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瑞
受命采访唐阿婆之前,我出大学校园不久,阳光、自信,心里还没有那种抖不干净的灰。
遇到她之前,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如此让人心疼的人。
她25 岁时,还没来得及取名的女儿在火灾中去世;39 岁时,儿子因白血病猝然离世;51 岁时,丈夫被确诊为脑瘫,15 年后,丈夫辞世,留下7 万元欠债。那年,她66 岁,离开了政府为她安排的敬老院,外出打工还债。
大学毕业后我当了记者。接到的任务是给这位阿婆摄制一期电视节目,向观众展示她乐观向上的精神风貌和诚实守信的品德。领导特意交代,不要过分渲染她的悲情,悲催的过往一笔带过即可。
我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怕自己采访的时候把握不好分寸。那时候,央视的调查记者柴静和凤凰卫视的战地记者闾丘露薇正为该以何种姿态采访争论不休。柴静说,她“关心新闻中的人”,闾丘露薇则对这个说法存疑:“如果一个记者,做新闻只关心新闻中的人,而不是新闻事件背后的原因,那就变成了一个单纯的倾听者,这是不称职的。”我心里有点沮丧,知道无论赞成谁的观点,都无法帮我更好地完成这次的摄制任务。
其实我更欣赏柴静的另一句话,“采访是一场抵达”。
第一次与唐阿婆见面,是在一家酒店的大堂里,她在那里做清洁工。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她脸上没有太多的悲愁,一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一边熟练地打扫酒店房间、走廊、楼梯,清运垃圾,动作十分麻利。
酒店是上世纪80 年代建造的,经不住时间的腐蚀,家具和外墙斑驳陆离。为了重现曾经的气派,老板特意把大堂装饰一新。当我问她在这里工作是否辛苦时,她却指着地板说:“听他们说光这个地板砖就花了20 多万,不晓得搞些啥子名堂,左看右看都不像花了那么多钱的样子。”
每天凌晨4 点,唐阿婆就会开始一天的工作。酒店的一到五楼都是她打扫,虽然客人不多,但打扫走廊、大堂、扶手、电梯是每天的“必修课”,工作量还是不小。我们正在闲聊的时候,一个打扮时尚表情冷淡的女孩从外面进来,喊她上去收拾房间。女孩离开后,唐阿婆向我撇嘴说:“这是老板的女儿,在北京读大学,房间乱得很,收拾好了管不了多久又会乱,一点都没有大学生的样子。”老板的女儿和男朋友住在酒店,唐阿婆隔三差五就要被叫去收拾房间。
唐阿婆住在酒店旁的板房里。“我都快70 岁了,别人不敢聘用我,老板人好,不但给我活干,还让我住在这里。”
十来平方米的板房,一张床,几根小板凳,灶台在房间外。她坐在床上,对面是我和摄像机。一道阳光从钢板间的缝隙中渗透下来,照在我俩之间。她望着那束光中飞舞的尘埃,一一撕开还未愈合的伤口给我看。我有些动容了,但嘴里抛出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冷冰冰的问题。采访要结束的时候,她突然自顾自地说:“还有二万八千元就还完了,债还完了,我就不在这里做了,回去种点地,守着家。”
我不知道经历种种变故之后,“家”在她心里意味着什么。踏进她那离酒店10 多公里的老家,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农忙的时候,她白天在酒店干活,傍晚就回到这里,披星戴月到田间劳作。可以想象,夜间点点繁星和渐渐升起的朝阳陪伴着这位老人度过了一段又一段寂寞而辛劳的时光。
她把儿子、丈夫的照片拿出来,只有一张,其他的已全部烧了,别人告诉她,生病去世的照片不能留。她摸着儿子的照片,突然安静了下来,没有眼泪,只有长久的沉默。
临走的时候,我发现唐阿婆的屋后,结满了梨,却无人去摘。她拉着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最后在我手里塞进几颗长棍形的薄荷糖,糖已经热得有些融化了。她小心翼翼地问我:“23 号你有空吗?”
“我不确定有没有采访,怎么啦?”
“那天我70 岁生日,想热闹一下,我请了亲戚和一些村子上的人,你能来吗?”
“好,我有空一定来,提前祝您生日快乐。”我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去。
回到单位,节目很快制作播出,我也如释重负,又开始去采访其他人物了。直到唐阿婆生日过后的第三天,我才想起和她还有一个约定。我竟然没有勇气给她打一个电话,问候她一声。
经过社会的“洗礼”,我性格越来越像大大咧咧的男孩子,油盐不进,乐观向上。只是偶尔还会在心里惦记着她。
不知道她现在过得还好吗?
