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虹(壮族)
1
真画家像一截木桩,“嘭”一声倒下去。
尽管猝发,但他贴着地面懵圈的时长,还是比一般人短。这不仅仰赖生于大山的身板,还缘于他的身份——驻村队长。
真画家迅速接上震断的脑线,摸摸索索爬起来。断片的记忆长度有限,他只能从恢复的那一刻追溯。
他是被一记飞腿踹倒的。飞腿之前,他先挨一轮密集的闷拳砸上后脑勺和颈脖。拳头太突然了,突然得恁子也反应不及。等他稍稍有点反应,耳朵窿吼进一句“看你还能不”!紧接着飞腿扫到,真画家就这样仆趴了。
事发前,真画家打着手电筒走夜路。电筒光像一截白棍子,从手里杵到地上。追着白棍子走的真画家,想起小时候撵着大人屁股走夜路,总奇怪这白棍子咋可以又伸又缩,棍头还能在坑洼跳跃。如今他不再好奇,因为他已经四十多岁了。真画家的回忆闸门刚开,就让飞腿和闷拳强行扣上。这一扣,不仅关上过去,还把现实也磕掉一截。因为再往前,他什么也回忆不起。被抹掉的这截,也许一两个时辰,也许半天。这段时间他在哪?干了些什么?不知道。不知道就成谜了。没想到,真画家无可圈点的人生,竟然能留下一团谜。总之,他的记忆,也可以说他的人生,着实已经被抹掉一段,没法完整了。
人生秒缺的真画家摁了开关,被他压烂的白棍子,又从电筒里蹦出来。他整个前半身和后边的上半身又辣又痛,这时哪里顾得上?他一爬起来就拿电筒四下乱扫,厉声大喊是哪个?你到底是哪个!
没人应,也不见人影。他的吼叫撞上山崖,如几粒石子掉进棉花堆。没辙的真画家一瘸一拐走向村委会。他边走边想,我得报警。至少也得告诉村党支书老郑。等他捋得差不多时,他的脚已迈进村委会办公室门槛,一屁股砸到长凳上。几乎是屁股砸板凳的同一秒,他的眼珠也被砸了。
砸他眼珠的是妻子邵迪的邮政快递。拆开来,一行“离婚协议书”像一支冷箭,嗖地钉上他。真画家刚刚收缩的毛孔,又让阵阵冷汗破开了。
2
真画家其实叫甄翰梓。半年前,他还是省艺术学院的教务处副处长、副教授。妻子邵迪是工商银行城东支行行长。说起两人的姻缘,还绕不开岳父。
甄翰梓毕业报到第一天,人事处长就对他来劲。小伙子与众不同,留板寸头,衣着中规中矩。他走路和眼神一点不带艺术味,更别谈艺术范,倒像个学哲学的。
长期干人事工作的处长认为他不一般,开始着意培养甄翰梓,是他引路的恩师。后来恩师还极力撮合独生女邵迪和他处对象。
岳父退休后,两个年轻人结婚,过了一段好日子。没几年岳母病故,从那以后不知咋的,邵迪要强挑剔的个性日见梗硬。恋爱新婚一直扮演护花者的甄翰梓,变成妥妥小跟班。妻子个性梗硬的同时,业绩也硬嘎嘎,成了全行最年轻的支行行长。丈夫的艺术棱角则叫日子磨得溜平。魁梧的甄翰梓倒渐渐坦然,惜才的岳父反而不甘。邵迪不但个性业绩突显,思维更爆冲,她坚决不要孩子,说丁克族才是上选。
扶贫一开始,甄翰梓便报名驻村。妻子问他,下农村你图什么?
农村我熟悉,想去试试。
一个画家去干农村的事?搭上脉吗?你该不会要逃避什么吧?
没有,就想干点事。甄翰梓无法拧出个让妻子信服的绺子,但他铁定了心。岳父也在一旁悄悄朝他竖大拇指。这是结婚二十年来他头回拗着邵迪。
考虑语言风俗等,省直机关下派的干部,家在本省的,都回原籍驻村。甄翰梓来的,就是他老家隔壁乡的一个村,随来的两个年轻人是外省人。
驻村第三个月,妻子打电话说翰梓,你知道省里下去扶贫有点头脑的人,都回来了吗?
啊?有这事?他怎会不知道,下派人员建了工作群,有人吃不消当了逃兵。换个说法是经不起考验,被召回,有点类似问题汽车那样。
你呢?你还要拧下去么?
既然都来了,先干吧。
真不可理喻,那你就和扶贫户过吧!邵迪吼了一句,怒气迸出听筒来。
3
进村那天,县里有位同志带他们来。这个村在高原边上,近两千米海拔,车子只能到山脚。他们扛行李走三个小时才看到村委会。转下坳口,三十来间土坯房茅草屋镶在犄角旮旯,靠一绺绺羊肠土路连着。
进村来,牲畜粪液横流,久不时被惊动的绿头蝇“轰”地成群乱窜,碰上外露的皮肤。山风一起,路边陈年垃圾飞旋,一个烂塑料袋套上甄翰梓头上,他差点没把在县城吃的那碗老友粉呕了出来。
哎呀,队长你们辛苦了,我们可盼久喽!五旬开外的村支书伸出老茧咯嘎的双手,一一握了,然后抢过他们的行李。两年轻队员是城里人,一路将行李转到甄翰梓和县里干部身上,还是走得很吃力。现在听了这话,愁容就像半瓶墨倒进水盆,倏地染遍他们的脸。
这里比自己老家还苦,甄翰梓也没料到,但嘴上应着,还好还好,没啥辛苦的。
两层的预制板村委会,是唯一的砖混房。等大家坐定,县里同志介绍:这位是队长甄翰梓同志,大画家。甄是甄别的甄,翰是翰林院的翰……
等等!什么甄别?什么翰林院?老郑一听绕弯就晕,赶紧打岔。
就是那个,那个姓甄的甄……县里同志给他一急,结巴起来。
哎呀!我们农村人恁子念得成这茬嘛?就叫他“真画家”好了!
