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自然观

2021-11-10 19:44黄辉辉ThidaSutthangkhakun
新阅读 2021年4期
关键词:雪莱华兹华斯神性

黄辉辉  Thida Sutthangkhakun

浪漫主义思潮形成于复杂的历史和文化语境。一方面,1789年爆发的法国大革命激发了自由主义的思潮;另一方面,启蒙思想家倡导的“理性王国”的幻灭又促使人们寻求新的精神慰藉。18世纪60年代英国工业革命的兴起、大英帝国的扩张及科技的进步促进工业文化与都市文明的迅猛发展,理性与科技导致人在社会中的异化和物化,人与自然的和谐逐渐丧失。而古典主义倡导的理性、秩序和规律,又将世界和自然视为一台设计精密的机器,试图用一切可知的规律来解释世界和自然的运作。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在此背景下诞生。那么,自然规律是否可知?自然的力量何在?人与自然是一种怎样的关系?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体现一种怎样的自然观?本文基于上述问题,以华兹华斯《水仙花》和雪莱《西风颂》为例,从自然与万物之间、自然与人以及自然与神性三个层面来阐释英国浪漫主义诗歌蕴含的自然观。

自然与万物:动态有机观

18世纪的机械论和自然神论对自然观产生了重大影响。自然神论主张用“理性宗教”或者“自然宗教”来代替传统的天启宗教。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机械论试图把世界万物的运动都归结为一种机械运动,从孤立的和静止的观点去解释世界和自然现象。在这些思想影响下,自然界就像一台机器一样,按照一定的规律有序地运转。但是华兹华斯和雪莱等浪漫主义作家却推崇不同的自然观,他们诗歌中的自然不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客体,也不是被人类所主宰的工具,相反,自然界中的万物是彼此相连的,在个性中存在共性,在共性中展现个性,自然万物构成了一个动态的有机组织和整体。浪漫主义就是欧洲思想的一场革命,反对静止的机械主义观点,主张以一种动态的有机观来重新思考世界。

《水仙花》中,华兹华斯将迎风起舞、轻盈潇洒的水仙花与四周水波潋滟的波浪相映衬,将若隐若现的一簇簇金灿灿的水仙花和在天河时隐时现的点点繁星相比拟,通过空间展现建立一种自然界万物之间的联系。华兹华斯不是孤立地去描述这些自然现象以及背后的规律,而是通过比喻建立一种空间联系。白云、水仙花、碧水湖畔、绿荫、银河的繁星、荡漾的碧波,这些共同构成了有机的整体,它们之间有共性,也有个性,这些看似散乱的自然现象共同构成了一个有机整体,形成了某种内在的和谐与秩序。华兹华斯拒绝用理性的语言去阐释这种规律和秩序,而是通过富有想象力和感召力的语言去呈现这种自然界的内在联系和神秘性。Michael Ferber认为,英国诗人善于运用隐喻和明喻叠加,其目的在于表明“世间万物之间互相具有相似性,并且没有相似性是确切的”[1]。置身于这样一个和谐的有机整体中,诗人由最初的孤独地在自然中漫步,也不禁开始联想到自己犹如一片孤云,高高飘拂于青山翠峡之间。

《西风颂》中,雪莱用奇妙的比喻和恢宏的语言勾勒了一幅气势雄浑的自然界万物和谐共生的画面。诗人在前三节分别用富有诗意的意象和丰富的比喻描述了西风对陆地、天空和海洋的影响及威力。三个诗节描述了自然界的海、陆、空三个层面,构成了有机的统一。如在第一个诗节中,在秋风的威力下,秋叶如逃离妖巫的鬼魂般纷纷被卷起,仓皇落逃;在第二个诗节中,随着暴风雨的来临,天空的云彩如妖女蓬发般的乱云四处飘散;在第三个诗节中,平静蔚蓝的海水在西风的威力下轰然开裂,顿时惊慌失色,波涛汹涌,而海底的生物也在海洋深处颤抖。诗人拒绝对西风的威力给出确切的阐释,也拒绝对自然现象作出科学、机械和理性的理解,而是通过比喻和拟人的手法,通过对自然界的描写来真实地再现西风的威力,让读者在富有想象力和感召力的语言中去体会自然万物的神秘力量。整首诗歌充斥了无数自然界的意象,西风、树木、树叶、种子、春风、气流、云彩、雷雨、闪电、冰雹、碧波、海岛、花朵等,这一切如自然中的各个分子,每个分子的存在是以其他分子的存在定義的,而且不同分子的存在共同构成了一曲和谐的气势磅礴的交响乐。

