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
1
他迷恋黄石公园煮沸的地貌,
骨骼苍凉的几何学。
他说:赐予我泉水者必赐给我渴。
塔吊下降,一座白色小镇从鸽翅上浮现;
海岸线沉迷于火山灰的梦,
像肋骨一样流淌。
2
“火焰菱形的椅子。”——他甫一说出,
她就坐了上去,
像一尊抟土未干的陶像。
“风景背后的风景,
现实即谜底。”她阖上眼帘,
在黄石公园,向火焰交出了体内的水。
云朵构成了新的祈祷和仰望。
3
她负责呈现那些被上帝遮蔽的部分。
她撰写的书中藏有另外一部书。
怀着蝶翅扑扇的冲动,
她取出石头里尖叫的寂静,点燃喷泉。
——有限的伦理像一条蛇盘绕在脚下,
她举证,
但并不瓜分永恒。
1
灯光染上了猪瘟,
病恹恹的,发出惨白的叫声。
夜色,每天为之消毒。
2
一车车灯光被运到僻远的山上,
尔后推下悬崖,
淋上汽油,
集体焚烧。
灯光嚎叫着,推搡着,
无妄地,趋于喑哑,
趋于寂暗。
3
我们的夜漆黑如磐。
我们的夜伸手不见五指。
我们的家园,在无知的睡眠中,
梦见了哗啦一声拉开
门闩的
灯光。
4
灯绳从熟悉的床头拉熄我们。
我们听到了黑夜里的哭泣,
但看不见谁在哭。
又听到了鸽子的叫声,
如此熟悉,仿佛来自故乡的树林。
不知道是什么鸽:灰鸽?白鸽?蓝鸽?
但叫声是一样的——
咕咕,咕咕咕……那么亲切,
像是老家屋檐一块清凉的阴影。
青草味儿的叫声,混合着炊烟和
村乡教堂晚祷的钟声,很快为我复活了
一小段遥远的童年时光。——
消逝的场景里,又出现了我死去的
父亲——穿越后园稠密的鸽声,
他向我们走来,
脸上翻卷着肃穆的暮色。
我的母亲,早早在前院支好晚餐的木桌。
碎花围裙上,奔跑着她的五个孩子。
天光似暗非暗,还能清晰地
照亮鸽叫来自何处;我的父亲,
取下脸上的暮色,在我们中间坐下,
带来一桌几十年前温馨的晚餐。
又听到了鸽叫,在这异乡七月的黄昏,
清凉如听觉画出的一场小雨。
记忆有它的分属区,就像
天下的鸽子都有同一间鸣叫的阁楼——
咕咕,咕咕咕……如此忧伤,
在我眼见的复活中,
那些消逝的场景再一次缓慢遁走……
对时间,最好点击后作放大处理。
有时局部就是整体。——这与我的担心
不谋而合。——劳作能扩大眼界,
就像向下挖掘可以使人升天。
松针令风变得优雅;
——也许不能听到未来人们的抱怨,
我们消费的姿势才如此超前。
抄写心经的愈来愈多,
心却常常不知所踪。我们捶打星光,
直到夜色与我们的嘴形吻合。
“一百只兔子永远也
凑不成一匹马。”我说,梦是人反穿的
一件衣服,正如来路就是去途。
机顶盒上,我们供奉一尊无形的菩萨;
平原却像一张波斯毯,
飞出了我们身体。
时间还剩下什么,除了一座座钟表的
坟冢?有时,整体就是
部分,分子就是分母——
我看见桥上的人在桥下行走,
一列火车头也不回地开进了山中……
谁是谁的背影?谁,在把脑袋取走后,
遗忘了那顶挂在主义上的帽子?
空间衍化为水面,被鱼捅穿。
我欣赏死亡。
——它使我愉悦。
——春天就是这样。
春天会长成你们喜欢的样子,也会长成
我想要的模样。
生命的分野就在这儿。
或者说,艺术的分野就在这儿。
“每一次死亡,都会为我们无辜地
活着加分。”——除非你视死亡为畏途。
在洪水到来前,我撕毁了堤坝,
在失去翅膀之后,我开始练习飞翔。
啊,寂寥的田野。
当春天被割走,
我爱这空荡荡的景致,
我爱稻草人离乱的身世和它破漏的身体。
总是在人们走后,我才迟疑地现身,
仿佛一株晚熟的作物;
我的到来里有霜降,有雪,
有滴血的红叶。结局尚未露面,
但终究会见分晓,就像我的到来里,
一定藏有决绝的出走……
请相信空无是唯一的实有,
请相信死亡是我们生命唯一的保鲜剂。
我走上山冈,
落日沉醉,
成为我不死的家园。
雪最初大于融化,
但最终总是会被融化吞噬。
我们夹在其间像一个无辜的目击者。
然而记录仍是片面的,
因为消失并不主要由视角负责,
而是来源于水;
就算此刻下着雪,
意识依然会幻化为水塘,
令多数雪花消弭无踪。
这就像去看一场暮春的花展,残花让
观花者去到过往,
而凋萎总是把人们拽回当下——
面对一个乱象的结局,
几乎就是我们共同的宿命。
——这也是每一场大雪最终归顺于
融化的原因。它佐证古人确曾
走出户外,在一个早已
消失的园林蹀躞、
徘徊——踏雪寻梅;
至于后来,雪去了何处,
梅花是否找到,那是时间的秘密,
我们不便妄猜,也
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