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
立春后的那段时间,如果你途经我们池城矿务局,一定会听见大家正在热议中的两件事情。一件是我小舅因偷窃一枚祖母绿戒指被抓了个现行。还有一件是我小舅在实施偷窃时,协同作案的那位中年女士是我小舅的女朋友孟庭梅。往直白了说,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也就是我小舅在第二次步入婚姻殿堂前,因偷窃珠宝被人赃俱获。
“活该,咋就一辈子不让人省心呢?”我妈见惯不惊,火暴脾气早已被这个一辈子不让人省心的弟弟磨光泡软了。可让我妈我爸深感忧虑的是,婚礼因为新郎的意外缺席将出现变数,那位即将正式成为我小舅妈的孟庭梅会不会悔婚?我小舅出来后,会不会再次沦落为池城矿务局最后一名老光棍?好在孟庭梅仗义,专程跑到我家,对我妈我爸信誓旦旦地说:“大哥大姐,我们是一家人了,俊杰哪天出来我们哪天结婚。”孟庭梅的一席话,彻底解了我妈我爸的后顾之忧。连我这个当外甥的都对孟庭梅刮目相看。
先说我小舅偷祖母绿戒指这事吧。
那天的情形荒唐得不可思议。我小舅和孟庭梅确定婚期后,开始为置办新房里的物件频繁出入城里各大超市商场。按照孟庭梅的说法,有的东西非得眼见为实,别被网上的美图忽悠了。我小舅一改过去对婚姻玩世不恭的态度,一切遵从孟庭梅的意见。只是提出要买两枚戒指,在婚礼上跟孟庭梅进行交换,我小舅这个充满仪式感的要求孟庭梅表示赞同。谁说二婚就不能比一婚讲究呢?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于是从婚礼预算中单独列出一笔钱用来购买戒指。在本市最热闹的商贸街黄金珠宝店里,他们挑选了两枚铂金戒指后,我小舅发现了那枚陈列在专柜里的祖母绿戒指,就让店员取出来端详。店里正在搞购物抽奖活动,人来人往闹哄哄的。孟庭梅拿着单子去收银台,回来时见我小舅还在低头发愣,说了句到其他地方逛逛,就拉着我小舅出了珠宝店。说来你不会相信,谁也没注意到的是,那枚祖母绿戒指竟然已被我小舅顺手揣进了裤兜。
“恐怕就连他自己都是糊里糊涂的,一见到祖母绿,就跟丢了魂似的。”我妈这样点评我小舅。那天,从珠宝店出来后,我小舅和孟庭梅携手在商贸街其他店铺闲逛,我小舅始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另一边,发现丢失戒指的店员已经报了警,并和经理一起察看监控。监控清晰地记录下了我小舅是将戒指揣进兜里的过程,商场保安和店员于是连忙分头去捉拿窃贼。谁知就在附近的一家床上用品店里,他们一抬眼就看见了我小舅和孟庭梅。店员眼都圆了!“是他们,就是他们偷了戒指!”保安和店员于是左右两边猛扑上去摁倒了我小舅,同时将孟庭梅双手反扭,接下来,店员从我小舅裤兜里掏出了那枚饱含体温的祖母绿戒指。那一刻,我小舅表情茫然,还无辜地望着周围的人群。
事后,珠宝店的店员对警察说:“那个人不像是小偷。倒像是在梦游,他一进来就有点儿恍惚,跟他介绍其他产品时他也毫不理睬,只一个劲地看那枚祖母绿戒指。”显然,店员的证词对我小舅最终受到的从轻惩罚起到了关键作用。警方在现场反复调查取证后,酌情将我小舅的拘留时间缩短为15天。是啊,有谁相信一个珠宝大盗会愚蠢到在监控镜头下不加掩饰地作案,并且,在侥幸得手后,又带着即将新婚的女朋友在珠宝店附近闲逛,让保安和店员不费吹灰之力逮个正着?
那个春日的午后,我因刚刚考取了驾照而蠢蠢欲动。以为凭着自己这几手“三脚猫”功夫就可以带着女朋友纵横驰骋了。我开着一辆从朋友那儿借来的二手车正屁颠屁颠地招摇过市。我妈打来电话,言简意赅地讲了我小舅犯的事,并要我连人带车一起赶到矿务局。
跟我妈、我爸还有孟庭梅汇合后,我妈朝车里装了一堆东西。包括我小舅的盥洗用品、换洗衣物,还有方便面啊、面包啊、茶叶啊之类的。看阵势,我妈是准备让我小舅在看守所“安营扎寨”了。
看守所在东郊,载了一车心事重重的乘客后,严重影响了我驾驶的愉悦感,大家也都无心欣赏沿途桃花白柳叶绿的秀美春色。通过那座位于看守所和一片水稻田之间的石拱桥时,车子突然熄火,怎么打都打不燃,仿佛也心事重重似的。我妈跳下车,狐疑地看看车又看看天,说这是老天爷不要我们去看俊杰啊,你说他能不能就干点清爽事呢?我爸说了句“乌鸦嘴”,没再理会我妈的嘟囔,招呼我和孟庭梅搬车上的东西,大家肩扛手拎朝前面走。
说也奇怪,和我小舅匆匆道别后,我们回到石拱桥脚,一点火,那辆破车就欢快地叫唤起来,浑身抖动着往回走。一路上,大家依旧都沉默不语。
那天晚饭,孟庭梅没在我家吃,说还有些事要办,就回去了。
“小舅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咋就被祖母绿珠宝搞得疯疯癫癫的呢?”我忍不住先开了口。我小舅痴迷祖母绿珠宝,在池城矿务局是个公开的笑料,长达二十余年里令我们家族蒙羞。打记事起,我就耳闻我小舅跟祖母绿珠宝的一些事情,当然都是一鳞半爪,越听越糊涂。现在,我都二十好几了,我小舅也早已奔五。我自觉在家里已经逐渐有所担当,爸妈也愿意凡事向我通报或者商量。当天我妈我爸对我委以重任,让我驾车一同前去探视我小舅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我在等待我妈或者我爸开口,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一起聊聊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小舅。我爸放下碗筷,扔了颗烟给我,自己点燃一颗,说:“要说你小舅啊,好多年前就疯癫了。现在恐怕是后遗症发作吧……”他本来还要往下说,就被我妈一声“你住嘴”掐断了话头。在家中,一般情况是这样,我爸扮演的角色永远是“抛砖引玉”,我妈才是“板上钉钉”。
我妈说:“俊杰不是疯癫,他是被那个吴园园害惨了啊。”
灰褐
25年前,也就是1996年,周俊杰刚满十七岁。那年夏天特别闷热,陷落在群山深处的池城矿务局整日里常见乌泱泱的蜻蜓超低空飞行。8月24日下午3点,局所辖洗马寺煤矿发生了一起井下瓦斯爆炸事故,造成两死四伤。死者分别是周俊杰的父亲周建民和吴园园的母親解永珍,伤者是一同在井下作业的矿工。那个年代,煤矿安全设施与管理手段还比较落后,伤亡事故时有发生,矿上大多以略高于国家标准来赔偿,之后也就息事宁人了。但周建民和解永珍死得蹊跷。当天晚上7点半,将举办池城矿务局首届职工歌手大奖赛洗马寺区选拔赛。下午时分,参赛歌手们都应该在煤矿小礼堂排练,他们两人又都是排名靠前的参赛歌手,怎么会单独跑到井下去呢?
翌日清晨,他们被挖掘出来时,死亡的姿势呈拥抱状。当不得不以决绝的方式埋葬爱情时,内心该是怎样的欢欣,又该是怎样的悲伤?这样的情状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之前,周、解二人就因疑似感情出轨被周俊杰的母亲向组织举报。眼下,两人因何一同下井?又如何在死亡降临时向世人展示了这么一幅诡异的画面?
