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民

陈洪柳

外公和外婆

“党员跟我来！”这句话成了外公杨民慧烈士的临终遗言。在炮火纷飞、硝烟弥漫的上甘岭战役中，外公率领一批战士突围，躺下了就再也没起来，共和国的旗帜上留下了他们血染的风采。据幸存的战友讲述，外公睁着眼睛离开人世，硝烟熏黑的脸上只能看清一双眼睛，这也是千千万万革命先烈的遗容。烽火狼烟的年代，英雄儿女们那双眼睛看穿了敌人的阴谋，看到了战争胜利的曙光。

妈妈向我讲过，我们杨家沟是因为躲避战乱才隐居深山，与世无争。杨家人是北宋杨家将的宗亲，具体渊源家谱没有记载。杨家沟有三姓，刘姓和陈姓是杨家将的副将后代。外公杨民慧是二十八世传人，杨家字辈排列是——

安邦护国志，正道仁义师，满门忠烈魂，丹心垂青史。

孝亲明诗礼，信友慧才智，贤良品自高，见德君思齐。

外公身世可怜，父母早逝，孑然一身，住在废弃的砖窑吃百家饭长大，为了创建新中国参军入伍。他英勇善战，曾荣立个人一等功，是受到部队隆重嘉奖的战斗英雄，是一名久经考验的老党员！当年外婆是来自大城市上海的学生兵，当时清一色的娘子军，全部主动嫁给了大老粗英雄连的战友，在艰苦的岁月里，野战部队天当被、地当床，漫山大雾当蚊帐。女兵不爱红装爱武装，坚守信仰，军事素质过硬，为了新一代奉献青春，组建军人家庭，没有一丝怨言。

饱经风霜的外婆轻伤不下火线，受重伤后被送到后方的荣军医院救治，在康复疗养期间，外公才批准探亲。外婆伤愈后转业安排在县妇联工作，生了一儿一女。外婆是幸运的，生儿育女的妇女才会觉得幸福，俗话说一子一女一枝花。许许多多的战友牺牲了，没有儿女甚至没有成家，就这样离开人世，永别亲人。外公外婆聚少离多，如果相处的机会多，肯定会留下更多革命的种子。

外公从一个普通的人民群众成长为部队干部，他是好样的血性男儿，他戎马生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马革裹尸是人生归宿，葬身他国是光荣的中国军人。可惜的是，我们家族后人都没跨过鸭绿江，并错失了部队组织的一次去烈士陵园扫墓的机会，成为毕生遗憾。

外公外婆是革命伴侣，他们相敬如宾，携手同行。妈妈回忆说：人家夫妻都称呼老公老婆，你外公外婆一直互相称呼同志，他们是真正严于律己的军人，真正以身作则的党员，一生高标准要求自己，忠于祖国忠于党，热爱人民热爱家。

妈妈引以为荣地说，我们烈士家庭是自豪的，从不搞特殊化，你外婆常常教诲我们兄妹俩，父母的荣誉是组织授予，儿女的荣誉要自己创造。有国才有家，国事重于家事，保家卫国是我们军人的神圣使命。当你还是人民群众的时候，要积极向上，向党员干部学习，向他们靠拢，体现凝聚力；当你是党员干部时，要有传帮带的思想觉悟，培养和挖掘可造之材，设身处地为人民群众做表率。

外婆毕业于民国上海市女子学校，为追求真理实现共产主义社会，毅然决然放弃了优越的城市生活，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加入正义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军出生入死，英勇顽强，为了中华民族的伟大事业鞠躬尽瘁。外婆和外公是铁打的革命伴侣，是我们家庭的榜样，亦是众多家庭的榜样。

那年，外婆陪伴外公去了泉台旧部。外公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培养出来的革命军人，走过草地，爬过雪山，经历了革命战争、解放战争，最后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魂归他乡。不幸中的万幸，他留下了革命的火种，告诫后代要继承他的衣钵，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奋斗。没有老前辈用生命换来的新中国，就没有如今和平年代的幸福生活。我们缅怀先烈，居安思危，以史为镜，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劳永逸，要以强盛的姿态屹立于东方之林。正如国歌中唱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舅父和舅母

