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襟姓刘,名万达,山西平遥县苏家堡人,1929年农历十月初六生。他这一辈弟兄一共五个,刘万达排行老三。时至今日,弟兄五人中唯有他健在。刘家是个普通但却又无比光荣的革命之家,大哥刘万正解放战争时期牺牲在甘肃天水,二哥刘万年牺牲在解放太原的战场上,四弟刘万?参军后随部队南下,并在南方娶妻生子,两个孩子一个叫广东,一个叫广西,四弟转业后回到了老家平遥第二针织厂,他转业时的职务是连长,病逝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五兄弟中只有五弟刘万寿一直留守在故乡从事农业生产,可惜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就早早离开了人世。接下来,就是刘万达口述的他从参加革命工作到光荣离休这几十年的经历——
1944年3月,因为在家里吃没吃,穿没穿,实在活不了,遇上部队路过我们村,我就跟着部队走了,可部队的首长觉得我年龄还小,不适合参军,劝我回去。可我不想回去,他们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就这样,我终于如愿成了一名八路军战士。
我在部队的具体工作是采购机器、棉花,准备生产资料。那年6月,我随部队上了沁源山。沁源那地方山多,树多,沟也多,便于隐蔽打游击。在那里,我们积极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搞大生产运动,主要通过织布来搞生产自救。当时的情景就像《军民大生产》这首歌里唱的一样。
那时候我们织布队一共十几个人,藏在一个山沟沟里,那道沟里仅有五户人家,我们大家就借住在老百姓的家里。那里的房子一般都是上下两层,底层是石头砌的窑洞,上面盖着房子。我们在上面织布,在下面住人。我原来在家里就织过布,那是1942年的事,我到太谷跟人学过两三个月,没想到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因此,对我来讲,织布这营生是熟门熟路,得心应手。不过,因为我年龄小,主要工作还是打下手,供织布机,打穗子,递梭子,在大师傅的带领下干活。
我们织布厂的地址不固定,今天在这儿,明天去那儿,一边打仗一边生产。根据战情的需要,随时有可能搬迁。上了沁源山后两个月,我就遇上了日本侵略者的一次“扫荡”。他们一来,我们织布厂就撤,敌人上山,我们下山,跟敌人捉迷藏。
直到日本鬼子投降后,织布厂才解散。解散后,大人们上班的上班、当兵的当兵,我年纪小,“洪赵支队”正好要成立宣传队,领导就让我去了那里。
当时宣传队的队长是李克。洪赵独立支队原属八路军115师,是林彪、罗荣桓的部队,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在宣传队属于新手,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我现在还保存着一张照片,是那个时候在平遥窑头拍的。我们在那里住了一礼拜后,从苏家堡过汾河到了杜家庄。
杜家庄挨着文水县,宣传队就在杜家村庄演戏。那天演的戏是山西梆子现代戏《张初元》,张初元是“劳武结合”的模范,晋绥边区宁武人。我那天第一次上场,演的是一个群众,当时也不会演,没演过,也不会唱,如果是祁太秧歌我还能哼哼几句。现在已记不得当时让我唱的是什么词,反正一张口唱得高了,就跑了调。
拉二胡的战友原来是汾阳剧团的,一次,他们去宁武演出完,回香乐(平遥的一个镇,郭兰英的老家)的途中遇到了八路军,后来就转变成了八路军的剧团。拉二胡的这个战友我们都他叫广成子,他当时大概三十来岁,二胡拉得不错,好像也是平遥人。
