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百年历史叙事逻辑的文明向度

2021-11-08 01:03张明
人文杂志 2021年7期
关键词:中华文明中国共产党

张明

关键词:中国共产党 百年历史 叙事逻辑 中华文明

〔中图分类号〕B0-0;A8〔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21)07-0001-08

中国共产党已经走过百年历史进程,其中既有波澜壮阔,亦有艰辛曲折,在百年风云变幻中党的身份与角色既有一脉相承的连续性和继承性,诸如始终保持不断革命的革命政党的本质属性,始终坚守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的初心与使命;①同时在不同歷史时期也呈现出诸多差异性的交织与变化,诸如,由夺取政权向局部执政再到全国执政并长期执政的大党的转变,由世界舞台的边缘走近世界舞台的中央,等等。回首百年峥嵘岁月,如何科学认识这一段历史所呈现的重大历史价值与意义,如何对这一段纷繁复杂的历史进行科学叙述,这是总结经验、面向未来所提出的重大理论与现实问题。为此,需要进行研究方法的创新性变革,即对中国共产党百年实践及其历史的理解,必须要扩大理论研究的视野,从多元参照系出发来综合把握这个问题。既要从中国共产党百年的历史逻辑本身出发展开叙事,确保百年党史叙事的客观性与准确性;同时也要跳出中国共产党的历史逻辑之外,以更加宽广更加多元的视角来展开审视。因为中国共产党百年实践本身并非是一个单向的线性展开,而是呈现出内部多重张力结构综合作用的复式过程。因此,对中国共产党百年历史的叙述,从根本上来说不是单纯的单线叙事,而是多线叙事的有机统一。以往对中国共产党百年历史的叙事,主要是就中国共产党历史本身进行叙述,革命、建设、改革等构成了历史叙事的关键词,相关叙事也大多是以百年实践或近代180余年的探索为参照系。本文认为,需要进一步延长研究的视域,从中华5000年文明的视角出发把握百年党史,以更加长远的审视距离关照百年党史,这有助于我们更为深入认识百年党史所具有的重大思想史价值与意义,彻底把握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起源及其发展的内在文明基因,进而更加深入洞察百年党史是赓续发展中华文明的内在逻辑必然性。

一、中华文明与中国共产党开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逻辑必然

从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来看,历史总是以某种方式连续存在着,所谓截然断裂的历史于理论或实践都是难以想象的。只不过历史内部的连续性本身,并非总是以显性或均等化的方式呈现出来,有时候在历史曲折发展的背后表现出的仍然是内在有机的连续性与统一性。这是由多重原因所构筑的:一方面,从显性的物质层面来看,任何一个时代都不是凭空产生的,都是建立在前一个时代所遗留下来的大量资金、技术和生产力总和基础之上的产物。《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2页。物质生产力层面的总体性继承,是保持历史发展内在连续与有机统一的根本保证。另一方面,从隐性的文化层面来看,由历史长期发展所积淀与塑造的文化或文明具有其特定的相对独立性。尽管它们从根基上是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之上,但因内在相对独立性的作用,在特定物质基础消失之后,文化或文明仍然能够保持自身的完整性与独立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发挥能动的反作用。文化或文明的相对独立性,催生了一种文化心理结构的生成,这种文化心理结构能够保持长期独立自存并对其所居于的地域、民族、人民发挥持续性的支配作用。中华文明作为人类文明形态中一直未中断的代表,其经历了数千年跌宕起伏的发展历程,在方方面面一直不断形塑着中国各个历史时期的物质生活生产与精神生活生产。作为近代以来中国精神生活生产(抑或理论生产)最为重要、最为持续的代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中华文明之间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密切关联。

