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红宇
1
原因很简单,一幢楼,我从电梯里的数字知道,有三十二层。我住九楼,从来没有去过别的楼层。我们这幢楼不叫楼,叫小区,得一雅号,叫心香小区。听上去,是不是有点老,跟老年公寓似的。
其实,这楼贵得很,现在,差不多要一万一平米。在我们这五六七八线城市,这样的价格,听上去叫人望而生畏。原因也很简单,这楼是人们常说的学区房。我的窗子就正对着我们这儿一重点中学的大门口,远远看去,教室里的灯光清清楚楚。如果拿个望远镜,说不定,那灯光带着黑板上的问号和不落边际不知所踪的青春马上就可以流淌到我脚下来。横穿一条街的距离,就上重点中学了,跟在家样的,你们说说,这房子还贵么?这楼建起来,就是要遭抢的。
抢!抢下来再说!买房的时候,谁有时间静下来生畏呀?个个青面獠牙,人人穷凶极恶,一只手挥舞着楼花,一只手捏死了银行卡,把个售楼处,包围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像不要钱样的。我是见过那场面的,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同我前妻离婚,她一见,就要往上冲,就像一个女英雄,往敌人的枪口上冲。我一把拉住,问,干嘛?已经四套房了,下辈子都住不完。她不管,说,抢下来再说!这可是学区房!我说,哪有时间呀,我得画画呀,省里的展览不到一个月了。她一声叫了起来,冲我歇斯底里,喊,陈小童,你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有房子不抢,我真不知道你那脑袋里,一天到晚在想些啥?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我一天到晚想些啥?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时我正在想达利,那个留着两撇夸张反翘小胡子的西班牙男人。我那时正在想他的那幅叫《永恒的记忆》的画,画面是柔软的,就连时钟,也软软耷拉了下来。我在想,那么,其实,在达利的世界中,记忆也是柔软的,那么,达利,肯定是个幸福的老男人,肯定不需要买房子。
那天,我同我的前妻大吵了一架。一直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一个多么青春美好的姑娘,是被我,还是被楼,变成了如今这副如狼似虎的模样?
唉,不说这些了。我本来也不是想说这些的,我只是想描述一下这幢楼,然后,说另外的事。这人,四十岁以后,容易把事情扯远。
好了,楼抢下来了,一百多平米,逼着我卖了六七张画。在我们这儿,我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了,那些画,要不是那样匆匆忙忙贱卖出去,放在我女儿手里,今后,不知要换多少套房子,心疼死我了。离婚分财产,我前妻还凶巴巴说,要是不买这套房,今后,你就得住到街上去。
她说得对。如今,我就是住在这套房子里。我连同我的画室、笔墨、书册、换洗衣服、尊严和脸面,被一股脑扫地出门,然后,“砰”一声,关进了心香小区九楼这道冷冰冰的防盗门后。
这也倒好,突然间就清净了。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万家灯火。我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打量过这座城市,高楼,到处都是高楼,灯光从一幢接一幢的高楼中倾泻而出,密密麻麻,挡住了后面的山、挡住了升起的月亮,让我经常身临繁华,又感到无边的孤独。
我经常四五天一星期不出门,拼命画画。那段时间,我佳作频频,成绩斐然,不停参展和获奖,把自己弄得像个大师一样。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经常四五天一星期不说一句话。有时候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感觉上下两张嘴皮,都已经快要长在一起,第一声“喂”出来,要好半天,有一种撕裂的感觉。
这可不行,万万不行!我看过,电视上的医学专家说,长期不跟人说话,会容易引发自闭症,或者,抑郁症。我感到深深的不安。我倒不是为我的命担心,我是想画画,我想尽量活长点,多画点。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后来逼着自己,每天晚饭后出去走走。自己不说话,可以听别人说说话,是不是?市声沁心。还有,就是我开始频繁出席各种各样高低不一大小不等的笔会。经常是由画商组织,聚一帮名气了得的画家,到一个风光秀丽的地方,吃喝游玩十天半个月,再现场画几张画,交给那画商就万事大吉。对于画商来说,他得到了一批又可以赚钱的画,对于我来说,都是出在手上的活,用自己的手艺换来的吃喝,心安理得。
只是,我每天下楼出去走走这件事,让我时常有一种不安之感。
十有八九,我会在电梯里遇到一个女人,高挑,冷漠,谈不上漂亮也谈不上不漂亮,因为穿着时髦,看不出岁数,总之,不大也不小,不老也不年轻。
2
既然叫小区,人肯定多。虽然只是一幢楼,但一到放学,你们想想,学区房,六七个电梯口都挤满了背书包的学生。再加上接孩子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再加上送外卖的,临时送液化气的……那不叫热闹,那叫拥堵了。
可这样的闹热和拥堵,对于一幢三十二层的高楼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这个巨大的怪物会慢慢把这些人分别送进各自的楼层、各自抢来的房屋,之后,像吞噬样的,门“砰”一声关闭,剩下的,就是死一般的静,老死不相往来的静。
其实我是想说说这幢楼里的情形,电梯房,钢筋混凝土,谁都不认识谁。再说了,这房子是拼命抢来的,谁又想认识谁?这房子要一万一平米,谁有时间认识谁?但这又怎样呢?有能耐出钱买这房子的人,就有能耐忍受这一切,对吧。像我,还经常跟那些初学画画的文艺男女青年吹牛皮,我享受孤独。所以,孤独算什么?说这么多干嘛?我告诉你们,这幢楼,生而孤独。
好了,我就每天,出去走走。
拉开门,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我得顺着这条走廊一直走到头,才是电梯。没有光,无论白天和黑夜,只有声控灯在一盏一盏铺着路。有时候,我走着走着,就会想,要是电梯猛然打开,不知里面的人见了我,会见到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一种什么表情呢?我实在想象不出来。我记得,第一次在电梯里碰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手里提着一袋垃圾,电梯门打开,她好像暗暗一惊,垃圾袋没提稳,撒了一地。还好,都是些撕碎的纸、信笺之类,没有异味,我忙着按钮关门,她忙着捡拾收拢,各自相安无事。
这天晚上,我突然梦见了蒙克,是爱德华蒙克,那个瘦瘦的挪威人,那个公认的表现主义大师。我当然是突然梦见了他那幅叫《呐喊》的名画,画面上的主人公扭曲着脸,扭曲着他所有的表情,从一条长长的走廊向我走来。紧接着,电梯门打开了,我看清了他所有的恐惧和焦虑……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早,兴奋异常,我认为,我终于看懂了蒙克,或者说,我终于从梦中悟出了一点点什么。
