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
雪儿以及张建强和李彩凤
叶子连着叶子。阳光从叶子间透出来,齐刷刷地从窗外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已经老了。我越来越耽于怀旧,总是翻来覆去地回忆童年时无数次走过的那些街道,回忆已经消失的老式建筑,回忆年轻时的伙伴,回忆死去的朋友……我越回忆,就越觉得自己就要完蛋了——就要死了。
时光流逝着,生活在不停地重复着……
好在今天与平时不同——
今天,有一个老朋友要来看我。
从早晨开始——不,从昨夜开始,我便兴奋异常,觉也没睡好。清晨六点,我就迷迷糊糊地起了床,穿好衣裳,一会儿看看鱼缸里的金鱼,一会儿读几页书,可是我无论做什么,都做不到心上。
我心里想的只是这个相识几十年的老朋友,他叫高宇清,曾经和我混在同一个诗人圈里——他是我的诗人兄弟。
今天他将从南方赶来看我——唉,我们现在都是一把老骨头喽!
我照着镜子,用手搓自己的脸庞,心想时代已经变了,时代已经永远地改变了,可时代不就是这样吗?我不由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而镜中的我依然是一个丧妻多年的倔老头儿,这个老头儿独自住在大城的一栋居民楼里,寂寞地打发着日渐破败的时光。
我望着窗外,远处有一个动物园,园子里养着两只高龄的大熊猫,它们是国宝,生来就血统高贵,工作人员精心地照料它们,给它们养老……我正胡思乱想时,宇清打来了电话,说他已经下了飞机,正在机场打车。
我说好好好,我这就到小区门口接你去!
我坐在小区门口的台阶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
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开了过来,停在不远处,宇清从车里出来了。他的头发全白了。我急忙站起来,愣愣地看着他,嘴张着,却激动得说不出一个字。
宇清看到了我,他大喊:邓哥,邓哥!
他快步走到我的面前,我们拥抱在一起,都流出了眼泪。
进了家门,我忙着沏茶。宇清走到一排书柜前,翻着我的藏书。我说,宇清,你看啥书了?他说,随便翻翻……邓哥,你的藏书有多少啊?我说,刚超过一万,不多不多。
宇清笑着说,这也不少了!我不懂藏书啊,就是瞎问一句——你有没有最想收藏的一本书呢?我大笑起来,说,我想收藏的书可不止一本哩!尤其是那些古籍善本,我最喜欢了!但是我买不起,只能瞪着眼干着急,哈哈!……因为没钱,我错过不少好书呢,当然,即使我有钱,也不是什么书都能搞到的,比如有本书叫《太上神通秘要》,里面是道家的各种法术和符咒,可是它早就失传了,这种情况下,我就是有金山银山也没用啊!哈哈,你问我最想收藏哪本书——就当是它吧!
宇清听后大笑,说那倒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才是最想要的!他又问我,邓哥,你现在还写诗吗?我说,不写了,早不写了,现在想写也写不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宇清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我说,宇清,喝杯茶吧。
我俩各自拿出了香烟,两人相视而笑——十几年前我俩就说要一起戒烟,如今看来,我俩的戒烟都失败了,唉,这两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啊……
我俩喝茶,抽烟,聊天。
我说,宇清,王倩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呢?他说,她在家带孙子呢,没时间出来,对了,她问你好了!我说,哦,谢谢她,她是个好女人哩!他笑了,说,嫂子也是个好女人哩!说完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可惜走得太早了,命啊!我说,是了,这是她的命啊,唉,不提她了,不提她了!他说,好,怨我多嘴!不提了,不提了!
一时间我俩都有些伤感,都沉默着。
宇清打破了这沉默——他说,邓哥,雪儿经常回来吧?
我说,以前经常回来,现在回来得少了,唉,不让人省心啊!我也不瞒你,去年她就和小吴闹着要离婚,闹了快一年,我劝了她好几次,但好像没什么用,唉!
宇清听后,不知说什么好,就喝了一大口茶。过了一会儿,他说,邓哥,以前我来你家时,雪儿还小,我记得她的嘴可甜了,活脱脱一个小机灵鬼!现在啊,孩子们都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还是那句老话,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想開点儿,由他们去吧!
我说,是啊,管不了喽,真管不了喽!你说得对,由他们去吧!
我叹了几口气。宇清忽然笑着说,邓哥,你还记得咱们以前一块儿朗诵诗歌吗?
我听后也笑了,大声说,那还能忘了?!那会儿咱们经常去李翔家聚会,大伙喝酒聊天,朗诵诗歌……他一个人住,咱们在他家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真痛快!
我俩都沉浸在各自的回忆里——
在那个不足六十平方米的屋子里,喝酒与朗诵混杂在了一起。
我最爱听鬼伍朗诵,他是大城机床厂的工人,诗写得非常放纵,语言汪洋恣肆,是一个具有语言实验勇气的优秀诗人。
鬼伍的朗诵,时而低沉,时而激昂。我听到精彩处,就会朝着他喊:鬼伍牛逼!
鬼伍朗诵完后,对我说,邓兄,你也朗诵一首吧!我忙说,不行,不行,我可干不了这个!我不喜欢自己的声音,听你们朗诵就挺好!
鬼伍却不依我,强拉着我朗诵。这时,宇清也来凑热闹,拉着我起来。我拗不过他们,只得站起来,朗诵了一首短诗。
我觉得自己的朗诵糟透了,但大家听得还挺来劲儿。接着是宇清朗诵,他站在椅子上,脱去白衬衫,裸着上身朗诵了昨夜写的一首诗。小沛仰着头,充满爱意地看着他,笑着,伸出了大拇指……
后来,鬼伍就出事了——他在一次操作事故中丧了命。
鬼伍的亲人都住在云南山区,一时来不了大城,只能由我和宇清来办理后事。期间我听到他的工友们议论,说他原本死不了,可那天机器发生故障的时候,他偏要一个人过去查看,严重违反了安全操作条例,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先断电,然后由专门的维修人员进行处理,但他硬要往前冲,工友们拦都拦不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这不是明摆着找死吗?!
我和宇清听后也想不通,但不管我们能不能想通,他确实已经死了,这死亡已经是一个事实了。这个本名李小虎,笔名鬼伍的沉默而羞涩的云南汉子就这样离开了人间……
我们都从回忆中退了出来。我对宇清说,都过去了,几十年的时光都过去了!
宇清说,没错,都过去了……小沛去美国留学后,我就和她分手了,听说她结了三次婚,现在的丈夫是一个意大利诗人。
我说,那时候,小沛可是我们圈子里的大美女哩!男诗人都恨透你了,哈哈!他听后大笑,狠抽了一口烟,似乎非常受用我的这句话。
过了一会儿,宇清说,前段时间我和小邵通了一个电话,他这两年生意做得不错,赚了不少钱!我说,赚钱好啊,那是人家的本事呀!他这个人啊,的确适合做生意,不适合写诗——当时他的诗写得最臭了!
宇清说,是了是了,小邵做生意还挺在行的,但论写诗,他可差得远哩!
说到小邵,我想起有一年夏天,宇清找到我,说小邵打电话给他,让他叫上我,一起去动物园找他。
我问,去动物园做啥呢?
宇清神神秘秘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赶到动物园后,我俩见到了小邵。原来小邵有一个姓廖的好友,在动物园工作,昨天园里死了一只美洲虎,是老死的,也是饿死的——它老到吃不下任何食物,最后活活饿死了。
以老廖为首的一干人等,竟然打起了老虎肉的主意——
今晚他们要吃炖老虎肉。
大家都叫了朋友或亲戚来共享此肉。老廖叫了小邵,小邵一听,觉得这事儿挺稀罕,就和他商量能不能加两个人。老廖是个爽快人,说加就加呗,但只能加这两个,不能再加了,而且来的人一定要保密,绝不能将这事传出去……
一想到老虎肉,我心里就有些犯怵,忍不住嘀咕道,不会是只病虎吧?
小邵笑着说,邓哥,你放心吧,他们是专业的饲养员,老虎绝不会有问题!