1921年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是直接援引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列宁主义的建党学说而产生的。正如毛泽东所言,“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十月革命帮助了全世界的也帮助了中国的先进分子,用无产阶级的宇宙观作为观察国家命运的工具,重新考虑自己的问题。”《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71页。作为党的指导思想的马克思主义是直接源自西欧历史与文化语境中的产物,其能否在东方古国的异质文明中扎根、发展,这是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之初就开始遭遇的重要问题。同样,中国共产党的百年实践既是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展开的改变世界的革命运动,同时也是在中国大地之上、深受中华文明影响而展开的实践活动,因而对百年历史进程的理解从根本上是无法脱离中华文明的历史性影响而孤立存在的。这一点,对于中国共产党在建党初期就开启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运动而言更是如此。

众所周知,可以从实践层面和理论层面两个维度出发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从实践层面而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意味着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范式与分析工具来诊断中国革命所面临的现实问题,并找到一条符合中国实际的革命道路;从理论层面而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意味着从中国革命的实践经验出发,通过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框架推进中国经验的理论化过程,进而不断充实和完善马克思主义理论资源库。实际上,因为中国共产党建党初期理论准备的相对不足——主要是基于紧迫发展的革命形势展开建党,使得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维度相对于理论维度显得更为重要。面对中国革命纷繁复杂的实践情况,一种源于西欧文化语境对资本主义社会无产阶级运动进行总结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能否直接用以阐释中国问题、指导中国实践,这是需要中国共产党人认真思考的重大问题。在理解这一问题上,因为主客观原因的限制,我们确实在一段时间内走了不少弯路,党内少部分人以原教旨主义态度对待经典理论,“以为上了书的就是对的”,《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11页。无视中国文化历史语境的特殊性而照搬照抄马克思主义的“公式主义”态度,对中国革命造成了灾难性影响。

为此,毛泽东明确提出,必须要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出发理解马克思主义的“本本”,“一定要纠正脱离实际情况的本本主义”。《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12页。这里所言的“实际情况”不仅指涉中国革命的具体经济条件和政治条件,而且也关系到中国数千年历史和传统所构筑的文化条件。以往在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中,存在一定意义上的理论偏颇,即认为“结合”就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具体实际的结合,并将对“具体实际”的理解窄化为中国实践,而人为忽略了马克思主义与传统文化、中华文明的结合。实际上,离开传统文化与中华文明来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不完整的,其抽离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更为深层次的文明基因和文化灵魂,容易将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解引向单纯服务现实实践的实用主义误区。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那样,“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既是与中国具体实践相结合的过程,也是同中华传统文化精华相融合的过程,思想引领、文化传承、文化创新交相辉映,推动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先进文化的培育与发展。”李捷:《从五四运动百年看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广东社会科学》2020年第1期。

不妨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的具体提出做进一步分析。1938年,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一文中明确指出,没有抽象的马克思主义,只有具体的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必须要与本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并赋予其一定的民族形式才能实现。“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现中带着必须有的中国的特性,即是说,按照中国的特点去应用它,成为全党亟待了解并亟须解决的问题。”④⑤《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34页。这里所言的“中国的特點”不仅指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而且也包含中国悠久的历史与文化传统。在毛泽东看来,学习历史遗产是一项重要的学习活动,中华民族数千年历史留下了诸多珍贵品,在中华文明璀璨的历史遗产面前,我们仍然是小学生,必须保持虚心学习的心态。之所以要注重对历史遗产的学习、吸收与总结,是因为今天的中国是历史中国的发展,而中国共产党人是历史主义者,从不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这对于指导当前的伟大的运动,是有重要的帮助的。”④

毛泽东进一步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范式做了规定,即“国际主义的内容”和“民族形式”的结合。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之所以能够发轫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之中,关键在于一方面坚守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另一方面在总结中国革命经验的基础上也恰当运用了具有中国特点、中国风格的民族表达形式,即“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⑤当然,必须要看到的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结合,绝非单纯是通过民族的语言形式来表达马克思主义理论,这仅仅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早期所呈现的形式,即因为历史文化与现实语境的差异,必须借助传统文化的语言风格与表达形式来“比附”马克思主义的概念、话语体系。“用本国的思想文化去比附、解释外来文化,这是两种不同文化交往之初带有规律性的现象。”许全兴:《毛泽东与孔夫子》,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07~208页。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中华文明、传统文化的结合,更为重要的是实现内容上的有机融合,以创造出既符合马克思主义本质规定、又彰显中华民族特征的新的理论形态。