那天早晨我没有犹豫,立刻披衣下楼,准备去一个叫“全福楼”的地方,吃一碗面。我是一个对口味相当挑剔的人,特别是早点,我要么不吃,要么,无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我都要打个车,去吃“全福楼”的那碗面。
电梯门打开,我又遇到了那个女人。这一回,可以肯定的是,她住的楼层比我高。不然,电梯从上而下,应该是我站在里边,她站在电梯门口。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她没有惊慌,看上去睡得很好,同样提着一袋垃圾的手,戴了一薄而透明的塑料手套。她的另外一只手,拉着灰色风衣的领,让她看上去,显得高冷而僵硬。
我一脚就跨进去,我还在想着蒙克,想着他画出的那张聚满恐惧和焦虑的脸。这个时候,我听见“滋”的一声,我的牛仔夹克居然被一旁的广告牌尖利的角,拉开了一个口子。那个瞬间,我听到那个女人“哎呀”一声,叫得短促而清脆。那个瞬间,我是说,我倒不在意我的什么牛仔什么夹克拉开的口子,我在意的,是这个女人的这一声叫。我只好回过头,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笑,说,不好意思。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居然红透到耳根,闷着头往外冲的时候,又“砰”一下,撞在监控门的大玻璃上,很重,还好,玻璃没有碎。
她摸了摸头,跑进了寒冷的晨风中,长发乱飞。
我后来回忆起来,经常在想,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冤家了。冤家路窄嘛,是不是?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就是说,你总会遇到一个人,而且,这个人一定是一女的,你一遇到她,就会出点事,或者叫,状况。要么是她,要么是你,事不大,尴尬,足以让你记住。比如,那个女人散落一地的垃圾。比如,我突然鬼使神差撕破的夹克……
我在想,如果这个人就是她,那我就真的遇上鬼了。
当然,也有印象好的时候。
中国写实画派,听说过吗?就是王沂东、艾轩、杨飞云、何多苓、郭润文、张义波、徐茫耀、刘孔喜他们那个群体,最初只有两三个人,后来陈逸飞也加入进来,还有大画家靳尚谊。这样,慢慢地,他们发展到后来的二十多还是三十人。画得好,都是中国油画界的精英人物,都是用传统写实绘画的手法,表达着自己诗人的情怀。我搞水墨山水,但我很喜欢他们。有两点,第一,我认为一个画家,写实功夫千万要到人家那一步,别吹,别到处说你是后现代你变形,有本事,画个石膏像看看。毕加索也变形,可你看过人家的写实油画吗?人家一笔,就可以画出一头牛来。第二,我太喜欢他们画笔下的人物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几乎研究过他们每一个人的画,我几乎记得住他们画中的每一个形象。比如刘孔喜,我一看见他画的青春纪事系列中的那个知青女孩,就想起了我的青春。
所以,有一天下午,当那个女人大包小包提着从超市买来的琳琅满目的东西、腾不出手来开监控门的时候,一回头,我正好看见了她的眼神——她瞪着我,让我正好想起了郭润文画笔下的《阿杏》。隐隐约约的,性感而又单纯,生涩而又老道……我忙上前,帮她打开了门。她一闪而进,我闻到的,是她微微显露的汗珠中挥发出来的法国香水的味道,那味道,跟《阿杏》样的,既刺激,又给人一种午后安安稳稳的感觉。
正要一同跨进电梯,我前妻的电话响了。我拿着电话折身就往外走,一直到了喧闹的街上,才接起来。我前妻的电话能有什么?无非就是些买房子卖房子的事,我想,我要是在电梯里当着那个大包小包的阿杏同她吵起来,有失体面。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清楚地记得,我像徐茫耀一样,在他的画中穿墙而过。我承认,我穿过那厚厚的墙壁,就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穿着大红色的睡衣,在午后的时光里,翘着屁股在读一本我看不懂的书。
醒来后,怅然若失。
3
再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朋友的画展上。
我这个朋友,刚画了没几年,就要办画展了。没有办法,如今这年头,浮躁得让你无话可说。当然,你还不能责怪,因为,人家跟你一样,热爱绘画,是不是?
当然,画展的规模很小,地点,就在我们这儿的一个小公园里,我呢,也不好说什么,朋友请我去当嘉宾,帮他站站台,捧捧场,我也就去了。
照样记者、评论家一大帮人,我一到,全都呼啦啦朝我围过来。我忙打岔,指着我那朋友,说,你们别找我呀,今天的主角是他是他。正说着,一偏头,瞥见了一帮来看画的观众,这里边,那个女人夹杂其中。
我还是想起了《阿杏》,这一回,感受到的,是阿杏的专注,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崇拜的神情。不知为什么,那个上午就诗情画意起来,特别安静也特别躁动。
后来她不见了。等我从那一帮记者评论家们的一堆问题中脱身出来,再去找,也只剩下窗外的竹林和小桥流水了。我突然想起了大画家何多苓的画,他也是写实画派的,不知从哪一年开始,画风大变,画中的人物大多是朦胧的,似在不在,似有若无,就像《惜春》,就像刚才的那个女人,全是周身舒坦的关于美的想象。
后来有一天,我们在街上相遇,她从楼里出来,我要到楼里去。不知为什么,一见到我,她竟然笑了。那笑是微微露出的,很神秘,让我立刻想起了张义波的一幅叫《夜莺》的画,略显颓废的色调和画面中,那个弹电子琴的女子,露出的也是这样的笑。这让我在那个上午产生了一种错觉,我总觉得,那个女人是抬着张义波的《夜莺》,一路拖着那样的笑,拖出很长很长……
唉,后来我总在想,我这样去想象一个女人,是不是太一厢情愿,或者,是不是太无聊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是说,其实一个人的世界,尤其是一个女人的世界,你是永远都难走进去的。
我是说,其实,我遇上她或者她遇上我,大多数时候,肯定要倒霉。
比如,又有一天,我记不清我出去干什么了,反正,我是在外边吃了晚饭回来的,席间,还喝了点酒。等站在我们那幢楼的监控门外,我怎么都掏不出口袋里的那串钥匙。我是一个讲究的人,钥匙,是用一个精致的皮袋一把一把挂好装好了的,可那一刻,钥匙好像都从皮袋里自己钻了出来,在我裤包里散成一堆。好像是被裤子上的一根线钩住了,死活扯不开。
这个时候,一只手从里面扭开了门。我一看,是那个女人,钥匙刚好扯开了,我的尿突然急起来。
是那种根本憋不住的急。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那样狼狈过,就连我妈,都没有见过我尿过床。可那天撞了鬼了,我根本憋不住,我试着在电梯里轻轻跳了跳,还是不行,好像有几滴,已经出来了。没有办法,我只好一伸手,使劲捂住我的裆。
我慌乱朝四周看了一眼,电梯里,除了她,没有别人。
没有办法,我只好使劲夹死了屁股,把裆捂得更紧了。等捱到了九楼,捂着裆冲了出去,捂着裆打开了门,冲进卫生间,这个时候,尿意全无。我靠!