周俊杰的母亲梁胜男,时任矿务局工会主席。在灵堂布置完毕后,梁主席胸中的愤怒很快取代了丧夫之痛,她向前来吊唁的人们宣告:“周建民和解永珍是在井下偷偷约会出的事。人在做,天在看啊,做了亏心事老天都要惩罚的。”尽管人们对梁胜男过激的言辞颇为不满,但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强有力反驳的证据,只好任由她发泄情绪:“他们为啥约会你们不晓得吧?是为了我们家那颗祖母绿戒指啊!”原来,梁胜男认为是周建民偷了家里的祖母绿戒指向解永珍献殷勤,两人为了避人耳目才躲到井下去约会。
其实,那枚祖母绿戒指是被周俊杰偷去向吴园园献殷勤的。
周俊杰和吴园园是池城矿务局子弟学校的同班同学。周俊杰是矿务局子弟,从小学到高中都在这所群山环绕的学校上学。按照将来的打算,他和其他同龄人一样也是期盼着有一天能走出去,到北京、上海闯荡见识一番。现在看来,周俊杰的理想将永远遥不可及了。但在当时,最有可能冲出矿山,走向全国的年轻人就是周俊杰。
周俊杰是个有教养的孩子,这一点,让他与众多粗俗的矿山野小子们相比立马显现出天壤之别。他的父亲周建民是子弟学校的副校长,母亲梁胜男是局工会主席,这样的家庭环境造就出来的孩子,天生就是和“教养”二字紧密相联的。
周俊杰有教养的外在表现是神态谦逊、仪表整洁,作业本上画满了老师们写的“优”和“100分”。他还坚持写日记,从小学开始写,到高中时已有一摞颇为可观的日记本了。梁胜男还利用出差的机会为儿子捎带了许多课外书籍,订阅了诸如《少年文艺》《科学与探索》《读者》等期刊,只要儿子肯学习,梁胜男就不遗余力地为儿子创造条件。周俊杰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那些写满文字的日记本被稳妥地放在书柜里。初中时,征得父母同意后,周俊杰给书柜上了锁。这让他的姐姐周俊英很是恼火,认定是父母偏心,哭嚷着也争取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书柜,也用一把“永固牌”小锁将青春期的秘密锁进了书柜。
然而,周俊杰的“有教养”,让他在学校内外受到孤立。一些品行恶劣的同学当面背后都叫他“周姑娘”。做课间操时故意把周俊杰朝女同学的队伍推搡。有一次,甚至把正在小便的周俊杰的裤子脱到腿跟,左右箍紧了往女厕所里送,说是周姑娘以后上厕所别走错门了。这些让周俊杰惶恐不安的事情又不敢向家长和老师诉说,他怕说出来后会遭受更大更出格的折磨。直到高一时,吴园园一家从外地调来池城矿务局,周俊杰的噩梦才算结束。因为, 吴园园很快就成了周俊杰的“老婆”。
这话说倒了,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周俊杰被吴园园选定为“老公”。他们之间这种关系的确立是吴园园主动,周俊杰被动。其实“老婆”也好,“老公”也罢,都是这些十六七岁的青春少年们内部确定的,对外仍然是举止得当的男女同学。
吴园园非常醒目,在女生中发育得算是早的,五官轮廓有雕塑感,身子丰满,该挺的挺,该凹的凹,特别是篮球场上奔跑投篮以及沙坑边立定跳远,剧烈耸动的胸脯让女生忌恨,让男生脸红。她说话时,眉毛喜欢向上一挑,总是令男同学们为之心旌荡漾。
矿务局子弟学校的教学及管理一向松懈,老师教得将就,学生学得也马虎。爱臭美的女生学习上一般都是一塌糊涂,吳园园也不例外。看得出,她很着急,常常在课堂上举手提问,或者主动向周俊杰这些学习成绩好的同学请教。她倒也不避讳其他同学怪模怪样的坏笑和口哨,她身子前倾趴在课桌上,前凸后翘的模样,让男生们看得面红耳赤。
瞅准一天放学的间隙,五六个男女野小子驱散众人,反锁教室门,要给吴园园一点颜色看。其中有一个是矿老板的儿子董小刚,他绰号“小钢炮”,论年龄早该毕业了,却在其父的斡旋下滞留在学校的复读班里自在潇洒。小钢炮铁定是要子承父业的,读书对于他而言仅仅意味着拥有一方地盘和一群喽啰。小钢炮第一眼看见吴园园两眼就发直了,心想一定要收她当“老婆”,之前的那个“老婆”于是面临着被淘汰的境地,心头窝了一把火,当面和背后也都对吴园园横眉竖眼的。
那天下午,在门外等待结果兼望风的同学,包括周俊杰在内,都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和不安。里面不时传来乒哩乓啷并伴随着叫喊咒骂的声音。约莫三十分钟后,教室门开了,吴园园第一个神态自若地走出来,随后是那几个垂头丧气的野小子。小钢炮的右手腕显然流了血,用一块手帕做了简单包扎。
不久,在上下学的路上,矿务局的职工和学校的师生们看见吴园园侧坐在周俊杰的自行车后座,一路丁零零骑过。这等于是宣告了吴园园和周俊杰的亲密关系,没有人再敢当面叫周俊杰“周姑娘”了。
后来,梁胜男偷看过周俊杰的日记,其中有一段写道:
天气真的很好,天气一好人的心情就好。可以前怎么没这样的感觉呢?我想这全都是因为WYY带来的。她是我生命中的一道阳光,照亮了所有阴暗的日子。从此我可以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让那些耻辱的绰号都滚开吧!我要和她一起飞,飞越矿山,飞到北京,飞到上海。
……
梁胜男本来还想看下去,听见门响就赶紧放了回去。不过,梁胜男知道钉在书柜边的合页片有些松动,只要扭几下就可以打开抽屉。周俊杰书柜上的锁因此形同虚设,她只要想看儿子的日子,就能很容易地看到。
先是吴园园当众放了他的血,后是周俊杰抢到了吴园园,这对于小钢炮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不过谁也没想到,因此而滋生出的仇恨和报复竟然伴随了三个当事人终生。假设当初周俊杰和吴园园知道命运的走向会如此凶险,他们还会不会不顾一切地相爱呢?
一次,小钢炮带着一伙兄弟把落单的周俊杰堵在了路边的厕所里:“周姑娘怎么一个人回家啊?难道老婆跟别人私奔了?看清楚了,这儿是男厕所,周姑娘,去隔壁蹲着吧,你走错门了!”小钢炮阴一句阳一句地嘲弄周俊杰。其实,当时周俊杰的裤兜里揣着一把牛角尖刀,尽管已经被他攥出了汗,却始终没被他掏出来。
对待吴园园,小钢炮仍然没有死心,借助家中雄厚的经济实力,他持续展开各种攻势。使用得最多的就是不間断地送吴园园礼物。今天送高档文具,明天送国外化妆品。这些东西吴园园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统统放回小钢炮的课桌上。有一次,周俊杰甚至送了吴园园一辆最新款的凤凰单车,车身是烤漆红色的,泛着异样的光彩,像一只漂亮的火凤凰。不料,这只“凤凰”停栖在学校的车棚里,半月无人认领,逐渐蒙上了黑灰色的尘土。小钢炮不在乎这些礼物送出去与否,不在乎周围人的态度,他在乎的只是要向所有人表明,自己追求吴园园的感情永不变质。
私底下,小钢炮还找过周俊杰打赌。小钢炮说:“周姑娘,我赌你和吴园园好不了半年。”周俊杰收回游移胆怯的眼神,语调坚决地说:“输了怎样,赢了又怎样?”周俊杰的回答让小钢炮颇感意外,他感到这个外表文质彬彬的男孩,内心似乎生长着许多坚硬锋利的刺,随时随地会向伤害他的人甚至整个世界发动攻击。
吴园园喜欢周俊杰,最大的吸引力是周俊杰身上难能可贵的教养。“教养”这个东西,堪比矿山深处埋藏的宝石。有教养的男孩处处显得与众不同,比方说周俊杰穿旅游鞋一律搭配白袜子,浓密的黑发总是洗得干爽蓬松,和女生交往时也总是一脸正色,不卑不亢。可他身上这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却越来越引起小钢炮的反感和忌恨。他几次想在路上算计周俊杰,都因吴园园在一旁而临时收手。但这笔账,小钢炮是记在心头了。
后来,他的这个“账簿”上又记下了周建民的名字。起因是小钢炮父亲董文明经营的煤矿发生了一起矿难事故。省里调查组来后,收到一封联名举报信,十二名举报人均是矿难事故中的死者亲属,揭露的事故真相以及那一枚枚血手印触目惊心。很快,董文明就被公安带走了。可收监还不到半年,董文明就被放了出来。当晚,小钢炮带了一伙兄弟,跑到周俊杰家楼下,用石块砸周家窗户,周家父母不在,周俊杰探头往下望。小钢炮吼道:“告诉你爸,我爸很生气!不是生关了几个月的气,是生你爸带头写举报信的气!叫你爸走路小心点!”彼时,小钢炮已退学,接了他爸的班,整天和一帮兄弟在矿区内外张牙舞爪地晃荡。
令周俊杰没想到的是,小钢炮这句警告会成为父亲周建民死亡的导火索。这是后话。
转眼到了年底,在期末考试结束后,学校召集开了个家长会。周建民作为高一年级的兼职班主任主持家长会。会上,宣读学生考试成绩排名,念到第八名吴园园时,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站起来,走到周建民跟前拿试卷,女人轻声说了句:“谢谢你家周俊杰辅导我女儿啊,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大的进步。”周建民于是仔细打量了几眼这个叫解永珍的女人。女人的欧式双眼皮给周建民留下了深刻印象,除此之外,就是女人从里到外的那种柔软也让周建民怦然心动。
散会后,解永珍夫妇邀请周建民一家到矿区附近的川菜馆吃顿便饭。学生家长请老师吃饭,这是常有的事。按照周建民的性格,之前早就婉言谢绝了。但那天不知何故,周建民爽快地答应下来,并马上电话通知梁胜男。那天的情景,作为赴宴者之一的周俊英至今记忆犹新。席间,周建民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地从家庭教育、学校教育说开,还不时插入矿务局的逸闻趣事。逗得解永珍一个劲儿地掩嘴而笑。周俊英发现梁胜男的脚不停地朝周建民的腿上点击,但周建民置之不理。解永珍的丈夫则不善言辞,或者是想发表看法却被周建民语言的洪水淹没,只好劝酒,劝了一瓶就不胜酒力了。吃到一半,周俊杰和吴园园离桌而去,说是要去上晚自习。这让早已洞悉了周俊杰早恋秘密的周俊英窃笑不已。那时候,时兴饭后卡拉OK。男人们吼几嗓子可以醒酒,女人们小唱一曲能够添彩。川菜馆附带着就有简易的卡拉OK包房供客人娱乐。那只包着浅黄帕子的有线话筒几乎都在周建民和解永珍两人手中传递。梁胜男几次三番离开,一会儿又返回,包房昏暗,难掩梁胜男一脸肃霜。周建民唱: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浪漫的季节,醉人的诗篇。解永珍唱: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心依着你。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情牵着你。我是你的一片绿叶,我的根在你的土地。梁胜男本来点了一首保留曲目《黄土高坡》,听了两人你来我往的演唱后,果断取消了。周建民可能唱得太投入,竟丝毫没有把梁胜男的态度当成一回事。
就这样,在池城矿务局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周建民一家和解永珍一家因孩子之间的情谊开始相互偶尔走动。一开始,这样的走动就遭到梁胜男反对,她认为吴园园性早熟,周俊杰跟她来往会吃亏。这个亏主要是吃在会影响周俊杰将来的发展前途,拖了本来应该展翅高飞的儿子后腿,她怕儿子会像一帮没出息的矿山子弟随波逐流。另外解永珍骨子里的那种柔软不亚于一把锋利的瑞士军刀,对所有男人都构成危险,她觉得一般男人都会被这把柔软的军刀伤及肉体和灵魂。最直接的证据就是,自从认识了解永珍,周建民一天到晚都是歌声悠悠的。梁胜男的这些直觉来自女人内心天然的嫉妒与戒备。但对于周氏父子而言,这些直觉却从反面更加激发了他们和解永珍母女俩交往的热情。
黑
我妈讲到这儿叹了口气。毕竟是25年前的旧人旧事了,回忆往事让人劳神伤气。我妈讲述中对一些情节的处理明显是有迎合大众心理的主观臆断,比如我外公和解永珍的死,普遍看法是因为躲在矿洞里乱搞男女关系而死于非命。可谁又能够解释我外公和解永珍为啥要跑到离住处15公里外肮脏黑暗的矿洞去幽会,而不随便找个理由坐上前往池城的班车到一家干净舒适的宾馆开房呢?还有,我妈在讲到我小舅和吴园园是如何好上的这个过程也经不起推敲。我无缘见到吴园园本人,因此无法信服她如何一下子就把孤傲清高的我小舅征服了的,或者换种说法,我妈在讲述中一再强调我小舅身上的“教养”,真的就那么对吴园园有吸引力?