众人都笑了。甄翰梓也笑,笑完了苦汁上泛,自己婚后就没画出一幅像样的,哪来个画家名分?来这儿倒成“真画家”了。打那起,群众叫他真画家,两小伙子叫他甄队长,甄翰梓这词,连他自己也一天天生分。
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老郑清了清嗓门,全村两百一十户贫困群众,县乡干部包了大部分,留三十户给工作队结对子,一人十户。他端杯喝了口水,继续说,有个黄秀慧户特殊点,一个寡妇带两个小孩,队长你看由谁来结对?
甄翰梓嗅到话味儿,扫一眼两个小伙子。两人串通似的,同时低头秒呆。
我来结对子吧。
那好,其他户我就帮你们随便分了哦!老郑快快接过话,生怕甄翰梓反悔一般。
次日老郑陪三人转村。经过自己家时,他请大家坐坐。进得门来,甄翰梓倒吸一口冷气,支书的土坯房从外边看,算是好的了,里面竟这等寒酸。他母亲挺热情一老太,听说是城里来的大学教师,拉着甄翰梓的手啧啧惋惜:瞧后生这身板,挑大粪肯定一顶两,当教师匠可惜喽!两小伙子听了笑得前俯后仰,在贫困村干活,教授和谁都差不多呀。
妈,您咋勾出这梭子话头呐?老郑赶忙赔笑。没事没事,甄翰梓说。
老话讲,啥木烧炭,啥木烧饭,就该用个准,搞岔了忒浪费哟!老太太说着起了兴,又抓起甄翰梓的大手,像农村妇女见着适合当女婿的干活好手,不舍松开。
众人往一家贫困户去。突然,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女斜里冲过来,踮起脚左手一把拽住甄翰梓的衣领,扬起右掌就要扇。老郑眼疾,扭住她喝道:疯婆子,你莫要撒泼哦!
动弹不了的妇人一愣,这才定睛看了甄翰梓,哗地哭开来,你们这帮天杀的,你们还我女儿,还女儿来哟!
妇人被架走后,定下神的甄翰梓问,她是什么人?为啥疯呢?
我大妹,也是贫困户。她女儿两个月前难产,路上耽误太久,没到医院就母婴全没了。我妹经受不住,疯了。老郑叹气,眼角潮红。
那夜,甄翰梓失眠了。掂出肩上担子,他对扶贫切切地深透了。后来,他被人打,收到离婚协议书。瞅着和妻子谈不拢,他电话求助岳父。岳父苦苦劝女儿,丝毫不管用。两个大男人在电话里争着致歉,互相叮嘱,都哭了。他给邵迪最后打电话时,她说,只要你坚持留在村里,我们就没必要面谈了。往协议书上签甄翰梓三个字时,驻村正好十个月。人家十月怀胎生小孩,他却驻村了十个月,就把婚姻扼杀了。甄翰梓打了个寒战。
4
三位干部进驻一个村,和村委一道干全村扶贫活路,还负责各自结对贫困户。其他的贫困户也有干部包,一个月来一次。活儿最多压力最大的,当然是驻村干部。
甄翰梓抽空逐一走访自己所包的户。今天他要去寡妇黄秀慧家。她家离村委只有三四百米远。听过老郑先前那番话,有次他特意问,黄秀慧是啥子情况?
她老公原来在乡中学当老师,她跟着带小孩。后来老公参加传销,骗了不少亲友当下线,还欠二十多万债务。没钱还,又羞愧,五年前上吊自杀了。债务全压到可怜的女人身上,她只能回乡下养猪养鸡,听说也还了几万块钱。
甄翰梓朝半掩的门口喊,家里有人吗?
谁呀?应声出来一个妇女,三十多岁,中等个儿,皮肤出奇地白。她往围裙上擦擦手,吱地拉开门板。
你好,我叫甄翰梓,是省里来扶贫的,联系你们家。
噢,是真画家呀,请进。黄秀慧话不冷,也不热。
小孩子呢?
女儿在乡里念初中,儿子上外婆家了。
他不上学吗?
他、他还小。黄秀慧有点磕巴。甄翰梓猜,她儿子不上学并非未到龄,可头回见也不好太直接,便转话:你家现在最困难是什么?
其他倒没什么,就是我身子弱,干活挣不了几个钱。说到这,她语气倒安当了。甄翰梓想真是苦熟心智呀,便实诚对她说大妹子,我也是农村出来的,今后有啥难处尽管吱声。
婚姻破碎,扶贫活路又累,甄翰梓话头少了,只是像个陀螺转噜噜的。他上坡头,钻灶头,跑上头,村子慢慢有了改变。
这天饭后他对老郑说,隔壁省培育出叫珍珠李的新水果,卖价老贵还抢着买,我去看看。
我们这里土薄,世代种不成水果的。
甄翰梓不听,跑一趟带回几千株苗。他说老郑,你得带头种,还要帮我动员几户,在不同海拔试种。
这没门子的事,我可不费工夫。
你不带头,我们说什么群众也不会听!甄翰梓提高分贝,果苗我白送,都是三年大苗,我保证能活。退一步讲要真黄了,我赔大家伙钱。老郑只好应了。
盯着几户种完,他又请来技术员培训。第二年李子扬花结果,真卖了好价钱。他写了篇调研报告,引起市里重视,开始大面积引种。不久,省里下拨两亿资金,扶持这个产业。
事是顺了,心堵没戳通。思忖老郑母亲那句“啥木啥烧”,甄翰梓想,保不准还能从这嘎脆的老太太嘴里冒点火花来。又正巧重阳节,便和两小伙子登门。谁知可能上次老郑提醒过,他这回热聊好久,老太太却没抖个闪亮词。
三杯下肚,老郑说,工作队来了我们村变化真大,特别队长引进小李子,让咱村在全市名气大窜。我这楼房就是卖李子盖的,老乡们都感谢你们。可是队长,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他端着杯望甄翰梓。
郑哥,有什么我们做不到的你尽管讲。
不是工作上,老弟你近来是不是有啥子心事哩?