还好,我记住了电梯里按下的数字,那个女人,应该住十楼。
还有一次,是她出的事。
我说过,我们这个小区,其实只是一幢楼,占地面积有小区那么大的一幢楼。出了楼,就是街。寸土寸金,一二三层,全部开发成临街的商铺,影城、儿童商城、银行、减肥会所、泰国木雕、大众药店……一家奶茶店、一家地下停车场、一家大型超市、一家理发店、一家鲜花店和一家重庆面馆,一家台湾黄焖鸡米饭、一家巴西烤肉、一家咖啡牛排、一家韩国烧烤、一家麻辣小龙虾……除去这些,剩下的地界,全是物业管理的范围,一个岗亭,七八个上了岁数的保安,五六十个由黄色的线分隔出的停车位……那么,绿化带呢?当初卖房子的时候说好的树、草坪和花呢?好像没有。
根本就没有。房地产老板老奸巨猾,他知道,如今的人们只要有了房子,就会忙得忘了生活中的这些小调调的。我较真,拿着小区当初的蓝图去售房处问过,人家回答,哪有什么树和草坪呀,这是画的,这是市中心,人还挤不过来呢!那时,楼已经卖完了,售房处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长得像堆砂灰的老头萎缩在那儿,说起任何事来,又声如洪钟理直气壮。我当时很愤怒,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人家不理我,照样理直气壮。
唉,有时候我在想,我怎么会生活在这样一个毫无道理和逻辑而又理直气壮的繁华地界上?既然生活毫无逻辑,那么,我的任何讲述、倾诉、愤怒和忧伤,还需要逻辑吗?
我是说,我讲起那个女人来,同样毫无逻辑,理直气壮。
我是说,那天下午,我出去走走。拉开门,楼道依然毫无指望,空荡荡的,电梯门打开,也是空荡荡的。不知为什么,我暗暗松了口气。
街上,阳光灿烂,遇上了暑假,难得的安静和闲适,天空被风吹开了,很蓝,抬头看一眼,蓝得让人不知所措。我那天画得不顺利,皴纸,不知道是纸的问题还是我画的问题,总之,效果不好,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死板的色调,根本出不来那种空灵的肌理效果。因此,我也不准备走远,只想去楼下那家咖啡牛排坐坐,我一画不好,就来这里坐坐。这里的某些装饰,会让我偶尔想起巴黎,一想起巴黎,我就装起来,权当他妈的坐在巴黎的一家咖啡牛排里,权当我就是印象派大师德加,望着街上的行人,调整舞鞋的舞女……这里多多少少,会给我一些天马行空的灵感。
我又遇上她了。肯定是从超市出来,提着一袋苹果、一袋白菜和两个面包,因为穿着一身红色的裙子,在天空的蓝色衬托下,很美的轮廓。她刚刚路过咖啡牛排的门口,而我,正要进去。
看见我,先是一愣,之后,她很明显想打个招呼,或者,咧开嘴笑一笑。可是,突然刮起了一阵风,她装苹果的那个塑料袋也跟着突然裂开来,顿时,苹果一地滚落。
她想都没想,扔下手里的菜和面包,就去追苹果。她好像是跳了一下,像一只火红的骆驼,高跟凉鞋把地面敲得“嘚嘚”作响,朝滚得最远的那个苹果冲去。紧接着她崴了一下,只见她一晃,脚下的一只高跟断了,正愣神间,一阵旋风吹来,她的裙子被吹得高高翻起,我清清楚楚看见了她贴身穿着的那条红色的内裤。同时,我清清楚楚看见她一瘸一拐,蹲了下来,压下裙子,伸出腿,脱下了那只断跟的凉鞋。那时候,她真像德加画的《调整舞鞋的舞女》。
我想都没想,一闪身摸进了咖啡牛排。我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我是怕她尴尬,不知为什么,我所有的涵养和见识那时都在提醒我,不要让她知道,我看见了她的狼狈不堪。
后来,我还是忍不住从咖啡牛排的橱窗里往外瞟,她的苹果是好几个人帮她捡回来的,安然无恙,她接过苹果,一把抓起她的高跟,嵌进鞋子里,就着上面的钉子,狠狠在地上敲几下,套上,再拎起她的白菜和面包,一踮一踮,循楼而去。
我一口咖啡下去,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真像一张皴揉一团的宣纸,只是不知道它再铺展开来,会变成一幅怎样的画。
接下来,再遇上她,就是我出事了。
黄宾虹,我想,你们大家都听过这个名字吧。老先生的一幅《黄山汤口》,枯笔焦墨,嘉德拍卖,七千五百万起价,最后,拍出三亿四千多万的天价。还不说,这幅画,是老先生九十岁时画的,眼睛又不好,得了白内障,硬是凭着自己对黄山的记忆和鬼斧神工的画法,摸索着完成了。当时,老先生的画,市场上卖,一元钱一张。怎么样,是不是有一种世界变化快根本赶不及的感觉?