我将疑问提了出来,我妈面露不屑。她让我别再插嘴,让她继续讲下去。
不久,传达室的老吴向你外婆告状,说发现俊杰最近爱来传达室溜达,趁人不注意就把信箱里的信件贴的邮票揭走,有时估计是邮票粘得紧,或又怕被人发现,干脆一爪就撕掉半边信件,气得收信人提出要到派出所报案。那个年代,池城各地集邮成风,许多人都以拥有一本有价值的集邮册为荣。矿务局也不例外。
你外婆回家问俊杰:“你是不是在集邮?”
“不是我在集邮,是吴园园在集邮。”俊杰梗着脖子说。
你外婆惊愕了,印象中儿子从来没有这么犟过:“是吴园园让你干的?你叫她来家,我送她一本集邮册。”
“不关吴园园的事。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干了,你也别管我们的事。”俊杰的脸刷地红了。你外婆看出这种红色跟以往的腼腆无关,而跟自尊受损后的愠怒有关。
这次谈话后,老吴再没向你外婆告俊杰的状。一周后的某个下午,我们一家应邀去参加吴园园的生日聚会。一起受邀的还有另两个同学及家长,但很明显,从吴园园眼里流露出的神情表明,俊杰才是座上宾,其他人不过是陪衬。意外的是,俊杰和你外婆不约而同都送了一本集邮册作为吴园园的生日礼物。大家在点燃生日蜡烛前嚷嚷着要吴园园大声读出生日礼物上的赠言,吴园园先读你外婆的赠言:“祝吴园园同学生日快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再读俊杰的赠言:“金色年华如待放花苞,闪烁日子属于完美的你。生日快乐!”一旁的你外婆看见儿子写下的文字分别用了红黄蓝三色,字體是藤蔓般的花体。比起来,自己那一行潦草而老套的文字真是寒碜。寒碜也就罢了,后来的事更让你外婆寒心,因为那本她赠送吴园园的集邮册竟到了解永珍手里,而解永珍和你外公成了“邮友”。
你外公酷爱集邮,凭着一套品相上乘的庚申年横双连猴票、一套8枚梅兰芳纪念票、几册“文革”票以及在集邮上的见识,在池城集邮圈小有名气。一天夜里,你外婆随意翻看家中的集邮册,发现原来那两枚横向相连的猴票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枚,心头大疑:“建民,咋回事呢这个?”
你外公嗫嚅道:“拿了一张,去跟别人换了两本新票……喏,你看。”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两本集邮册递给你外婆。
“跟哪个别人?”你外婆将那两本邮册砸在桌上。
“俊杰同学吴园园……的妈妈,解永珍,她对集邮也很感兴趣……才起步……所以……”
“所以就拿猴票换了这两本破烂货?所以你就对解永珍这个破烂货感兴趣了?!”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难听?老娘还要你和她难受!”
当天晚上,你外婆押着满脸死灰色的你外公敲响了解永珍的家门,成功要回了那枚珍贵的猴票。但令你外婆恼恨不已的是,这两枚猴票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紧密相连在一起了。
猴票可以失而复得,那枚祖母绿戒指却是一去不复返了。
丢失祖母绿戒指那天是1996年8月20日。这个时间点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之后的第四天你外公和解永珍死于井下瓦斯爆炸。
祖母绿戒指是周家祖传之物,戒面镶嵌的那颗祖母绿碧绿晶莹,一看就不是俗物。由周氏祖辈一代代传下来,作为周氏子孙们婚姻的定情之物,传到你外公已是第十一代。你外婆平时不戴在手上,嫌麻烦,也怕太招摇,就放在卧室床头柜里。
戒指丢失之前,也就是8月20日前,俊杰和吴园园突然离家出走。一星期后,两人又突然回来。对于消失的那七天时间所发生的事情,他们守口如瓶。出了离家出走这件事后,俊杰被家里严加看管起来。除了上学放学就是吃饭睡觉,你外婆不是人亲自到校查岗,就是电话追踪到人。俊杰蔫头耷脑的,不像是会再次私奔的人。
就貌似平静的一天中午,你外婆一个电话将你外公紧急召回。平时这个点,你外公都是在校把早上带去的盒饭热来吃,然后午休。家里那枚真祖母绿戒指不见了,床头柜放的是枚绿色有机玻璃戒指。你外婆翻箱倒柜找遍了家里每个角落,都不见那枚祖传之物。
“说吧,又是送给那个姓解的婊子了吧?”
“胡扯淡!咋个张嘴就骂人呢?”
“心疼那个婊子了是不?这次我要查出来戒指在姓解的那里,非要你们身败名裂不可!”
“你能不能有点教养。你是个国家干部啊。”
“周建民你别他妈的满嘴教养,大白天的和那个婊子去逛公园就有教养了?下班了两个狗男女一起悄悄从小路回家就有教养了?!”
“你跟踪我们?我们没你说的这样龌龊!”
你外婆要冲出去找解永珍,被你外公死死拦住。你外公说,他会尽快给你外婆一个说法。就转身出了门。你外公最后的这句话模棱两可,让人疑窦丛生。不知他所说的“一个说法”指的是找到那枚真戒指,还是指的是把自己和解永珍的关系向你外婆解释清楚。当时,矿务局在举办首届职工歌手大奖赛,你外公的初赛名次排在前五名,跟解永珍分在一个团队。大奖赛由一个矿老板提供赞助,奖金是有史以来最多的一次,还专门请了老师教唱,前50名歌手的吃住都在宾馆,排场搞得挺大。你外公一去就没再回来,直到四天后爆炸事故发生。
第二天,8月21日下午,俊杰向你外婆坦白,是他偷了那枚真祖母绿戒指送给了吴园园。
你外婆不信,说想不到老子犯的错儿子来背锅。俊杰急了,抓起那枚假戒指,说真是自己调的包。在客厅那盏45瓦的白炽灯泡下,假戒指发出惨淡的绿光。你外婆说:“你比你爹有教养,别替你爹说谎。”你外婆又说:“这件事我早晚会查清楚。我倒要看看你爹和那个姓解的怎么收场!”
两人在灯光下各站一方,僵持不下。俊杰涨红着脸,说自己是把那枚祖母绿戒指当作订婚信物送给吴园园了。吴园园是个好女孩,一心一意跟自己好,连有钱有势的董老板的儿子都收买不了她的心。他们要一起考大学,再一起出去找工作。周俊杰一开始说得语无伦次,说着说着就语调高亢起来,似乎是在面对上百人的听众发表爱情宣言。
“住嘴!荒唐!丢死先人的脸啊!”你外婆捶胸顿足,用手指着俊杰这个周家的不肖子孙,“如果你要再这样胡说八道,我们就断绝母子关系,你跟那个小婊子去过日子好了!反正老不死的已经跟老婊子跑了。我到底是造的啥子孽哟!”
“妈,你要这样不讲道理,胡乱侮辱人,我……我就死给你看!”俊杰举起掌心里那枚假戒指,放在嘴边,作势要吞。
“好,好,好,我倒是要看看你想咋个死!威胁到我头上来了啊!”
俊杰于是将假戒指一下塞进了嘴里,开始他是想要吓吓你外婆,她要说句软话,双方就都有个台阶下,就此罢休。不料,你外婆不仅不服软,反而不住冷笑。俊杰心神激荡,一下子就将假戒指吞进了喉管。很快,俊杰的脸就憋得通红,咽喉部位出现一个小突起。那枚假戒指如一根尖锐的鱼刺卡在了俊杰的喉部。
矿山医院对俊杰的状况束手无策,院长说戒指卡的部位很凶险,万一滑入食道被黏住,和主动脉太近,到时候只能喊天了。当下,他就让人开着红色的矿山救护车,一路鸣叫着朝省城医院狂奔而去。
省医院各科室配合,在俊杰颈部右侧开了个约3厘米的口子,才终于取出了戒指。就在俊杰住院治疗的第三天,8月24日,洗马寺煤矿传来瓦斯爆炸事故的消息。最后确认两名死者是你外公和解永珍。
关于你外公和解永珍的死因我不能妄加推测。但是如果按照你外婆的说法,你外公偷拿了祖母绿戒指去讨好解永珍,两人躲在矿洞约会惨遭爆炸而死,又难以让人相信。因为在现场根本就没有找到那枚戒指,并且这么多年这枚戒指也无影无踪。
俊杰也对我说那枚祖母绿戒指是他偷去送了吴园园,并且后来还找吴园园来证实。
“8·24”爆炸事故发生后,家里全乱了套。省里派了事故调查组驻在矿务局迎宾馆,警方也有专人负责调查。两拨人马每天都在四处走访,好像不查个水落石出决不罢手。
你外公和解永珍的灵堂设在大礼堂。一开始,你外婆就坚决不同意把两人的尸身放在一处,说他们活着的时候让人恶心,难道死了还要让人伤心?局里无奈,只好将就着用一张巨大的绿色军用雨篷布将你外公和解永珍隔离开。两家人隔着一张篷布守灵,一家死了父亲和丈夫,一家死了母亲和妻子。
第二天的下午,趁你外婆被调查组带去问话,俊杰悄悄溜到了隔壁的灵堂。回来后,俊杰告诉我,他找吴园园问了,那枚送给她的祖母绿戒指她弄丢了,不然可以还给你外婆,证明你外公是清白的。我多了句嘴,说你们如果要证明爸爸是清白的,叫吴园园当面来说清楚不就行了吗?没想到当天晚上,俊杰真的把吴园园带了过来。见你外婆后,吴园园稍微弯了下身子,说阿姨好,那枚祖母绿戒指原先确实是在我手里的,只是我不小心弄丢了,对不起阿姨,我会想法赔你的。你外婆一听就发火了,说,老的不要脸,小的也不要脸啊。还敢在我面前解释?什么叫你弄丢了?明明就是被那个贱货带到棺材里去了!吴园园走上前瞪着你外婆说,阿姨请你放尊重些,不要诬陷我妈。你外婆说,还用得着我诬陷吗?两个狗男女跑到矿洞里面能干啥子好事?吴园园说,我妈临走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周叔叔找她有事商量。打那个电话的人我妈不认识,我怀疑……吴园园这句话不知怎么就惹怒了你外婆,你外婆顺手就扇了吴园园一耳光。俊杰和我冲上去把两人拉扯开后,我看见吴园园眼睛里面全是怨恨,俊杰的眼睛里面全是眼泪。
为了防止事情继续闹大,不久,矿务局就下文将吴园园的父亲调到全局最偏远的芭茅冲煤矿,听说是安了个副矿长的职务吧。家里呢,好长一段时间,俊杰都没有跟你外婆说一句话。
芭茅冲煤矿属于云贵两省交界处,那里的人口音都有点儿偏云南。两省交界处自古就有通婚通商的历史。翻过芭茅冲再沿山路走上几里,就有一处交界双方自发形成的商贸街。街面上啥都有。大到家用电器、摩托单车、玉石翡翠,小到针头线脑、豆腐白菜。但从矿务局去芭茅冲煤矿很不方便,煤矿在山凹里头,每天只有一辆班车进出,遇到下雨天,路上还经常塌方。俊杰的性格像你外公,都是在肚子里面做事的人,闷头相。俊杰应该是去过芭茅冲煤矿找了吴园园几次的,他不说我也知道。每次去我都发觉他会带回来一些花花绿绿的石头,像矿石,又比矿石漂亮。大概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痴迷上玉石的吧。我试着向他问过吴园园的情况,他说还行。再问他,憋了半天,他才又说,可能会跟她亲戚去云南找工作。后来,俊杰就没再独自出门,而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跟所有人都不来往。我猜可能是吴园园那边出了啥子事?要么是两人终于结束了这场青春期的狂热情感?