没什么呀,你见着我干活不上劲啦?甄翰梓暗忖,没从老太太那讨得的,原来早在老郑心里贼亮着。果然,老郑眯缝起眼说,老弟,憋着漏着的劲使不长,得从这里出来才行哟!他拍了拍心口,提起杯往自己大嘴里倒。
接理主人敬了,他们该端杯回礼。可甄翰梓挨戳中了穴走神,两小伙子联想队长近来种种,也哑然狐疑,齐齐干坐着。
5
周末,甄翰梓破例回省城,扛回画夹笔墨。老郑见自己的话起泡了,得意地扔个盼头给老母亲,说妈你瞅着,能挑大粪的这个队长会整出大动静来。
这里已如老家亲切,甄翰梓甩开扶贫的脚,揣着画家的敏锐,捕捉老乡的脸,找回他小时候画山画树画亲人的感觉。
年关到,忙晕头的三队员终于能坐一起,吃顿久违的安稳饭。
快来看呀,队长的画在全国扶贫大展中得金奖了哎,五十万奖金呐!一个去方便的队员,扬着手机进来嚷嚷。
啊?真的?另一个小伙子起身抢他手机。真的真的,网上讲了,知道队长是扶贫的,好多社会团体都要来帮我们村哎!
队长你太牛了,妥妥的著名画家呀,咱们成明星工作队了!两小子互递眼色,一头一脚,边喊边把甄翰梓上抛。“哎哟”,我的老腰给闪了!一小伙子嚷道,队长你这含金量也太高了吧?哈哈哈哈哈……
果然不久,这个几乎隔绝外界的小山村,来了不少记者和慈善人士。村民们第一次见着忒多镜头,追着真画家,也撵着他们又照又问。那架式,比后生仔扒拉对象还来劲。不少人羞着慌着稀奇着贴上报刊,晃悠在屏幕里。全村几十个辍学孩子得资助上学,包括黄秀慧的儿子。上级领导也来得勤了,村子受益不少。
按要求,帮扶干部每个季度与结对子户“三同”一回,就是同吃同住同劳动。另外九户甄翰梓都去了,就少黄秀慧家。睡就免了,离得近,也不合适。但饭还得去吃,帮干一点活儿。元宵节这天,两小伙子回省城,村干也都回家过节。甄翰梓谢绝老郑邀请,他瞄见黄秀慧家门开着,打定要去她家。便带上早准备好的面条、鸡蛋和小孩零食登门。
黄秀慧,今天过节我没饭吃,来你家搭伙哦。
这、这不太对日子呀,真画家。
咋不对日子呢?
我儿子前几天让他表哥接去外婆家了,就我在。
大妹子,这有啥干系?我们两人吃。
黄秀慧难为情看他一眼,哎哎!唉……甄翰梓装作不见她半拦的手势,跨进门。她无奈地说,那你先坐会儿,我去煮饭。
屋里没电视看,女主人进厨房后就不再出来,甄翰梓干坐着无聊,起身转转。窄旧的土坯房收拾整洁,不像一般农家。有两个房间,他突然很想进去看看。因为他见其中一间有书柜,而且看着也不像女主人的房间。他只犹豫一下,便进去了。木柜简陋,书却不少。有课本有文学,分类码着。文学类还不是平常农村书屋里摆的,这有名著,也有网络小说。
是她丈夫或女儿看的吧?甄翰梓边想边拿起琼瑶的《水云间》翻一下,又拿路遥《平凡的世界》。黄秀慧看的!她随手写下三两心得,见过她领扶贫物资签字,甄翰梓认识。他又抽出几本,乖乖,全是她看的!这些心得,字俊秀,有心态有造诣。这意外发现,加之自己擅入心虚,甄翰梓无厘头神晃起来。
他刚慌乱着逃到堂屋,黄秀慧就端菜进来:好啦,可以开饭喽!且语气已转了调。素炒鲜笋、青椒油渣、鸡蛋木耳、干煸豆角,一碟一碟从大大的簸箕拿出,差不多摆满小方桌,难怪弄恁久。甄翰梓边说弄多了弄多了,边感叹,一个村妇咋能做出这巧致的菜来,像她俊秀的读后感。
我去舀点米酒来。开饭后两人心神掉了个,黄秀慧没了怯,俨然好客的家庭主妇。而偷偷翻书的甄翰梓中了蛊,小乱神。
别别,不用的,大妹子我不喝。
哎,我晓得你喝酒。还不论客人节日到家,没酒咋行!她利索从厨房拿来壶子和酒杯。
来,真画家,辛苦你来扶贫我家,妹子敬你一个!双手端杯一口干了。
甄翰梓悚了。翻书的惊奇,文弱女主人的爽饮,化作他独自与异性共餐的莫名别扭。刚才还说两人吃饭没干系,不顾主人拦着进了门,现在我是咋的啦?
真画家你怎么不喝呀?有点对不住了,不知道你要来,只能将就吃个便饭。
我喝,我喝。她家是大号牛眼杯,他一口干下去,够呛。她立马提壶咕咕斟酒,甄翰梓瞧着瞧着竟走神了。活儿的累,心儿的苦,全翻浆出来。你别喝多了!一个声音提醒他,另一个心思却托起他的双手:妹子,我是打内心想帮到你,敬你一杯!
不不,真画家,我没什么大困难,又不缺手不缺脚的,已经够给政府添麻烦了。
甄翰梓几乎走遍了两百个贫困户,这表达最特别。看书的女子!他又端杯,说妹子,这是我们扶贫干部分内事,我真不是场面话!
村里人都知道你实诚,这话掏心窝。可我也真是这么想,政府已经很关心了,我这儿先谢了!她斟满酒,又一口闷。甄翰梓跟着,然后舌头卷了:如果大家都有、有你这要强的劲儿,扶贫就、就好干多喽!他一感慨,酸苦又浸出打卷的舌底,眼眶也红了。
眼尖的黄秀慧见了急忙说,我们村穷,难为你们工作队了。我也恨自己不争气,咋就当了贫困户!
甄翰梓想可能自己的话让她误会了,把手挥过头顶说,是我能力不济,干不成事儿。一仰头又干杯。
看出他酒多了,黄秀慧伸手想拦来不及,碰到他的腕。她没意识,可晕着酸苦的甄翰梓,皮肤却对异性敏锐。这暖烫的手一电,暖流注入他的腹腔,化作几滴泪。
黄秀慧失措起来:真画家,真画家你怎么啦?