嗨!我说这些干什么?弄得我画画像是为了钱样的,其实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我是老先生的门徒,我的意思,我的画,师法于他。
那天,我要坐高铁,去一个著名的温泉疗养度假区,参加一个全国性质的黄宾虹作品研讨会。在会上,我还有一个专题发言,属于这次会议的重要嘉宾。所以,我很重视,早早睡下,早早起来,沐浴更衣,把自己人模狗样朝着美术界艺术家大师知名人士的方向倒腾了好一阵,之后,心满意足,出门,下楼,早晨的空气真好啊,早晨的阳光真好啊,让大街上每一片树叶花瓣的轮廓和色彩,都清晰无比。
每到这种时候,我当然,是要去全福楼吃一碗面的。
4
全福楼在城南,我住在城西。小地方,打个车,十几分钟就到。但不管怎样,我确确实实是从城西到城南,我完成了“城”这个过程。多多少少,在一碗面这个层次,我显出了一些小资的趣味。
因为这碗面,太好吃了。
好吃在哪里?吃了半辈子,还是说不清楚。不汤不卤,不温不火,碗底的料是早就配好的,翻滚的汤水,一把小指宽的面撒进去,两三分钟出锅,顺着劲道码在碗里,也不加汤,一大勺酱肉帽子铺上去,就递过来了。
哎哟你只要拿筷子一搅,香味就出来了。到底怎么香,吃了半辈子,你同样说不清楚。这就像一个女人吧,同你伴了半辈子,你就知道她好,可好在哪里,你怎么说得清楚?我想,味道的至高境界,莫不如此。
味道,我想,这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琢磨的词。
我正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个女人一掀门帘,进来了。她茫然四顾的样子,让这个热腾腾的店铺,突然之间平添了一丝沧桑的感觉。我正吃进第一口,看见她,慌跟着茫然四顾开来。
我在找,会不会是哪个倒霉蛋,又要出事了。
正这样想着,突然感觉自己被猛地往后扯了一把,一声闷响,我就坐在了地上。我坐的那把椅子腿,在那时断了。那可是巧到家了,他妈的早不断晚不断,偏偏就等她进来,一茫然一四顾,就断了。我也是,挑哪儿坐不好,偏偏就要挑这把椅子,像是知道那女人要来似的。那个狼狈,胸前,立刻铺上了一团黑紫的酱肉帽子,油立刻一圈一圈晕染开来。他妈的,那可是我出门之前精心挑选的黑色上衣呀,他妈的,你说去研讨黄宾虹,不穿黑色,成何体统。
我正要骂,只听那个女人“哎呀”一声,短促而清脆,朝我奔过来。
她不奔过来还好,她一奔,我这丑就出大了。索性,我让她把我扶起来,全福楼的几个伙计一见,闯大祸似的,拎着一块抹布也奔过来,不问青红,在我身上卖力擦起来。
我败了吃兴,一把推开他们,就往外走。那女人一路小跑着追上来,问,你没事吧?我很沮丧,说,没事没事。她又说,我姓梅,今后你叫我小梅就行。我没理她,顺嘴嘟囔了一句,倒霉。
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我差点不想去参加那个盛会了。盛会这个词,不是我说的,是研讨会会务组的小齐说的。小齐不停给我打电话,说,陈老师,这可是美术界难逢的盛会,你是重要嘉宾,你要是不来,该给我们这个会,留下多大的一团黑影呀!小齐是个女的,她略带撒娇的口气,让我想起了那团落在胸前的黑紫酱肉。我只好苦笑一声,又重新买了一张火车票,轰然而去。
一见到小齐,我就把一切都忘了。
小齐站在温泉度假区七号楼的一棵雪松下,看见我从接我的专车上下来,一声欢叫,朝我奔过来,拉起我的手,旁若无人,甩来甩去,喊,大画家,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你要是不来,我就跳楼!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好朝雪松望去。那是我经常画的一种树,枝叶铺展,外翻,微微下垂,一副袒露心扉的样子。下雪的时候,满身厚积的白,堆垒的重,压不倒,一副担当不愧的样子。那都是我喜欢的样子,我喜欢交的朋友,亦如此。
小齐见我没接她的话,一时尴尬,一跺脚,说,大画家,还不理人呀?我看你,怕是画得痴了呆了,要是再不出来走走,怕是要画得疯了癫了。走,我带你去房间住下来。
小齐是个小画商。为了生计,平日里同美协的一帮人混得很熟,热情大方,豪爽不羁,遇上开个什么会颁个什么奖的事,大家都喜欢找她帮忙。自然而然,打下一片天,如鱼得水,还愁没有画卖?
所以,自然而然,我的箱子交给她拖着,我的房卡交给她拿着,我房间里的笔墨纸张、看茶倒水等一应事务,交给她布置打理着。自然而然,我在这里所有的需要和安排,都拿她尽情使唤开来。
小齐说,老陈,外面这一间,是你喝茶画画见客的,里面那一间,是你睡觉的。另外,还为你专门配了一间小酒吧,里面有各种款式的红酒,你随便喝。我说,我不喝酒。小齐冲我莞尔一笑,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说不怕,我陪你喝。我心里一荡,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听她惊讶着叫起来,说老陈,两个月不见怎么长肚子了?不行不行不行,吃了晚饭,你必须去游泳,听见没?我陪你游。游完了,必须泡温泉,听见没?我陪你泡。
我笑了起来。这种突如其来毫无道理的温暖是我在家里没有的,它让我在那一刻,笑得像个孩子。
晚上我哪儿也没去,来了几个求画的,都是些画廊的老板、董事长。一开始我想着小齐叫我游泳泡温泉的事,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情愿,就没有给他们好脸色,气氛几近尴尬。后来小齐来了,又是泡茶又是寒暄又是开玩笑,把个房间弄得叮叮当当响,我的脸色,才缓和过来,才开始跟他们谈价格。
我的画,一般两万一平尺,收得不高,对吧,而且,一般是要先付订金,半个月后来取。扇面和册页,不按平尺算,一口价。
那三个人,一口就答应下来,每人奉上两万的订金,齐齐码在茶几上。我没有碰,君子不估小财。我只是突然之间想起黄宾虹来,老先生七八十岁衣衫褴褛的样子,让我着实羞愧难当。
那天晚上,小齐送他们出去,就再没有来,我一个人,静静睡去。
后来,我总是想,小齐为什么要来?小齐为什么要陪你这样,要陪你那样?这个问题很重要,你们不知道,顺着这个问题,有时候你可以问到绘画的本质上去。真的。
5
会开得很顺利。我的意思是说,会开得很合我的意。来的,都是些搞美术理论的,我们称为评论家,或者,理论界的人。你们想想,既然是理论界的,基本就不画画,他们说的话,除了对美术史的复述,基本都是废话,跟绘画的实际操作比起来,相差何止千里万里。换句话说,他们说起怎么画来,基本都是外行,都是猜。
所以,来了一个像我这样既能画又能讲几句的人,他们只有听的份。
会上,我重点提出了黄宾虹一个重要的艺术观点——师从造化。什么是造化?造化就是一个画家的命。好画家有好画家的命,坏画家有坏画家的命。什么意思呢?就是,一个画家的好坏,就看你每天在想什么,你想什么就是什么?就是,一个画家的目标和修养的问题。就是,老天爷赏不赏你这碗饭吃。
话题一扯开,我就停不下来,我说一个画家,你每天要想的是钱,你能画出好画来吗?黄宾虹不一样,老先生每天想的是艺术,是怎样画出一张超越自己超越众生的画。举个例子,老先生在快八十岁时,仍在山水间游历冥想,突然有一天,半路遇雨,老先生来不及躲避,索性盘坐下来,让雨淋透全身。这个时候,他突然看见了雨水顺着一面老墙往下淌的样子。墙是干燥的,雨水在墙上流淌的痕迹,不正是一个画家追寻多年而不得的笔墨意味吗?由此,老先生画风大变,为什么?此乃天遇!造化!老先生由此进入了随心所欲的大境之界。
说到这里,我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话题一转,不忘敲打敲打那些搞理论的。我说,随心所欲是什么?你们大家都知道意思,可你们根本不可能知道意思之外的东西,为什么?因为,这是要靠在实际操作中下苦功去练去揣摩去悟的。比如,力道,比如,皴纸,你皴到什么程度用什么样的笔墨?比如,你在皴的时候,握着一张纸,还没有展开,你大概就应该知道画面的构图了……
可以说,整个上午,评论家们都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不敢吱声。我很惬意,那个痛快,那个爽。我总是喜欢找准机会,调侃揶揄一下这些人的。凭什么你们一张画不画,张嘴就敢说这个画得好那个画得不好?多少画家的命,凭什么就掌握在你们手里?你们说谁红,谁就红?说谁黑,谁就黑?很明显,黄宾虹老爷子当年日子不好过,就是你们弄的!那么,我现在日子好过了,从你们手掌下逃出来了,还能饶得了你们?