自然与人:生态整体观

英国浪漫主义运动之前,自然常被认为是上帝的造物、人类利用的工具抑或是人类征服的对象,自然被物化为一种客体而存在,是与人在宇宙中的主体地位相对立的。随着人类征服意识的逐渐凸显,人类在享受自然的馈赠、掠取自然财富的同时,试图征服自然、主宰自然。尤其是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对客观世界和自然界的认识不断加深,尝试用科学和理性来解释自然,如此一来,人类对自然秉持一种俯视的态度。但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中却呈现出一种明显的去人类中心主义和生态整体观。“生态整体主义的基本前提就是非中心化,它的核心特征是对整体及其整体内部联系的强调,绝不把整体内部的某一部分看作整体的中心”[2]。人类不再是整个生态系统的中心,大自然中充满着人类应该敬畏的力量;人类和自然是和谐一体的,这种去“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思想在华兹华斯和雪莱的诗歌中尤为明显。

华兹华斯在《水仙花》中,不仅强调自然界万物之间的和谐,也强调人与自然界万物之间的内在神秘性联系,体现了明显的生态和谐整体观。在诗歌开篇,诗人情绪低落、踌躇满志,独自徘徊于青山翠峡之间。这时诗人将自己比喻成一朵独自飘拂的浮云,使在自然中游荡的诗人和在天空中孤独飘拂的白云形成了一种有机的映射。白云的闲暇和自由映射到诗人身上,赋予了诗人一种自然的人性;同样诗人孤独的心境也投射到白云身上,赋予了白云以人性。在描述自然界中的万物时,诗人又运用拟人的手法,如将水仙迎风摆动比作如人一样在随风起舞。自然万物和人融为一体,自然的神性和人性融为一体,呈现出内在的相似联系与和谐整体。在诗歌最后,诗人每每在孤寂时就会在心头回想起当年看到水仙花的那种场景和心情,便会感到自己的心与水仙同欢畅。这里自然的美景财富同人的心灵意境和谐地融为一体,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人也在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中摆脱尘世的孤独和寂寥,回归人类的精神家园。

《西风颂》中,雪莱同样也使用比喻和拟人的手法表达“天人合一”的思想。诗人在生命的荆棘中跌倒,鲜血淋漓,感到自己就像一片枯萎的树叶,岁月的重负如枷锁般压制着他的灵魂。所以诗人想象自己如果是一片枯叶、一朵流云、一卷浪花,就可以领略西风的威力和强劲的脉搏,那样他枯萎的思想就可以被扫出宇宙,他就会将西风的狂暴精神化为他的灵魂,和西风一样激情汹涌。诗人把自己比作自然界中的万物,甚至许多东西都被熏染成自然的色彩,如“生命的荆棘”“枯萎的思想”等。与此同时,大自然的万物也被赋予人的感情和色彩。如诗人将狂野的西风比作生命的呼吸,将春风比作西风的妹妹,将枯萎的思想比作身染瘟疫的树叶,将吹散的云彩比作酒神女祭司散开耀眼的蓬发,将天空比作巨大陵墓的拱顶,将平静的海水比作正在酣然入睡的人,将花木的颤抖和凋零比作人在遇到灾难或瘟疫时的惊慌失色。诸如此类的比喻,充斥诗歌全部,表现了诗人将人的感情和体验与自然的万物及现象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不可分割。

华兹华斯和雪莱的诗歌抹杀了传统的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将人性和自然神性融合为一体,人类在自然神性中找到了一种归属感,一种与大自然共存的归属感。用海德格尔的术语,人类在与自然的和谐共存中诗意地栖息,寻找到了一种精神寄托和精神家园。

自然与神性:崇高观

在古典诗歌和传统宗教中,人在世界的地位是崇高的,有不朽的灵魂。随着18世纪末自然科学的发展,人在宇宙中的独特的地位似乎被动摇了。世界的一切都要依靠自然法则来解释,这对人的本体存在是一种挑战。华兹华斯和雪莱的浪漫主义诗歌赋予自然以神性和灵性,人类通过与自然的亲密接触来激发人性中崇高的精神与灵魂。自然、灵性、神性和人性得到了统一的融合。

