衫、柿油巾,皆蜀人奉养之粗者。 ” 卷三《惠一丝二丝》引《浣花旅地志》曰: “ 杜甫寓蜀,每蚕熟,即与儿躬行而乞曰:‘如或相悯,惠我一丝二丝’。 ” 卷四《夜飞蝉》引《放怀集》曰: “ 杜甫每朋友至,引见妻子。韦侍御见而退,使其妇送夜飞蝉,以助妆饰。 ” 大历元年(766)秋,杜甫有《奉汉中王手札报韦侍御萧尊师亡》云: “ 秋日萧韦逝,淮王报峡中。少年疑柱史,多术怪仙公。不但时人惜,祇应吾道穷。一哀侵疾病,相识自儿童。 ” 是杜甫与韦侍御早就相识。这些传闻都比较细微而真实地反映了杜甫流寓巴蜀时的艰苦困窘的生活,恐怕不是无根之谈,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注释:
①(唐)杜甫:《进〈雕赋〉表》,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卷二十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271页。以下凡引杜甫诗文之语,皆据此本,非有必要者,不另注出。
②(唐)高彦休:《唐阙史》卷下,《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356页。以下所引《唐阙史》文字,皆据此本,不另注出。
③(唐)孟启:《本事诗·高逸第三》,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15页。陈尚君《〈本事诗〉作者孟启家世生平考》(《唐代文学研究》(第十二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指出,《本事诗》作者之名,有 “ 启 ” 、 “ 棨 ” 、 “ 綮 ” 三种说法,现据新出土文献,可以确定 “ 启 ” 字为正,今从其说。
④(唐)杜甫撰,(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八引,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64页。今本《杜臆》未见。
⑤(清)汪灏辑注:《树人堂读杜诗》卷八,清道光十二年(1832)银城麦浪园刻本。
⑥(汉)司马迁撰:《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华书局校点本1982年第2版,第3073页。
⑦(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十八《前汉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⑧张高评:《左传之文韬》,附录 “ 方苞义法与《春秋》书法 ” ,台湾高雄丽文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10月初版一刷,第239页。
⑨(唐)陆淳:《春秋集传纂例》卷一《啖氏集传注义第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⑩(唐)陆淳:《春秋集传纂例》卷一《重修集传义第七》,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