那天我张口一唱,吱儿一声,广成子就停住不拉了,他也不说话,擦了根“洋火”朝地上来来回回照。有人问,广成子,你在找啥?广成子回答,寻调儿嘞。人们愣了一下,等明白后都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因为我唱得跑了調,害得人家广成子划着火柴可地下找。
那个时候宣传队主要演新戏,除了《张初元》,还演过《血泪仇》等等。1945年12月,七分区的人民剧社、八分区的大众剧社和三分区的湫水剧社都调防回到吕梁,1946年1月1日,宣布三个剧社合并为吕梁军区吕梁剧社,社长洛林,副社长李克、张健,我们当时总共有一百几十号人。成立吕梁剧社后,我们渐渐开始演传统戏,也就是历史戏。我当时属于跑龙套的,主要是翻跟斗。刚开始不会,就自己练,别人休息,自己加班,别人练一次,自己练三次、五次、十次、二十次。
农历三月,汾阳县冀村开“花儿会”,我们就去演戏,唱《反徐州》《千古恨》《长坂坡》《黄鹤楼》《回荆州》《空城计》等等。
一天,我们剧社在离石的七里滩开会,头顶上突然来了一架大飞机,有知道的人说,没事儿,那是侦察机。后来,很快又来了两架小飞机,当时人们也都不以为然,结果,飞机哒哒哒哒一下射出了两梭子子弹,吓得人们连忙趴在墙的两边躲避。
1947年搞土改时,我们剧社在中阳县留守,剧社里的许多同志都被组织派到各村去参与土改工作了,剧社领导就为我们这些小年青请了个姓薛的师傅教我们唱戏,师傅艺名“鞭子红”。那段时间,我学会不少戏,我在《乾坤带》中扮演过秦英,在《辕门射戟》中扮演过张飞,唱黑头,在《四杰村》中演过鲍士安。我们除了演戏,还参加农业劳动,当时,我们剧社还开过一个小粉坊,粉坊里养了一头猪,为了防狼,我们晚上还会轮流巡逻。
那年,我们驻扎在中阳县的水峪村,秋天到了,我们要去离石的小东川收秋,因为我们剧社在那里种着地,两地相距有七八十里。副社长李克带着大家,我们都赶着马车往小东川走。当时赶上我患痢疾,上吐下泻的,身子软得躺在车上下不来,还是人们把我从车上抬下来的,自然连戏也演不了。
1948年的一天,吕梁剧社一队连夜从文水往交城赶。剧团的人没戏的唱完走了,有戏的还在台上唱。我当时已经进了城,驮戏箱的骡子还在外边,阎锡山的飞机就来了,他们还打开了机关炮,场面十分惊险,还好那天没人受伤。
1948年,一队被撤销后合并整编为晋中军区文工团。
1949年4月,太原城一解放,我们就进了城,一进城就成了太原文工团。山西省人民政府1949年9月1日成立后,我们又“升级”成了山西省第一文工团。
那段时间,文工团主要演《血泪仇》《刘胡兰》《白毛女》等剧目,演《白毛女》时,山西大剧院刚刚盖好,来看戏的人真多呀,剧院里场场爆满。
演完戏后,我们就分别借住在老百姓的空房子里。剧团有自己的炊事员,演员们自己带着铺盖。因为是部队战士出身,我们仍然实行军事化管理,每天早上一起来就打背包,把被子叠成豆腐块。
1950年,我调到汾阳专署文工团,还是演新戏。如《王大娘赶集》《兄妹开荒》《十二把镰刀》等。
1953年,全省各专区文工团进行过一次整编,在成立省晋剧团时,七一剧社的副社长郭贵俊亲自点名要我去。
我们这个组织先是叫晋剧工作组,1953年8月1日正式成立山西省晋剧团,一直到1955年9月,组织调我到山西省电影五十九队当队长。
我们五十九队在寿阳,一共三个人,一个开发电机,一个开放映机,我这个当队长的任务,实际上主要就是卖票、检票。我们每天走乡串村,一张电影票一毛五分钱,大人小孩都一样。我们干一天,可得到补助一毛钱。我们下乡后是吃“派饭”,吃了饭后,再付给老百姓粮票和钱。当年,我的工资是五十四块五元,算高工资。这五十多元工资一直挣到20世纪70年代后期。