我们在动物园碰面后,又等了几个人,然后就来到其中一人的家里。一进家门,我们就看到厨房里的几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他们正忙着炖肉呢!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老虎肉终于上了桌。肉放在两个大铝盆里,放得满满当当。一个胖乎乎的人笑着说,这炖老虎肉是按炖猪肉的法子做的。
在座的有二三十人,大家说了几句客气话后,就纷纷下了筷子。
我未动筷子。宇清边吃边对我说,邓哥,你倒是吃啊!这可是老虎肉啊!
我说,你们吃吧,我等会儿再吃……
说实在的,我真是不敢吃这只来自美洲的老虎。趁他们不注意,我溜出去,回家去了。事后,宇清对我说,那老虎肉难吃死了,不仅肉质粗糙,嚼不烂,还有一股腥臊的怪味。他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对我没吃上老虎肉感到惋惜——
他说,邓哥呀,难吃你也该吃一口啊,那好歹是老虎肉啊!
可笑的是,这件事过去半年多后,老廖在一次醉酒后对包括小邵在内的一众好友坦露了实情,原来那天他们吃的根本不是老虎肉,而是他从老家弄来的黄牛肉。这头黄牛本是一头耕牛,主人念其一生勤恳,就没有在它丧失耕地能力后杀它,而是一直等到它寿终正寝。虽说主人与它相伴了二十多年,有一定的感情,但看着一头牛死在棚里,似乎不吃也说不过去,毕竟乡下人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口牛肉,因此就在自家院子里肢解了这头牛,自己留了一部分,其余的半卖半送给了乡邻。当时,恰好老廖回老家,就顺手弄回了几大块肉。他回家煮了一些,发觉这老死的牛肉并不好吃,口感又干又柴,并且他家也根本吃不完这些肉,于是就扯了个谎,叫来好友们一起吃,还美其名曰“老虎肉”。他说他只是图一乐,只想有个由头,让大家聚在一起高兴高兴,热闹热闹。原来这一切只是一个并无恶意的玩笑,只是一个由头;原来“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而老虎肉终究也吃不上,无论它好吃还是难吃,都无法得到舌尖的检验——都无法实现或者还原为一种真实。
(如果有一年,全球食物短缺,饥饿的人们大都丧失了去动物园观看动物的兴趣,动物园的收入就会直线下降,而收入的下降必定导致动物们的饥饿。
饥饿的动物们,为了不至于饿得晕过去,只得尽量减少运动,保存体力。
食物的问题就是经济的问题,而经济的问题只是一个饥饿的问题。
不久后,动物们实在是饥饿难耐,就向动物园的管理层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抗议,但肥胖的园长不予理会,他甚至暗暗盼望它们能以更极端的方式——绝食——进行抗议,这样的话,就能自行饿死一些无关紧要的动物,从而节约园区的开支。
动物里,猕猴们的食物最为短缺,也就是说猕猴们最為饥饿。
园长说:这些华北亚种的猕猴不是什么珍稀品种,中国多得很哩!饿死一些没关系!
这是实情,仅这个动物园就养着五百多只猕猴,真是多得很哩!
动物园也养着两只可爱而懒惰的大熊猫,在这次食物短缺的危机中,它们依然吃得饱和吃得好——喂它们的竹子,是从四川空运来的,新鲜极了。国宝的待遇,可不是盖的!
饿死的猕猴越来越多了……
一家高级饭店的总裁廖总在得知了猕猴饿死的消息后,派采购员小邵联系动物园,购买了几十只饿得奄奄一息的猕猴。下一步,金牌厨师会耐心地敲开这些猕猴的头颅,取出猴脑,将其做成一道人间的美食。
尽管现在全球食物短缺,但有钱人还是有钱人,他们依然要吃山珍海味——这家高级饭店积极向客人们推荐此菜,那些最有钱的客人以及极少数享有盛名的美食家都趋之若鹜,不惜花费天价来品尝这道美味佳肴。
动物园只剩下两百多只猕猴了,这些猕猴还算幸运,毕竟它们仍然活着,毕竟饲养员仍会向它们供应少量的食物,而对于吃了灭鼠药的老鼠张建强和饿死在荒山的野鸡李彩凤来说,它和它尚不具备被关进动物园的资格。)
我和宇清聊着年轻时的荒唐事儿,只觉得人生如梦如幻。
我俩都老了,都不再写诗了,也不再执迷于政治、哲学和性了。
我俩已经厌倦了谈论形而上的概念,只是聊着温暖而贴心的家常话。
几天后,宇清告辞而去,我又回到了孤独的个人世界里。
我极度厌恶衰老,厌恶衰老的自己。我明白,这厌恶其实是一种深深的恐惧,我害怕自己会在未来的某个阴雨连绵的午夜里无声无息地老死在床上……
警察接到报案后,强行打开了世纪花园小区13栋1312号的房门,发现一对全身赤裸的男女死在了卧室的床上。床头有一条鲜艳而结实的红绳子,两人身上都有因捆绑而留下的勒痕。经调查,两人已同居三个多月,男人是房主,名叫郭凯,单身;女人名叫邓雪,离异。
法医李明的结论为:勒痕只是来自两人玩的一种性虐游戏,并不足以致命,两人其实是死于饥饿——两人自己饿死了自己(家中的冰箱里有不少食品,但都原封未动)。
他补充说,接连不断地做爱使两人的体力急遽下降,但他们既不休息也不进食,而是继续进行着高强度的做爱,如此无休无止,又不补充人体必需的营养,等待两人的只能是死亡——
这是在找死。
官方定论:两人都死于自杀。
可能不会有警察注意到现场的这个细节,即这个家里居然没有一本书,甚至连家用电器的说明书都没有——完全没有。
什么都没有。
陈淑兰报冤前世 梁道士义托城隍
千里姻缘良善牵,吉凶人事孰为先?