欠债早该还完了吧?
柜子里还有薄荷糖吗?
“燕儿,起床了。”
奶奶的声音从隔壁堂屋传来,似乎夹杂着一股牛皮菜的清香味。我睁开惺忪的双眼,拿起枕头边的金色手表,时间显示:4 点20 分。
鸡在耳边聒噪,我心里极其烦躁,想着放学回来就把它炖了!
我趿拉着鞋,将水瓶里的水倒进脸盆,打湿香皂,抹在脸上,人一下就清醒了。
“燕儿,脸洗好没?”奶奶急促的声音再次传来。
“好啦,不要催嘛。”我连忙背上书包,穿上鞋,跑到堂屋。
堂屋是堆菜的地方,放着满满四箩筐的蔬菜。我摇了摇箩筐,好沉。
“今天爷爷不在,这四箩筐菜啷个背哦?”
奶奶忙着洒水在菜叶子上,小心翼翼地用薄膜遮盖好。她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等会儿我先把那两筐挑一段路,然后你就在那里等我,我再回来挑剩下的两筐。”
“天还没亮,我害怕。”我极不愿意。
“我们走到那里天就亮了,有啥怕的嘛!”
寒冬腊月,路上一片漆黑,无情的寒风简直像要在人脸上撕开口子,我才想起忘了擦“香香”。我揉搓着已经长了一个冻疮的右耳,跟在奶奶身后。
扁担“吱嘎吱嘎”的声音与奶奶的喘息声,让这漆黑的周围显得不那么狰狞。我心里默念着今天老师要抽查背诵的 《少年闰土》——“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戴银圈,手捏一柄钢叉……”
不知走了多久,到了我经常用一毛钱买两根辣条或者两包烂杨梅的小卖部,奶奶停了下来。
“你在这里守到,我马上就挑过来。”
“嗯,你快点。”我几乎快哭出来了。
奶奶拿着扁担走后,我蹲在箩筐旁,用长着冻疮的小肥手抠箩筐里的菜,最下一层是萝卜,萝卜洗得雪白雪白的,竟然从筐里露出亮光来。
洗萝卜是最恼火的事儿。冬天河水冰冷刺骨,爷爷总是带着一双黑皮手套坐在河坎上给一个个“圆不拢耸”的白萝卜切头、去泥,然后弄到河水里去洗。爷爷那一双大而粗糙的手因此经常爆“冰口”(手脚因冷冻而皲裂的口子),“冰口”里总是黑色的,刚开始看着瘆人,后来也就看习惯了。
把挨着筐边的萝卜一个个抠出不起眼的小坑后,我又去扯花菜、莴苣、大葱,但尽量克制着不对它们造成太大的伤害,毕竟卖相很重要。
寒风在耳边呼啸。我极力不看周围,总感觉有东西在黑影中,担心一转身就会看到它,并将我大快朵颐。
不知过了多久,脚也麻了,奶奶还没来。
我几乎快睡着的时候,“吱嘎吱嘎”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下意识地站起来,脚已经麻了:“奶奶!”
“来啦!”天微微亮,奶奶嘴里吐出的热气飘散在晨雾中。奶奶很壮,可以吃下一大碗面,因为小时候总是吃猪油面,搞得我现在对面有一种天然的反感。在我印象中,面除了胀肚子,就没啥作用了。
这次奶奶走得更快了,我不得不一路小跑跟着。奶奶说:“等会儿你还是要把菜守着。”
“我守在这里,小卖部那里就没人了。”
“所以我要走快点啊,我马上回去。”
如此折腾了三四次,八公里的路,我们将“漆黑”走成了“蒙蒙亮”。
到菜市场的时候,奶奶前一天用塑料薄膜占的位置早已被其他卖菜的抢去了一大半。其实在农贸市场卖菜区,是不能占位置的,只能说是个标记,早到早得。奶奶费力地挤进去,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菜拿出来,一边催促我:“燕儿,你快去上学,不要迟到了。”
我急了:“我还没吃饭呢!”
我接过奶奶递过来的两元钱“巨款”,买了一个面包,也算犒劳自己这么辛苦早起。
转过拥挤喧嚣的菜市场,我迎着熹微晨光迈上了上学路。
今天肯定又是我第一个到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