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河山
中外众多作家对传世之作都有所认知,有所期待,有所希望。
尚在世的某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接受访谈曾说过,近十年出版的不计其数的长篇小说,再过两个世纪,仍然被人阅读的只有一小撮,所有作家在某种程度上都希望,他们的作品会是其中之一。
英国作家大卫·米切尔对此表示:我也一样,不过为未来写作,是我能想到的保证被人遗忘的最佳方式。讓你的作品尽量优秀,尽量经得起风浪,尽量人性化,那它或许就能渡过这段距离,但历史是一位难以预料的法官。《安娜·卡列尼娜》《项狄传》《格列佛游记》,它们肯定没问题,但哪位十九世纪的评论家能预见到,二十一世纪仍有人读《汤姆叔叔的小屋》《小妇人》或《爱丽丝梦游奇境》呢?
诗人公刘1985年写了一篇《致友人书》。最后这样写道:“我还缺乏大诗人的‘大襟怀,‘大学问,‘大笔力。老实讲,我又是多么盼望自己成为真正的大诗人啊,如果说这叫作野心,那么,我承认,这是我唯一的野心。我曾作过这样的告白:假设我有一首诗——不敢奢望一首以上——能像《唐诗三百首》中的任何一首那样,为后世所认可,为子孙所传颂,我也就死而无憾了。今天,我愿把这句话重复一遍,作为这份公开信的结束语。”
夏衍堪称著作等身,95岁生日时却说:“我觉得我的作品中只有《包身工》可以留下来。” 1936年6月发表的《包身工》,不到9000字,“在这千万被压榨的包身工中间,没有光,没有热,没有温情,没有希望……没有人道。这儿有的是20世纪的技术、机械、体制和对这种体制忠实服役的16世纪封建制度下的奴隶!”为在底层苦苦挣扎的工人代言,使《包身工》成为中国报告文学史划时代的作品。夏衍对自己的作品过于苛刻评价了吗?这其实是对传世之作客观价值的恒定预测。
《风云初记》《铁木前传》是孙犁先生在新中国文学史上个性独异的存在。特别是《耕堂劫后十种》,包括《芸斋小说》《书衣文录》,成为文学话题和艺术研究课题。
孙犁1978年11月21日致韩映山信,有一段论述,代表了他对传世之作的深刻理解,寥寥数语却极其通透,给人以重要启示。“至于艺术生命问题,则不好谈,不想写成文章。我以为这是个复杂问题。在中国,这样的作家(即文章能传世)每一个朝代,也不过几个人,而自元朝以后,虽也有传世之作,但颇为寥寥,这问题就很难说。我以为能传世是很困难的,但如果认真做去,即追求真、美、善。包括感情之真,记事之确,文字的加工,思想的合于实际,并代表进步思潮,虽不能传世,也可以为后人参考。能做到这样,也十分不容易。‘五四以后,鲁迅可以说是永久的。”
孙犁留下一个时代绝响,重要一点,是与那些图解赶时髦、跟风应景式的写作的鲜明区别。孙犁曾坦言:“看到真善美的极致,我写了一些作品。看到邪恶的极致,我不愿意写。这些东西,我体验很深,可以说是镂心刻骨的,可是我不愿意去写这些东西。我也不愿意回忆它。”实际上,以《芸斋小说》的问世为标志,孙犁晚年以战士的姿态决然向社会丑恶奋起还击。
从孙犁晚年文集可见,他对文学艺术的生命力有真切而独到的识见。1982年他写了一篇简短笔记的《谈美》,可谓艺术三味小结。他一生保持的一种固执己见的“疏离感”,是他心知肚明的认识与知行合一的遵守。“但我的作品,赖此,得存活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