衔冤二百余年过,果报昭彰自有天。
话说正德年间,山西太原府太谷县白塔街北首,城隍庙相近,有一居民,姓曹名钟,字延通,自幼父母双亡,为人谨厚志诚,娶妻金氏,勤俭持家。曹钟有一弟,名叫曹能,尚未婚娶,与哥嫂过活。曹钟于南大街开杂货铺,虽小本营生,吃穿用度倒也安乐无虞。曹能日常在铺里帮忙,兄弟二人甚相爱重。
一日,临近月底,曹能按例到几大主顾家对账。只见他离了铺子,过练马场,入纯和巷、坡子街、东岳庙,过鸡鸭巷,往西马房,过永胜巷,径到紫衣巷。经各主顾所在,皆对账无误。眼看至午时,曹能寻了个饭铺,随意吃些酒饭,就此歇会儿腿脚。
酒足饭饱,曹能算了钱,正欲拔脚,忽闻饭铺后有呻吟之声,仔细听来,是一老者,其声甚惨。曹能出了饭铺,绕到后面察看,见一老者坐在矮矮草棚里哭泣,恹恹欲死。曹能心中不忍,停眸而看。饭铺里亦有几人出来,一人与曹能说道:“客人,你只管看他则甚?要做便做个好事去。”曹能道:“如何做个好事?”那人道:“这老爹是河间府来的,说是去汾州探望亲戚,不知为何病倒在了这里,没几日就口不能言,只呻吟不休,饭铺每日给他些剩饭充饥。有人可怜他,给他搭了个草棚。算来病倒也有七八日了,客人若可怜他,就给他寻个正经住处,帮他医好这病,便是做了个大好事!”曹能心怀不忍,担当了此事,将老者一路背回了铺里。
曹钟见他背老者回来,忙来问。曹能道:“话长哩!”先安顿老者,又在佛前磕了个头,方与曹钟备细说知。曹钟道:“每见世风日下,见患难而不施以援手,贤弟正该如此!只是快请大夫,早日医好为要!”铺里毕竟不便,曹能又将老者背回了家中,当下请来大夫医治,悉心照料不提。曹钟将此事说与金氏知道,金氏亦不以为怪。
十几日后,老者之病已大为好转,亦渐渐能言。原来这位老者姓陈,名朴,是河间府肃宁县人,去汾州看望娘舅,没成想走错了路,忧心之际又感风寒,一下子病倒,竟四肢无力,口不能言。又十几日,陈老爹已痊愈,肌肤充悦,容采光泽,再无病人之态。陈老爹拜谢曹氏兄弟后,依然要去汾州。行前,曹鐘递与盘缠,嘱路途小心。陈老爹接银在手,不觉屈膝下拜,深谢救命之恩。兄弟二人慌忙扶起。陈老爹垂泪道:“老汉性命为恩人再造,虽重生父母,不及此恩!日后定当踵门叩谢!”曹氏兄弟只称不敢。陈老爹连唱了七八个喏,千恩万谢,同曹氏兄弟相别,往汾州去了。
半年后,陈老爹领了女儿淑兰,从肃宁来太谷曹家登门拜谢。他备了四个盒子,无非是时新果品,嫩鸡肥鸭。曹氏兄弟见他父女一处,愈加欢喜。陈老爹执意还清治病时所费银钱,奈何曹氏兄弟推脱不受,双方相持不下,陈老爹只好作罢。陈老爹与曹钟道:“幸恩公相救,使老汉免作他乡死鬼,又叨恩赐,深有未安。小女淑兰,年已十七,未有终生之托,令弟亦未婚娶,何不成全两人美事,亦了却老汉心愿。”那淑兰生得貌美,又进退有礼,曹氏兄弟听后皆十分欢喜。
陈老爹不要曹家费一分银钱,当下便定了这门亲事,将淑兰许给了曹能。曹钟取黄历,看了个吉日。曹能做一套绸绢衣服,浑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袜;陈老爹也替女儿备办衣饰之类。吉日到,笙箫鼓乐,大设喜筵,娶淑兰过了门。诸亲作贺,吃了三日喜酒。陈老爹喜上眉梢,又住了十几日,方才告辞还家,曹能夫妇送回肃宁,自不必说。
曹能成亲后,夫妻恩爱,铺里生意亦日兴一日。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两年零两个月,淑兰怀孕日满,产下一子,夫妻爱惜如金。
一日,曹能回家,陈氏备好酒菜,要与他共饮。曹能落座饮酒,忽见陈氏掷杯起立,怒目圆睁,非往日容颜,状极凄厉。曹能大为惊骇。陈氏向西大呼道:“尚记元贞二年五月初八春秋亭之事乎?你害我何惨!”呼毕,长伸舌头,披着一头乱发,眼里滴出血来。片刻又叫道:“与我做主则个!”又以剪刀自刺。察其音,为陕西男人之语。唬得曹能大叫一声,颓然倒地。
曹钟夫妇听到响动,急来屋里,见状无不惊惧。此时陈氏伏于床榻,众人莫敢上前。那曹能面皮黄,眼无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曹钟忙讨些安魂定魄汤与他吃了,人才慢慢苏醒过来。
曹钟素闻清真观有个梁道士,身怀法术,有驱鬼之术,忙亲自去请。此道士为本地人,前些年去终南山修道,遇高人传法,得《太上神通秘要》一书,此书为稀世珍本,书中尽为道家法术,有诸多灵章秘诀与驱鬼秘法,并各样符箓。梁道士学成回乡,于清真观修行,平日帮乡邻驱过几回鬼怪,为人热心热肠,远近闻名。且说曹钟来到观中,见梁道士头戴逍遥巾,一身道袍,腰里系着黄丝绦,脚穿一双熟麻鞋。曹钟纳头便拜,与梁道士说了详情,他慨然应诺。
梁道士至家中,陈氏于床榻起身,大骂道:“骚道,野道,你敢上门欺负我!”又伸出舌头,长发披散,叫声尖厉骇人。梁道士见状,大呼:“买卖来了!看你逃往何处!”说罢去腰边取出一个葫芦。看官不知,人见这葫芦,便是葫芦;鬼见时,便是酆都狱。陈氏厉声道:“我乃你家祖宗!你敢收我?!”说罢,即作梁道士祖父语,口吻毫无二致。那陈氏道:“六儿,我是你公公,你听我说话:世间冤魂多矣,莫不于天地间游荡,冤气漫漫,你怎知眼前确为妖孽?怎知你所做尽皆好事?!你难为他,他却更是难为你,只怕你心难安!”陈氏说罢,似手握拐杖,作势打了梁道士一下,喃喃道:“孙儿,受公公一杖!混账东西!”梁道士觉得头上疼痛,一摸竟生出个肿包。陈氏呼梁家往日奴婢姓名,亦一一无爽。梁道士呆了,不知怎办才好。少顷,梁道士问及梁家诸多秘事,陈氏对答如流,无一不中。后,陈氏忽换陕西口音,又说起元贞二年五月初八被害之事,一时悲痛至极,哭号不已。
梁道士到屋外,与曹氏兄弟道:“此前世冤业也!已二百余年,才得寻来,积久而报深,贫道本欲施展法术,他却引我祖宗魂魄上身,所述家事皆中,贫道实难下手!”曹能道:“这该如何是好?”梁道士情急之下,记起《太上神通秘要》之“诉城隍”条目,当下详告曹能其法,嘱他诉于城隍庙,或可能解。曹氏兄弟跪拜在地,千恩万谢不提。
当晚,曹能照梁道士之法,作牒词诉于城隍老爷。焚牒后回家,夜不能寐。陈氏仍伏于床榻,一動不动,如死人模样。梁道士远远观看城隍庙,只见庙里满布灯笼,那城隍老爷当庭审案,两旁兵卒执刀锯,皆狰狞凶猛。庭上有蓝面鬼擒一黑面人,旁有书生装束之人下跪,正向城隍老爷伸冤,面目悲愤,涕泪俱下。梁道士看到此处,始放心回观。是夜,城隍庙内外多有人往,皆一无所见。
次日晨,陈氏忽大叫:“谢城隍大老爷,我冤仇已报!”一声叫罢,大梦初醒一般,只觉浑身疲乏之极,问鬼魂附体一事,竟全然不知。此后,陈氏与曹能平安度日,享寿各九十余,无疾而终。
梁道士当晚回观,不知何故,观内忽起大火,伴阴风阵阵,众人奋力扑灭,然《太上神通秘要》终毁于火中,从此失传。而梁道士却若无其事,只安于解经释典,乐得逍遥自在,再不问鬼神之事。正是:
今世不解前生事,法若离心人自狂。
假使阳间无冤恨,青天在上月长光。
继续和继续
太谷的前进路上有一个红旗小区,是红旗玻璃制品厂的职工宿舍。早以前,这个小区所在地上有一座规模不大的城隍庙,民国初年就已经非常破败了。抗战时,倒了一多半,到新中国成立时,便基本坍塌完了。
城隍庙属于封建文化的产物,革命的县政府决定不予重建,将其地皮无偿划给了红旗玻璃制品厂。
自此,太谷就再无城隍庙了。
李斌的父母都是红旗玻璃制品厂的职工,一家三口住在红旗小区的3号楼里。
李斌已经二十九岁了,以众人的眼光来看,他绝对称得上一事无成。
高考落榜后,他就在家闲着,这一闲,就闲到了二十出头。他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没有能力帮他安排正式工作,只能由着他胡折腾。前几年,他和几个狐朋狗友卖过服装,开过小饭馆,办过少儿游泳速成班,但无一例外,皆热闹一阵后,就关门大吉了。
他自视甚高,却屡屡遭到挫败,导致他习惯于抱怨命运,常说太谷只是一个小县城,如果他生在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早发达了……哪怕生在省城也行啊,总比生在太谷强多了……
他说是这么说,如果有人即刻鼓动他去北京、上海或省城闯一闯,他立马就不吭声了,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或者只是丧气地说:“即使去了,黄花菜也凉了……早赶不上了!”