要说对解永珍这个人,我印象还是不错的。你外婆之所以会那么妒恨她,除了相貌方面的原因,大概最主要的就是解永珍身上的那种气质吧——不对,按照你外婆的说法,应该称之为“教养”。解永珍的教养有味道,具体啥子味道,你可以说是“上海味”,怎么说呢?在矿务局这个山旮旯里,凡是跟“上海”两个字沾上点儿边的,大家就都觉得无比高贵。咱们家里那台“上海牌”缝纫机让我和俊杰从小就有优越感。这种感觉属于那个年代,现在说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解永珍只是个普通的仓库保管员,却把自己捯饬得像个科研所工作人员。单位发的那套工作服她自己修改过,显出很挺拔的线条,头发是自己买的染发剂染成了板栗色,还烫成大波浪。随便往那里一站都是一道风景线啊。解永珍人长得甜,歌也唱得甜。上班途中,库房内外,都有她的歌声在飘荡。一听见“这是绿叶对根的情意”这句,就知道是解永珍来了。至于解永珍和你外公的关系到底如何,我还真说不清楚。说他们是学生家长跟老师之间的关系吗,好像又比其他人要走得近;说他们是因为集邮爱好相互交流吗,好像你外公也太大方了,竟然把那套最珍贵的横双连猴票分了一枚给解永珍。说他们俩人真的做出了对不起你外婆的事情,又的确拿不出真凭实据。你外婆跟踪你外公和解永珍的事我知道,有一次我还给你外婆打掩护。俊杰啊?他是站在你外公那一边的,这种事自然轮不到他来做。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我觉得真是无聊。可那时候,我和你外婆做得是那么的津津有味。
那枚再也不见踪影的祖母绿戒指,我不知道到底是俊杰撒了谎,还是你外公撒了谎,或者你外婆在刻意隐瞒什么。值得一提的是,随同祖母绿戒指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个名叫刘贵川的电工。据说,警方曾一度怀疑瓦斯爆炸事故并非意外,有证据表明刘贵川有作案嫌疑,所以,他的失踪给这起事故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煤黑
孟庭梅再打我电话是我小舅进看守所后第十五天的上午。她说劳驾我再跑一趟,接我小舅回家,我爸我妈就别去了,路不好走,那地方也晦气。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一来是孟庭梅对我小舅不离不弃,让我颇为感动;二来电话里她的语调完全把我当成了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使我顿生豪情。還有一点就是我想当面向我小舅求证一些我妈讲述的往事细节。
还是朋友那辆破车,还是那段通往东郊的搓衣板土路。这次车子没有再熄火,但在途中却撞翻了路边一个占道经营的水果摊。摊主是一男一女,见状后,置滚落一地的苹果、梨子、菠萝于不顾,女摊主负责跟我和孟庭梅理论,男摊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就将我的车钥匙拔了攥在手里。男女摊主配合默契,令我根本来不及滋生一丝逃逸的念想。事故倒不大,就是看上去摊主有点儿难缠。“老板,我们先捡,破了烂了的我买。”孟庭梅边捡边跟女摊主说,“我们是去看守所接我老公,车子还是跟别人借的呢,唉!”摊主夫妇听孟庭梅这么一说,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自认倒霉,先前的锋芒收敛了许多,蹲着身子和我们一起捡拾滚落在路上的水果。途中耽误了这一会儿,再上路时,已是中午时分,我们将就着在路边小馆子里随便吃了碗米粉。那些破损的水果装了两个大袋子,饭后,孟庭梅说借小馆子坐一会儿,选了些品相好看的梨子、苹果给老板,我们也削了几个吃。
“咱们先别忙走,反正也不赶这一会儿。有时候你越赶路越到不了目的地。”孟庭梅似乎话中有话。我一直对她和我小舅是如何好上的感到好奇。孟庭梅在洗马寺煤矿只是个普通工人,长相一般,除了炒得一手好菜、懂得疼爱人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可取之处。我小舅虽说声名狼藉,在局里好歹是个工程师,每月除了干工资,还时不时有投资商请他去勘探矿脉的收入。
“有些话堵在心里头,找不到人说。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要发疯。”
“孟姨你说,说完我们再上路。”
孟庭梅深吸一口烟,吐出了那些堵在心头的话。
我是洗马寺村的人,1993年进的煤矿。那年我十九岁,高中文凭都没拿到手,帮衬家里干些杂活。两个兄弟比我有出息,一前一后都离开了村子,到四川、云南做活路。家里得到一个照顾进矿当工人的指标,就让我进了矿。第二年,我跟同一个班组的刘貴川好上。刘贵川是四川江津人,在贵州兴义酒厂烧锅炉。有一回厂里发生事故,刘贵川去抢险,失去了左手小指和无名指,受到了表彰。伤好回来后,他成了一名矿工。他是那种让人一看就放心的男人。唯一的爱好就是摆弄电器,没事就捣鼓收录机啊电视机啊这些玩意,经他的手一摆弄,那些破铜烂铁就起死回生了。所以后来他被调到电工班完全是自学成才,我们也没啥子关系可以走。同年10月,我们结婚,然后有了小峰。小峰今年二十七,在浙江温州打工。逢年过节回来聚一聚,见面话也不多,跟他爹一个模子出来的。我寻思刘贵川失踪对小峰的成长影响太大了,从小他就是个没爹的娃儿……算了,这一篇翻过去算了,我还是说说刘贵川失踪的事吧。
1996年初,小峰一岁多,断奶一段时间了,我右边乳房还在冒水,刚开始以为是奶水,也没在意。后来发现不对头,不是奶水,是血水和一些浆水,才赶到医院去检查。一查,坏了,医院说是乳腺癌初期,得赶紧治,恶化了就完蛋了。我吓得抖凛凛的好像遭判了死缓。小峰还小,日子才刚起个头,路还长得很,咋个说完就完了呢?我们把家底掏干净放在桌面上,不到两万块钱,这点钱仅够乳腺癌治疗前期需要支付的手术费用。后期术后辅助化疗一大堆费用不晓得去哪儿求佛化缘了。医院说让我们至少准备15万块钱。来不及多想,就先把手术做了,割去了右边的乳房……我是个不完整的女人啊,在失去一只乳房后,想不到不久又失去了老公。手术后我回家边带小峰边化疗。中药化疗一次2800块钱已经是医院开出的最低价钱了,两次化疗后家底已经空了。我当时想放弃化疗,最坏的结果是我还能够把小峰带到6岁左右上小学。刘贵川不同意,说哪怕砸锅卖铁也要继续化疗。他那是气话,谁会要我们家里这些破锅烂铁啊?那些天,刘贵川在外面东跑西颠地筹钱,钱又不是煤,说找就能找得到?
