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
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中国才出现了女性文学研究的萌芽。但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女性”这个词就已经出现,在中国传统的男权主义的意识形态统治下,“并不存在一个标志着以独立的人的身份在社会的位置上出现的‘女性”,最具代表性的具有女性意识的中国“女性文学”的萌芽应归于秋瑾(1875-1907),但同时期的很多作品中也出现了暗藏着女性意识的女性形象,尽管具有一定的不彻底性,但也是对传统女性形象的抗争与女性意识的苏醒。老舍(1899-1966)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中的虎妞形象便是其中之一。
一、身体和性格:对传统女性形象的反抗
在中国传统的文学作品中,女性的身体形象总是具有显著的共通点:浓密秀发、柔软腰肢、明亮双眸、白皙皮肤……出色的容貌,完美的身体,一直是作家们所努力争取表现出的女性外在形象,尽力突出女性的身体美。在性格上,传统女性形象所追求的是依附于男人的温婉贤淑。女性形象所需要表現的意义在于对男性的依附精神、崇拜的情感与受支配的地位等。而越符合这样的条件,就越容易得到男性人物的青睐和男权社会的认可。
在长篇小说《骆驼祥子》中,虎妞是一位外表平平,不符合传统审美标准的普通女性,老舍通过诸多笔触对虎妞的身体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在虎妞第一次出场时,介绍虎妞是个三十七八岁的虎女,“长得虎头虎脑”,这一点也正是遗传了其父刘四爷的外貌特点,刘四爷是“两只大圆眼,大鼻头,方嘴,一对大虎牙,一张口就像个老虎”的“虎相”,自居老虎。虎妞的这一女性身体形象与以往截然不同,是反欲望化的身体形象。虎妞这一人物的外在形象,是20世纪初期女性主义在中国文学作品中的萌芽,这一形象的塑造是对传统形象的反抗,但也暴露出了老舍在创作时期,乃至当时作家思想中对女性意识更新的不彻底性,虎妞虽身体条件不好,但家庭富裕,爽快麻利,是管理的一把好手,但仍逃脱不掉嫁不出去的悲哀。“她也长得虎头虎脑,因此吓住了男人。”而男主人公祥子第一次意识到虎妞的女性魅力,是在虎妞表现出区别于以往的魅力,倾向于传统女性形象的展现时,这激发了祥子的欲望,形象上是绸子小夹袄而非素色布衣,是更白的皮肤抹着胭脂的媚气而非方嘴、大鼻头,性格上是顺从温柔而非命令等,这样的巨大对比让虎妞得到了祥子的另眼相看,这也是虎妞这一形象的荒诞矛盾之处,“我”变得不像“我”了,才能获得所谓幸福,过好自己的生活。但这种幸福是否长久,还需要进一步考察。
二、矛盾与突破:男性视角下女性性别意识的显露
在传统的男性视角下,女性形象的身体呈现往往是通过对主导男性的崇拜、依附甚至讨好等方式,使得男性形象产生优越感,从而实现女性的存在价值。老舍在这一部分的创作并未过多描写本身的欲望表达,而是侧重描写事后祥子的个人思考。在这一部分中,老舍表现出矛盾的思想观点,既有对传统女性形象的颠覆构建,也有其固有的站在男性主义角度思维方式的体现。以男女主第一次发生亲密行为的情节发展为例,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女性形象逐渐开始的身体觉醒和意识萌动,动摇了传统的旧社会中“物化女性”的陈旧观念。老舍多次强调祥子在与虎妞发生关系以后,几次思考的问题都认为自己“因为一旦要娶,就必须娶个一清二白的姑娘”,女性又不是货物,哪里有什么干净与否的分别?祥子的想法是传统男性角度下非常典型的思维方式,其实也蕴含了对虎妞这一女性形象的讽刺,二十多岁的男性无论做些什么都是正常现象,但虎妞三十七八岁却仍被百般挑剔。随着祥子在社会不断受挫,遭受打击和看到身边人的窘迫生活,祥子的立场逐渐动摇。在第十章结尾,祥子已经抛弃了对男性主导地位的争取,并接受了虎妞的结婚提议。对于祥子的思想转变,笔者认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对当时社会意识风气影响的一种隐喻,既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女性的社会生存困境,也表现了传统的旧社会中“物化女性”陈旧观念的被动摇。
第二,身体感受的描写,从身体经验出发但不局限在女性的身体之上,更多强调对两性关系中主导地位的追求,体现了女性性别意识的显露。以往男性在两性问题上,感官的满足是被优先考虑的因素,但在《骆驼祥子》中有很大出入。祥子在获得感官的满足后,并未获得传统观念中的满足感,反而使他陷入了烦闷思绪之中,他并没有将对感官的满足放在第一位,对女性外在形象忽略,反而把注意力放到其他方面。老舍在这段的描述,有在事后祥子对自己以及虎妞的简单词语的概括,他形容自己的心情是“疑惑,羞愧,难过”,是被毁了清凉劲儿的人;对虎妞的形容则是“丑,老,厉害”,认为是她对自己的骗诱,不仅未能获得强者地位、优越感或征服欲,反而处于更加被动的地位。他向往虎妞“低柔的‘样子”,但又不得不逐渐接受这个不符合他曾经幻想的女人,以至于后来两人再相逢并结婚,虎妞的性格一如既往的强势霸道,并且多是虎妞占据主动话语权,虎妞这一女性形象虽然对以往女性形象进行了颠覆性重构,但仍未获得较为完美的结局,之后会就这一问题进行讨论。
三、自我矛盾的冲突与对抗
尽管虎妞这一女性形象区别于以往貌美、柔弱、依附的传统女性形象,但新旧两种不同思想都在虎妞身上有所体现,正如祥子形容虎妞,“她也是既旧又新的一个什么怪东西”。
由于虎妞是个没人娶的老姑娘,所以尽管虎妞的性格乍看之下是独立、麻利、厉害的非典型女性性格,但作家在塑造形象中,也保留了部分传统审美取向。虎妞为了讨好祥子,从一开始的素色衣裤变成了对自己进行梳妆打扮。在第九章与祥子在见面时,她“脸上大概又擦了粉的”;第十五章,结婚时“虎妞穿着红袄,脸上抹着白粉与胭脂”,婚后在家“头上可是戴着一朵绒作的红花,花上还有个小金纸的元宝”。曾经“连骂人也有男人的爽快”的一把好手,在第十九章怀孕时,竟无论如何都不让祥子在夜间出门,因为“她害怕”等。祥子内心是由挣扎反抗到逆来顺受,虎妞恰恰相反,最初的她无须讨好男人,不需要梳妆打扮,是为自己而活,潇洒与男人无异,但结婚后的虎妞却开始逐步变得依赖、脆弱,逐步向传统女性形象靠拢,失去了以往的独特魅力。
《骆驼祥子》中的虎妞形象不是文学史中最具代表性的女性主义形象,但是这种由“新”到“旧”的形象转变,并导致的悲剧结局,也是对20世纪初期女性意识在中国出现萌芽但又力量薄弱的特点的展现。尽管《骆驼祥子》是在男性中心叙事中以男主人公祥子为主要脉络,但其中虎妞这一形象的设计,对祥子的重大心理变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作用。无论身体形象还是精神形象,都是对男权社会下的无形反抗与重构,是对女性新形象的呼吁和对女性自我价值实现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