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红
到城里才住了一年,我和老伴不顾儿女们的再三挽留,又回到住了四十多年的月亮滩。
说起月亮滩,最早就是一个盐碱滩。由于地势低洼,盐碱又重,连耐碱的芦苇红柳都长得东倒西歪的,只露出一片白白的碱壳地。1969年夏天一场暴雨,上游的水库被冲垮了,整个连队一片汪洋,水退后,水囤积在盐碱滩里,远远望去,像一个巨大的月牙儿,因此得名“月亮滩”。说也怪,也许印证了“水是生命之源”这句话,自从有了水,又从水库修了引水渠,这月亮滩就不平静了。先是芦苇发疯似的往高处长,向宽处扩,生怕自己的领地被其他人霸占。红柳、胡杨、骆驼刺、梭梭也好像听到好消息一样,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挤着来凑热闹。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野鸭、水鸡,都赶集似的来到这里,成群的大雁也到这里安家落户了。3月底、4月初是鸟儿们产卵繁殖的季节,在深达一人高的芦苇荡里,经常可以捡到野鸭蛋、水鸡蛋,运气好的时候,大雁蛋也能碰上。有了水,团场成立了养殖连,专门到外地买鱼苗,派专人喂养,养到十多公分就投放到月亮滩里。现如今,硕大肥美的鲜鱼就成了人们餐桌上的常客了。煮着吃,烧着吃,蒸着吃,吃不完的晾成鱼干,“月亮滩鱼干”已成了咱月亮滩的一道名菜。听说师里规划着要在咱月亮滩建一个旅游景点呢。
蹲在月亮滩边,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水面,我卷了一根莫合烟,点上深深地吸一口,心里那个踏实劲儿就别提啦!喝一口月亮滩的水,那叫一个甜,含在嘴里让那甜一直沁到心尖。不知怎么的,这时候心里好像啥都有了。十八岁就从鱼米之乡的江苏支边到新疆塔里木,下了车就在月亮滩种创田,盖地窝子,挖排渠,剥野麻,样样活儿都练过。养殖连成立后,咱就水里钻,浪里打,实实在在地把月亮滩都游了个遍,领着我那二十多个哥儿们,创造了一网打了一吨半鱼的最高纪录,
团长亲自把锦旗递到咱手上。那时候,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见着石头都想踢一脚。
四十多年了,愣没有搬过家。老伴也是同乡,一个车皮拉来的。我多年在野外养殖捕鱼,平时很少在家,四个孩子全靠她拉扯教育,没让我操什么心,还好他们个个都争气,考上大学后,又都到城里找了工作,安了家。乡里乡亲都羡慕我们这个家庭,每年春节,孩子们回来过年是我最骄傲的时候。总算为咱老刘家长脸了。现在我退休在家,可他们却不愿意回来了,在土里爬大的孩子,嫌团场灰多,嫌咱老土。
前年小女儿生孩子,亲家得了手抖的毛病(帕金森),手一天到晚抖个不停,自己生活都很困难,根本不能带小孩,请个保姆又不放心,小女儿多次催我们到城里。我住惯了团场,根本不想到城里去,可架不住老伴几句话:“老头子呀,咱孩子从小不惹事,靠自己打拼,在城里找工作、买楼房、结婚,没让我们操过心。看咱外孙女粉嘟嘟的小脸,嗲嗲地叫你外公,你舍得吗?”提起小外孙女,实在是招人疼,晚上想她心里像猫抓一样。也许是隔代亲吧,自己生了四个都没有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忍心,等把外孙女带到上幼儿园再回来。
来到城里一个多月,就像过了一个世纪。整天在楼房里巴掌大的地方轉悠,憋闷、难受。
我到附近的市场溜达。老伴说过:羊肉炖骨头熬汤大补。对,买羊肉给女儿补补身子,回去自己煮着吃也放心。先看有没有检疫的“龙胆紫”,再砍价,反复验秤。小伙儿热情地过秤包好,还多套了一层袋子。一路上我还暗自得意呢,可到家打开一看,羊肉里夹着半斤羊肝。
唉,这城里人,哪里像咱月亮滩的人实在。
“老爷子,知道您老人家要来,这不刚做好的五仁月饼,来一公斤。”一到咱月亮滩市场门口,“麻子张”那熟悉的嗓门就亮起来了,那叫声像电熨斗熨过一样平展舒服,脚挪到他那儿就再不想往其他地方迈了。
“还是一公斤九个?”我食指一勾,故意把“九”字压得很低,并快速递了个眼神。
“啥时候给您还过价。”“麻子张”把“您”拉得很长。
一年不知道吃他家多少点心,卖给别人一公斤八个,给我什么时候都是九个。倒不是他多给那一点,那味道实在是正宗,谁叫咱就好这一口呢!再说这孩子跟我见面熟,有事没事就老爷子长老爷子短,叫得那个亲呀。自己的孩子平时不在跟前,缺的那一点儿,好像在这儿给补上了。
时间好像从来没有过得这么慢。儿子看我想家,趁女儿放暑假的时候,就把我接到他家享福。
第二天,老伴把下水道给堵了。
城里人洗东西的脏水要倒在下水道里。鸡蛋大小的窟窿,上面还加一个筛子,洗东西的渣子可以滤出来,水漏得特别慢。老伴在家里洗衣服,嫌水漏得慢,就把筛子取掉,结果让一只袜子给堵上了。在月亮滩,洗完衣服,水往咱小块地里倒,往院子里泼,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简单方便,从来没遇到这样的事。
儿子说打个电话,有人会来修的。电话一打,人果然来了,拿了一个装上把子的半个碗,在下水道口捣了两下,就弄通了。
“通一次三十块。”小伙子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背对着我急急地说。
“哦,是收费的。能不能便宜点?”我低声问道。
“不还价,到哪儿都一样。”小伙子多一个字都不愿说。
我倒像当街做贼被逮个正着,反倒不自在起来。
我不禁想起了邻居家小李子。他刚搬家和我们做邻居的时候,也就是老伴把他家放学在门口哭的妮子领回来吃了两顿饭,这小子就不忘了。门前那几棵梨树,我老胳膊老腿,摆弄它们太困难,况且每月又有退休金,压根儿没指望它们,留下它们不过是夏天能乘个凉。小李子却冬天爬上爬下地修枝,夏天一次不落地打药灭虫,秋天放着自家四十多吨梨子不管,先把我那“歪瓜裂枣”收拾干净,还打扫完“战场”,才全线“撤退”。去年梨子价钱好,收了一千多块。记得那天我贪杯多喝了点酒,被尿憋醒,迷迷糊糊走到院子里。小李子摘下口罩说:“老刘叔,果树的药打好了,您锁上院子门继续睡吧。”给我家果树打药,都不让我知道。多好的后生。
不行,我要回月亮滩去。
“不知道今年团里的效益怎么样?”吃完晚饭,和老伴看着电视又聊起了旧话题。
“都退休了,还操啥心呢。”儿子抢白了我一句。屋里一片沉寂,电视上演的节目我一点也没有看进去。“丁零零——”有人打来电话。
“老刘叔,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月亮滩旅游景点五一正式开放,要来好多人呢,团里让您参加开幕式,还让您组织老年体协扭秧歌。您快回来吧,都等着您呢!”小李子在电话那头高兴地说。
“好,我这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