外婆火化后，骨灰安葬在县城公墓园。舅父和妈妈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回到祖籍杨家沟下乡插队，兄妹俩都是觉悟高的党员，后来把回城名额主动让给了校友，两名普通群众。母亲十八岁出嫁，做了陈家媳妇。

舅父杨栋才是军人，军二代，优秀党员，参军后多次荣立个人二等功，侦察敌情时不幸被地雷炸伤。伤愈出院后他很想归队，但由于瘸腿被组织安排转业，分配到县新华书店工作，本以为可以轻松端着“铁饭碗”享受余生，谁料好景不长，正义耿直的舅父得罪了书店“一把手”，险些被开除党籍，却也被开除了公职。

书店有一名店员参与赌博被抓，坐牢后家属在书店门口乞讨。舅父看到实在可怜，带头找同事们捐款，捐给了犯人家属二十元钱。书店领导上纲上线，借题发挥，给舅父戴上了“敌我阶级不分”的帽子，添油加醋写黑材料上报，为自己邀功，给别人定罪。性情刚烈的舅父为此争吵，最终无济于事。

舅父返回原籍，公社武装部长推荐他担任民兵队长。舅父是杨家沟二十九世传人，没过几年当选为生产队长，他带领社员修水库，挖水渠，搞生产。穷乡僻壤的山区缺水，农作物基本靠天吃饭，在毛主席人定胜天的号召下，舅父带领全体党员和人民群众战天斗地，修建了杨家沟水库以及像红旗渠那样的杨家渠。

农谚说，有收没收在于水，多收少收在于肥。春夏之交雨水泛滥，春雨贵如油，夏雨遍地流，雨季丰沛的降雨量收集起来了，沟沟壑壑流水蓄在山谷之中的水库里，保证了农田灌溉急需用水。不仅如此，水库投放了淡水鱼，保障了社员过年时餐桌上四大家鱼的供应，统一合理分配，无需社员掏腰包。

舅母是生产大队的幼儿园老师，负责几个生产队学龄前娃娃的教育，幼儿园没两年取消了，原本就是农家女的舅母重新回到生产队，经人介绍嫁给舅父。婚后夫妻恩爱，相敬如宾，舅父全副身心投入生产队工作，家庭重担由舅母一人承担。

舅母生育表哥时难产，公社卫生院妇科医生见产妇大出血，以医疗条件太差为由拒绝接收，幸亏被及时送往县医院，剖腹产取出婴儿，母子平安，逃过一劫的舅母因此失去生育能力。命运多舛，所幸烈属家庭后继有人。

生产大队之间，为了抗旱经常发生械斗，村庄之间相互群殴，舅父总能应对这类突发事件，周旋于几个村庄的党员和群众之间，把流血事件的损伤率降到最低点。舅父为了人民群众的利益坚守原则，舍己为人，做堂堂正正的公家人，军人本色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做人民公仆，想群众所想，急群众所急，深受村民拥护和爱戴。舅父遗传了外公的一心为民的特质，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天妒英才！年底抽水库捕鱼时，寒风凛冽，抽水机被淤泥堵塞，电工拉下电闸后，舅父奋不顾身跳下水库，在冰冷的泥水中扒开淤泥。为了村民年夜饭上有一道寓意年年有余的红烧鲤鱼，舅父不幸遇难。电工合上电闸后，不料电线漏电，水是导体，舅父当场触电身亡，离开党组织及所有爱戴他的亲人和村民。

无法面对突如其来的噩耗，舅母哭得死去活来，命运作弄人，幸福的三口之家才刚刚开始就遭遇不公，留下他们孤儿寡母饱受凄凉。舅父是一位优秀的基层党员，吊唁和送葬的党政干部以及人民群众近千人。

舅父去世后，媒婆多次登门劝舅母改嫁或是招入赘男人，被舅母断然拒绝。生产大队考虑舅父因公牺牲，申请烈士称号获得上级批准，生活上给予舅母困难补助。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公社撤销，改为乡政府，社员改称乡民，家家户户颁发了乡规民约，分田到户，责任承包开始了。恰好又遇到拨乱反正的好政策，舅母忙得不可开交，一面要到田间地头去干农活，一面要到县城各个单位为丈夫名誉去上访。

