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焕春
她在弧形灯下写诗
伯牙悼子期,缓缓流淌
她在灶房狠剁菜板
刀刀用劲,炊烟升起
她在寂照庵参禅打坐
木鱼声声,菩萨慈眉
她在手术室门外煎熬,CA 带着疑问
数着钟上的指针,偷偷抹泪
她在人间受苦,算尽加减乘除
她在尘世种下孽因,跪在佛前忏悔
她们是我的分身术
她们都是我,又不是我
日光高悬。在寺院里画佛像的工匠
趁午间靠墙打盹
牡丹在春风里孕出花苞
莲藕沉浸在枯水里还没醒来
我又怀念那棵曼陀罗
师傅说,花虽美,它有毒
根茎随喜爱它的人去了
来了个敬香的男人,敬佛也敬鬼
供青香和鲜花,白酒与猪肉
他有愤世的目光
-----佛祖慈悲,宽恕无知者
虔诚的人在堂前数着佛珠
师傅取茶、沸水
我们从书法聊到因果
我们都是季节的臣民
无论大地潮湿或者荒芜
春雷惊蛰虫,草芽伸懒腰
人们习惯在春天做好计划
也习惯在春天作出告别
把自己灌醉的汉子吐着巨大的舌头
“高山的地就别种了
老鸹跪着都能啄到的玉麦
填不饱我们的肚子
帮我管管娃娃……”
他十指变形的关节颤抖着将酒倒进口中
留守儿童的眼泪在睡梦里
妈妈的腰痛在灶台前
鱼塘里全是空无的水
我在季节的屋檐下偷生
不和桃花说人面,不与杏花论春风
她停下笔
和我聊起梦想
焦虑。憧憬。她的时间紧迫
像她在生日的蛋糕上
用刀子,把时间分成许多块
她首先得吃下义务教育的香肠
接着是梦想的音符
她的眉头舒张,眼里飞出白鸽
说到那些搁浅的:视,唱,练,耳
紧接着眉头又挂上铁锁
白鸽在窗外飞向远处
她收回目光
戴着冬天的手套
继续啃着义务教育的香肠
鸟儿飞过天空
影子落不在地上
它太小了,天空深远
鱼儿游过水面
划出道道波纹,影子留水里
它们不关心虚弱的影子是否存在
觅食是否为动词
生存是否是生命活着的简称
我们越来越倦怠
对于过去,大多时候
只是用来遗忘对未来的不确定性
妈妈,如果
以后你死了
我就把你的骨灰
放在花盆里,种上花儿
我到哪,就带着你到哪儿
你会不会,忘了
给花儿浇水呢
如果花儿死了
我又得和它,再死一遍
我带着“乳房在人间流浪”
在阎王的城府打了个照面
死,我倒不怕
我只是怕疼
锋利的刀口剜身,肉疼
离开你,心疼
(注:对话的灵感来自作家松子女士和她女儿的对话)
时光旧了,压不住舌头的寒光
质疑,诽谤,鄙视
这些只是引火的干草
他在狮子的宝座上,手持觊觎的斧头
是也是,不是也是
是也不是
被打怕的孩子,逆来顺受
暴力的风,在暗夜里摔门而去
火焰已从我的体内走失多年
我贫瘠的生命,已无能为你
献出一个热吻
我种下洋荷,鱼腥草
豌豆荚,柠檬
还有开花的玛格丽特
饥饿时清炒洋荷
痛痒时凉拌鱼腥草
欢喜或者平淡的日子
我坐在窗前
守着玛格丽特接踵开花
如果半夜咳醒,就披衣下床
在窗前吞服月光洒下的灵药
医治短暂的一生长久的痛
母亲来电话:连日下雨
辣椒地在水中浸泡
“快来摘辣椒吧,再不来
都要烂在地里了”
她像做错事的孩子,口气弱弱
自从她的肺被手术刀切了一页
不能弯腰,不能用力
辣椒苗是她坐在泥巴里一棵一棵栽下的
它们像一团团火在地里燃烧
当我淋着雨摘完这些燃烧的火种
母亲坐在简易房的门口
像得到礼物的孩子
让辣椒在她手中的麻绳上继续生长
我要原谅自己
原谅突来的厄运
原谅愤怒,原谅权衡的残羹
就像一只跌到的陶罐
抱着身体的碎片试图拼凑完整
冬至的风雪
那么急。那么冷。那么硬
门外风大,要推开哪一扇门
留我在他的炉火边
读他的旧报纸,喝他的旧茶缸
睡他的懒板凳
等他扛着枪下的麋鹿
钓起水底的鱼鳖
推开我等他的风雪之门
她时常站在窗前
看银杏绿了,看银杏黄了
看白果一颗颗摔落在地上
这微微毒性的诱惑。在雨中
有人猛摇树干,就有更多的果子落下来
人性的贪婪在微小里的诱惑中体现
绿了的或黄了的,最后裸裸的银杏树
它们,也曾在午夜听过她的哭声
看见她曾糟蹋过的青春
她一直在练习做一个独立的人
现在,她在练习做一棵银杏树
像落叶,有放手枝头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