中华文明的宝贵历史遗产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开辟提供了丰厚的理论土壤。一种外来理论在本土的传播,必然会面临异域环境所催生的大量抵抗条件,其既可能是因为物质生活方式差异性层面做出的抵制,也可能是因为文化心理结构层面的思维惯性所造成的抵制。中华文明之所以能够在数千年发展过程中始终保持着强大的生机与活力,关键在于其面对异域文化在中国的传播,不是采取绝对的抵制态度,而是采取兼容并蓄的辩证方法,积极吸收外来文化的优秀部分从而不断创造出中华文明新的理论形态。例如,面对外来佛教思想传入中国,中华文明秉持开放包容的理性心态,积极吸收佛教思想中的合理因素,通过“援释入儒”“援释入道”推动了中华文明的创造性发展,同时佛教也积极吸收中华文明中的精华成分,不断推动自身思想的中国本土化进程,共同催生了儒释道三教关系和谐交融的共生型文明形态。作为近代以来规模最大、影响最大的外来文化本土化进程的代表,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够深深扎根于中国并不断发展壮大,关键在于中华文明兼容并蓄的优秀文明基因为其提供了丰沃的文化土壤。早期推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先进中国共产党人,都是深谙中华文明精华的优秀知识分子代表,中华文明开放包容的精神基因深深镌刻于中国共产党人的文化结构中,并自觉成为推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文化路径依赖和心理惯性。例如,国民大革命时期,毛泽东在广东农讲所讲课时就曾明确指出,“洪秀全起兵时,反对孔教,提倡天主教,这是不迎合中国人的心理,曾国藩利用这种手段,扑灭了他。”《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资料选编》,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95页。这是早期中国共产党人从总结中国历史经验出发,得出的马克思主义必须要与中华文明相结合的宝贵认识。由此可见,马克思主义只有实现与中华文明的结合,其在指导中国革命的实践中才能具备真正的理论战斗力,这种结合是理论与实践发展所共同塑造的必然结果。从文明基因角度出发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可以更加深入把握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内在文化结构及其发展的逻辑必然性。

二、百年党史光辉历程与中华文明的内在基因

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进行的共产主义革命实践,不是照搬他国经验或模式的拿来主义,而是深刻根植中国本土实际与中华文明土壤之上的伟大探索。有观点认为中国共产主义革命是外来文化的翻版,是割裂中华文明的异域实验,这种观点很明显从根本上错误把握了中国共产主义革命的根本特征。因为从显性层面来看,由中华文明所塑造的中国现实条件,是中国共产主义革命赖以扎根的土壤;从隐性层面来看,由中华文明构筑的中国人民的文化心理结构,对中国共产主义革命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由中华文明所塑造的行为方式、思维结构、话语形式等,都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对中国人理解共产主义革命产生了重要影响。因此,离开中华文明的基因,无法从根本上厘清中国共产主义革命的本质特征,也无法从根本上把握中国革命、建设与改革实践不断走向胜利的内在理论密钥。