中午吃饭,很多评论家围着我,欲言又止,小齐居右席,看着他们吞吞吐吐,不停地笑。我说你笑什么?这么风雅的场合,应该严肃点。小齐笑得更厉害,转头对着一个头面人物,说,王老师,你把昨晚你们聊的黄段子,再跟陈老师讲讲。
“哄”一声,一个饭桌笑得摇摇晃晃。
晚上,当然要泡温泉了。那个讲黄段子的王老师,从泡池里大笑着蹦出来的时候,像只又肥又骚的大白鹅,见我和小齐走过来,又突然钻进水里,噤了声。我瞟眼一看,嚯!那可是一群在水里扑腾的大白鹅,见了我,都不吱声。我想冲他们笑笑,又分明感觉到来自大白鹅们眼中的敌意。
只好随着小齐朝山上走。泡池星罗棋布,分布在一座小山之中,你上个坡下个坡转个弯抬个眼,都能看见它们热气腾腾的样子。天黑,灯起,一盏一盏暖色调的路灯,把整座小山打扮得暧昧而又时尚,有一种虚张声势的感觉。小齐一边走,一边小声惊叫,那种没来由的叫声让你搞不清,它是来自灯光的华亮还是来自灯光勾勒出的黑暗。
我们两个人,共泡一池。待脱去浴袍,相互搀扶着走进温水里,待水的热度一点一点淹过脖颈,我们各自摸索着坐定,小齐就给我讲起了养生。她说,老陈你这样可不行。我说怎么了什么样?小齐说你的肚子。小齐说,我看见了,你的肚子已经开始凸起来了。
我哈哈一笑,准备不谈这个无聊的话题。
小齐不饶。小齐说,老陈你这样可不行,你要是这样,我可不理你了。我说小齐,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想长肚子呀!哈哈。小齐说,你晚上别吃饭呀。我说,我有时候一天只吃一顿饭。小齐立刻张大嘴,湿淋淋看着我,好半天,直到我看清了她嘴唇上一排细微的汗珠,还有汗珠上的高光点,她才“哦”地一声,闭了下来。
我问小齐,我说小齐,你“哦”什么?小齐说,没什么。接着她就转移了话题,她说老陈,你知道一个人一旦肚子大了,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吗?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你知道血压高了,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吗?我说小齐,你别在这儿大惊小怪的,有什么了不起,这人活着,靠的是造化,而不是血压,你就是再注意再小心,你就是躲在家里不出来,还会被一口饭给噎死。
小齐突然长长“唉”了一声,不说话了,幽幽怨怨看着我,那个心疼,差点让我自己都心疼起自己来。她说老陈,我明白,你的生活很久很久没人照顾了,唉……我笑,说,那,你来照顾照顾嘛,哈哈哈。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腰,很细,让我模模糊糊想起了好像是亨利摩尔的一个雕塑。我接着想摸摸她的屁股,小齐却轻轻推挡开来,一笑,说老陈,这些个评论家们说起坏话来,骂人都不吐骨头。我说他们都怎么骂了?小齐说,他们都说你们画家一般是不需要女人的。我说,放屁!为什么?小齐说,他们说,你们会画,说你们画一个就行了,哈哈,哈哈哈哈。小齐清脆的笑一块一块朝山下滚落,不知为什么,我也跟着“嘿嘿嘿”笑起来。笑够了,小齐突然又盯住我,期期艾艾,她说老陈,我们还是,喝喝酒聊聊天吧。她说老陈,你是要喝红酒还是先来一杯柠檬茶?
一时,我想,我恐怕真的,该找个人结婚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一出现,就弥漫开来,像突如其来的胃痛,横亘在心,止都止不住。
第二天,我就去了平县。我想,真的,我该去找找林菲了。
他们都来送我,一个个站在路旁,默不作声,像在对着一具死尸致敬。车子动的时候,小齐追了几步,喊了一声,陈老师,保重。接着,我就听见后面“哄”一声,仿佛是把昨晚泡温泉时憋着的,全都笑开来。
6
林菲是我大学的同学。
我们这个大学,说起来好笑,叫纺织专科学校,三年,学的是美术设计专业。那时候林菲年纪小,家境贫寒,老师说什么就听什么,一心就想着去搞什么纺织图案设计。而我家境殷实,可以说,属书香世家。在我爹看来,我考进这所学校,纯属笑话。所以,我根本不想听老师的,一个人在学校外租了间房子,不停画我的画。
那时候我就喜欢林菲,可她不喜欢我,不懂事,我对她的好,她全都不知道。她喜欢听老师的话,循规蹈矩,为了我不去上课,我们发生过激烈的争吵。那个时候,我觉得一个小姑娘,怎么能这样功利和实际,怎么能一点理想和梦想都没有呢?简直不可思议,一天到晚就想当个好学生,混个好表现,等毕业了,回去找个好工作,养家糊口。
后来毕业了,临走,林菲跑到我画室来,哭了一夜。她抱着我的头,一会儿说她配不上我,一会儿说我不懂事。后来她犹豫了一阵,一咬牙,说,反正,以后很少见得着了,今晚你要什么,我全都给你。
我什么都没有要。可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晚上,像是做梦,林菲把她的脸,紧紧贴住我的脸,泪水横流,在我面前展示了她作为女人的全部温柔与温暖。后来想起来,我还心疼,常常想,一个小姑娘,如花似玉的年纪,怎么可以这样不管不顾去宠一个男人?她还需要一个男人去宠呢!我他妈就是一臭不要脸的!