8月初的一天中午,刘贵川突然回家,锁好门关好窗,拉我进卧室,神神秘秘地说:“我搞到钱了。梅子,你尽管放心去化疗。”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用报纸包裹的东西,展开来是一厚沓钱。
我吓了一跳:“你做哪样事了贵川?这些钱……”
“你放心,人家老板聘用我做私活,先付10万定金,活路做完再付5万尾款。”
“啥子老板这样大方?光定金就10万啊。”
“一不偷二不抢,你老公凭本事吃饭。别胡思乱想了啊。”
……
后来?你别着急,我知道你听出了点眉目。你现在一定在想刘贵川是不是跟那起瓦斯爆炸事故有关?你外公和那个叫解永珍的女人的死是不是跟刘贵川有关?警察的怀疑是不是有根有据?我不信,他是个立过功得过奖的人啊。这二十多年,我也一直在问自己,一直在等刘贵川有一天回来亲口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哦,那5万的尾款啊?没了,爆炸事故发生后,刘贵川失踪,那笔尾款自然就没下落了。要说爆炸事故那天刘贵川有没有啥子跟平常不一样,那倒没啥子不同。警察问我也是这样回答的。只是现在想起来,头一天确实有点儿奇怪。他进了城,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有我爱吃的蜂蜜鸡蛋糕,小峰的一堆玩具,还有大米、面条、油盐酱醋,最奇怪的是还给我和小峰买了几件秋天的衣服,看着一堆东西堆在屋里,我心里头莫名其妙地发毛。
“8·24”爆炸事故发生那天,我上午才做完化疗回来。昏昏沉沉睡了个午觉,三点多钟就听说矿上出事了,有几个人被埋在井下,生死不知。我一听,心就莫名其妙地狂跳。站在街门口,街上的人们七嘴八舌的,也听不清,那些往矿口奔去的,不像是去事故现场,倒像是去赶乡场。有个女人坐着辆红色摩的轰隆隆地冲到前面,火急火燎地喊:“你们哪个看见周建民了?!矿山子校的周校长啊!”我们全都不作声,谁知道她喊的是个啥啊?女人呼的一声就朝前奔去了。女人的齐耳短发上灰扑扑的全是煤灰。那女人就是你外婆梁胜男,我那时不认识她。
刘贵川当天上白班,我等到下午6点都没见到他人影,我急了。他们电工不光是负责井上各个片区的电路,井下也是随喊随到的。我越想越坐不住,就出门去了。我在矿区瞎找了一晚上,仍是没打听到刘贵川的半点消息。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天麻麻亮就又出门,往事发地跑。矿山救护队的熟人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笑道:“梅子姐,没你半毛钱的事。快回去给贵川哥烧洗澡水吧,也许贵川哥帮别人值了一夜的班呢?”我从他们嘴里得知,死去的两个人,男的是矿务局子弟学校的副校长,女的是个仓库保管员。事情真是古怪,他们两个好端端地在矿务局上班,咋个会死在咱们这个矿呢?回家路上,听见许多人都在议论这件怪事。家里空荡荡的,哪有刘贵川的影子啊。过后不久,警察上门来了。问了刘贵川事故前后的表现,口气里简直就把刘贵川当成了犯罪嫌疑人。我说我啥都不晓得,他人现在是死是活我也不晓得。当然,我隐瞒了那10万块钱的事情。作为刘贵川的老婆,我能够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这么多年,一说起“8·24”爆炸事故,刘贵川就铁定有脱不了的干系。那些日子,矿上所有人都对我另眼看待。我和小峰一直生活在这起爆炸事故的阴影里。今天,我跟你说这些,是第一次对别人说。至于你怎么看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了。
我把小峰拉扯成人,期间有人给我介绍过几个男人。我哪里有心思重组家庭啊。刘贵川这个死鬼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万一哪天他突然回来了,我咋个办呢?直到遇见你小舅,我才重新动了心思。二十多年了,说刘贵川这个死鬼还活着又有哪个相信?!
你小舅他们来矿上蹲点,搞技术创新、安全管理培训之类的吧。一日三餐在我们食堂搭伙。你小舅他们这些知识分子,平时我不爱接触,也没机会接触,以为他们一个个都是酸不拉叽的,不对我胃口。他们统一住在食堂右侧的红房子里。我跟你小舅认识是我养的那几只鸡鸭牵的线。食堂每年都养两头猪,每天现成的潲水猪吃了猛长膘,年底会餐就指望吃刨猪汤了。我顺带养的几只鸡鸭和一条狗跟猪是邻居,鸡鸭们都是散养,不操心,能给我提供新鲜的鸡鸭蛋还有额外的收入。我是在发现丢了一只芦花母鸡后注意到你小舅他们的。那只芦花母鸡我养了一年多,蛋下得勤不说,鸡崽也带得乖。莫名其妙不见了我肯定急啊,当时就让川川来嗅追踪源。哦,川川就是那条大黄狗,聪明得很。川川一路追踪,一下子就追到了红房子里。上了三楼316室,大门敞开,几个男人正忙活着呢。你小舅蹲在地上剁鸡块,砧板被剁得咚咚响,鸡肉横飞,一看就不会做家务。川川呆望着一地鸡毛,回头又望我。我知道它这是判定那只芦花母鸡已惨死在此,很快将变成一锅香味扑鼻的青椒黄焖鸡。我大怒,说:“想不到知识分子也会偷孤儿寡母的鸡啊,你们的脸皮都夹裤裆里了是不?”你小舅几个人都一齐看着我,其中一个吼道:“你个婆娘胡说八道。咋个就认定是我们偷了你的老母鸡呢?”说完几个大男人笑起来。气得我骂了几句脏话,带着川川就走了。你说,我到底是相信川川呢,还是相信这几个嬉皮笑脸的臭男人呢?三天后吧,你小舅一个人来食堂找我,摸出三百块钱放在砧板上,说:“对不起了。”转身就走了。我心想,这个戴眼镜的家伙看来还像个男人,敢做敢当。又过了好几天吧,矿上保卫科的人捉到一个小偷,一审,这个小偷业务范围还挺广,矿上人家阳台上晾晒的衣服裤子旅游鞋啊,窗台上挂的啥子腊肉香肠啊,到处乱跑的鸡鸭啊,都偷。偷鸡鸭用的是带钩的细钢丝,钢丝头上缠诱饵,可怜我那只芦花老母鸡,跟钓鱼一样被这个挨千刀的钓在蛇皮袋里了。我冤枉人家知识分子了,这事办的,丢人唉!第二天一早,我装了一篮子鸡鸭蛋,去了红房子里。我没让川川跟,丢脸!你小舅在屋里,好像早料到我会来一样。他收下了一篮子鸡鸭蛋,也收下了我这个人。
事后,我才晓得你小舅是当年“8·24”爆炸事故死者周建民的儿子。这层特殊关系是我和你小舅交往最大的障碍,一开始我是这样想的。你小舅好像早就晓得那个失踪的电工刘贵川是我老公,可看上去他臉上风平浪静的。他说我们都是受害者,这种关系不应该成为障碍,而应该成为桥梁。你瞧嘛,知识分子讲话一套一套的,尽忽悠我们这些大老粗。我也直截了当地问过你小舅,之所以和我好是不是因为我是刘贵川的老婆?想从我身上找到事故真相的答案?你小舅也不隐瞒,说不完全是,也不完全不是。这些年,他一直在调查父亲的死因。他让我重新回忆那天的情景,还让我带他去事故发生点上去,一遍又一遍地看,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啥都说了,只有一点,那10万块钱的事,我不敢说啊。我怕一说,你小舅和我就会翻脸。这里面有些东西是明摆着的,又一下子让人说不清楚。你说我敢说吗?
……
那天下午,我们把小舅从看守所接出来,阳光稀薄,风吹进车窗,让人感到阵阵凉意。我扭头向后排望去,看见我小舅斜靠在孟庭梅身上,像个依恋母亲的孤儿,他的头歪在孟庭梅只有一只乳房的胸脯上,沉沉睡去。
三天后,我小舅新婚前夜,我受我妈我爸委托,上门去帮我小舅的忙。于是,忙完杂七杂八的活儿后,从我小舅口中,我了解到了那段往事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红
还是从那枚祖母绿戒指说起吧。
一向胆小怯懦的周俊杰为什么会胆敢偷拿家中祖传之物向吴园园献殷勤呢?按照周俊杰的解释是为了使自己更像一个合格的“老公”,也为了感谢吴园园这个“老婆”让自己找回了男人的尊严。那时候,你要问周俊杰最厌恶什么?周俊杰绝对会毫不含糊地回答:教养。周俊杰从内心厌恶这个名叫“教养”的东西。这个东西让他在矿山子弟中身背“周姑娘”的耻辱,这个东西让他在母亲严密监控中艰难成长。为什么其他男孩可以到处疯跑可以野蛮生长,自己就非得循规蹈矩、非得肩负着为父母争光冲出矿山的使命?就在周俊杰准备学着其他野小子一样逃学旷课打架斗殴,把自己那副“有教养”的形象彻底撕毁时,吴园园来了。吴园园成了学校的“大姐”,成了自己的“老婆”。可令周俊杰想不到的是,吴园园说之所以喜欢自己,正是自己身上的“教养”。
那年暑假放假前,已经考完试,大家坐在教室里等成绩,彼此似乎都有说不完的话,特别是那些“老公”“老婆”们,还将家中好吃好玩的东西拿来互相赠送,你说是少男少女们表达情谊也好,或者是相互间由简单的赠送小礼品变成攀比炫耀也好。这一点,小钢炮最有优势。他从书包里取出一张长条蓝色纸片,慢悠悠地从后排走到吴园园的座位边,把纸片向大家晃晃:“这是我让我爸给我和吴园园买的飞机票。我们要飞到北京去看故宫,爬长城,还要去清华、北大参观游览。”教室里轰的一声炸了窝。要知道在贵州这些生活在崇山峻岭中的孩子们心中,最大的愿望莫不过是去北京看故宫;去北大、清华感受那种神圣的校园氛围了。小钢炮说完,满脸得意地将机票放在吴园园的课桌上,并转脸向周俊杰挑衅地瞪了一眼。周俊杰的脸霎时变白。
之后他们就放暑假了。没过几天,吴园园来找周俊杰还书,书里夹有两张纸片,一张大的是小钢炮送给吴园园的蓝色飞机票,另一张小的上面写着“明天下午六点去大礼堂”,周俊杰的心跳骤然加剧。
当天晚上,周俊杰决定送吴园园一个特别的礼物,不然怎么对得起这场小别后的欢聚呢?最关键是要灭掉小钢炮这家伙的嚣张气焰。再说,吴园园把那张机票向自己展示又是啥子意思?莫不是要自己拿出啥子宝贝来跟小钢炮比拼?邮票啊、太阳镜啊、课外辅导读物啊,肯定上不了台面,太轻太俗了。
于是,周俊杰想到了那枚祖母绿戒指。
第二天下午,他们钻进大礼堂,进入后台休息间。假期的小别压抑着他们炽热的欲望,周遭寂静的环境助长着他们表达爱慕的方式……空气中混杂着酸甜的汗味。夕阳穿透纱窗奔涌而来,两个少年浑身披挂着柔软的金黄。吴园园怜爱地看着眼前紧张的少年,觉得自己像姐姐,心中柔情满怀,突然涌现出一种要让这个少年幸福的冲动。她握住周俊杰的手引导着他在她的身体上游走……兩个少年努力抑制住的呼叫仍然惊飞了窗外那几只栖息在树枝上的麻雀。在之后的二十多年,他们无时无刻不感到那个夕阳笼罩下的黄昏闪烁着凄凉而美好的光芒……后来他们从后台来到了舞台上。舞台阔大无边,观众席空空如也,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周俊杰内心充满不安和感动,他从内兜掏出了那枚戒指,递给吴园园。吴园园的眼睛瞬时亮了,语音轻颤。
“这种绿是什么绿啊?真好看。”
“祖母绿。”
“祖母绿是种什么颜色?”