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初,在选择走什么样的革命道路问题上,不断面临着各种不同认识与倾向的困扰。其中一种比较具有代表性的观点便是,认为只需要照搬照抄马克思主义书本上的具体结论与苏联革命的具体经验。这种观点其实否认了中国革命的特殊性,错误地以为只需要将经典作家的具体结论进行“空间位移”,便可以从根本上解决中国革命所面临的问题。所谓中国革命的特殊性——现实经济条件与文明条件等特殊因子,都可以在所谓基本原理的普遍性意义中被加以化约。以毛泽东同志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坚持实事求是的基本原则,推动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相结合,这种结合在作为历史主义者的中国共产党人那里,自然而然也包含与中华文明的结合。1943年5月26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共产国际执委主席团提议解散共产国际的决定》明确指出,“中国共产党人是我们民族一切文化、思想、道德的最优秀传统的继承者,把这一切优秀传统看成和自己血肉相连的东西,而且将继续加以发扬光大。中国共产党近年来所进行的反主观主义、反宗派主义、反党八股的整风运动就是要使得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一革命科学更进一步地和中国革命实践、中国历史、中国文化深相结合起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20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318~319页。继承、弘扬中华文明和优秀传统,是中国共产党坚持推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基本立场。国外学者在对这个问题的理解上存在两种错误的倾向,一种认为中华传统文明在中国共产主义的革命运动中已经是被置于博物馆中的陈列品,对现实生活不可能发生任何影响;[美]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373页。与此相反,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毛泽东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实际上是经过中国传统文化中介或改造后的产物,是“改变马克思主义的实质,以便使之适合中国的环境。”[美]斯图尔特·施拉姆:《毛泽东的思想》,田松年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66页。上述两种观点在对待马克思主义与中华文明的关系问题上,都走向了“二者选一”的极端化理论误区。

实际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既不是用马克思主义去取代、改造传统文明,也不是用所谓传统文明装扮、改变马克思主义的“门面”,而是马克思主义与传统文明的相生相融、有机结合。不妨以“实事求是”为例进行具体的分析,这一源自中华文明典籍中的用以表达严谨治学态度的传统话语形式,被毛泽东创造性转化为用以表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精髓的核心概念。从传统文化的历史遗产中汲取指导当下实践活动的内容与方法,构成了毛泽东推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显著特征。李放春:《毛泽东“理一分殊”思想发微——纪念“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提出八十周年》,《开放时代》2018年第3期。毛泽东在革命战争年代之所以能够不断取得成功、不断顺利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关键在于实现了马克思主义的双重结合,即与中国具体实际的结合、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结合。以往在讨论这一问题时主要聚焦在前一方面,而对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结合关注不足。离开文化与文明背景,很难讲清楚中国革命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内在奥秘。正如胡乔木后来指出的那样,“中国是东方大国,有自己本民族的悠久的文化。要不要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怎样在中国实践马克思主义,发展马克思主义,怎样在发展中把中国的历史文化与马克思主义有机地结合起来,增加新的内容,使之发展,作出贡献,确实是个问题。”胡乔木:《党史研究中的两个重要理论问题》,《胡乔木传》编写组编:《胡乔木谈中共党史》,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30页。

倘若没有马克思主义与中华文明的深度融合,中国革命实践恐怕很难获得最终的胜利。其原因在于:一方面倘若单纯固守马克思主义的具体结论,以原教旨主义的态度对待经典理论,那么马克思主义便不可能扎根于中国文化土壤与现实实践之中,理论用以指导实践的生命力之根基便荡然无存。因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一旦脱离中国文化历史语境,既不可能为中国革命寻找到一条符合实际的科学道路,也不可能以中国人民喜闻乐见、易于接受的形式唤起民众、指导实践;另一方面,倘若拒斥马克思主义的指导,甚至以传统文化取代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中国革命实践,只能步入文化保守主义和民族主义的狭隘视野,不能为中国革命胜利找到科学的理论指导。因为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历史曲折发展的道路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深刻证明,单纯寄希望于退守传统文化的操作思路不可能承担实现民族复兴的重任。作为现代性批判理论成果的马克思主义与中华文明之间的差异,不仅表现为民族区域文化结晶与思维方式的差异,更表现为时代性差异,即传统文化必须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下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有人认为,中国革命打断了中华文明的延续与发展,这是一种非历史主义的错误认识。中国革命并没有中断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承,而是通过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民族科学大众的文化样式,赋予传统文化特别是其中的优秀因子以新的“出场”方式。