他断断续续找过几个工作,但都干不长,不出六个月,就辞职了。
在他的打工经历中,还没有遇到一个让他服气的老板,他永远都搞不清楚这些资质平庸的人凭什么就能当上老板,就能获得成功,就能发大财,而他却不行。但他不服气归不服气,自己手里没两个零花钱终究不是办法,所以一旦他手里没钱了,就会随便找个工作,糊里糊涂地干上几个月,赚点儿钱后立马辞职,然后在家歇着,养自己的一身肥肉,等到手里又没钱了,就再找个工作,干上几个月后就又辞职了,然后又在家歇着——
如此循环反复,吊儿郎当地混着日子。
他是独生子,父母对他极为溺爱,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至于婚姻问题,他的原则是好男儿应先立业而后成家,所以现阶段他不考虑儿女情长之事……
就这样,他活到了二十九岁。
今年,李斌变了,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简单地说,他迷上了吉莱斯世界纪录。
这变化缘于一个电视节目。
他看电视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一个美国人的表演。此人个子不高,一看就是那种心无烦忧的乐天派。他在台上完成了一个单人同时旋转33个篮球的表演,虽然使用了一些器械,但他真的只凭自己就同时旋转开了33个篮球——这个美国人做到了!
表演结束后,一个来自吉莱斯官方的美丽的女认证官走到台上,向这位已经不怎么年轻的美国人颁发了证书。电视里的解说员补充说,过去的纪录是30个,那是由一个保加利亚人创造的,现在新的世界纪录诞生了,是33个了,不再是30个了!不再是30个了!!……
解说员声嘶力竭,激情澎湃,仿佛那多出来的3个球足以影响整个人类的文明进程。
他被这个表演深深地吸引住了,心想,不就是30多个篮球嘛,看起来也没啥了不起——美国人能做到,凭什么我做不到?我也可以试试嘛!
说试就试。第二天,他就找到一个业余的篮球训练班,在球员们训练的间隙,低声下气地借了几个篮球,独自耍了耍,结果连一个篮球都没有转起来。
他吐了吐舌头,恋恋不舍地将篮球还了回去。
这个项目干不了,并不表示他干不了其他的项目——
他没有死心。
从此,他在图书馆和网络上大量搜集关于吉莱斯世界纪录的资料,他越深入了解这些千奇百怪的世界纪录,就越认为自己虽然干不了旋转篮球的项目,但能干的项目还有很多很多,还有很多很多很多……这个世界大得很哩,世界纪录也多得很哩!
破世界纪录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经过一番研究,李斌发现有两类世界纪录注定与自己无缘。一类是集体性的世界纪录,比如美国洛杉矶的50位舞娘在一分钟内连续踢腿27次;比如为了给中东地区带来和平,一个国际公益机构在巴勒斯坦加沙地带组织了8175人同时运球;比如在日本,一个花样游泳俱乐部找了192人共同表演同一个规定动作,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以李斌的社交能力,他既无法参与也无法组织这些项目,而且他并不喜欢集体项目——他喜欢的是个人项目,只有那些突显个人力量的光荣时刻,才能真正令他兴奋起来。
另一类纪录属于个人天生的纪录,比如个子最高的人,比如舌头最长的人,比如乳房最大的人,等等。这些纪录都是上帝造人的杰作,而他在无比认真地检视了自己的身体后,发现与常人无异,认清这一点,有利于端正他的态度,从而潜心寻找适合自己的项目。
他告诉自己,只有那些依靠个人训练而达成目标的项目,才是自己要找的项目。
他非常清楚周围的人都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混日子的主儿,但他不在乎这些人的看法,他们不过是一些庸庸碌碌之辈,不值得他重视。
他之所以要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纪录,只是因为想要为他自己——
为自己实实在在地拼一次。
李斌如同一个好斗的战士,但要赢得战斗的胜利,必须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项目。
必须找到这个项目——必须赢——他对自己说:“以前赢了的人,以后必须输!”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一个项目。前年在墨西哥,一位体态婀娜的小妞躺在钉床上,让人在她的肚皮上切了16个西瓜,从而打破了之前一个澳大利亚人所保持的切14个西瓜的纪录。
他想,连一个小妞都能完成这项目,自己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做不到的呢?先躺在钉床上试试嘛,试一下嘛——试一下,怕甚了!
他立刻行动,托好友何大头给自己做了一个布满钉子的木床。
何大头是家具厂正儿八经的木工,他问李斌,为啥要做一个如此奇怪的木床。李斌照实相告,何大头听后,断然拒绝了他,并生气地说,斌斌,你疯了吧?为了个世界纪录,连自己的小命都不要了?!
李斌只得反复给何大头讲那个墨西哥小妞的壮举,说她完成项目后,毫发无损,非常安全。还向他保证,自己绝不会蛮干,只是先試试,试一试嘛,不要紧的……
在李斌的苦心劝说下,何大头答应先做一张布满钉子的木板,让李斌试试看,并要求试的过程中自己必须在场,以免发生意外。
一天之后,何大头就做好了一张带钉子的木板。
出于安全考虑,木板上的钉子尖已被何大头磨得非常钝了,躺在上面,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李斌接到何大头的电话后,马上来到了家具厂的工作室。
他边看木板边说:“这钉子太钝了吧……比那个墨西哥小妞身下的钉子可钝多了,不来劲儿啊……不过,我先试试吧,你说呢,大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放心,我没事儿,我先试试,试了以后,如果我觉得没问题,你就把钉子磨得尖一点儿,这样观众看起来才刺激……”
唠叨完后,他脱下上衣,缓缓地躺在了满是钉子的木板上。
他大概躺了有5秒钟,就拉着何大头的手迅速站了起来。何大头看到他的额头沁出了汗水,面部表情僵硬而痛苦。何大头查看了他的后背,没有发现受伤和出血,但他告诉何大头,自己一躺下就感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疼痛,这疼痛令他难以忍受——他没有说谎,他的确无法忍受,伴随着的还有内心的恐惧——
一种临刑般的恐惧。
他根本无法想象那个墨西哥小妞是如何轻松做到的——她不仅躺在了钉子尖上,还被人在肚皮上切西瓜呢!
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做不了这个项目,是坏在了一身肥肉上——是身上的肥肉击溃了自己。他天真地认为,肉越多,就越容易感到疼痛。
他虽然无法忍受这种疼痛,但对未来依然充满了信心。
他谢了何大头,说自己很快就会找到下一个项目,以后说不定还要求助他。何大头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帮忙!……但是,以后你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别玩命啊,记住,安全第一!