好在农忙时亲友村民相帮，舅母一介女流勉强撑下了家庭生活，公粮上交后，没有余粮出售，留下不足的口粮，配以五谷杂粮，生活得以维持。

舅母长达六年的上访结束了，县落实政策领导小组给舅父平反，当年属于错误开除，鉴于本人离世，只恢复名誉，支付一笔抚恤金和安葬费。

表哥和表嫂

表哥杨大智是兵哥哥，军三代，优秀党员，杨家沟三十世传人，他参加过天安门国庆阅兵，退伍返乡担任村支书，可谓是子承父业。

参军时表哥体检和政审都合格，乡武装部领导以独子为由卡住不放人，带兵的军队干部是舅父的战友，见表哥身体素质和文化素质都过硬，是一个当兵的好苗子，在政策允许范围内，与地方达成一致意见，将表哥特招入伍。

表哥回乡探亲时，舅母安排他相亲，男女双方一见钟情。鸿雁往来不久，俩人缘定终生，再次探亲时便领证闪婚，是同龄人羡慕的金童玉女。

表嫂聪明伶俐，家庭条件较好，有胆量、有见识、有文化、有头脑，是第一批下海经商的时代女性，她以前是单位职工，停薪留职做电子电器生意。表嫂成了军嫂后，军民鱼水情更深了，事业也一帆风顺，是全乡第一个女万元户。

表嫂希望表哥回到自己身边打理生意，表哥说自己没有经商头脑，没有当老板的基因，坚决回农村发展，做一名合格党员，为人民群众谋福祉。

表哥复员后，不顾表嫂反对做了一名村官。适逢提倡村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乡干部希望他作为优秀党员，能够带领人民群众脱贫致富，村民也举双手赞成，提名选举高票当选。表哥在部队历练成全能兵王，掌握一流技术，并通过自学考试，部队颁发了大学文凭，他的愿望是农业早日实现机械化。

表哥表嫂生育一女，表嫂忙生意不打算再生，领取了独生子女证。表哥倒是无所谓，他没有重男轻女和多子多福的旧观念。舅母受不了！向儿媳吐苦水，我想生不能生，你能生不想生，同样是女人，为啥不传统一些，为啥那么新潮？我又没让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明明可以多生一胎，别人家出钱都买不到的。

表嫂追求物质生活，注重精神享受，她在城里盖了别墅，买了小车，请了保姆，聘了家教，给她女儿最好的家庭教育和生活环境，不惜重金培养女儿，从小学弹钢琴，学拉小提琴，学跳芭蕾舞，学书法，学绘画等各类才艺。

舅母身体不好，生儿育儿方面与儿媳有代沟，为此经常发生矛盾。她只好陪着儿子在农村生活，不肯去城里享清福，开始嫌弃儿媳，总是唠叨看不惯儿媳的嘴脸。

表哥倒是经常进城去陪媳妇和女儿，拉近距离，奉献父爱。最重要的一点，他是去问媳妇借钱，拿自家的钱帮助村民买农机，买化肥，买农药。

舅母对表哥说，你是党员干部，人民群众利益高于一切！时刻记住党员干部也是群众的一员，只不过你要走在前面，领着大家一起同甘共苦，同生共死。但你不能老是靠媳妇吃软饭，人家会戳脊梁骨，身为党员舍小家顾大家应该的，但要有个度，八成家庭劳动力可以去打工挣钱贴补家用，你尽心尽力就好。

表哥说我会严于律己，带领好基层党员，服务好人民群众。从法律角度讲，我老婆的钱就是我的钱，我晓得是她辛辛苦苦做买卖赚的，等村民都富裕了，我也会增加农业收入，到时再还钱给她，你就甭操心了，我心里有本账。

舅母继续教育表哥，我们的方块字都有特定的意义，老祖宗留下来的话一定有道理，有空多琢磨琢磨。你是老百姓的儿子，大家都是看在你爷爷是烈士才选你当队长。你是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实现共产主义事业是坚定不移的信仰，你要以身作则，坚持党性，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做到无愧人民群众才是本分。

农村免除农业税后，农民总算翻了身。杨家沟在表哥的带领下也沧海桑田，日新月异，一个个专业户像雨后春笋冒了出来，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康村。