“是今天所有光线照在你身上的颜色。”
“我戴上,是不是就是你老婆了?”
“嗯。”
周俊杰将戒指缓缓戴在吴园园左手的中指上:“戴在这儿表示订婚,现在,你是我老婆了。”
吴园园偎在周俊杰怀里,仰头亲吻周俊杰:“我好幸福,不,应该是我们好幸福。”说完,将那张蓝色的机票撕成碎片,撒在他们脚下。
回家后,周俊杰将一枚从夜市地摊上买来的镶着有机绿玻璃的戒指悄悄放回母亲的床头柜。心头禁不住怦怦乱跳。
谁知过了一段时间后,吴园园告诉周俊杰自己怀孕了。8月14日,他们两人决定到城里一家私人诊所去做人流。周俊杰从书本上获知,怀孕后的35天到55天是做人流的最佳时间,过了这个时间后果不堪设想。8月20日,两人回来了。双方父母都以为他们是私奔,于是将两人严加看管。当天,周俊杰母亲恰好发现戒指不见了,质问周父是否将戒指赠予了情人解永珍,周父在责骂声中出门。小卧室里的周俊杰听到父母争吵,心如刀绞。8月21日,周俊杰向母亲坦承自己偷了那枚祖母绿戒指,母亲不信。情急下,遂发生周俊杰吞戒指事件。8月24日,洗马寺煤矿传来井下瓦斯爆炸事故的消息,周建民和传闻中的情人解永珍双双死于非命。
许多事一直让周俊杰找不到确切答案。
一件是自己存放日记本的书柜有明显被打开的痕迹,这也就意味着自己记录吴园园怀孕的事已被人发现。这人是谁?另一件是父亲为了给母亲“一个说法”竟然和解永珍跑到远在15公里外的洗马寺煤矿,并且还到井下去约会,他们的行为令人无法理解。还有一件是爆炸事故后,吴园园也迅速消失无踪。这些年周俊杰多方寻找无果,他记得那枚祖母绿戒指是送给了吴园园。那么,父亲又如何能够从解永珍那里给母亲“一个说法”呢?
“8·24”爆炸事故发生后,警方介入并分赴事发地对相关人员进行调查,周俊杰的母亲、吴园园的父亲以及那位失踪电工刘贵川的妻子均被列为重点调查对象。可沸沸扬扬了一阵子,一切又平静如常。只是周俊杰右脖颈留下的那块疤痕,逐渐长成了一条“丑陋的蜈蚣”,仿佛在唤醒大家对那起事故的记忆。
周家有三宝:祖母绿戒指、“上海牌”缝纫机、英纳格手表。缝纫机基本上是父亲一个人在操作,瞧他端坐在缝纫机前娴熟灵巧的架势,你会丝毫不怀疑他上辈子是个裁缝。还有织毛衣,也是父亲的拿手活。家里人穿着父亲量身定做的毛衣,让矿务局的职工羡慕不已,母亲却总是嗤之以鼻:“哼,大男人喜欢针线活,上不得台面。”那块手表与父亲朝夕相伴,每天早晨听着矿山的高音喇叭播报北京时间调时拧发条。父亲死后,周俊杰将英纳格手表修好,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每天早晨像父亲一样,听着高音喇叭播报北京时间调时拧发条。周俊杰的母亲从工会主席的位置上调到人力资源部任部长,言谈举止更加公正严厉。但回到家中,面对儿子却立马委顿下来。
周俊杰高考落榜后,在池城一中复读了一年。次年,他考取了山东煤炭教育学院,毕业后回到池城矿务局。在母亲的运筹帷幄下,当了一名技术员。这个原先文弱秀气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平庸俗气的男人,成天出入酒馆和麻将馆,外面欠了一屁股赌债,还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女厮混。也许唯一还能够让周俊杰显露出文雅气质的就是他的玉石收藏癖了。父亲死后,他在家中专门用一间屋子作为玉石收藏室。最初,他在矿山各处搜罗,诸如石英、黑云母、白云母、角闪石、辉石、橄榄石等统统搜入室中。慢慢地,他进城逛街看见一些漂亮的仿冒珠宝地摊货也会买来。单位曾经组织去云南旅游,大家事先都被告知导游带进去的那些玉石珠宝店有猫腻,但周俊杰却倾囊购买。任何人来到他的收藏室,无不被这些庞杂的真假玉石发出的光芒晃得眼花缭乱。
2005年,周俊杰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他先是跑到昆明,拜一位玉石界的辜大师为师,潜心钻研玉石珠宝的鉴赏收藏。之后,跟池城玉石圈的几个人跑到云南腾冲和瑞丽去赌石。圈子里有个叫“黑鬼”的说,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周俊杰赌性凶、下手狠、眼神毒。人家面对那些被一层风化皮包裹的翡翠原石都要“开窗”、打灯,可周俊杰全凭一双肉眼和手感,直接杀价。最让“黑鬼”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有一次在瑞丽国际珠宝城,周俊杰看准了一块天然原矿,暗示“黑鬼”他们别作声。那个又黑又瘦的缅甸人连比带画用蹩脚的汉语吹嘘了一通这块原矿的皮壳玉肉是多么的地道。周俊杰似乎听傻了,轻轻吐出两个字:“20万”。缅甸人听得一愣,趁眼前这个傻子还没改变主意前,伸手握紧周俊杰的手摇了摇,说:“成交”。当时几个捆在一起赌石的包括“黑鬼”在内,他们凑在一起的钱也不过刚刚20来万,大家对这次交易都暗暗捏了把汗。人越围越多,但当这块原矿开割出来后,四周发出一阵惊呼声。万料不到这块貌似平常的石头,竟是一坨水头十足、品质上乘的冰糯种,玉肉里还带着淡淡的飘花。周俊杰请来的切割师傅很有经验,他巧妙地避开了玉石上的裂痕,使玉石最大限度地完好无损。最后,这块赌石总共切割出64个手镯,每个估价1至3万。芯料做玉牌,边角料用来车成玉珠。一块20万的原矿做出了总价200多万的玉石。周俊杰给切割师傅封了一个18000元的红包,买了18饼1000响的鞭炮当场燃放。那天,那个缅甸人成了大家嘲弄的对象,周俊杰成了瑞丽国际珠宝城的明星。
时间一长,周俊杰在玉石圈名气渐渐大了起来。全国有很多地方请他去鉴宝,但他最热衷的还是赌石。那几年,有关周俊杰赌石的传闻不时翻山越岭传到矿务局。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周俊杰其实是借赌石来寻找吴园园。
1996年那场矿难后,周俊杰最后一次见到吴园园,是在那一年的10月底。
当时,周俊杰和吴园园约好两人一起去云南昆明,先投奔吴园园的亲戚,落脚后,再一起去找工作。偌大个昆明城难道就找不到一个工作?可等他见到吴园园后,她却变卦了,吴园园竟然表示要和小钢炮好,小钢炮很快就会来接她离开芭茅冲煤矿,至于去哪儿,没必要向周俊杰说明。并说她父亲也同意她跟小钢炮好,有生之年还能享他们的福。没有谁愿意老死在这坟墓般的大山深处。她父亲说周俊杰一家都不是好东西,别再相信那些骗人的鬼话了。她妈妈就是让周俊杰的妈害死的,现在被整到芭茅冲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全是托周俊杰妈的福。
乍听到这个消息,周俊杰如同被一场暴雨兜头泼下,好半晌没有回过神。他垂头丧气地回到矿务局,等重新振作起来,再去芭茅冲煤矿找吴园园时,吴父冷冷地告诉他,吴园园已和小钢炮到外地去了,还警告他从此不要再来纠缠了。坐在班车上,周俊杰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季节已走向晚秋,满目凋敝,残余在树上的绿色还能让人想象来年春天的美丽景色,可他和吴园园视为爱情的这段经历却已被冬天的寒冰封死。周俊杰万念俱灰,希望能在途中发生一起车祸,自己也像父亲一样死于非命。父亲死时尚有解永珍阿姨陪伴,自己呢?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死于大山深处的万丈深渊。周俊杰猜测吴园园的离开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被小钢炮胁迫,或者被父亲施压。他正是从那时起,就打定主意,日后要到云南去寻找吴园园。
周俊杰把他的玉石鉴定公司设在了昆明。
像其他地方一样,昆明也有贵州老乡会。周俊杰一直是会上的热心人士。他寄希望于能够通过众多老乡们的各种渠道,打听到吴园园的消息。先前,周俊杰曾独自前往昆明机床厂。吴园园说过,她家有个姓杜的表叔在厂里,如果要去昆明的话,杜表叔会帮忙的。辗转多人,周俊杰打听到了杜表叔的住处。杜表叔年事已高,退休后照顾生病卧床的老伴,还要接送孙子上学。听周俊杰介绍说是贵州池城矿务局的人,就约了周俊杰到外面说话。在距机床厂很近的黑龙潭公园,两人边走边聊。他说,吴园园来昆明后的确是在他家落过脚,至于工作单位吗,就不太确切了。反正是换了几个,就像她的男朋友一样也是不停在换。听说她现在的男朋友是个珠宝商。她留下的联系方式早已失效,如果要找最好去昆明城的珠宝圈里问一问。周俊杰得到这个有价值的线索后,就开始在珠宝圈里打听。圈子里的人大多知道些周俊杰的故事。有朋友关心他,劝慰道,找到又如何呢?翻开这一页好好过日子不好吗?周俊杰不理会,仍然找。
直到遇见了那个酷似吴园园的女人。
那天照例又是老乡们在一块聚餐。轮到周俊杰做东,本来席上就喝高了,饭后一群人又吵嚷着到了一家KTV。周俊杰在唱到第五首歌时,那个女人推门进来。周俊杰没看清对方的脸,一道耀眼的绿光照亮了周俊杰的眼,那是一枚戴在女人手指上的祖母绿戒指发出的光芒。往来人脸上看去,竟发现是吴园园来了。女人在周俊杰身边落坐,举杯劝酒,一开口,醉意蒙眬的周俊杰感到这个女人只是酷似吴园园,而非本人。但在潜意识里,他又想,难道吴园园不会整容、不会改个姓名什么的?也许是吴园园知道自己找得太辛苦,就主动上门来跟自己见面了?