他听后,竟然莫名地亢奋起来,大声说,该玩命,还得玩命了!我告你大头,我才不怕这些钉子,更不怕死!怨我太胖,肥肉太多了,躺在上面疼得受不了!你是不知道那滋味……疼得我想死的心都有!……哦,我想起来了,弄这项目的都是些女人,可能这就是一个女子项目吧,本来就不适合咱们老爷们儿!要是我是女人,那个墨西哥小妞算个屁……没事儿,我还有其他项目,这个不行,还有那个——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适合我的……
何大头挠着自己的头,送走了滔滔不绝的李斌。
回到工作室,何大头长叹一声,随手就将那块钉满钉子的木板扔进了边角料堆里。
李斌继续寻找着适合自己的项目:
一个匈牙利人以钻箱子速度最快创造了纪录,用时4.24秒就钻进了一个48厘米×48厘米×40厘米的箱子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圆滚滚的肚子;
有个加拿大人,用肌肉的力量压碎了12个苹果,他曾是商场的保安,现在辞职专门从事表演,可用肱二头肌压扁一些颜色各异的塑料制成品,观赏效果极佳——他也想如法炮制,但怎么找也找不到自己的肱二头肌;
新西兰一个秃顶的中年人,能用自己的眼睛喷出牛奶,并同时击中7个目标物,用时仅29秒——他将各种品牌的牛奶放进自己的眼皮里,试着往外喷,使劲儿喷,用吃奶的劲儿喷,却一点儿奶汁也喷不出来;
德国有位大汉,用穿在耳洞上的两个钩子提起了重达16.8千克的一个铁桶——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顿时心跳加速,连连摇头;
一个巴西的专业马戏演员在57秒里使一把剑在匕首上保持平衡并旋转了10次,这把匕首的刀柄就插在他的嘴里,场面极为惊险——他活这么大,还没在现场看过马戏呢,更别说表演马戏了;
在波兰,一个小伙子把眼球从眼眶里鼓出了13毫米——他怀疑自己看的视频来自于一部恐怖电影;
又是一个波兰小伙子,他在一分钟内用头砸断了42根码尺,头颅完好无损——他找來一根码尺,用头砸了它十几下,结果没把它砸断,倒是把自己的脑门给砸肿了;
一个英国人在军事基地靠自己身体的力量拖动了一架重达200吨的K-337运输机——他咽了好几口唾沫,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一个达拉马人兴高采烈地转着呼啦圈跑完了10公里,用时1小时4分零58秒——他瞬间被这个名叫贝斯纳的达拉马人吸引住了。
李斌觉得贝斯纳完成的这个项目好极了,它无须复杂的设备,呼啦圈的成本十分低廉,对身体也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他通过照片观察贝斯纳,发现此人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西方人,穿一件花花绿绿的短袖衬衫,满头金发,脑门上好像长着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仅此而已。
贝斯纳并非三头六臂,看起来自己只要经过训练,就完全有可能打败这个达拉马人。
第二天,他就开始了边转呼啦圈边跑步的训练。
一经训练,他才发现光是转好呼啦圈就不容易——他必须具有足够的灵活性和柔韧性,才能平稳地转好五颜六色的它。
训练一周后,他发现这个项目看似轻松,实际上非常困难,如果自己不进行长期的艰苦训练,就不可能有所作为。
他咬紧了牙,自此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奋力转着呼啦圈绕县城至少长跑两小时。
每天清晨,人们都会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年轻人热情而笨拙地转着呼啦圈跑步,他在跑步的过程中状况不断,不是呼啦圈掉了下来,就是自己被自己绊倒在地上,引得人们议论纷纷。
日复一日,半年多过去了。有一天,他转着呼啦圈第一次跑完了10公里,用时3小时17分零25秒。他没有泄气,深知自己能跑完这10公里,已经是一个不错的成绩了,但离世界纪录还远得很哩……他只得继续训练,继续训练,继续训练……又过了半年,他的最好成绩达到了2小时35分零23秒,但离世界纪录还差得远哩……
成绩虽然令他沮丧,但他的身材却发生了喜人的变化,转呼啦圈跑步前,他的体重为95公斤,一年多训练下来,竟减到了65公斤——
他整整减去了30公斤肥肉,这个变化真是太大了!
他的样貌也精神多了,甚至眉宇间添了几分英气。
周围的人都说他变了,也除了变瘦,总觉得他还有什么地方发生了改变,奇怪的是,人们虽然感觉到了他的这种改变,但就是说不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改变。
他越来越像一个谜了。
他坚持不懈地跑了下去,因此成了太谷的一个名人。
一年多来,他被太谷的媒体报道过多次,被誉为在太谷实践“健康新生活”理念的第一人,说他是太谷全民健身运动的“一张名片”,是“每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由于他的榜样作用,不知从哪天清晨开始,几个热爱健身或是渴望减肥的人跟在了他的身后,像他一样边转呼啦圈边跑步,仿佛是他的徒弟一样。过了没多久,跟着跑的人就变成了十几个,到后来,扩大到了几十个……
那边转呼啦圈边跑步的群体场面蔚为壮观。
不久,这股边转呼啦圈边跑步的风潮就波及到了太谷周边的县市,大有方兴未艾之势。
跟着跑的人群里有一个叫孟婷婷的女孩,她很快就爱上了李斌。
孟婷婷在县卫生局工作,据传他们已经交往两个多月了。
一个姓尹的小老板,在跟着跑了两个多月后,提议李斌借着不大不小的名人效应,开一家呼啦圈健身馆,资金由他来提供,李斌入干股,只负责教学。
李斌爽快地答应了他。
时至今日,李斌从未公开说过自己边转呼啦圈边跑步的初衷,也许他早就死心了。
健身馆开业时,他面对着众多肥胖的或者不运动就浑身不得劲儿的学员们激动地说:
“以前,我痛恨自己身上的肥肉,但是苦于找不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减肥方法。我一直在寻找,一直在寻找,直到找到了呼啦圈,毫不夸张地说,是呼啦圈拯救了我,它帮我减去了肥肉——那可是整整30公斤肥肉啊!……我不仅瘦了下来,身体也越来越强壮了……要达到这一切并不难,只要你们按照我的方法进行锻炼,我保证我能做到的,你们也一样能做到!……”
学员们热烈地鼓起了掌,大声叫着好,一片喧嚣。
这个世界上只有何大头知道李斌的初衷,但他保持了沉默。
他默默注视着李斌身上的变化。
事实上,李斌并没有请求何大头保守这个所谓的秘密——
这个秘密的初衷。
李斌在结婚前,找何大头喝了一顿酒。
这顿酒喝得非常痛快,两人都喝多了。人们喝多后,通常都会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醉话,而这些醉话很容易就会被同样喝多的人们忘得一干二净,但喝多的何大头却没有忘记喝多的李斌说出的那些醉话——
他记得分外清楚:李斌喝着喝着,突然哭了起来,接着边哭边说,现在自己只要看到呼啦圈,就会觉得恶心,恶心得要死,恶心得想吐……犯恶心的自己,只有回忆起那个电视画面——那个女认证官亮出吉莱斯官方证书的电视画面,才能缓解这种强烈的呕吐感,才能继续挺住——
才能继续转起呼啦圈。
此后,何大头一想到李斌喝多后边哭边说的情景,就忍不住想笑。
他看着李斌结婚,看着健身馆的生意大好,看着那些春风得意的画面……他发现,现在自己只要看到李斌,就会觉得恶心,恶心得要死,恶心得想吐……犯恶心的自己,只有回忆起那块木板——那块扔在边角料堆的钉满钉子的木板,才能缓解这种强烈的呕吐感,才能继续挺住,才能继续拿起木工操作台上的锯子、锉刀和砂纸继续满不在乎地干下去。
朋友妻
我和凯哥、张哥、王胖子、旭东都是潞安矿务局的职工子弟,我们从小玩到大,关系铁得很。五人中除了旭东做生意,其他人都在矿务局下属的企业里上班,平时只要有空,我们就混在一起喝酒、聊天、打牌,有时也四处寻寻开心。
张哥在矿务局医院当电工,他的爱人也在这家医院工作,是一名护士,长得十分漂亮。
张哥上班时穿一身干净的工作服,下了班就立马换上一套档次不低的西装。他几乎一年到头都穿着西装,只在夏天最热的那几天穿长袖白衬衫,搭配深色西裤。他总是穿得很正式,衬衫整齐地掖进裤子里,西装的扣子全部扣住,就像他正在参加一个严肃而重大的仪式。
张哥待人接物从来都谦逊有礼,我和他虽然是老朋友了,但他对我还是很客气。他如此注重礼节,并非缺点,但总使人感到他整个人太刻板了,太循规蹈矩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没见他开怀大笑过,也从没见他流露过痛苦的表情——
他仿佛时时刻刻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一天,王胖子请客,我们又聚在了一起。
酒桌上,王胖子讲了一个黄色笑话。虽然王胖子不太会讲笑话,但没有人真的在乎这个笑话好不好笑——除了张哥,大家都正常地笑了。
问题是,张哥不仅没笑,而且还在大家的笑声中冲着王胖子做了一个鬼脸。这是一个可怕的鬼脸,一个千真万确的鬼脸。
朋友们都惊呆了。
一丝不苟地做完鬼脸后,他表情凝重地干了一大杯白酒。
王胖子目瞪口呆,不知该怎么办,只是对着空气尴尬地笑了一声。朋友们都沉默了,酒桌上的气氛瞬时变得非常压抑,别扭极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散了。
几天后,我到矿务局医院看病——屁眼里的痔疮又在折磨我了。
看完病,我找到张哥,把他拉到一个僻静处,好奇地问:“张哥,你为啥对王胖子做鬼脸呢?神经兮兮的,弄得我们都莫名其妙。”
张哥看看四周无人,低声对我说:“钢子啊,我告你,就在上个月,我发现他搞上我老婆了!”