不仅中国革命是继承发展中华文明的结果,而且中国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特别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探索更是深刻扎根于中华文明基础上的产物。社会主义在中国的实践是一项前无古人的伟大探索,从社会主义思想早期在中国传播开始,如何使这一异域思想理论能够契合中国现實、能够为中国人民所接受并付诸实践,须臾不能离开中华文明的中介作用。早期先进分子十分注重从中华文明中汲取养分来传播社会主义思想,例如,梁启超在《中国之社会主义》一文中介绍社会主义虽是“世界之特产”但“吾中国固夙有之”,“中国古代井田制度,正与近世之社会主义同一立脚点,近人多能言之矣,此不缕缕。”梁启超:《梁启超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03~204页。中国共产党在推动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并不是将外来的社会主义思想与中华文明截然对峙,而是实现二者的有机融合,借助中华文明的话语表达、充分汲取传统文明的智慧,在中国大地推动社会主义的伟大建设实践。1956年社会主义制度在中国建立以后,中国共产党在推动社会主义建设的过程中,十分注重从中华文明中汲取智慧的滋养。例如,1958年毛泽东就曾多次将人民公社与东汉张鲁五斗米教进行对比。“三国时候,张鲁的社会主义是行不长的,因为他不搞工业,农业也不发达。”“现在的人民公社运动,是有我国的历史来源的。”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3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88、548页。从这句话可以读出毛泽东在探索中国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文明路径依赖的两重意蕴:一是从中华文明的悠久历史遗产中能够寻求到指导当下社会主义建设的宝贵经验与历史智慧,即从历史中找到现在人民公社的来源。二是当下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既是对传统文明的继承,更是历史性超越。人民公社虽然能够在中国的历史中找到来源,但它与中国历史上的各种实验仍然存在着本质性差别,即原始农业社会的空想实验与现代化工业生产的根本对立。在毛泽东来看,人民公社是基于工业化生产之上的整体性生产单元,可以将社会生产的方方面面与各种元素都纳入其中。因此,这种社会主义与中国历史上基于小农生产基础上的“农业社会主义”之间存在着本质性区别。

随着改革开放新时期的开启,中国社会主义建设走出了一条符合自身实际的道路,这是一条既不同于传统社会主义发展模式,也不同于西方自由主义发展模式的新路。“独特的文化传统,独特的历史命运,独特的基本国情,注定了我们必然要走适合自己特点的发展道路。”③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1卷,外文出版社,2018年,第156、39~40页。尽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从改革开放以来才开启的,但必须要以更加长远的眼光审视中国道路的历史渊源。习近平总书记曾用“四个走出来”概括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来龙去脉,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中国道路“是在对中华民族5000多年悠久文明的传承中走出来的”。③从5000年中华文明中“走出来”的重要判断,实际上科学标注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渊源,这意味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开辟,并不是脱离中华文明的另类探索,而是深刻传承中华文明内在基因的连续性实践,中国道路最为深层次的根基在于对中华文明的继承与发展。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那样,中国道路能够开启与发展,是中华文明强大历史穿透力与影响力的必然延伸,是中国共产党对中华文明、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必然结果。包心鉴:《我们为什么对中国道路充满自信——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内在逻辑和独特优势》,《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9年第4期。无论是在宏大层面的治国理政,还是在微观层面的日常生活,中华文明的优秀基因都深深镌刻在新时代中国共产党的实践活动中,并以显性或隐性的形式发挥着重要影响。例如,从宏观层面的全球治理而言,中国共产党提出以“一带一路”为实践平台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倡议既是从当前中国与世界发展的状况提出的,“也符合中华民族历来秉持的天下大同理念,符合中国人怀柔远人、和谐万邦的天下观,占据了国际道义制高点。”《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卷,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487页。从微观层面的党性教育而言,中国共产党人既是代表现代工业发展水平的先进阶级,更是中国传统文明中德性教化的高级表征,代表着高尚道德伦理的内在需求。中国共产党不断以自我革命精神推动党性修养的锻造,在很大程度上与中华文明始终强调的君子道德修省的伦理追求密切关联。