第二天一早,从宿醉中苏醒过来的周俊杰发现枕边睡着吴园园,再仔细想了想,明白是那个女人。从那天起,周俊杰就和那个女人住在了一起。那个女人帮忙打理公司的日常事务,同时也照顾周俊杰的日常生活,两人俨然一对夫妻。
2008年6月的某一天,周俊杰后来回想起来,最痛苦的事情不是那个女人携款失踪,而是那个女人不该突然不告而别。这两者是有本质区别的。前者如果是那个女人提出来需要钱,周俊杰会毫不犹豫地将公司账上的款项提来给她;后者则是不可原谅和理解的,两人除了没有那张纸外,都已形同夫妻,有什么不便言说的特殊原因非要玩失踪呢?钱财乃身外之物,丢失了可以再赚,可一个朝夕相处的女人丢失了又到哪里去找?周俊杰仿佛是又做了一个梦,只是这个梦转移到了昆明城。昆明城明媚的阳光下,身心疲惫的周俊杰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寓所的。稍微振作后,9月底,周俊杰应邀参加了一场赌石。这一次,周俊杰输得一塌糊涂。四处筹集来孤注一掷的资金一下子栽进了滇池底,泡都不冒半个。围得水泄不通的场子角落里蓦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滚蛋吧,周,赌石你凶得很,赌女人嘛,你差劲得很啊。”周俊杰抬头望去,不错,正是那个几年前在赌石上吃过大亏的缅甸人。
周俊杰低了头,灰溜溜地钻出人群。
2009年,周俊杰结束停薪留职重返矿务局。
除了带回来一袋手镯、珠子、戒指、玉牌外,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是个衣锦还乡的人。有人追问“黑鬼”,关于周俊杰在瑞丽赌石发大财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时,“黑鬼”的语气也没有上次那么肯定了。如果你偶然在职工宿舍的楼道里遇见周俊杰,你压根就不相信这是个在外闯荡过江湖的男人,他似乎从未离开过矿山,从未有过一段传说中的辉煌。
2010年,周俊杰年过三十,仍然单身。在大多数同龄人都娶妻生子的单位,周俊杰显出了异样。不久,从过去的同学口中传来吴园园和小钢炮结婚的消息,周俊杰更加心灰意冷。见此情景,母亲充分发挥了一个退休人事干部的才华,经过筛选,她为儿子找了个矿长的女儿。母亲是从矿长女儿殷实的家底出发来考虑儿子的婚姻的。母亲希望这次婚姻能够弥补过去的家庭情感缺憾,更期盼矿长女儿能够替代自己照料这个不成器、不省心的儿子。令母亲欣慰的是,儿子没有像过去那样跟自己作对。和矿长女儿约见一次面后,只提出對方的嫁妆中要有一枚货真价实的祖母绿戒指,其他可以忽略不计。
周俊杰和矿长女儿的婚姻维持了七年。七年一梦,母亲没有如愿以偿地抱上孙子,丈夫也没有兑现新婚之夜向妻子许下的搬离矿区的诺言。两人在矿区热闹地办了婚庆酒席后,就到云南去旅游。腾冲、西双版纳、大理、昆明一路玩过来,周俊杰携着新婚妻子的手,除了去那些著名的景点走马观花地游览一圈外,每到一处玉石珠宝店几乎都要进去待上很长时间。他不顾妻子的阻拦,非要跟店主砍价购买玉石。他让妻子在店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试戴,砍好价后,回到宾馆就小心翼翼地收回盒子里,第二天出门让妻子再戴。回到矿区,妻子觉得他们的旅游结婚充其量只是一场珠宝店之旅。另外,每到一处,丈夫都好像在通过一些过去的熟人在打听什么人似的。
婚后的日子庸常得像碗缺盐寡油的稀粥,食之无味,弃之不忍。可谁的日子不是这样过着呢?当时,只要凭着周俊杰在玉石方面的学识和在玉石界积累下的人脉,离开池城矿务局,到云贵川搞玉石的圈子里落脚,就能混出名堂,至少那些繁华的地方,满目满眼望开去,不再是层峦叠嶂如同用群山作为藩篱的牢笼一样的矿区。可周俊杰似乎打定主意,要终老于矿区。老天爷仿佛继续在跟周俊杰开玩笑,妻子的肚皮始终不见动静,到省城各大医院检查,结果和池城医院相同,妻子患有不孕症。为这事,两家人想尽了办法,他的母亲更像是自己犯了错误一样四处奔波,求医问药。那一年开春不久,妻子从娘家提前回来,在丈夫放置玉石珠宝的储物箱夹层里发现了一本日记,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她的丈夫对一个名叫吴园园的女人的刻骨思念。最让妻子感到伤心的是,空空荡荡的家中,丈夫不知去向。丈夫消失了七天,杳无音讯的七天。看见终于回到家中的丈夫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原本想要大吵大闹的妻子心生怜悯。又勉强过了一段日子,丈夫主动提出分手时,妻子毫不迟疑地点头同意。两人都轻舒了一口气,与其背负着这个徒有虚名的婚姻外壳,不如卸下壳来一切重新开始,两人还能留下许多庸常日子里美好生活的片段。
2017年,周俊杰和矿长女儿离婚,两人无子女。在财产分割上,周俊杰只要了一袋玉石。
之后,周俊杰陆续谈过几次恋爱。有意思的是,每次的约会地点,周俊杰都要固执地选择在大礼堂后台。不过很快,大礼堂就翻建成了工人文化宫,老守门人已死,换了个年轻的后生。后生责任心强,门把得严实,未经许可,就是一只苍蝇也休想蒙混进来。
有必要补充的是,周俊杰每谈一次恋爱,都要送对方一件玉石作为礼物。这些玉石是真是假谁知道呢?在矿务局,这也是一个众人皆知的笑料。
2020年,周俊杰遇见孟庭梅,两人同居。一年后,两人筹办婚事。
暗黑
“起来,咱们继续聊。”
后半夜,在我小舅的新房里,我小舅妈孟庭梅已经在卧室睡去。前半夜,我和我小舅就着一堆啤酒和一桌菜肴聊累了便倒在沙发上。客厅里开着微光灯,光线柔和。桌上的菜肴尚有小半,加上从冰箱里拿出的其他东西,又可边吃边聊。我看小舅聊兴甚浓,似有许多话非要等小舅妈睡去才方便说出,便开启了两罐啤酒,递一罐给他:“难道还有啥子秘密不成?小舅,你身上的故事都可以写一本书了啊。”
我相信,我小舅向我讲述的后半夜故事一定不会让你感到失望。原来,我小舅其实是找到了吴园园的,就在他神秘消失的那七天时间里,他通过小钢炮打听到了吴园园的下落。
那时候,小钢炮正在云南省的一家监狱里服刑。
得到小钢炮的消息后,我小舅连夜赶到云南,第二天便租车前去探监。一路上,我小舅都在回想老同学向他转述的小钢炮犯罪始末。当年矿难后,他爸董文明为免除牢狱之灾,使出浑身解数,家底被掏空了大半,而且仍有很多善后事宜要处理。小钢炮从他爸手上接过的实际上是一个烂摊子,他没有守着老爸的破煤窑坐吃山空,而是钻头觅缝地寻找东山再起的突破口。在这一点上,小钢炮确有天赋。他挖到的第一桶金,是用四处低价收购来的煤矸石以次充好,高价卖给当地一家火力发电厂。发电厂管采购的科长跟小钢炮是穿连裆裤的兄弟。有了资金后,他又采取巧取豪夺的方式,兼并了三家中型煤窑。为便于管控矿工,化解周边村民的抗议投诉,他还成立了护矿队,队员全部是社会闲散人员和刑满释放人员,穿着假警服,别着真警棍,装备齐全,在矿区耀武扬威,声势日隆。煤矿如果发生事故,小钢炮能掩盖就掩盖,掩盖不了就变着花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小钢炮惯常使用的手段是往矿难工人嘴里灌米酒,对亲属谎称矿难工人违反煤矿规章制度,上班喝酒下井。亲属即使怀疑也不敢多言,只得到可怜的一点赔偿金了事。小钢炮转头再拿矿难工人去骗保,吃了亲属吃保险。奇怪的是,保险公司的调查往往不了了之。经过几年摸爬滚打,小钢炮已是池城矿产业的首富。此外,他还涉足房地产业和娱乐业,还捐款“希望工程”资助贫困学生,并且专门为矿工子弟修建了一所高标准幼儿园。
就在小钢炮在池城混得风生水起时,发生了一起震惊省内外的赌场爆炸案。
小钢炮的大本营是那座龙池老矿。据说这老矿风水极佳,要不他爸董文明也不会在此处发迹。老矿后山是片茂密的树林,遮天蔽日。小钢炮将树林开发为秘密赌场,本地和省外一些熟客常来聚赌。赌资流水惊人,涉及方方面面的事務,全由小钢炮和护矿队摆平。小钢炮泡在快乐老窝里当“土皇帝”。可两个输红了眼的赌客为扳本狠捞一笔,居然偷了两包矿上的烈性炸药,悄悄在赌场上挖坑埋好,预谋遥控起爆后,再趁乱抢钱。谁知这两个赌客埋的炸药量过大,作案时又因紧张操作不当,“轰轰”两声巨响,炸死七人,重伤十一人。两个巨坑如两张巨兽的嘴,吞噬了生命,也吐露了小钢炮“黑金帝国”的犯罪事实。由于案情重大,数罪并罚,小钢炮被判无期徒刑。
小钢炮和我小舅见面时,因检举揭发和坦白从宽,刑期已减至15年。
“周俊杰,叫我董小刚吧。小钢炮已经死了,我还在争取宽大处理,我要重新做人。”隔着双层玻璃,拿着话筒,小钢炮神情委顿,头发花白,看向我小舅的眼神游移不定,既像和我小舅轻声倾诉,又像是在向提审官交代,“政府要我坦白的我都坦白了,还有啥子不能讲的呢。”