我大惊失色,忙说:“张哥,这狗小子太过了,朋友妻,不可欺啊!难道你对他做个鬼脸就算完了?!可不能轻饶了他!”
他听我说完后,目光呆滞地看着我的眼睛——足足看了十几秒,接着冲我也做了一个鬼脸。
一个突然的鬼脸,一个可怕的鬼脸。
一丝不苟地做完鬼脸后,他表情凝重地走了。
此时我必须承认,张哥冲我做的这个鬼脸和冲王胖子做的那个鬼脸完全相同,所以这是同一个鬼脸,同一个突然的鬼脸,同一个严丝合缝的鬼脸,同一个千真万确的鬼脸,而非两个鬼脸——
两个莫名其妙的鬼脸。
路障
周六晚8点多,在大城的一条商业街上,旭东气冲冲地关上了车门。酒劲儿开始上来了,上来了,这就冲上来了——其实没喝多少,以他的酒量,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但今天太不对劲儿了,他觉得胃里绞痛,双手乏力……没想到在酒桌上闹出了这么多麻烦!但不管怎样,至少出了一口恶气……又在堵车,一辆接一辆地堵着,每一辆车都乖乖地趴在路面上——都趴着呢!像一只又一只乌龟——乌龟都趴着呢!他的车也趴着呢,他的车也是一只乌龟——一只小乌龟!……小彭的电话打过来了,接还是不接?这家伙无非说说前因后果,说说谁对了,谁错了,或者谁都没错,闹了半天,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一场无聊的误会……铃声一直在响,催着,逼着——接还是不接?旭东接了电话。小彭说,东子,你这是何必呢?刚喝了两口酒,你就闹开了,摆明是来砸场子的嘛!再说了,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老刘——他就那臭德行!谁不知道他啊!……周三接货和周五接货,能有多大差别?!何必计较这个呢!旭东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明白,周几接货并不重要,我气的不是这个……小彭,你看他那架势,好像他是天王老子一样——他说周几就周几呀?!你看他那态度,我告你,别人怕得罪他,我张旭东可不怕!小彭说,东子,我叫你一声东哥,行了吧?咱别闹了,这样闹下去,有啥意思了?!我不瞒你,刚才老刘给我打电话了,他气得上蹿下跳……大家都是兄弟嘛,都是为了赚两个辛苦钱,何必闹得不可开交……老刘要你道歉——当面道歉!就照今晚的样子,你摆一桌,当着众人的面,向他道歉,这件事儿就算完了!按说老刘的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我说东子,你好好考虑考虑吧!旭东说,别别别!小彭,你告他,就说我说了,我绝不道歉!不仅不道歉,我还操他祖宗哩!你一定要告诉他,就说我张旭东操他刘晓辉的祖宗哩!!小彭急了,说东子你不做生意了?!我可是为了你好,得罪了老刘,以后你就别想接到货了!你别忘了,老刘还押着你的货款哩!旭东说,你让他动动我的货款!你让他动动试试!如果他敢动我的一分钱,我就弄死他!!……小彭,你别说了,别说了——我让你别说了!旭东猛地挂了电话,将手机扔在了副驾驶座上。车流依然行进得很慢,前面的车每隔几分钟才能动一下,都是车,都是些乌龟,乌龟乌龟乌龟,乌龟王八蛋……他觉得前面每一辆车都故意挡着他——都故意挡着他的道,他连续摁喇叭——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手机又响了,旭东瞟了一眼,是小玉。他拿起手机,接通,说小玉,咋了?小玉说,东哥,你今晚是怎么了,和那个傻货闹啥了?旭东说,没闹啥,他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他不顺眼呗——他自己犯贱!小玉说,东哥,算了吧,别理那傻货,你下周还要接货了——接货要紧!等接完货,清了款,你想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他……你说呢?旭东说,哦,哦,我知道该怎么办——你们也散了?小玉说,可不!你一闹完,我们就散了,我都回家了。旭东说,谁送你了?小玉说,大明送的。旭东说,哦,那就好,那就好。小玉说,东哥,你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可不划算,拜拜!旭东放下手机,想不通小玉怎么就跟大明勾搭上了,前段时间他听到传言时还不信呢,现在看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旭东非常了解大明,这家伙纯粹是个花花公子,他从来都看不起这货……以前,旭东也想追小玉,可是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小玉,没想到现在小玉却被大明这个混蛋给抢走了……车还堵着了,堵着堵着堵着,乌龟乌龟乌龟,堵着堵着堵着……他忽然想和小玉再说几句话,就拿起手机,打了过去。小玉说,东哥,怎么了?旭东说,东哥就想告你一句——大明是个花花公子,这个人要多烂有多烂,你可得小心点儿,千万别上他的当!小玉没料到旭东会说这番话,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沉默了一会儿后,她激动地说,东哥,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大明他烂不烂,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来教我!你管好你自己就不错了!再见!!旭东默默地放下了手机。车还堵着了——堵着堵着堵着,乌龟乌龟乌龟——乌龟王八蛋!他摸出了一根烟,点着,深吸了几口……车还堵着了,堵着堵着堵着堵着,乌龟乌龟乌龟乌龟乌龟乌龟……“现在要是能洗个热水澡就好了……”堵着堵着堵着,乌龟乌龟乌龟乌龟乌龟乌龟……快到滨河东路的路口了,右拐就能上这条路,单行道,车少,从来都不堵。旭东看着窗外的行人,发现他们的表情都是一个样儿,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这时刮起了一阵风,也许过一会儿就要下雨了。车流终于蠕动到了路口,他右拐上了滨河东路。车立刻少了——他加速,越开越快……他想明天去游泳,他喜欢游泳,闲下来的时候,他常常去游泳,游啊游,游啊游,痛快极了……他早有打算,想去海边游泳,游啊游,游啊游,游啊游……他胡乱想着,加速着……加速着,加速着,加速着。旭东打通了一个电话,有些急切地说,媛媛,你在哪儿呢?媛媛有气无力地说,没在哪儿啊——在家看电视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压得很低。旭东大声说,我和老刘闹翻了,就在刚才!媛媛说,东子,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像个小青年呢?!我都告你多少回了,老刘这个人得罪不起,得罪不起,你就是不听——你的臭脾气就不能改一改吗?!……唉,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我也管不了你!旭东说,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媛媛,下星期我们出去玩玩吧,就我们俩,我想和你到海边游泳去,怎么样?媛媛把自己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她说,你和别人去吧,我下星期有事儿了,走不开。旭东说,你能有啥事儿了?!——都推掉,推掉!媛媛明显生气了,说单位的事儿,家里的事儿,很多很多的事儿,乱七八糟的事儿……你听我说!你算我什么人了,凭什么就得听你的?!你找别人去吧,我走不开就是走不开,没有为什么!还有——东子,你以后别再晚上给我打电话了,不方便……我家老宋最討厌我晚上接电话了……好吧……就这样吧,我挂了!旭东把手机狠狠地扔到了车窗外——他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这头野兽似乎还低吼了一声——他加速,加速,再加速!!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正在不停地往下掉东西,掉各种各样的东西,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稀里哗啦地往下掉,往下掉啊往下掉,往下掉啊往下掉,也不知道掉的是什么东西,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掉,掉得越来越多,也掉得越来越急,往下掉啊往下掉……他加速加速再加速!车开到了金刚里路口,夜空中下起了大雨。好啊,下吧下吧下吧,快下吧,下吧下吧快下吧,他继续加快速度,车子就像射出的子弹一样,在道路上飞驰着——他仿佛追击着什么东西,这些东西也许就是脑子里的那些东西吧——也许就是那些掉下来的东西吧,又好像不是……他来不及细想,只是加速着——他加速加速再加速,他模模糊糊地追击着,他加速加速再加速——这时,他隐约听到了关门声,听到了砰砰的关门声,关吧关吧关吧,下吧下吧下吧,下吧下刀子吧,下刀子吧下刀子吧,关吧关吧关门吧,都他妈关了吧,下刀子吧,下吧下吧下刀子吧,关吧关吧都他妈关了吧……他的双手突然离开了方向盘,任车子在雨夜里飞驰着——他应和着命运的关门声,双臂竟然在驾驶室的狭窄空间里比画起了自由泳的上肢动作——他比画得极为认真,手指不断地碰到前挡风玻璃上,碰得他生疼,但他依然比画着,依然不管不顾地游着,就像他在大海里游泳一样,他倾尽全力地游着,游啊游,游啊游游啊游,游啊游,啊,那巨浪眼看就要打过来了——