甄翰梓没应,只低头用两只手托在桌上。黄秀慧更慌,掏出手机打给老郑。
6
甄翰梓和老郑陪上级扶贫验收的同志,在山脚大型供水项目上忙着。
看啊,大家快来看啊!这算哪门子扶贫队长,就是个糟蹋农家女的色狼!一串声音掠过坳口,人影腾腾地从山道冲下来。大家莫名其妙,地里干活的老乡都望过这边。老郑闻到冲过来的酒气,迅步迎向喷酒气的人。
老弟,你这是干嘛?老郑双手扳住他肩膀。
你别管!我是黄秀慧的弟,今天一定要揍趴这个狗屁队长!顺坡冲下来的人,挨这么反向一顶,酒劲更涌上脑门,身子晃悠开来。
你瞎嚷嚷什么?小心我拧折你腿腱子!老郑死死摁住他,回过头说一喝马尿就撒疯,你们继续,我处理他。便和一个村干架起他往黄秀慧家。
验收的人一走,甄翰梓就拉老郑进房间,问中午那个人干嘛骂我?
别管他,农村酒疯子多了去。
不对,他发酒疯为啥不骂别人?甄翰梓忽然想起什么,便问:郑哥,元宵节那天你啥时候到黄秀慧家?
当时天没黑,接完电话我十分钟就骑摩托车赶到了。干嘛问这个?
你老实讲,你到的时候我在哪?
你还能在哪?喝高了趴桌边自言自语呗。
那她呢?
她站门口等我,老郑呵呵坏笑,她个女人家忒清醒,你一筒大男人咋这么衰哟?
你就别笑话我,她都说了啥?
她老紧张,一个劲解释不是她想让你喝多,看你念念叨叨的,真怕出点什么事她担待不起。
甄翰梓躺在床上想,年轻人这酒疯,绝非空穴来风。既是弟弟,那他讲的肯定与黄秀慧有关,不,与他两有关。娘家是隔壁村的都传到了,那这个村还不沸沸扬扬?
黄秀慧?传什么?驻村以来,我甄翰梓没啥不当对的呀。是那顿饭?是我喝多了趴桌子十分钟?这都哪跟哪呀。他只能归因这里闭塞不开化,人们爱嚼舌头。懒理他,人正不怕影子歪,烧脑的事多了去,我不费这个神。
7
甄翰梓被推荐为全国扶贫先进,全市独一个,却让人告了生活作风问题。
市里带队来调查的,是三十出头的女科长。他们几人找乡村干部、工作队员和农户,严肃地忙了两天。临走时科长找甄翰梓个别谈话。
甄队长,我们按规定来核实群众反映的情况,希望您理解哦。
没事,给组织上添麻烦了。
您现在自由身,如果处对象也正常。只是农村与城市不同,假如要谈恋爱注意方式就行。
我没有。谢谢您提醒。
我们知道您没谈,打扰啦。
女同志心细,访谈中不但印证告状不实,还了解甄翰梓的不少事迹。回市里后,调查组据实报了材料,还写新闻稿发上各级媒体。甄翰梓见了挺感激。
可感激不到一个月,刺激来了。早上甄翰梓看手机,那位未婚女科长微信弹出来:甄老师早上好!您的付出改变了农村,和您交流越多,越刷新我的认知,真的。尤其您骨子里透射出来对农民的情感,令人钦佩、动心……
甄翰梓不明白她为啥说这,只礼貌回应谢谢您的公正调查。随后,高学历大龄女孩的表白,花样和频次忒多,虽含蓄,脉络却清晰。甄翰梓想,那些言情剧演的,当真在现实里有。他学艺术的,怎会不懂,但只能装着。这女孩人不错,可他根本不考虑。
“你有追求和接受一份新感情的自由!”嗅出回避的姑娘没气馁,也夹杂迫切,称呼都改了。正是这句半鼓动半挑衅的话,抨动甄翰梓的心弦:对呀,我为什么不追求黄秀慧!
这念头吓甄翰梓一大跳。扶贫干部和贫困户?我是不是有点像人家说的蹭热度了?可念头既闪,无论他怎么压都压不住,弥漫着,搅乱他的心胸。他又盯着天花板失眠了。他想,我血液里的稻香荡着,牛圈味窜着,大山的根儿挪不了。二十年的城里生活,不比农村顺,少了许多原汁的情趣。正应郑哥母亲讲的啥木啥烧,自己属于农村,就该找黄秀慧这样子的。奶奶、姐姐、前妻,生命里最重要的三个女人,早该让自己通透到底适合哪样。他想起邵迪讲的“那你就和贫困户过”,或许经历了这一切,冥冥里连她都清楚,我该找什么人,才是过日子。
想到奶奶,他泪流下来。奶奶一手拉扯三姐弟长大,衰老不成样。他上大学,在省城工作,奶奶逢人便炫耀。后来见迟迟不生小孩,逼问多了,甄翰梓只好坦白。奶奶咚咚捶打胸口哭了,老天爷,你咋让我孙子踫上这茬人呐!姐姐们不知情,总骂他只顾画画不播种,要让三代单丁的甄家断后,大逆不孝。那些亲友同事,更是说什么都有,同性恋,窝囊废,让他苦着却喘不出。
奶奶走那天讲不了话,攒最后的力气指着甄翰梓,嘴唇动来动去,喉咙咕噜咕噜响好久,才咽了气,眼睛没闭上。嚎啕大哭的甄翰梓心头滴血,奶奶是见不着重孙,她老人家眼皮合不上呀!过后有一回,他壮起胆用这个又动员妻子要孩子。她不以为然嘴一撇,咳,别拿这种落后观念说事,亏你还是个知识分子!打那以后甄翰梓再不敢提,和岳父聊起,老头子唉唉叹气:我当初就不该送她留学。
8
甄翰梓在坡上规划珍珠李果园道路建设,突然他哎哟一声,我让蛇咬了!身旁村民急唤两个工作队员:快,你们快绑紧他大腿!然后抄起叉棍追毒蛇,但那毒物三扭两窜不见了。他转回来说,这追风蛇忒毒,本想抓住它取蛇清涂上就好办,唉!他叫人电话给老郑,蹲下来察看。瘫在地上的甄翰梓脸色铁青,冒着冷汗,伤口开始由猩红变乌黑。村民脱了衣服撕开,拼全力在他大腿上又绑一圈,说必须拖延毒性往上走,这里离医院远,去年山那边有个小孩挨咬,没到医院就死了。老天咋这么不开眼呐!