1956年春天,我被调回省电影培训班学习,学习电影放映技术。学习了三个月后,我被组织安排到太原北郊的新城放电影,还是三个人的队长。新城属于柴村公社,到了1958年,全区的各个电影队被分开下放到各个公社,那时候每个公社(乡)都有了电影队。
刚开始,我们电影队有三个人,没干几天,另外两个女的就不干了,其中一个是趁我到市里取片子时不告而别的。于是就剩下了我一个“光杆司令”。多年后说起这事儿,我儿子说,你一个人怎么干。我说,只是困难一点,艰苦一点,哪能不干工作?咱是共产党员,得有共产党员的样子,得时时处处起模范带头作用。
当时我们是在哪个村放完电影,就住在哪个村。有一次在西流村放完了电影,观众都散场了,收拾完东西后,我还没找好落脚的地方,于是就在庙里和泥胎做了一夜伴儿。我的两条腿就是在那个时期落下的毛病。放电影的时候,得自己接线、吊幕布,等电影放开了一下也离不了放映机。到了冬天,尽管有大衣,但膝盖上还是冷得受不了。我们本来效仿的是苏联的电影放映法,叫“三人工作法”,但是从1959年开始,我愣是一个人干了十多年,这应该叫“一人工作法”。
那些年,我一个人用自行车带着放映机、扩音器、变压器,还有音箱、银幕,重量在一百斤以上,还得跑片子,有时候骑在崎岖的村路上跌倒了,车子太重,一个人一时半会儿都扶不起来。
那些年,我一年四季地在外边跑,走东村,串西村,很少有闲着的时候,虽然成了家,有了孩子,但基本上不管家。不是不想管,是没有那个工夫。
因为放映电影,我还和领导吵过一回,这辈子唯一的一回。当时,记不清是《刘三姐》还是《三打白骨精》了,正在热映。柴村的人要看,我就从城里带上片子先到了太原洗煤厂放了几场,接下来又带上银幕去柴村,柴村应该派人来洗煤厂拉机器,结果我在柴村没找到接应的人。邻村呼延村的观众倒是有赶来看电影的,却发现柴村没人管,放映的机器还没拉回来。几个呼延村的人干脆说,去我们村放吧。我一想,也不能白白把时间浪费了,就同意了。他们村很快派人到太原洗煤厂把机器运了过去,于是我就在呼延村放开了。
隔了两天,我送钱回去,还有票和存根。一进门,公社书记劈頭盖脸就收拾了我一顿,说我不应该把原定在柴村的一场电影转移到呼延村去。他让我把机器放下。我说,正好,你们谁想干就谁干吧。他跟我拍桌子,我也跟他拍桌子。他让人把机器从太原洗煤厂拉回来。书记对我说,你给我放下,让通讯员干。我说这真是瞌睡给了个枕头。最后别人来劝我,我才又返回了岗位。那回,我算是美美地休息了三天。
从参加革命到离休的四十七年时间里,我就做了三件事:织布、唱戏、放电影。织了一年多布,唱了十年戏,放映电影的时间最长,整整干了三十五年。
……
那天是星期日。上午同连襟谈了两个多小时后,中午就在他家吃的饭。午饭后我们继续接着聊,这时有人来访。
来人叫段成明,比刘万达小两岁,他们当年在洪赵支队政治部宣传队是同事。段成明是山西临县人,新中国成立后曾经担任过山西电视台的文艺部主任,山西文联五届电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他本人写过电影、电视剧本,当过导演、制片主任。
“刘万达是个好人!”段成明一开口便说。
当年的战友突然来访,正好让我遇上,便将他的谈话内容也一并记录了下来:
我和刘万达在一起工作了有十几年。刘万达工作特别认真,不过,就是不爱学文化。他会演现代戏,也会演古装戏。别看他十七岁才开始练,可是他能吃苦,每天比我们早起半个小时,我们还没出操,他就开始练上了,他的跟头翻得很好。组织交给的事情,他都能完成。我们当时的四项主要任务就是:演出、排练、做群众工作和打仗。
在汾阳冀村练功时翻跟头,他把脚崴了,吕梁军区政委罗贵波同志还专门到军区(杏花村)去看他,派军区卫生队的医生去给他治疗。刘万达很坚强,那段时间他带伤坚持参加演出。
当时我们年龄小,供给部给我们六个半大孩子发衣服,裤腰能拉到脖子上,裤腿长得拖在脚面上。那年上级专门给我们六个人定做了合身的单衣军装,刘万达舍不得穿,叠住放在白包袱里,一直到7月份到了离石后才穿上。