那天,我小舅为了这次难得的见面,特意带了录音笔。他要一字不漏地记录下小钢炮说的话,解开困扰自己大半生的谜团。录音笔紧贴着对讲话筒,因年久失修,话筒时不时伴有丝丝拉拉的杂声。我小舅神色凝重地在饭桌上铺开一张餐巾纸,将录音笔搁在纸上,摁下了开关,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看得出,我小舅已经听了无数次录音,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听一样。
下面是录音笔里小钢炮的供述。
……周俊杰,当年,吴园园跟我好是我逼她的。她心里一直挂念着你……你没猜错。你猜不到的是,吴园园是为了保护你和你们全家才跟我好的。我算个啥子玩意?屁都不是。没有我爹,我能在学校和矿山兴风作浪?你不一样,你简直就是我的反义词。我有多坏你就有多好……对吴园园,本来我也是抱着玩一玩的态度。那么多女娃儿,排着队让我玩,我哪里玩得过来?可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吴园园偏偏跟你好,她还放我的血,让我丑上加丑。从那时起,我开始忌恨你们俩。后来,你爸又举报我爸,害我爸坐班房,我和我爸恨得牙痒。在矿山,我爸要让人消失和轧死一只蚂蚁差不多。我和我爸一直在寻找机会报复你们全家,要搞就搞大的,揍你们一顿都不解气。顺便也把吴园园这个有野味的女娃儿收了……你爸和吴园园妈的事情在矿山被你妈捅得底朝天,不管有没有那回事吧,我爸说,可以在这个上面做大文章……搞经营我爸不如我,讲到整人我爸才是祖师爷。我爸约你妈秘密见面。你妈浑身都是妒火,我爸轻轻一点就燃了。我爸说:“梁主席,我们合作一把如何?”你妈说:“怎么合作?”我爸说:“我们来策划一场职工歌手大奖赛。你们局是主办方,具体由你们工会操作,我赞助所有费用,包括奖金,算协办方。他们不是喜欢唱歌吗?我要让他们进入总决赛,再让他们在所有职工面前出个大丑。”后面的事你基本上都晓得了……哦,那个电工刘贵川啊,当然是我爸买通的,定金10万,尾款没付。事情办砸了,人也跑路了,没让他妻儿难受就算了,还敢谈钱?这事啊,原本是让刘贵川在总决赛那天引诱他们两人到井下,然后制造一起不大不小的事故。让他们在最得意的时候栽个大跟头,让他们没脸在矿上生活。谁知中间出了你送吴园园戒指的插曲,你爸和解永珍正在洗马寺煤矿参加选拔赛。我爸接到刘贵川电话,说是看见你爸和解永珍两人在商量啥子事情,根本没心思排练节目。偶尔偷听他们对话,好像说啥子干脆退赛实在受不了窝囊气远走高飞算了……我爸一听就立马要刘贵川提前行动。没想到这个精通水电的刘贵川失误了,没有把握好分寸。把一场好戏搞成了一场大事故。人没了,刘贵川跑得无影无踪。这起特大事故成为悬案……我告诉吴园园,这起恶性事故的主谋是你妈,我手上有你妈想要报复你爸和解永珍的证据。我说,我只要一举报,不光是你妈完蛋,周俊杰也要完蛋。我还说,我还有你爸和解永珍相好和准备私奔的证据,如果你想报复,我可以无偿提供。吴园园听后,问我怎样才能放过你和你妈。我说,简单得很,你跟我好,我们做夫妻,有汤喝汤,有肉吃肉,从此不准再见周俊杰。吴园园面无表情想了片刻,冷冷地说,行,就这样吧。你家那枚祖母绿戒指吴园园本来是要还给你的,我不让。这可是件额外缴获的战利品啊,看见你和你妈为这枚失踪的戒指闹得不可开交,我心里那个高兴啊……
根据小钢炮接下来的供述,吴园园和他在一起后,因为空虚,也因为不满小钢炮吃喝嫖赌,就染上了毒品,毒瘾发作时,她常常撞墙,几次割腕自杀,幸亏都被保姆和保镖及时发现得到抢救。小钢炮被判刑入狱的同一年,吴园园也被送去强制戒毒了。得到这个确切信息后,我小舅十分激动,小钢炮却奉劝我小舅别去找吴园园了。小钢炮说:“找到了你就啥都没有了,找不到的话,起码你还有回忆。”坐在火车上,高原上的暖风吹得脸上热辣辣的痛,我小舅觉得小钢炮这句话倒是蛮有哲理,看来有的人坐牢之后居然还能变聪明。
我问:“后来你见到吴园园阿姨了吧?”
我小舅说:“你猜。”
我又问:“你第一次结婚时,吴阿姨没来成。那么第二次她会来吗?”
我小舅还是说:“你猜。”
白
婚礼前夕,我小舅提出要给我外公上坟。又不是我外公的忌日,上个啥子坟嘛。出发前,我跟我妈我爸发牢骚。8月24日才是我外公的忌日,每年这一天,我们全家还有我小舅都要去为我外公上坟。当然,也为我外婆上坟。他们两人生前剑拔弩张,死后却合葬一墓,墓碑上镌刻着的“周建民”和“梁胜男”两个姓名紧紧相连,如同那两枚无比珍贵的横双连猴票一般。这样的安排不知是否有违他们心愿?我妈我爸说,我外婆在弥留之际一度陷入谵妄,胡话连篇,能够清晰辨出的只有几个字:“别去,快回来……快回家来……”这个有如谜语般的遗言更是让大家如坠五里云雾中。
这天,我外公外婆的墓碑前却已有人先于我们烧了香纸敬了糕点水果。看现场情景,似乎时间过去并不久。
正疑惑间,守墓人蹒跚而来,来到近前,指着我外公外婆的墓地冲我们说:“是你们家的人吧?一点不听招呼,都说了好几遍现在不能烧纸烛了,文明祭祀。嗨,他非要烧!”
我们越发疑惑,说:“你说的他到底是哪个啊?”
守墓人瞪着眼睛,余怒未消的样子:“一个老头子,弯腰驼背的,哦,手脚好像不太方便,东西都拿不稳当。还跑出来瞎捣乱!”
孟庭梅上前一步,说:“那人左手小指和无名指是不是连根断了的?”
“哪个看得这样清楚啊。我不管,你们要打理干凈才能走啊。”
“那人呢?”
“走了啊。”
我小舅把一捧菊花递给我,靠近孟庭梅。他们两人对望着,似乎要立马下山去找人,又似乎要说点什么。
上完坟的第二天,我小舅和孟庭梅到洗马寺煤矿请了几桌酒。我们这里的规矩是先请娘家酒,算是为新娘子摆个送行宴吧。孟庭梅娘家那边的人几乎都来了。席间,有的人认识我小舅,说:“想不到是周工啊,知识分子哟,和我们这些乡下大老粗打成一堆不怕跌了身份。”我小舅很豪迈地手一挥:“身份个卵!少说话,多喝酒!来,搞起!”娘家人很意外,非常兴奋地纷纷举起杯子。酒过三巡,我小舅动情地说了跟孟庭梅的缘分,还说自己的父亲当年就死在这个矿上。一听我小舅是周建民的儿子,酒席上顿时鸦雀无声,娘家人酒都醒了一半,面部表情诧异地盯着我小舅和孟庭梅看。当晚,看上去已醉得不省人事的我小舅突然醒转,和孟庭梅一道出门,在当年瓦斯爆炸事发点(如今已封闭了矿洞,洞口荒草萋萋)点燃事先准备的香烛纸钱,两人双双跪倒,拜伏在地。
回到矿务局,我小舅领着孟庭梅来到了当年的大礼堂如今的工人文化宫。文化宫的功能较大礼堂更规范。这里定期举办离退休干部们的书画展、全局及所辖矿区的文化知识演讲竞赛以及职工文艺展演。站在豪华气派的舞台上,我小舅翕动着鼻翼,好像闻到了空气中混杂着酸甜的汗味。夕阳穿透天窗奔涌而来,那种凄凉而美好的光芒再次降临。
周末,我小舅和孟庭梅的婚礼上,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让大家议论纷纷。
那天的酒席我只参加了上半场,我女朋友怕我又喝醉,生拉活拽硬是把我拖走。这让我在众人面前丢光了脸面,更让我忍不住怀念那没有女朋友时激情燃烧的岁月。女人是在酒席下半场进来的。一进来气场就很足,大剌剌地走到我小舅和孟庭梅跟前,递了个红包,说:“才下飞机就往这儿赶,还是晚了一步。酒水管够吧?”然后入席,她端起桌上的白酒,自己先干了一杯,再斟满一杯,向在座的人敬了一杯。可大家都不认识啊,面生得很。这个女人看上去不年轻了,尽管收拾打扮得很时髦,眼角眉梢却掩饰不了皱纹密布,脸皮脖颈的肌肤也往下垂。鼻子和嘴还有其他部位似乎整过容,这让上了四十岁的人似曾相识又很是陌生。
一轮过后,女人很快进入状态,言笑晏晏间,跟所有人讲述我小舅从前的逸闻趣事。许多事情和细节都是闻所未闻,女人好像和我小舅是青梅竹马的伙伴。女人对于我小舅后半生终于有了老婆充满了由衷的欣慰并给予真诚的祝福。大家受到女人的感染,多开了两瓶白酒,气氛真是太好了。“俊杰,你他妈的前世修来的福气啊!咋个就找到这样体贴贤惠的老婆呢?!”“俊杰,我大老远赶来,你和嫂子不单独来陪一杯啊?”“别管我,我喝完了就走,还不是为了讨生活。我他妈就是个贱命!”“俊杰,能赶来喝你喜酒老子高兴啊!真的,骗你我是狗!”
女人好酒量,可再好的酒量也架不住这样往醉里喝啊。直到女人歪斜着身子走出酒店,坐上出租车消失。大家都不知道女人姓甚名谁,从何而来。或者,女人在酒桌上自报过家门,但大家都没记住,脑袋里装的全是53度的酒精。都怪那天气氛太好了。有目击者恍惚看见是我小舅扶着女人上的出租车,回来后,他和孟庭梅说了几句话。边说边向孟庭梅展开手掌,掌心处是一枚祖母绿戒指。因为距离较远且醉意上涌,目击者的眼里,那枚戒指像一颗碧绿晶莹的泪珠。
责任编辑 杨睿姝
作者简介
邱力,男。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青年作家》《长城》《绿洲》《广州文艺》《小说林》《都市》《清明》等全国刊物。获得第四届奔流文学奖。从事新闻职业。系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