迷麻的甄翰梓听了,吓晕仰倒在地。大家七嘴八舌惊呼,两个队员急得哭了出来。
傍晚,甄翰梓散步到小桥头,见奶奶在对岸大石块上捶洗衣裳。正要开口喊,奶奶刚好抬头见他,马上厉声呵斥:甄翰梓你来这干什么?快给我滚回你的村子去!
甄翰梓吓得撒腿就跑。一跑眼睛就睁开了,自己躺在床上输液。醒了,队长他醒了!一个工作队员大喊,外边的人都跑进来。甄翰梓看见两个白大褂,便说谢谢你们救了我!不是我们救的,医生笑着说。
咋?甄翰梓迷惑了。
真画家,是黄秀慧救了你!老郑接过话。上午他闻讯边往坡上跑,边给县急救中心打电话。忽然他想起黄秀慧父亲会治蛇伤,但他离太远了,便猜着可能黄秀慧也会。黄秀慧接完电话,赶忙从家里找出草药冲上山。
那她人呢?
她在隔壁房间吊针。
吊针?她干嘛啦?
在坡上敷药前,她用嘴对着你的伤口吸毒液,也中毒了。
我去看看她!甄翰梓挣扎起来。队长,她没有危险,你身子虚弱先别动。
不!
大家无奈,只好又拆了上午用的门板,抬他去。床上的黄秀慧醒着,但模样瘆人。她身上沾着草叶,白皙的瓜子脸变成大花脸,胀如要爆开的西瓜。脸皮撑到透明,眼睛被挤得快看不见了。一团紫乌紫乌的大嘴巴,能把小孩吓破魂。
你,你感觉怎么样呀黄秀慧?甄翰梓声音打颤。黄秀慧听到声音稍稍点个头,她张不了嘴,也看不清人。
头部神经敏感,她用嘴吸毒液,所以反应比你的腿部要紧。医生说,幸好有她及时处理,为你争取了时间,不然我们赶到也无能为力。
医生,你们可千万要治好她,我求你们了!甄翰梓恨不得下跪,但他躺在门板上,只能连连拱手作揖,脸色惶惶。那是害怕失去的目光。医生忙说一定一定。
甄翰梓转过头说,黄秀慧谢谢你救我,可再怎么着你也不能吸蛇毒呀!你不要命了,啊!他伸手去摇黄秀慧的肩膀,到一半又缩回。手拢回,泪水却没收住,还有心。
9
甄翰梓提补品去黄秀慧家,进门就说太感谢你了黄秀慧!
哎呀,都说了没啥大不了的,换谁又能见死不救,真画家你老客气干啥嘛!黄秀慧往外推,不让搁东西。
不行,这不是礼,啥礼也报答不了救命。这是心意,你不收我这胸口堵得慌。其实,甄翰梓最堵的不是这个点,他下决心要敲一扇窗。他说,我能和你聊一聊吗?
你说吧。听了他的语气,黄秀慧嘴上应着,却起了戒备。
我想聊聊你回村里之前的事。他尽可能小心翼翼。
这没什么好聊的,东西我就收下了,那你还有别的事吗?
不,我今天一定要聊,就算是恳求,行不?甄翰梓的声音和眼神异了样,他也不明白自己一个教授,咋也祭出这般乞赖。
黄秀慧从来不愿提起。但此刻,她不仅看出急切,也听出真诚。这个为村子办了好多善事的男人,这个自己用嘴吸吮过小腿的男人,自己从上坡到听见他醒后的声音,一直害怕他死掉的男人,正活脱脱站在跟前。她装有文学的脑子,无法厘清的少妇心思,竟莫名岔了辙。便拉过凳子说坐吧,你想知道什么?
那我就冒昧了,家里难处这么多,你有没有怨过娃他爸?
不怨,从来没有过。
哦,瞅着你一个人拉扯两孩子,都觉得你挺辛苦。
这都是命,没啥可怨。我丈夫书教得好,做人更不赖。出那些事,都怪传销组织害的。他一念差错,觉得愧歉以死谢过虽然不明智,但也算大丈夫……黄秀慧神色淡着,语气匀着。说来说去,最后仿佛她讲的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这个小女人,她的肝胆要揉了多少道苦汁,才如此透彻从容?甄翰梓不是钦佩,是心疼了。他转个轻松的话题,嗯,我看你很喜欢看书呀。
哦,从小受爸爸的影响,闲着就看点儿打发时间。我丈夫也支持,再难都买回我喜欢的书,还一块交流。这样过日子,穷也充实。她说这话时脸上绽开来,声调上扬。仿佛不是聊当下,而是她甜美的少女时代。
一回门甄翰梓就躺到床上。打住进这个预制板房,他只有望天花板,盯着那几道拼接的板缝,才想得清事儿。
想清后他在心里说,我要恋爱,我要追求黄秀慧!甄翰梓的幸福暴涨起来。天花板洞开,高高处,奶奶乐呵呵地笑了,温驯的秀慧含情脉脉看着自己,怀里的婴儿咿咿呀呀,柔软,暖乎。现在,他打心眼里感谢那位女科长和蛇,女孩的直率和蛇的毒液,有如火石与干柴,燃爆他的勇气。也像呵气和袖拭,擦亮他原本灰蒙的心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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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慧,我刚刚去甄家村回来。老郑喘着气,一进门就拉过凳子坐下,你先别砍猪菜,哥找你聊会儿。
黄秀慧挪过凳子坐到他近边,甄家村是啥地方?
