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芹三帖

2021-11-11 14:01路军
火花 2021年7期

路军

我何时第一次知道芹菜里的“水芹”呢?

总角之年,我特别喜欢母亲炒的芹菜,大铁锅爆炒,在一定火候时,她喜欢铝勺子舀一些凉水极速均匀泼洒在滋滋蹦跳的芹菜段上,再炒一段时间。母亲说这样的芹菜食用就脆而不嫩。

其时,这芹菜个子不高,茎子不粗,叶子不大,农家几辈子沿袭而种,村庄前扇子面模样的菜园里即有。菜园临近一口石砌大沿井,春夏,母亲几乎每周都担水浇园子,芹菜那一阵子水灵灵的。它们是土生土长的中国芹。

大约前几年,我在小区门口一家菜店里见到了一种叶子稍小,菜茎子稍弯且簇拥在一起,极其婉约的芹菜,心生涟漪,一问,师傅笑呵呵说,美国西芹,翠灵,这换季的时候,人容易上火,吃它正好。实际上后来我查资料才知道,师傅说错了,那是水芹。他常卖的那种植株粗大宽厚,一看就像芹菜里健壮汉子的才是西芹,即从国外引进种植的。如今,乡村的冬季暖棚里西芹不少,我车行田野望见故乡临近道路前端的塑料大棚,常见到高约一米的西芹,挽成了一道绿篱。

一年冬日回乡去邻里菜棚内闲逛,见墙角湿地一簇簇芹菜,喜曰:水芹。它们温婉婷婷,那茎子也如水一样润滑。

这水芹怡翠新鲜,需小心翼翼捧着,否则稍一碰便容易折断了。洗净切成小段,以肉丝炒之,清香悠悠。于是,我便在这样袅袅娜娜的氛围里想见识一些关于水芹的古韵了。

芹的历史到底已多长?有一点我想是没有异议的,草木比人类的历史要长。早在《诗经·采菽》中已有“觱沸槛泉,言采其芹”之句。中原大地,泉水喷涌,水岸之地,芹菜长势旺盛,野生的自然鲜活,我们的祖先一定学会了选育并种植它们。古人牛得很,食自然草木,还留下绵绵诗意。无独有偶,在《诗经·泮水》篇记述,鲁地亦有种植:“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泮水在孔子家乡曲阜,采摘水芹,芳香四溢,乐哉悠哉!看起来,采摘水芹很早就是一种民间流行的风俗了。人们放身自然,与草木为伍,天高云淡,呼吸都是绿色的。

那一日看《大秦赋》,见先祖们喝酒吃菜,酒为大米汤一样色泽的米酒,我好奇自问,他们吃什么蔬菜呢?后见吕不韦之《吕氏春秋·本味》借用商代开国元勋、美食家伊尹所言“菜之美者,云梦之芹”句子,莞尔一笑,古人喜芹菜为菜肴,云梦泽之地的美芹天下冠绝。这当然是吕不韦这些达官显贵们优中选优的美味。

从平民百姓看,食芹菜自然已相当普遍了,可谓“美芹”。我去的那家菜店主人,一见我买芹菜,便常常喜滋滋地说,我也爱吃芹菜,这个季节正是吃芹菜的好时候,你看,多水灵。

我们这些人从小喜芹,这也是一种文化基因在延续吧?

唐杜甫喜水芹,那一幕幕情景散溢古朴文雅的诗意。

753年夏,与好友郑广文去长安南郊山林游玩,而后一起去何仙游家中就餐,杜甫留诗存记:“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古人做菜追求活色生鲜,鲫鱼肉切成银丝状用类似砂锅一样的器皿煲煮,即使水芹也同其它物一起做成羹,真是令人垂涎的美味啊!不像现在,水芹只是平常人家佐饭的一种菜肴了,少了许多古雅的姿态与神韵。

宋代词人林洪喜欢研究饮食,所著《山家清供》书中,碧涧羹做法了了:“荻芹取根,赤芹取叶与茎,俱可食。二月三月作羹时采之。洗净,入汤焯过,取出,以苦酒研芝麻,入盐少许,与茴香渍之,可作菹。惟瀹而羹之者,既清而馨,犹碧涧然。”

林洪所写水芹菜肴,做成的“菹”,即多味的芹菜咸菜,自然赶不上煮碧涧羹吸引人了。这羹厨艺不甚繁复,只是几个名目颇为稀奇。荻芹应该是水芹的别称,有据为证,西汉刘向著《别录》云:水芹即芹菜也,有两种。荻芹……赤芹。“赤芹”并非水芹变色而名,实际是“生江南吴兴郡。淮南名楚葵,宜春郡名蜀芹”(《天宝单方》)。这碧涧羹色泽鲜碧,馨香入口,勾起了杜甫二十岁时漫游吴越、品食碧涧羹的情景。

五年后,任华州司功参军的杜甫去蓝田县东南玉山下拜访好友崔兴宗、王维,在崔宅做客,崔宅亦称东山草堂。此时,秋高气爽,草木新鲜,远离俗世,内心的烦忧似乎暂时远离。耳畔偶有佛寺钟磬清音飘来,内心澄澈。放眼望去,山野中溪流淙淙,小村炊烟起屋舍,松子秋声,渔夫与砍柴者披着夕阳归家。杜甫的晚饭吃了什么呢?他赋诗存念:“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

看网络,给予此句的一些翻译有些搞笑。言杜甫吃野味“白鸦”,实则谬误。“白鸦谷”为一条山谷,《长安志》记载:白鸦谷,在蓝田县东南二十里,其地宜栗。而“青泥”在《水经注》中记载:“泥水历晓柳城南,魏置青泥军于城内,俗亦谓之青泥城。”至唐,此地设置青泥驿馆,也称为“青泥坊”,在青泥岭上,在蓝田县南七里。