三、新时代与构建人类文明新样态的典范

中国共产党百年历史接力奋进,特别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深刻扎根于中华文明的丰沃土壤之中,开启了人类社会关于新文明的伟大探索。实事求是而言,当前世界文明体系尽管呈现出多元多样性,但以资本主义力量为代表的西方文明在很大程度上占据着统治性地位,这种基于资本逻辑为核心基础上的文明样态,更多地带有一种意欲向外的特征,强调无止境的对立、斗争、分裂。特别是在西方现代性话语霸权与一元性世界秩序体系中,盛行“文明冲突论”“文明优越论”,各种文明在西方差序性世界体系之中难以实现多元融合、互学互鉴。面对世界文明体系动荡变革所引发的新问题与新挑战,中国共产党始终坚持以科学的态度对待世界文明和中华文明的关系,既保持包容开放的心态积极吸收世界文明的一切有益成果,同时也深刻扎根本土、坚守中华文明立场,通过不断总结中国实践经验深入推动中华文明的当代化、世界化进程。“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必须同中国具体实际紧密结合起来,应该科学对待民族传统文化,科学对待世界各国文化,用人类创造的一切优秀思想文化成果武装自己。”习近平:《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3页。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科学把握国内和国际两个大局之间的辩证关系,统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战略全局与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深刻洞察了西方文明理论的内在缺陷,集中阐释了新的世界文明观。具体而言:

第一,坚持文明之间互学互鉴,共同构建和而不同、兼收并蓄的文明交流机制。实际上,自资本主义文明形态开辟以来,代表工业化发展诉求的西方文明,以赤裸裸的方式对人类文明形态进行等级次序的划分,即代表先进或现代的西方文明与代表落后或传统的非西方文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在对西方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高歌猛进展开系统描绘与肯定的同时,也对西方文明中深刻蕴含的一元性、排他性倾向进行了深刻揭示,集中凸显了西方文明的普世主义与同质化倾向。“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即变成资产者。”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4、194页。这里“所谓的文明”,即是以资本逻辑为核心的西方文明。为追求资本增殖最大化的需求,资本主义通过殖民主义开辟了世界市场,这种“滴着血和肮脏东西”的殖民扩张过程,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学家那里被人为美化或装扮为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

实际上,人类文明之间并不存在所谓的“文明冲突”,存在的仅仅是文明之间的差异,并且这种差异并不会影响不同文明之间基于平等之上的相互交流与融合。“人类文明多样性赋予这个世界姹紫嫣红的色彩,多样带来交流,交流孕育融合,融合产生进步。”《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524页。当代中国共产党人提倡“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优越”,推动不同文明“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相互信任。”习近平:《携手推进“一带一路”建设——在“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开幕式上的演讲》,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1页。人类文明之间只有因为地域与历史等条件所导致的差异,而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等级之分,那种将自身文明凌驾于其他文明之上的做法,不过是一种基于特定意识形态目的的文化霸权,本质上是一种幼稚可笑的荒谬做法。“我们应该秉持平等和尊重,摒弃傲慢和偏见,加深对自身文明和其他文明差异性的认知,推动不同文明交流对话、和谐共生。”《习近平谈治國理政》第3卷,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468~469页。