真画家的村子,在隔壁乡,就八九十里路。
哦,哥你去那干嘛?黄秀慧满是狐疑。
去把真画家弄个透亮。
你弄人家透亮要咋的?黄秀慧倒水递上。
看他靠不靠谱。老郑一口喝完,说告诉你我还没进自个儿屋里,从那回来就奔你这了。
黄秀慧更稀奇了,人家就来扶贫一阵子,靠不靠谱用得着你这么上心!何况他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没弄透?
那不一样。老郑搁下杯子,定眼看黄秀慧,我得弄明白他不在跟前时啥样。
哥你为啥要了解他?咋又这么看我?
为你!
咋还扯上我了呢?
秀慧,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真画家他喜欢你呀!
我、我不知道……这冷不丁一问,黄秀慧结巴起来,用手往围裙上乱搓。
秀慧呀,我表弟也走好几年了,你不能老这么苦着,得有个周全的家。就算不为自个儿想,你也该为一双儿女打算啊!
哥,我没这心思……
你就别再拗着心瓣瓣了,老郑扬起手打断她,哥还看不出这道绺子来?
我……话头让表哥掐断,黄秀慧心绪乱茬。
你听哥一句劝,真画家是个好男人,和咱农村人对码口。你要跟着他,哥这心病也消灶了。老郑拍拍胸口,话儿粘柔起来。他把平常的观察,还有这趟所获,全竹筒倒豆子一般,捋了个底朝天。然后,他自己续杯水,边喝边爱怜地看着黄秀慧。
知道哥和表姨娘都心疼我,可是我……唉!黄秀慧直摇头。
哥知道你心里拧哪一绺,你不就怕他一教授,而你是一农民吗?老郑更加掏肺翻腑地说,他是教授不假,可他对你用真。我也看准了,他通透自己该找什么人过日子。
黄秀慧脑子一下灌进忒多,挤兑得不透气,再找不出什么词儿,闷头走神。
秀慧,你哥我这辈子就没瞅岔过眼,你一定要听哥的,啊!老郑扔下话出了门。这些年黄秀慧的苦,他和娘眼瞅心急。他当初揣点私心,特意把和表弟媳结对子搁省里干部身上,就图个能多帮一点。谁知这个真画家,不但帮大忙,还动了情,这孤儿寡母瞅着就有盼头了,他能不上心么?他也像那些农村大妈,见着适合当女婿的干活好手,便欢喜得劲,恨不能马上就让真画家嘎脆地叫他一声表哥。
转眼到了八月,珍珠李成熟的季节。全县珍珠李面积已超百万亩,为推动这个扶贫产业更好发展,县里组团到邻省的珍珠李发源地,观摩农民丰收节。甄翰梓作为产业带头人,黄秀慧作为贫困户种养能手,也在其中。
这天晚饭后,几个人在红水河外滩公园散步。突然,前方一位老奶奶发了疯地喊:快来人呀,我孙子掉河里了,快帮我救救孩子!
他们循老奶奶手势,看见一个小孩在离岸边几米远水中扑腾扑腾挣扎。甄翰梓边脱上衣边冲下去,一个鲸跃入水,岸上也有人跳河救人。
同行的其他人都不会水,只好跑水边看。黄秀慧一会儿盯着孩子,一会儿追随甄翰梓的身影,心吊到嗓子眼。只见甄翰梓率先入水后猛划几下,就渐渐放慢动作,接着竟然停下来了。
这人咋不游了,你倒快点呀!黄秀慧着急地想,却见甄翰梓像那孩子一样,开始扑腾扑腾乱舞,被流水往下带。我的天,真画家你到底咋的嘛,你使劲呀!一阵恐惧涌上心头,她双手乱舞,焚急地嘶喊,身上衣服让汗水湿透。
无论黄秀慧怎么喊,甄翰梓还是和孩子一前一后在水里沉浮,越来越远,岸上一片惊呼,救援对象由一变两。
医院里,黄秀慧泪涟涟坐在病床边。抢救过来后医生让她进屋,可虚弱的甄翰梓却一直昏睡。平时风风火火的大男人,此刻躺在跟前,半湿的头发零零乱乱,脸色比上回蛇咬还苍白,喘气虚飘飘的。黄秀慧盯着吊瓶,液体一滴一滴下来,有节奏地撞上她的心头,咚,咚,咚咚!滴一下,她揪心一回。
刚才,他们随救护车来医院,在走廊里焦急地谈论,医生说不许这么多人待在这。县里领队便说,黄秀慧,你两同村,你就留下来照顾甄队长,其他人回宾馆。领队说话时,黄秀慧从旁人眼中看出微妙。其实领队不安排,她也要留下。先前,女科长和蛇让甄翰梓下定决心追求她,今天,他下水救人反成被救者,担惊受怕的黄秀慧仿佛被一股强力,吱吱嘎嘎推开了尘封已久的心门。此时此刻,她突然强烈地想证实,真画家是不是表哥说的那样靠谱,可以托付,值得她不顾一切去爱。真若此,我就豁出去,来一场像三毛那样热辣辣的爱,也好!
黄秀慧想着想着,小手儿抓上他冰凉的大手。这是元宵节端杯敬酒,他们手腕无意轻触后,两人的手再次相印。只不过这次在病房,可也许偏偏安静的病房让女人大胆,她竟贪婪地五指轻滑,爱抚这只画画的手。这只乍一看像垒石头劈柴火的大手,咋能描出那么漂亮的画来?一抚摸就发热,少妇的体温循着微红的掌心,缓缓淌入甄翰梓的血管,捂暖他被河水和盐水浸冷的身子。
黄秀慧,孩子得救了吗?我们怎么在这里?
啊?你、你醒啦?入神的黄秀慧没发觉他睁眼,闻声便慌忙撒开手,小脸蛋刷地红了。她迅速整理脑子,装作镇定说孩子没事,早就醒了,就在隔壁病房。然后她想起甄翰梓问为啥在医院,便责怪他:你这人也真是的,不会游泳干嘛要跳下河,多危险呀!
我会游泳,还游得不赖。
得了吧你,才划两下就游不动了,要不是别人救你,今天可就悬了!害得我、我们老担心。
这几天闹急性肠胃炎,我整个人软软的,攒不起力气。
啊?你不舒服那干嘛还要逞能呀?