华兹华斯的《水仙花》开篇,诗人“独自漂流,犹如一片孤云”。诗人最初的心境是消极的、低沉的,此时,诗人蓦然瞥见一簇簇金灿灿的水仙花,水仙花在碧水畔、在绿树下,婀娜起舞,迎风摇曳,顿时使诗人心情大为一振。诗人又看到周围荡漾的水波,不禁感到心情激荡。大自然的万物散发出芬芳的气息和生命的活力,而诗人沉浸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忘却了自己的忧愁,顿时充盈了无尽的想象力,获得了无穷的精神慰藉。以后每当诗人倚榻冥想,水仙花的形象便会在他的脑海中荡漾。在这里,人的崇高的灵性和神性通过自然灵感和想象力得到激发,进入了一个自由的、充满灵性的世界,也获得了一种崇高的人格和自由的存在。Durrant 认为华兹华斯“最终将一种纯粹的孤独转化为一种令人神往的孤独,这种转化赋予了原本可能死气沉沉的生活一种生机和意义”[3]。

同样,雪莱的《西风颂》借助自然的力量帮助人恢复被科技理性所钳制的崇高人性的一种尝试。由于科技的进步,人性逐渐被降格和物化,人性中的崇高逐渐被磨损。但是人类在自然中能够修复被扼杀的自然人性,在与自然的融合中寻求一种精神慰藉和升华。在《西风颂》中,雪莱最初情绪低落,沉浸于个人的悲伤之中。诗人回忆自己少年时代在西风中自由奔跑的景象,但是,时光不再,现在他已失去这样的心情和精力,他满目所及的是生活中的凶险和现实的不如意。但是在对大自然的深刻理解中,诗人的心情和感觉得到了真实的再现和抒发,同时诗人从大自然中获得了动力和鼓励。雪莱不仅从西风中看到了西风的破坏性力量以及自然界中的衰败和死亡的规律,而且同样看到了西风的创造力和保护力。诗人在诗歌最后一节,从自然界中、从西风中感受到了一种强劲的力量。诗人被屈服的人格重新高扬,他把西风无畏的精神内化为自己的精神,希望把自己的思想如同秋风吹落叶那样传遍宇宙,以萌发新的思想和新的事物。从毁灭到再生,诗人希望自己腐朽的思想能够激活,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诗歌把预言的号角——“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撒向人间,唤醒沉睡的大地。诗人在遭受挫折后能够重整旗鼓,显然要归结于大自然中的崇高力量的启发。

朗加纳斯认为,崇高是一种美,而且这种美来自客观和主观两个方面。“朗加纳斯的崇高,一方面在于客观外界的伟大事物,另一方面也在于人的主观所具有的伟大心灵”[4]。一方面,自然中有崇高的事物,自然使人们感受到大自然的宏大和高超,崇高就存在于这些比我们自己更神圣的事物之中;另一方面,人生来具有一种追求崇高事物的强烈愿望。人经常看到自然界中的崇高的力量,久而久之,就会培养一种向往崇高的审美理想和热爱崇高的审美情趣以及伟大的心灵。在这两首诗歌中,自然界的神秘万物及其背后的崇高力量是帮助恢复人性崇高的一剂良药。在自然神奇的力量中,人性中最光辉的崇高人格被激发,人性重新找到了力量源泉和精神自由。所以自然中的神性力量是对被科学理性所扼杀的人性的良性补充,否则人性终将因为丧失平衡而走向扭曲并黯然失色。

在华兹华斯和雪莱的浪漫主义诗歌中,自然不是一台精密的机器,而是一个有机的组织。自然界的万物之间存在一种神秘的联系和内在的秩序,而这种联系和内在秩序又是不能用理性和规律阐释的,只有通过感觉和想象力才能获得的一种神秘的、不断演化的秩序。同样,自然和人之间也存在某种神秘的契合和联系,共同構成了一个有机的生态整体。人在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中,从自然的神秘和崇高的力量中获得一种向往崇高的审美理想,从而激发人性中的崇高力量,造就伟大的心灵。在华兹华斯和雪莱的自然诗歌中,自然人性、自然神性和人的神性达到了完美的融合。自然的人性在自然中得到激发和恢复,自然神性通过人的想象力和审美情趣得到展现,人的神性也在自然中得到激活,天、地、人构成了一幅和谐共处、相辅相生的画面。

作者黄辉辉系河南工业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Thida Sutthangkhakun[泰国]系河南工业大学外语学院硕士研究生

本文系2019年度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世纪英国文学中文化危机的伦理表征研究”(项目编号:2019BWX004)。

参考文献

[1] Ferber, Michael. 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British Romantic Poetry [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86.

[2] 王诺. 欧美生态批评 [M]. 上海:学林出版社,2008:97.

[3] Durrant, Geoffrey. William Wordsworth [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2.

[4] 胡经之主编. 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上)[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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