第二,立足和而不同文明观的价值规范,为世界历史叙事构筑了全新的表达方式。以往关于世界历史的叙述,主要是依据西方资本主义的话语逻辑展开历史叙事。资本主义大工业“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因为它使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因为它消灭了各国以往自然形成的闭关自守的状态。”⑥在传统世界历史叙事模式之中,“世界”不过是由资本扩张所组成的利益化网格,西方少数资本主义国家无疑处于利益网格的中央。原先不同文明之间的空间差异,被转化为时间上的差异,即所谓代表不同时代的文明差序。广大非西方国家因处于所谓文明的劣势地位,被排除在叙述世界历史的角色之外,而只能是以“依附”的方式被动反应西方文明的所谓普世价值与西方资本主义的“宏伟实践”。因此,在传统世界政治经济秩序的条件下,所谓世界历史不过是由资本所抽象化建构起来的利益表达,在资本主义抽象成为统治的背景下,世界历史叙述的主体只能是单一的、排他的,即完全由西方资本主义少数国家对世界历史展开叙述。并且,这种叙述也更多地被人为美化为所谓资本主义价值理念高歌猛进的普世化进程,广大处于依附状态的非西方国家不仅被剥夺了参与叙述世界历史的权力,而且其所遭遇的不平等剥削与压迫在资本所谓的“盛世宣言”中被人为阉割与遮蔽。

面对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对传统国际体系与话语体系的冲击与挑战,当代中国共产党人坚决反对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坚持一切国家、民族不分大小一律平等,坚决反对西方少数国家基于自身利益考量基础上的一元排他性世界历史叙事模式,积极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提出,标志着对以往世界历史叙事模式的彻底革新,即全体人类因命运与共,必然共同承担书写世界历史的角色,而非由少数国家基于所谓实力基础上进行符合自身利益的单一历史叙事。可见,关于世界历史的叙事不应该是由单一力量推动的单一色彩描绘,而是由全世界人民共同平等参与所构筑的历史叙事合力,其所描绘的是符合人类命运共同体普遍意志与需求的共识性内容。

第三,基于中华文明逻辑理路上的中国道路,开启了人类文明新样态的全新探索。对于中国道路的理解,不能仅仅将其局限于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的实践探索,而需要拓展理论视野,从更加宽广、更加深远的视域审视中国道路,以大历史观为指导溯源中国道路,即从中华5000年文明的长远视野去审视中国道路。中国道路不是脱离中华文明进行的孤立实践,而是深刻扎根于中华文明之上展开的实践探索。既不能停留在丛林法则、适者生存的意义上理解文明,也不能视西方文明为唯一的典范,须深入到中华文明的逻辑之中理解中国道路的文明内涵。马军海:《从文明自觉论中国道路的意蕴》,《东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中国道路中的诸多理念都深刻彰显了中华文明的价值典范,诸如,实事求是与探索符合中国实际发展道路的思想渊源,协和万邦的天下主义与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基因,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与以人民为中心思想的价值关联,等等。

中国道路所呈现的开创性意义不仅体现在对西方现代化道路的超越层面,其不单单为后发民族国家探索一条符合本国实际现代化道路提供了“中国方案”,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呈现出对西方话语与文明理念的超越。“由它彰显出来的治理体系、发展理念、文化价值等根本性问题,都展现出一种不同于西方文化的独特风貌。”赵宏宇:《以中华文明主体性视野理解“中国道路”的内在理路》,《探求》2020年第4期。例如,与西方文明基于资本无止境追求剩余价值最大化不同,深刻根植于中华文明的中国道路更加强调和谐中庸,坚持与邻为善而非以邻为壑的理念;更加强调规避西方文明“只见物不见人”的弊端,注重对主体存在意义与价值的追求,强调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导向;更加强调超越西方文明中关于人性原子论的假设,更加侧重个体对集体所承担的伦理与道义责任,等等。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那样,“亲仁善邻、协和万邦是中华文明一贯的处世之道,惠民利民、安民富民是中华文明鲜明的价值导向,革故鼎新、与时俱进是中华文明永恒的精神气质,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是中华文明内在的生存理念。”《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卷,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471页。中华文明的上述显著特质,镌刻在中国道路的内在逻辑肌理深处,中国道路的显著成就集中彰显了其作为人类文明新形态表征的强大思想穿透力与理论辐射力。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责任编辑:王晓洁

* 基金项目:江苏省社科优青人才项目“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内涵与价值的多维透视”

① 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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