杜甫言说的“煮芹”为何美味?这也是一种芹菜羹。唐代诗人韩愈笔下亦曾记载“涧蔬煮蒿芹,水果剥菱芡”,吃芹菜羹,剥菱角芡实,食之尤美。

杜甫晚饭不过是粟米煮水芹的羹而已。可是对于有着济世安民之愿的杜甫而言,不会挑剔的,此饭清淡有味,合乎其心。他心中只愿百姓的生活如是“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一样恬淡宁静。

正是这样的“美芹”令杜甫心绪悠悠,他一生写了不少与“美芹”有关的诗歌。“炙背可以献天子,美芹由来知野人”,诗人常常奔波远途,有时食不果腹,美芹对杜甫而言,也算美味了;“雨泻暮檐竹,风吹青井芹”,其时,诗人困居长安,幸得僧人好友赞公不仅给予他无微不至的生活温暖,可以品美芹等食,还以闲适超脱的心境影响杜甫,帮助其心灵解脱;“飞来两白鹤,暮啄泥中芹”,这无处觅食的白鹤饥肠辘辘,黄昏时光里,啄食美芹的场景,不过是心志高远的诗人落寞的背影罢了!

芹之古老的文韵远比其历史丰富多彩。

美食家苏轼对于水芹亦情谊悠悠。

1073年,苏轼在杭州任通判,二月他去杭州所在的属县考察调研,去往新城的半途,关心民瘼的苏轼眼神时不时走向了田野之中。春天莅临,一场新雨应时而至,村落人家的屋檐雨声欢快,编织成了一曲曲清新自然之歌,顽皮的风儿好像知道苏轼要来,唯恐细雨淋湿了苏轼,如涟漪一样吹拂浮云。

雨停云飘,如给山岭戴上了一顶棉絮帽子。太阳挂在树梢,远望,宛如以物击之而鸣声入耳的乐器“铜钲”,这欢悦的曲子应该是春天的农耕之乐。他饶有兴致地勾勒出一幅简约时尚、温馨和谐的动人图景:“西岭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

西岭农家怎可不追这雨后农耕的好时机呢?热情好客的农人以煮芹烧笋招待帮忙农耕的乡邻。这暖意融融的一幕令我怀想起故乡相似的情景,乡亲们春耕夏除,秋收冬藏,一年四季,美芹与其它菜肴一起,流溢浓郁真挚的风土人情。

“煮芹”在宋代非常流行,人称“小东坡”的诗人唐庚写过“百尾不满釜,烹煮等芹蓼”,烹煮时是银鱼等待美芹一起煮的。银鱼体小,色泽如银,鲜嫩可口,这煮芹可谓美味呀!苏轼曾在湖州做过太守,这滋味,想必他亦曾难忘吧?

1077年4月,苏轼从密州转徐州任太守,7月暴雨倾泻,曹村黄河决堤,水淹村庄和田地。形势危急之际,他站在城头向慌乱无措的民众振臂高呼:“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苏轼并非只是发号施令高高在上,而是“轼庐于其上,过家不入,使官吏分堵以守,卒全其城”。功成后,苏轼带领民众整饬土地,恢复农耕,共渡难关。此后,他曾多次深入田野,体察民情,那流水之湄的水芹抽茎香袭,苏轼喜不自胜。隔了一年,旱后喜雨,他去徐门石潭设祭谢雨,途中见到了“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的丰收之景,以及农家“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呈现的蚕事浓的欢悦,心情大爽。

劳碌的公务之余,美食家苏东坡,念念不忘当年煮芹滋味的甘怡。隔着浩淼时空,他在向杜甫“人和年丰”的美好宏远致敬,农人们有如此和平安宁的生活,不亦乐乎?

一生南南北北、跌宕起伏的经历,苏轼习惯了以简约闲适的姿态面对。在俯下身子贴近百姓的生活岁月里,即使芹菜羹这样的家常便饭,他也喜欢标新立异。1079年正月初七,苏轼一行人徐州城南郊外打猎,只是“归来仍脱粟,盐豉煮芹蓼”,盐豉即豆豉,“蓼”为一种味道辛辣的水草,生浅水泽中,味辛辣。回来后苏轼只用脱皮而不深加工的糙粟米、豆豉煮水芹、蓼草,太简单了。

农人生活改善了,苏轼并不摆谱,他习惯于淡茶粗饭,煮一些芹菜羹也别有滋味在心头!

1083年苏轼黄州任上,一时间,在他人生低谷的时刻,平素不少好友要么避而远之,要么踟蹰犹豫是否与苏轼来往。期间有一个令苏轼一生难忘的记忆,倾慕苏轼诗风与人格的好友参寥子这一年三月从杭州徒步数千里至黄州,陪伴苏轼。这样的情义之厚如春风沐雨一样温暖,挚情感人,苏轼以美芹款待知音:“眷予东南来,野饭煮芹蓼。”席间,禅意悠悠,文韵悠悠,美芹滋味悠悠,情谊悠悠,这样的情景可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啊!

诗人参寥子陪伴了苏轼一年多,期间他们谈诗论艺,品茗畅游……直至苏轼调离黄州去汝州,才离开返回杭州。

1085年十二月,苏轼的好友王巩要去颍州做一般官员,苏轼写诗相赠,期间有“滟翻白兽樽中酒,归煮青泥坊底芹”之句子。看来,“青泥坊底芹”是超越时代的水芹中的翘楚,苏轼想起前辈杜甫当年粟米煮水芹的旧事,既是自省,也在委婉提醒好友,不论身居何位,都要生活简素,都不要忘了心系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