第二天早晨,她要走了,不让我送。娇弱的身影,逆着光,背起一个大得挤不出门去的帆布包。那是后来我一直想画而又画不出来的一个场景!后来,她又突然转过身来,问我,说,你会来找我吗?
我点点头。可我一直没去。就是说,我们一直没有见过了。忙,忙画画,忙参展,忙着在美术界出人头地,后来,忙着结婚,忙着离婚,忙着成熟,忙着世故又忙着孤单,忙着衰老,忙着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
我承认,我很少想起她。我承认,我此时坐在朝平县奔去的这辆耀武扬威的奥迪上想起这些,完全是因为我觉得,我需要她了。
我他妈就是一臭不要脸的!
平县很小,属于贫困县,在我的眼睛里,好像这里除了山和石头,什么都没有。我远远就下车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无论怎样,我该一步一步,去慢慢接近她。
我先找到老侃。老侃是纺织专科学校美术设计专业的学哥,比我们高两届,画不行,人特别热情,多少年了,都跟我保持着热情洋溢而又细致入微的联系,逢年过节,都要来几句酸溜溜又特别体贴的问候。因为这些,我通过关系,让他那些丝毫没有灵气与前途的画,大部分上了省里各种重要的展览。当然,我知道,我觉得我这样做,隐隐约约地,是跟林菲挂着呢,隐隐约约地,我觉得林菲没有丢失,对不对?
老侃现在已经是平县的美协主席,知道我来了,呼啦啦唤来一大帮人,说是大半是美女,都是画画的,陪我喝酒。
酒喝到一半,我再也喝不下去,我问老侃,林菲呢?老侃一愣,接着边往裤兜里掏手机边说,在在在,只是,不画了,我以为你只跟画画的玩呢,就没约她。说完老侃手机也拨通了,喂喂喂跟林菲说起话来。
老侃这一通,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先问问他,了解了解,如果林菲在,在哪里,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去找她。这多多少少,也得弄出点久别重逢的意思来,对不对?可老侃这一通乱,让我措手不及,我阻止他,我说老侃,你别这样,如果这样,我还用得着来找你吗?老侃那会儿喝得有点高,他一听,说,你当然要来找我,平县这地方,白天县长说了算,晚上,我说了算!你如果到了平县都不找我,那我,还画个球呀!我说老侃,你就是画个球!
还好,据老侃后来零零散散透露出来的讯息,林菲说吃饭她就不来了,她有事忙着呢,如果要见,就明天下午,她专门等我。
平县一点都不平,街道都建在山上,很窄,两边的房子,几乎都要接到一起。那天晚上,我和老侃都喝多了,我们摇摇晃晃在街上走,我感觉所有的房子高楼,都要摇摇晃晃,朝我们垮塌下来。走着走着,老侃突然忧伤起来,说老陈,陈老师,陈小童,你说,我还能画下去吗?我说能,当然能,你画得好!老侃说陈小童,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我这些年的这些成绩,都他妈是你帮我弄的。我说老侃,话可不能这样说。老侃说陈小童,你别安慰我,老子的事老子自己知道,老子的画能画到什么程度,老子也知道。唉,老子,我没这个命啊,老天爷它不赏我这碗饭吃呀!
说着说着,老侃哭起来。老侃说,陈小童你说说,既然老天爷不赏我这碗饭吃,为什么我又他妈这么喜欢当这个美协主席?因为我,不甘心!我他妈这不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呜呜呜……老侃像个孩子,放声大哭起来。我说老侃,老侃你别这样,这么窄的街,别人听见了,不好!老侃说,我怕个球!在外面我不行,可在我们平县,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老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更别说,老子是在同谁谈心呀?陈小童!大画家陈小童!两万一平尺的陈小童!我的学弟兄弟陈小童啊……
那天晚上,我一直陪着老侃闹。敲每一家酒吧和茶楼的门,不管男的女的,只要人家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他就把我拉进去,喝两瓶啤酒,边喝边介绍,说大画家陈小童,你们知道吗?他的画两万一平尺……把我臊得!但又不能生气,我记得中途我发过火,根本不管用,你一发火,他就说,最后一家,还有最后一家。你要不跟我去,你陈小童就是瞧不起我,你陈小童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们整个平县美术界!
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肯放过我,在宾馆大堂门口跟我摆摆手,颠颠倒倒,朝天边的第一丝晨光走。看着他醉得佝偻下去的背影,我突然想,其实,绘画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件多么奢侈而又可怜的事。
林菲早就不画画了,开出租车。可是,当下午三点的阳光照在她面前的那杯咖啡上,我的心里还是充满了悲哀,甚至,我的眼泪差点随着咖啡袅袅升起的热气,流了出来。我拼命仰起头,才忍住,才看向她。我倒不是觉得画画比开出租车有多好,我只是感慨,岁月。
坐在我面前的,根本就不是我见过的那个林菲了,而是一堆皱巴巴凌乱的旧物。皱巴巴凌乱的脸,皱巴巴凌乱的工作服,同咖啡精致的杯子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双皱巴巴凌乱的白线手套……我是从她的眼神和声音里,才辨认出面前这个略显肥胖的中年女人的。她在我面前不停地打听,问,说这咖啡多少钱一杯。说贵死了,她喝不惯的,要不跟老板说说,退了,她喝杯白开水就行。说可惜了,太可惜了,这一杯咖啡的钱,够她跑半天出租了。
我叫了她一声,林菲。她应了一声,哎,头渐渐就低了下去。两只手,拿着工作服的一个角,不停地卷起来。我说林菲,你就放心喝吧,我现在……林菲慌忙打断我,说我知道,老侃跟我说过,你现在的画两万一平尺,我的天!两万,这怎么可能,这要是我,得跑多少趟车呀?