当时哪还想那么多,换谁能见死不救?甄翰梓拿她说过的话回应,自鸣得意地扮了个鬼脸。
亏你还笑得出来!真是的。黄秀慧跺了跺脚,心头一热,泪珠儿差点又蹦出。
11
扶贫近尾声,省里提拔一批优秀扶贫干部充实市县班子,欲让甄翰梓留本县当县长,他自己也乐意。一来啥木啥烧,他发现自己是干农村活路的料,顺手顺心。为乡亲办件再小的事儿,也比获得再大的画奖有成就感。二来和黄秀慧处了一段,虽然还没论嫁,但她早说过不愿去省城,这下倒周全了。
公示后又有告状,同样的内容。调查组回去第三天,电话让甄翰梓去省委组织部一趟。他想交代老郑,却找不见人,一问他说去外地走亲戚。
嗯,和照片比黑了点,组织部领导端茶杯递给他。翰梓同志你辛苦了,这几年驻村工作得到公认,不容易。今天请你来就想和你随便聊聊。
谢谢领导关心,您请说!
你和贫困户黄秀慧处对象,是怎么考虑呀?
没什么特别考虑,就觉得合适。
哦,怎么个合适?
感情往往难说清楚,但我笃定自己是灵醒的。她虽是农家女,但诚信自强,灵魂有趣,具备善良包容品质,像我奶奶说的,我该和这种人过日子。
你奶奶?领导兴趣了,你好好说说家里的事。甄翰梓感受到他的真诚,一口喝下大半杯茶,亳无保留讲了情况。领导一直听得仔细,偶尔插话,还在本子上记录。一个多小时过去,领导站起来久久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们一线同志的付出,群众正是从你们身上感受党和政府。祝你心想事成!
下楼刚出电梯,甄翰梓意外发现老郑和三个贫困户走在前头。你不是走亲戚么?来这干吗?老郑没料到碰上,一时答不上。一个贫困户抢先说,队长,我们来帮你作证。早上先去了你的学校,刚才又来找调查组。你怎么也来啦?
郑哥你这不添乱吗?真是的!甄翰梓急了。
我们只想反映事实,你不该受累又流泪!老郑憋着声解释,挺委屈。
任职公示当晚,老郑从家拎来鸡鸭土酒,所有村干和工作队聚在村委庆祝。正聊得热闹,甄翰梓手机响了,他看完说奇怪,堂哥咋这么晚来电话,便出去接。好久他才返回桌边说,真对不起,家里有点事要对接,我们先散了吧,谢谢大家伙!
原来,邵迪堂哥打来电话,她今天上午在办公室与老行长因工作争执,失手推倒老行长,他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邵迪被抓了。堂哥是从农村来照顾岳父的,岳父一年前脑出血瘫痪在床。邵迪找了多少拨人来当保姆老头都不满意,全骂跑。邵迪无法,问爸那您想要谁服侍?老头第一个点甄翰梓,第二个是老家侄儿,其他谁都不行,堂哥便来了。
堂哥说,死者亲属放话,不管法院判什么刑,经济赔偿绝不能低于五百万元。这可咋办呀翰梓?
咋办?盯天花板到眼疼的甄翰梓,痛苦地挠头。他咨询了朋友,说弄出人命,前妻坐牢是定了。虽然她收入不低,但花钱大手大脚,从无攒钱意识,说西方人都这样。他前阵子把五十万奖金捐给村里,手头也没几个钱,要赔人家只能卖房子。卖了房老头子怎么办?况且没钱付酬,堂哥也会回乡下。老头久卧性急,忒难伺候,堂哥老家也有孙子,早提过多少回不愿再呆。如今碰上这茬,没得说了的。邵迪呀邵迪,老头早讲过你这臭脾气不改,迟早会摊上事。现在当真摊上了,还是要命事。甄翰梓心疼起来,为邵迪,也为岳父,更为苦命无休的自己!
12
你真是当耍的呀?别拿这来搪塞我!黄秀慧闻言便哭了。
我不骗你,我真得回城,求求你跟我一起去好吗?
你多大善呀?扶贫见我可怜,现在又见着前妻可怜,忽东忽西,你咋能这样?黄秀慧很伤心。她并非为结不成婚伤心,她对再嫁也还没抱太大希望。但是,甄翰梓复活了她尘封的心,让她相信爱可以跨越高山大河,谁知才开始,就来了这一大杠。
不不,秀慧,请你别这么评价我的感情。爱上你发自内心,和扶贫无关,想带你走也是真心的。相信我,回城只为老人,和前妻没关系。
别说我原本就不会进城,哪怕现在我想去,去得了吗?我们姊弟仨,妹妹在外地,弟弟喝酒掉河里淹死,弟媳丢下爸妈和两个小孩改嫁了。你告诉我,我怎么去?我怎么跟你去?她变得语无伦次,嘤嘤地哭。
秀慧,秀慧!我知道你的难,我很内疚。“忠孝义情古难全,任谁摘选都维艰”,还记得你写在书上的这句话么?我真的没得选,秀慧你冷静想想,如果换是你,你会怎么做?
这一问,倒叫她答不上来。罢了,我本来也没对你抱什么希望,只怪自己中邪蛊,做了白日梦,竟然信了你!
秀慧,老人真的不能没有我,瘫痪以后,堂哥说他只有和我视频时才有点笑容。你都不知道,昨晚听了这个消息我有多痛苦……甄翰梓眉间皱成晒干的豆角,流着泪蹲下来,痛苦地挠头。黄秀慧最见不得他这样,竟心软了,哭着说你走吧,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甄翰梓腿脚虚软,走出黄秀慧家。到院墙拐角时,看见一个人正弯腰拍打胸口和肘部的尘土。是黄杰麟。他刚才准是跟着自己来,趴墙上偷窥。
黄杰麟正要闪躲,甄翰梓快上几步堵住他说,兄弟,我是工作队甄翰梓,想必你认识我吧?