舅母身患肝癌不幸离世，表哥也因换届选举功成身退，进城与表嫂生活在一起。杨家沟一栋栋新房建起来了，却像被掏空的村庄，居住率很低，只剩下空巢老人、留守儿童、哺乳妇女。更多富裕起来的家庭选择在城里买房，进城安家共享天伦，把老人接进城养老且方便照顾小孩读书。

父亲和母亲

父亲陈远贵是地道农民，老实巴交的贫农阶级，当年正是凭借这些优点，母亲才下嫁给他。父母的爱情比较单纯，人品第一，婚姻也简单，没啥彩礼和嫁妆。父亲是个文盲，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自己大言不惭地说，我不认得它们，它们认得我。母亲是知识女性，做了一辈子山村代课老师，三十年后才转正。

祖上积德，父亲遇到母亲，据说才花十块钱就办妥婚事。文化的差异刚好形成互补，其实母亲满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无奈，只是懂得包容。别看父亲没啥文化，伺弄庄稼绝不含糊，政治面貌还是党员，谨记着为人民服务的使命。

家庭生活困难重重，父亲还要胳膊往外拐，接济其他贫农和五保户，热心为百姓办事，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在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年代，父亲人缘好，口碑好，受到了村民的一致好评。

父亲是埋头苦干的老实人、老好人，跟生产队的耕牛差不多，他的足迹遍布杨家沟，汗水洒遍深爱的家园土地，他乐于助人，不愧是人民群众的娘家人、贴心人，多次开会荣获公社颁发的奖状，有着种田能手、优秀党员的光荣称号。

母亲对父亲也寄予厚望，像教育学生一样教育自己的丈夫，群众的群字就是一个君字加一个羊字，君是指君子，羊是指领头羊。群众的众字三个人字，众人拾柴火焰高，众心齐，泰山移，要让群众畅所欲言，倾听群众的意见和建议。

父亲劳累成疾，患冠心病离开人世间，他弥留之际说了一句颇有水平的遗嘱，党员干部的责任是播撒阳光，人民群众的责任是浇水和施肥，我们国家这片土地才会种出好庄稼，党群关系要相互信任、相互依靠才能丰收。

年轻时的母亲受苦受累受气，偏偏不争气的肚子怀了五六胎都没保住，全部滑胎了。赤脚医生找不出病因，公社卫生院也束手无策，去县医院治疗多次没效果，去省城医院检查回复说没有生育机会了。母亲不死心，去深山老林找到了一名土郎中，八旬医者深表同情，给了一个祖传秘方，专治不孕不育症，并可控制生男生女。服用中草药两个疗程后，我在母亲子宫顺利孕育，折腾母亲十个月后，在接生婆的呵护下安全着陆，母亲九死一生，我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

我降生时出现了一点小故障，接生婆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父亲吓得浑身筛糠般乞求，大人小孩都保，都是为我传宗接代的亲人，我们家根红苗正，世代忠良，行善积德，求你们成全我吧，给我一儿半女，我情愿减寿十年。后来母子终于平安，父亲中年得子，内心欣喜若狂。

母亲从城里姑娘变成农村大妈，从大家闺秀变成唠叨怨妇。母亲在小学教音乐，打算把我培养成歌唱家，岂料我天生一副公鸭嗓，未能如母亲的心愿。在课堂上，她用音符净化孩子们的心灵，她一双巧手弹手风琴、拉小提琴，一副嗓音悦耳动听，余音绕梁。母亲的学生都是向日葵，沐浴党的光辉。

下课后的母亲是农妇，农活家务一手操劳。她也是怨妇，怨自己的老公不着家，不着调，啥事都为别人着想，一个时刻想着公家的党员；母亲还怨自己的孩子不成器，考试成绩不理想，偏科太离谱了，除了语文比较理想，其它科目一塌糊涂。苦瓜命的母亲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才步入更年期，青丝已变白发。

恨铁不成钢也没办法，我是独子，祖宗保佑才降生的男丁，父母的命根子。母亲身体不好，多半是家庭贫困、营养不良造成。命运作弄人，那年除夕，万家团圆迎喜庆，母亲身患乳腺癌早早仙逝，距她的教育工作转正还不到半年。

失去父母的我高中才毕业就南下打工，完完全全靠自己努力拼搏摆脱不公平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