我又叫了她一声,林菲。她哎了一声,抬起头来,盯着我,问,说,啥?我张张嘴,欲言又止。
我能说啥呢?我总不能像过去一样,为了我不去上课,跟她吵吧。老侃后来告诉我,林菲大学毕业工作的那个印染厂,后来倒闭了。而她当副厂长的丈夫,后来得了肺癌,三年前死了。如今,林菲靠开出租车,供着她的女儿上大学呢。她现在,是最缺钱的时候,不知道跟老侃,一百两百的,前前后后都借过多少回了。看样子,还要前前后后借下去。
我的心里,是深不见底的黑。不知道怎么了,那天下午,一边听着她说话,我一边承认,在林菲面前,我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我失败了,问题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这是在跟谁,跟什么样的东西抗争?
阳光西斜的时候,我把林菲面前的咖啡抬过来,一口喝了。冰凉,带着一阵一阵的苦,那滋味让我顺手抓起身边的旅行背包,把研讨会上画商们给我的六万块钱,一摞一摞码在了她的面前。
起身而去之前,我礼貌地跟她道别。林菲盯着那些钱,吓得直哆嗦。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画那个逆着光娇弱的身影了,有些画,是只能留在心里的。
当天夜里,我就走了。那辆奥迪还在等着我,小齐交代师傅,必须把我平安送到家。既然这样,那么,我就走。那么,林菲,我真的走了……
7
我记得,我是睡到中午的时候,被警察的敲门声吵醒的。
三个人,很礼貌,进来的时候,那个一口标准普通话的北方佬,还一直对我称呼——您。北方佬说,打扰您了,我们来,是请您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了解点情况。说完话,三个人的手都插在裤兜里,根本没有要向我动手的意思。甚至,那个大高个还冲我笑笑,掏出警官证来,说,我们是城东派出所的。
北方佬也笑笑,指着大高个,说,这是我们副所长。大高个也笑笑,指着身旁那个瘦子,说,这是我们分局刑侦大队的。
我有点懵,晕乎乎地,问,什么事?大高个说,没什么事,就是,了解点情况。北方佬显得更轻松,说,真的真的,了解点情况,然后我们又负责把您送回来。只有那个瘦子,绷着脸,说了一句让我感到不安的话,他说,请你配合我们。
我只能配合了。对不对?
在城东派出所一间宽大朝阳的办公室里,我和他们三个人,隔着一张深绿色的办公桌,面对面坐着。一直到这个时候,我都不知道,他们找我干嘛。
大高个坐在中间,负责问。北方佬和瘦子分坐两侧,负责记录。这样,就有点审问的架势,一种无形的压力朝我逼来。
大高个开始问,姓名?
我有点慌,极不舒服,动了动屁股,又使劲甩了甩头,问,你们在问我?大高个说,当然问你,我们这是正式的笔录,请你配合,我们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我更慌,想抵挡和拒绝,摇了摇头,可只一瞬,我又放弃了,点了点头。
大高个又问,姓名?我答,陈小童。问,年龄?我答,四十岁。问,你认识一个叫梅欢的女人吧?我答,不认识。
这个时候,他们三个人互相对了对眼神,大高个才说,你再想想,你再好好想想,你认识梅欢这个人吗?
我就好好想了想,使劲在脑子里搜了搜。我发现,梅欢这两个字,陌生得就像昨夜我从平县疾驰回来的那条路,或者,路旁的树,山和立在山上的石头。不对,我再想想,树啊山啊石头啊,都还不算陌生,应该说,梅欢这两个字,陌生得就像火车站拥挤的人群,除了匆忙和模糊,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办法,我只好朝他们摇了摇头,说,不认识。
瘦子把记录的笔扔在桌子上,动作很大,那笔在桌子上滚了几滚,才缓缓停住,可以看得出,他在极力克制。接着他又重新把那支透明的圆珠笔抓起来,在手里呼噜呼噜转,上午的阳光,顿时变得亮晶晶的。才说,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梅欢,人家对你都那样了。
我问,哪样了?瘦子一个反问,哪样了你不知道?我感到了一阵来自强力的咄咄逼人的挤压,张了张嘴,嗓子一阵干涩,说不出话来。
北方佬好。没有扔笔,从一叠信签纸上抬起头来,冲我点点头,笑着,鼓励启发,说,你再好好想想,这个梅欢,住在十楼。也就是说,住在你楼上。
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说是,对对对,你们是不是说的那个女人呀?她说她姓梅,让我叫她小梅。我说,我一遇上她,就要倒霉。我说你们信不信?你总会遇上一个人,而且,这个人一定是个女人,你一遇上她,你就要倒霉。
三个警察又对了对眼神,可以看得出,他们对我的回答,明显感到了意外。甚至,他们不得不头对着头,凑在一起,小声商量起来。时间不长,但还是足够让我朝窗外看了看,很奇怪,我就看见了一只鸟,怎么都飞不起来,就连一片阳光,好像在它的翅膀上,都很重很重。
下一个回合,大高个出面。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我想站起来,他一伸手,又把我轻轻摁回。他问,你真的不认识梅欢?我看看他,使劲摇头。
大高个说,好吧,看来,我们得提醒提醒你了。紧接着他说,梅欢,女,三十五岁,单身,九月十二日,也就是前天,她从她的住处,也就是心香小区十楼,坠楼而亡。经过法医鉴定,属自杀。也就是说,是她自己从十楼跳下去的。
我听了,震惊得让我坐的椅子,发出了一声尖叫。但随即,我还是悄悄舒了口气。毕竟,这事他妈的与我无关,八竿子打不着,镇定点!
大高个看了看我,接着说,但是,我们从她的住处,找到了一个笔记本,上面,是她最近心情的记录,也就是说,我们找到了她自杀的动机。大高个在这个时候,咳了一声,像是清了清嗓子,说,她在那个笔记本里说,她爱你。
我突然抬起头,看着大高个的头。那情景,就像我扒在悬崖上,看着大高个伸出来的目光和手臂。但我还是拼尽全力蹦跳起来,骂了一句,我靠!他妈的!
我接着骂,说,我靠,你们这是要他妈的制造冤案啊!
大高个见我情绪不稳,马上安慰我,说,请你别激动,一个案子,我们得搞清楚它全部的来龙去脉,也就是说,我们得穷尽它全部的可能性,才能结案。你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是……大高个说到这里,走回到办公桌前,一把抓起一个蓝色的笔记本,说,这上面确确实实记录着梅欢全部的心思和想法,我们也可以视同为,这是她跳楼前留下的遗书。
那是一个无比宽大的笔记本,在我的眼中,就像一本装帧精美的书。我想,如果那上面记录的果真是爱情,那么,那些文字,应该是诗意的,安安稳稳。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林菲,还有,我同林菲在一起的某个色调温暖的黄昏。
我冷静了下来。问,说,我能不能看看它?