景城
景城呈马头形状,是一个朝向东面的三角形半岛,她的鼻子部分是通向云莱海峡的巨鲸湾,喉咙部分则被无边的虹海所环绕。
城中流行着许多秘密的民间知识,比如在元旦的夜里起大风,就预示着病毒的大规模暴发;比如天上有一个管理打雷的“雷神”(但没有管理闪电的“电神”);比如含羞草真的害羞,它脸皮薄,时常难为情;比如在一年的最后一天下雨,就是来年房价上涨的征兆;比如猫有九条命,不会少一条,也不会多一条——必须是九条;比如紫薇树怕痒,是因为它的树干里遍布着密密麻麻的传递痒觉的神经细胞;比如鹦鹉是由天上的彩霞变成的;比如绿色的云如果出现在农历七月十五至十七,就是年底之前发生大地震的预兆,而同样的现象如果发生在农历六月十五至十七,则预示年底之前风调雨顺,不会发生任何天灾;等等。
居民们大都只喜欢,也只养那些能够散发出浓烈香味的花朵。即使是外形特别漂亮的花,如果不是很香的话,他们也绝不会养它,更不会喜欢它。
一部分居民只吃肉、鸡蛋和奶制品,不吃植物——包括所有的蔬菜和水果。
他们与“素食主义者”针锋相对。
他们的这种吃法无关美味、宗教或“环保”,只与健康有关。他们相信只吃肉食会使自己的身体更加健康,因为肉食低碳水、低纤维、低植酸、低凝集素,而这些“低”均对身体极有益处。
翁泽凯博士于十年前成立了“景城肉食生活联盟”,这是一个备受城中肉食者尊重和信服的养生团体,在民间养生界颇有影响。
这些肉食者在谈及所吃的动物时,往往带有浓重的道德说教的意味,如:他们不说一只羊,而是说一只善良的羊;他们不说一头猪,而是说一头好吃懒做的猪;他们不说一头牛,而是说一头吃苦耐劳的牛;他们不说一只公鸡,而是说一只好斗的公鸡;等等。
总之,每种可吃的动物在他们心中都代表着一种人格品质。
白鹿茸被景城人亲切地称为“私人医生”,他们(其中没有一个“素食主义者”)十分迷信它的药用价值。
有一件奇闻——在城南的高档别墅区中,极少数热爱肉食的富有居民为了获得猪肉和鸡肉的最佳口感,居然用奶油、竹荪和苹果汁来喂猪,用核桃仁、鲜虾和杏仁露来喂鸡。
景城西北部的一处遗址,经考古挖掘,发现在远古时期,这里曾出现过人吃人的现象——
大量的人类肌肉残留物被保存在各种盛放食物的器皿当中。
城中的本地女人皆喜欢围一种粉色的围巾。
她们貌似生性浪漫,可是当她们中的大多数人爱上某个男子时,却只会遗憾而惆怅地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我真是太大意了,竟然不幸地爱上了他。
在景城,远道而来的司南住进了郝家开的小旅店里。
店开在靴巷。
郝家共有五口人,郝大爷、郝大娘、大儿子、二儿子和小女儿。
靴巷是一条長长的巷子,里面有很多人家,人家里有形形色色的人,而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其实也是各式各样的动物,其中就有老羊。
老羊习惯早睡早起,他常说早睡早起身体好。
早睡早起的老羊,是一只神经质的老羊,每次给他剪羊毛,都极为亢奋,因为剪羊毛能使他由衷地感到自己并非一无是处——感到自己是有价值的。但每次剪完后,他都会陷入长久的忧伤之中,因为缺少了羊毛又使他感到自己变得不完整了,变得残缺了。直到他长出新的羊毛来,这种忧伤才能暂时消散,然后他又被剪羊毛,又亢奋,又忧伤,又长出了羊毛……如此循环往复,可以预见,这个过程只有到他死的那一天,方能彻底终止。
渐渐地,他在剪羊毛的循环中老去了。
衰老的他,做的梦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梦里充塞着越来越多的羊毛,这些羊毛遮天蔽日,而他在羊毛的重重包围当中,感到暖和极了,也舒服极了,但梦醒后,却感到格外凄凉。
他最好的朋友,是老牛。
老牛天性老实,爱劳动,是头良种。
别看老牛的力气很大,他从来都不发火,如果心情不好,就用头撞墙,以此来发泄心中的痛苦与不满。
可是老牛已不在人间了,就在上个月,他被宰了。
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老羊伤心极了,但他也能理解老牛被宰这件事儿,他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老牛浑身上下都是宝,不宰能行吗?!
不宰能过得了关吗?!
唉,不宰不行啊!
以前常和老牛聊天的老狗在外面游荡了一天,于傍晚时分回到了家。
她连一块骨头都没有找到,白白浪费了一天时间。
她饥饿难耐——饥饿的她痛苦地卧在地上,眼睛半闭,缓缓地用爪子划着眼前的地面……她不知道自己的狗崽子们现在流落到了何方,不知道他们是死还是活,前途历来都复杂而危险,因为对某些人来说,狗肉向来都是一种无可替代的美食——唉,狗崽子们可要小心啊!
老狗的隔壁,住着老鸡和老鹅。
老鸡和老鹅平时总吵个不停,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么爱吵架。
基本上,市场上的鹅肉要比鸡肉贵两倍,所以每次吵完架,老鹅都觉得她与老鸡吵架有失自己的身份,心中颇有些悔意。但之后,当老鸡又惹她时,她照样会吵,甚至情急之下,还会和老鸡打一架哩!
她们打架时,鸡毛与鹅毛共同飞舞,场面煞是好看。
与老鸡和老鹅相比,老马从来都不和别人吵架——他只是爱吹牛。
据他说,年轻时他曾是一匹英俊的白马,而现在,身上却长满了大块大块的黑斑——他变得很瘦,毛很长,皮肉下的骨架清晰可见。
他老了,并且老得异常丑陋。
老马喜欢跟别人吹嘘自己在年轻时如何如何威风,比如他曾经连续三届得过赛马锦标赛的冠军,比如追他的漂亮女人能组成一个加强连,比如某位首长曾经骑着他打过一次猎,等等。
在老马吹牛的时候,老驴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也难怪,毕竟他迄今为止还从未看过一次赛马锦标赛——老马讲的那些激烈的赛马情景在他的脑海中就像一场梦,一场气冲霄汉的英雄梦。
老驴的邻居老猪,被大家认为是一头只知道吃吃喝喝的傻货,但他却认为自己一点儿都不傻。
他的食量巨大,是因为他想让自己的体型变得更加富态。
他的祖上曾去西天取过经,作为一头心怀梦想的老猪,他也想去西天取经。其实这并不难,从今天算起,再过十四天,屠夫就会将他带到屠宰车间——西天对他来说,也只剩下十四天的距离了,真的不远了,加油吧!……
眼看着,他的分量就要够了,而他的日子也要到头了。
老猪的隔壁住着一只小鸭子,天真烂漫,活泼可爱。
她每天都盼着自己快些长大,盼着长大后就能变成一只美丽的白天鹅。
司南每次在巷子里遇到这只小鸭子,总是丧气地望着她——他明白,如果一只鸭子生在南方(依南方口味),那么等待这只鸭子的就是秘制的美味盐水,而如果生在北方(依北方口味),则难逃炉子里的熊熊火焰。
她生在了南方。道理总是很简单——她总得生在两方中的某一方,这就是命运。
小鸭子家隔壁,就是郝家。
郝大爷曾是一只白鹿,他年轻时眉清目秀,玉树临风,但是时运不济,没当上梦想的电影演员,而是拉了大半辈子的车。
拉车需要的是好体力,可是他现在老了,拉不动车了,只好将自己的家改成了一个小旅店,平时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务。
做着做着,他就活成了一棵半死不活的枯草。
郝大娘曾是一只夜莺。
她虽然长得一般,但天生一副好嗓子,歌声悦耳动听。
年轻时的她,看白鹿长得挺精神,就以为他将来肯定有出息,没想到他的命却是拉车的命。
当时,她心里真正喜欢的是一只仙鹤,但这只仙鹤喜歡上了一只模样美丽的翠鸟。
面对结婚这个问题,她着实费了不少心思,最后还是决定把自己嫁给白鹿。
结婚后,她渐渐不再唱歌了,专心生育后代,而白鹿早已厌恶了拉车,但为了她和三个孩子,又不得不拉下去,所以脾气就越变越坏了。
坏脾气的他,常常与夜莺吵架,每次吵架的时候夜莺就想,唉,我真不该嫁给这个混蛋啊!当初就是嫁给一只乌鸦也比嫁给他强啊!