你……黄杰麟尴尬站着,有些慌。
这得先说这个黄杰麟。他和黄秀慧是同学,一直偷偷喜欢她,后来上天不合缘,两人各自成家。他做小生意失败,妻子丢下女儿跑了,不久黄秀慧丈夫也死了。他便再燃希望,一边打理生意重新旺火,一边追求黄秀慧。可是她对爱情死了心,总不点头。再之后,甄翰梓就来了。
兄弟,那晚你对我下手挺狠呀。
你?这回的你字,他说小了。
没事,都是男人我能理解你。甄翰梓揖了手,我得回省城了,兄弟珍重。
13
甄翰梓走出探监室望见天空一刹那,长长哀叹一声。
临别时邵迪说,翰梓你别等了,我还能跟你复合吗?再说,时间已证明我们真不合适。
他已提前退休两年。回城后,岳父房子卖了赔偿,邵迪被判刑十年。堂哥回乡下,他接岳父来学校公寓服侍不到两年,经不住女儿入狱的打击,老人撒手归西。
邵迪的最后决定,让甄翰梓无比凄凉。他为岳父回城,老人却走了。回城头些年,他一直苦苦说服黄秀慧,从不放弃,奈何她家人牵绊,无法遂意。后来,她答应了痴心的黄杰麟。甄翰梓知道那天,独自在房间里灌了一瓶酒,吐到胆汁出来,比头回上黄秀慧家吃饭还老火十倍,只是,她不在身旁,也没有那个乡村陋室里的书架。如今他错过新爱,却等不来旧情归。
当年,两个姐姐听说他新处对象,还要留家乡当县长,高兴的那个劲儿!两家组了庞大的观人团,来把黄秀慧看个满心欢喜。回去后又到奶奶和父母坟前上香,猪头鸡鸭摆满一地。她们跪下磕头,放声纵哭,咱老甄家要续香火了,咱弟要当大官了,咱祖宗十八代光耀了!谁知甄翰梓又跑回城里,官当不当无所谓,香火续不下去,姐两看来可是造大孽,她们死后都不知道咋去见祖宗。她两先后得一场大病,差点真去见祖宗了。两家人气极,断绝与甄翰梓往来,他几次回乡,别说能迈姐姐家门槛,连祖屋也换了大锁。曾经风光无限,现在他却成孤家寡人。
退休后他独住空荡荡的学校公寓。这儿曾是他和岳父相依为命的地方,可老人却狠心丢下他,屋子毫无生气,冷如冰窟。他经常到郊区和其他乡下去住,偶尔也画画,但从未画出点什么。唯一安慰的是,黄秀慧的女儿考上省城重点高中。她原本语文差点,踫巧中考作文题目关于扶贫,她就写自己眼里和母亲、乡亲口中的甄翰梓,得满分。这让她的语文成绩高窜,才上了重点线。她给甄翰梓发微,说妈妈不能嫁给你,是她没福分,但您永远是咱村人的real man!孩子的话叫他暖了好久。
正要进小区大门,老郑打来电话说,真画家呀,你退休有时间了,干嘛老不回来看看,真忘记老兄我了呀?
甄翰梓开车回到生活了三年的村子。次日,他心里一万遍说别去别去,但他的腿不听使唤,从老郑家径直走到黄杰麟家门。
哎哟,真画家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快进屋快进屋。黄杰麟正在院里洗小车,见了他很意外。甄翰梓问你这几年还好不?好,好,岳父岳母也来一起过,一大家子好得很哩,兄弟!
一个妇人抱着婴儿出来,杰麟,谁来啦?没待回答,黄秀慧抬头见了甄翰梓,愣住老久才回过神,是你,你、你来了?
见到黄秀慧第一眼,不,是见她怀里小孩的一刹那,甄翰梓真想大哭一场。如果老天不作绊,现在她怀里抱着,就是我的孩子,老甄家的香火呀!
14
甄队长!甄队长!正在公园散步的甄翰梓听到好像有人招呼,回头望却没见人。
是我,我叫您呐。一位姑娘从斜对面快步走来,停在他跟前,笑眯眯的仿佛老熟人一样。
您是?奇怪,这姑娘好生面熟,但应该没见过。
您不认识我,我可对您清溜哩!
啊?不会是艺院学生吧?对,只有这个可能。甄翰梓想。
我是黄秀慧的妹妹呀,叫秀玲。她笑更得意了,该是觉得这个意外震到了对方。
啊?哦哦,您好秀玲。
我这几年一直跟踪您。
啥?跟踪我?
咯咯咯……姑娘笑得开心样,都快飞了。甄翰梓心想,这姐妹两性格反差也太大了吧。对,我从北京毕业回来五年了,我姐、姐夫、外甥女和郑伯伯,还有您的两个队员,都是我的眼线,您一举一动全在掌控呐。又一串枝头乱颤的咯咯咯。
他还在想怎么应,女孩又说了:甄队长,我话头是不是有点多了对吧?
老天,岂止有点多而已。他暗忖。姑娘从他脸上印证,调皮吐了吐舌头。还是跟您说正事吧,我以技术入股,和朋友在郊区办了一千多亩生态农场,叫水墨庄园,今天特地来邀请您去住一住,包您有画画的冲动!
水墨庄园?乖乖,甄翰梓听说过这个高品位农场,圈子里都传着,早想去了。原来是几个小年轻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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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您和儿媳呆省城超过两个月了哦,我不等了,咱得按规矩,我明天就和大儿媳去换班,不许耍赖呐!
甄翰梓二姐放下电话,招呼儿媳道,咱们快收拾东西,明儿去城里带我外甥喽!
甄翰梓和秀玲结婚才过半年,就生了双胞胎儿子。两姐姐傻了眼,愣个乖乖,这家伙学画画的,生娃也和涂鸦个画一样快当。甄翰梓本想请保姆,被姐姐们喝住了,谁都带不动我们老甄家的宝!保姆进不了门,老姐两也闹开了。那个叫什么“墨水”的地方,进门是高档大房,出院子是比农村美上十倍的风景,天天见着麦稻翻浪,瓜果满园,牛羊成群,还能整天捧着金贵的“双香火”,这日子谁不图呀?打抢带小孩的结果是轮流来,一家两月。
哎,妈,知道啦!听说舅舅去国外摆摊吆喝他的画快回来了,弄不好能给咱带什么洋玩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