1946年6月,蒋介石撕毁协定,国民党向解放区发动了进攻,阎锡山又来了个“水漫平川”,把我们共产党、八路军都赶到了山上。
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发生在1947年11月,当时我们在中阳县下三交演完后往柳林走,在高家沟村,我们中午就没顾上吃饭,晚上吃饭还得找村长要,结果还是有粮无菜。正好班长会做豆腐,刘万达就帮助村长从库里找来了些黄豆泡上,起码守了两个小时,又协助班长磨了两个小时豆腐。磨好又烧火,又点卤水,完了水都舍不得倒,那水干净,可以给人洗澡。
1948年春天,我军发动了临汾攻坚战,部队进攻途中,阎锡山的飞机来来往往炸了我们好几回,刘万达负责瞭望,敌机来了他就趴下,飞走了他再站起来。他比我们大两岁,懂得也多,做什么事情也积极主动。在汾西店头村演出时,阎锡山的飞机来轰炸过一次,当时飞机子弹从烟囱里穿进去把炊事班的灶台给打坏了,刘万达就带头把灶修好,我记得十分清楚,我们当天还做了一大锅香喷喷的“掐疙瘩”吃。刘万达心眼好,经常帮助人。有个叫贺晓林的女孩,文水人,当时十四岁,每次行军,她的背包都由刘万达背。
1947年解放孝义县城后,我们进了孝义城,敌人把国际救济总署给他们救济的衣服、鞋袜、牛奶等东西都扔下跑了,人们看见了觉得稀罕都想抢着拿,可刘万达让大家都收起来,再统一发,他的纪律作风真是过硬。
在剧团里,我们每天都练习翻跟头、下腰,要练到手能扳住脚。1947年6月,我们在中阳尧峪村住,大同志们参加土改去了,我们留守排练演出。一次,我们去信义村演出时,我在台上表演翻跟头,因为年纪小,翻跟头时一不留神掉到了台下,那天,刘万达因为感冒没有上场演出,正好站在台下,他见状一个箭步上前就把我托住了,见我没事儿,又扶我上了台。
1947年春,我们班有个叫李宝元的得了疥疮,那病属于传染病,俗话说,不怕尖嘴嘴(虱子),就怕见水水(脓水传染)。我们就用土办法给他治,把人卷在席筒里拿硫磺熏,但是治完后谁也不愿意照顾他,因为嫌硫磺的气味呛人。刘万达却自告奋勇,主动承担了照顾任务。五六天后,李宝元的病就好了。因为照顾李宝元,刘万达受到领导的表扬。他经常受表扬,尤其在劳动方面。
1947年,我们在汾阳三泉镇演出,欢送王震部队赴陕北保卫党中央,我们第一天演《三打祝家庄》,第二天,刘万达悄悄告诉我说:“我二哥牺牲了。”我安慰他。他说:“干革命还能不死人?我也随时准备着,咱们都得心宽点……”
为表彰刘万达同志为革命做出的贡献,2004年10月,中共尖草坪区委、区人民政府为刘万达颁发了“献给共和国功臣,人民不会忘记”的荣誉证书;2005年,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为刘万达颁发了“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中国电影放映发行公司为刘万达颁发了“从事电影发行放映工作三十年”荣誉证书;2021年“七一”前夕,刘万达还收到尖草坪区委颁发的一枚“光荣在党五十年”的纪念章。其实,他的党龄已经超过了七十年!
责任编辑 高 璟
作者简介:
皇甫琪,男,山西原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报告文学专业委员会委员。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寻找那半个圆》《雪儿》,长篇小说《龙宫》、长篇纪实《崞山下的古村落》等。曾获全国煤炭系统文学乌金奖、赵树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