她后悔了。
所有的夜莺一旦后悔了,就会变成心乱如麻的蜘蛛。
从此,郝大娘就变成了一只蜘蛛。
原先,郝家的大儿子是一只兔子。
他聪明、脆弱、心高气傲,但却是一个哑巴,这可急坏了他,也气坏了他,但不论他怎么急和怎么气,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现实如此,铁板一块。
认清这个现实后,他就死心了。死心的他,开始喜欢在地上滚来滚去。
滚着滚着,滚着滚着,他就滚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郝家的二儿子则是一只羊驼,老实,守家。
他在二十一岁时进工厂当了一名电工。二十六岁时,娶了厂里的一个挡车工——一只母羊驼。
一年后,夫妻俩就生了一只健康的小羊驼。
光阴流逝中,这三只羊驼都没有什么非分之想,都过着一种安稳而无聊的生活。
郝家的小女儿是一只小花猫,今年二十四岁,长得漂亮极了。
她爱上了旅客司南——
在她的眼里,司南就是一只来自异域的白鹿。
一天傍晚,小花猫终于向司南敞开了心扉,示以爱意,但司南却告诉她,他爱的是乔,他家乡的一个女子,这个女子虽然已经离开了他,但他依然深爱着她。
小花猫听后,满腹委屈地对司南说,我不仅是只小花猫,还是一朵大理花呢……一朵粉色的大理花呢,一朵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的大理花呢——你想看吗?想看吗?可好看哩!……乔有什么好?她已经离开你了,你总得再找一个吧……你这样,不是自讨苦吃吗?
司南听后平静地说,不管怎样,我都只爱乔一人。
接着,他向小花猫表达了自己的歉意,态度非常诚恳。
小花猫的眉头一挑,说你不必抱歉,这不是你的错!
然后,她就哭着跑回了屋。
第二天,司南便退了房,住进了紫云山上的一个旅店里。
司南走后,小花猫更伤心了。
她每天只知道流泪,饭也吃不下,十几天下来,便瘦得皮包骨头了。蜘蛛来劝她,说猫咪啊,白鹿有什么好?!你只看他长得俊,但长得俊又不能当饭吃!……其实,白鹿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你爸爸原来就是一只白鹿——能怎么样?!还不是拉了大半辈子的车,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简直是窝囊废一个!再说了,他到底是个外乡人,我们对他的过去和家庭背景都一无所知,你嫁给他,真是太冒险了!我看他不喜欢你,倒是好事一件!哭什么哭啊,你应该高兴才对哩……以后,妈保准给你找一个比他强的!快别哭了,猫咪,别哭了……
小花猫只是哭,只知道哭哭哭。
枯草也来劝她,说闺女啊,听你妈的——你妈说得没错!爸以前就是一只白鹿,你瞧瞧,现在还不是变成了一棵枯草!白鹿有啥好了?!别哭了,猫咪……我看啊,93号院的那头小黑牛就不赖!他早就喜欢你了,但你总是对人家爱答不理的……猫咪,你再考虑考虑他……别哭了,猫咪!别哭了……
小花猫只是哭,只知道哭哭哭,最后她哭着哭着就咽气了,而她那条粉色的围巾也飘落到了地上。
司南得知小花猫的死讯后,感到非常难过,虽然如小花猫所说,这并非他的错,但小花猫的死,仍然令他悲伤不已,他不敢相信那个向往着美好爱情的小花猫就这样白白地死去了。
一天,他悄悄来到郝家的小旅店,看着后墙下的花花草草,一时竟看得出了神……忽然,他一眼就认出了她,没错,就是她——花草里的那朵粉色大理花就是小花猫!
这不仅因为小花猫以前就对司南说过,她也是一朵大理花,还因为司南从小就听过很多关于花朵的故事并为之深深震动:比如红玫瑰,她是一个只爱海员的女人,只要她嘴角一上扬,就表示她需要面前的男人立刻来吻她。她从不孤枕难眠,每一个夜晚,身旁都睡着一个爱她的男人,而且每一个夜晚都要换一个男人。这些男人都爱她爱得发狂。
比如白玫瑰,她是一个瞎眼女孩。每天黄昏,她都要去河边呆坐,据说,她每天都会在此寄出一封信,反复寄给那流淌不息的河水。
比如百合,她是一个眉心长痣的美人,却爱上了一个视孤独为生命的落魄男人。她竟然爱上了爱情的灾难。比如桔梗——被捉入猪笼的张采琴就是桔梗,她原本可以逃跑的,但她却没有。她的情人也没有。比如红山茶,她是投井死的,就死在那阳光明媚的后院里,就投在后院的那口深井中。
她说井里有另一个她在等着她——她和她都是红山茶,她们俩在生前和死后都开得娇艳无比。
比如水仙,她是一个女诗人,一直在苦苦寻找自己的丈夫。她已经找了十年。
比如樱花,她是一个小情人,总是长不大,但她比谁都能洞悉人的前世与来生。她说她的前世不是花,而是一只黄鹂鸟。比如罂粟,她是三百多年前的一个女匪首,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但她只要一想起远在张家堡的铁柱哥哥,就会泪流满面,柔肠百转。比如风信子,她是一个正在玩耍的女童,老太爷摸摸她的头,她就举着小风车一溜烟地跑出了这座幽深的大院。
比如剑兰,她终生未嫁,喝茶无量。
比如睡莲,她是住在妙果寺旁的大脚顾婆婆,老家在南方,那里盛产美味的桂花糕。她女儿小玉在二十岁时于洛城出家——
小玉是佛前的一朵魏紫。
比如延龄草,她是所有人的老祖母,她永远不死……
司南慢慢关上了记忆的闸门,回过神来。他看到四周无人,就压低嗓音,对着花草里的那朵大理花(她虽然发不出什么香味,但极其艳丽)学起了猫叫:“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这时,一头小黑牛突然从巷子深处冲了过来——他愤怒地向司南冲了过来!
司南赶紧逃跑,幸亏他在小花猫眼里是一只真正的白鹿,而非一只慢腾腾的乌龟,所以此时的他就在粉色大理花的注视下像白鹿那样飞奔起来,从而将小黑牛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小花猫的确所言不虚。
事已至此,司南便离开了景城。
在路上,他遇到一个流浪四方的文艺表演团,就以杂工的身份加入这个团,随团来到了陵城。
责任编辑 梁学敏
作者简介:
漢家,男,本名贾墨冰,1975年生于太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象三部曲”,诗集《火车大劫案》,散文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