大高个很爽快,隔着办公桌,把那个笔记本朝我丢了过来。我伸手去接,心里一晃,一不小心,没有接住。很明显,我听见了“啪”地一声,那个笔记本摔在了地上。就像那个叫梅欢的女人,“啪”地一声,从十楼砸向了坚硬的大地。
但它又是柔软的。我忙把那笔记本从地上捡起来,擦去沾染的灰尘,就摸到了它柔软的皮面。柔软的,就像我从来没有触碰过的梅欢的身体。那一刻,我的眼泪突然间打湿了眼眶,我突然间就想,我还能不能,能不能去捡拾起一个素昧平生的灵魂。
8
然而,一切都晚了。
等打开第一页,看见上面横七竖八写满了我的名字,我就知道一切都晚了。我在想,我们还不认识呀!我在想,我们才刚刚开始呀!难道不是么?其实,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
我翻得很快,前后大约两三分钟的时间。一方面,是因为在我面前,坐着三个身份是警察的男人,这种时候,根本不适合阅读这样的文字。另一方面,我想立刻知道,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人,是怎样爱上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人的。
找不到答案。我在那本笔记本里,只看见了一些这样的文字,比如,我爱陈小童……比如,我爱他……
我还看见了这样一段,她写了是怎样知道我名字的,她说,她是在一次交物业管理费的时候,趁人不注意,飞快翻看了那本账册。
我抬起头,看了看大高个、北方佬和那个瘦子,我的意思,是不是梅欢搞错了,认错人的名字了。万一,她想找的,是我的名字旁边上下左右那一个呢?
我是说,我突然而起的这个念头,不是想逃避我的罪责,而是我觉得,我根本不可能再被人爱再有这样的幸运了。
好像,又不是这样的。因为我接下来,就看见了一些这样的细节。
在梅欢不厌其烦的讲述中,我看见了“电梯”这个字眼,接着就打开了,我走了进去。我一走进去,她的垃圾袋就莫名其妙散落开来。只不过,梅欢还补充说,我根本没有仔细看一眼那些一团一团散落的纸,那上面,写满了她对我的爱。
紧接着,紧接着就是我又走进了电梯,我的衣服撕破了,她的头撞在了大玻璃门上。在这里,她问了一句,她说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衣服撕破了,她的头就要撞在玻璃门上?她很甜蜜,她说,这恐怕就是我们心有灵犀的一种方式。
我还看见了“苹果”这个字眼。她的苹果滚落一地,她说那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因为,这一切被我看见了。她说我的目光,扭断了她的鞋跟。那么,梅欢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就要去死?就要从十楼跳下去?那得有多疼呀!
我飞快翻看着,我甚至把那本蓝色笔记本翻得“哗啦哗啦”响。我想知道她从十楼跳下去的原因,用大高个他们的话说,就是,动机。就是,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因为我吗?
然而,没有。没有动机,就像她根本没有写是怎样爱上我的。是我这个人?还是我的画?这不合逻辑呀,这他妈根本就是没头没脑的事!
我记得,之前我们谈到了逻辑。三个警察都问过我,说我是怎么招惹她了?他们认为这不合逻辑,不可思议。爱是双方的,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个时候,我也一个反问,我冷笑,说,爱上一个人,需要逻辑吗?这爱情,需要逻辑吗?他们面面相觑,觉得对,又觉得哪儿始终不对。
可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等我看完梅欢的笔记本,等大高个走过来,从我手里把它拿走,那一刻,我又使劲拽住,扯了扯,像是要从他们手里把梅欢抢过来。我抬起头,对大高个说,我说,我有罪!
大高个反而笑起来,问,你有什么罪?
我说,我就是有罪。她爱我,我竟然一无所知。
北方佬不理解,说等会儿等会儿。说我怎么觉得,这个案子,特别深奥,比我们大学里学的高等数学和微积分都深奥,我怎么一下觉得全明白了,一下又觉得什么都不明白?
我摇摇头,说,我有罪,你们把我抓起来吧,判几年刑,让我使劲吃几年苦!
瘦子突然一声冷笑,说你想得美,你这是逼着我们制造冤案呀!笑话,你说有罪就有罪呀?梅欢是不是因为你跳的楼还不一定呢!你走吧,就别逼着我们犯错误了。
我突然歇斯底里起来,我喊,我有罪!你们不知道吗?
这样,说得好听点,我是被他们强力劝出派出所的。说难听点,我是在黄昏的时候,被他们赶出来的。那个瘦子力气很大,推推搡搡,最后,一掌就把我搡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我还喊,我有罪!我还骂,你们怎么就他妈的不知道不明白呢!我极度焦躁,最后,朝着派出所紧紧关闭的门,狠狠踢了一脚。
他们后来给了我个正式的说法,他们说,他们在对我讯问笔录的时候,根本没有闲着,整整一天,分局刑侦大队撒出去十多个人,把我彻彻底底调查了一遍,结论:梅欢确实同我素不相识,而且,我那几天确实不在场,去省城的一个温泉度假区开研讨会去了。梅欢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我有罪!你们,听见了吗?
那个黄昏,我被从派出所赶了出来,一路走,一路泪流满面。我想飞快走回去,走进那幢楼,可是,我却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扯着,拽着,步履蹒跚。我只能慢慢走,慢慢回去,一点都不轻松。
这样,我就清清楚楚看见了黄昏中的这座城市,它在暖色的光晕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岛屿,芳香的土地。我看见了这座城市所有的女人,她们下班了,匆匆忙忙,她们有着那个笔记本一样蓝色柔软的皮肤,蓝色的面容和形状,她们的鼻尖上,汇集了这个黄昏所有的高光点。
这样,我就觉得我来到了塔希提,我觉得,我就是那个不停画着塔希提女人的高更,我也在问,我也在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去哪里?
还好,暮色时分,我来到了九楼。天色还亮,楼下的一切都还看得见。我飞快穿过我的画室,奔到了窗边。我使劲把头伸出去,朝下看。
一切都是坚硬的。我看见了一个坚硬的停车场,没有路径,我看见红色的、黑色的、白色的、绿色的、蓝色的车……它们挤在了一起,像一群不肯停歇的蚂蚁。突然间,在一片大玻璃反射出的微亮的光里,我想,当身体撞向大地,到底是谁,才会惨叫出声?
突然间,我的心里一阵疼痛,滋滋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