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祝焱
我家里有一棵爱喝浓茶的“橘树”。
嘉陵江和长江交汇的西南腹地,缭绕于此的山雾遮罩着独有的砂质红土地。这种土虽然质感湿润,但手握不能成团,是红砂岩经长久风化碎裂后形成的,粗粝又贫瘠。因此,家乡的田间地头向来种不出什么金贵、优质的蔬果粮食,倒是会时不时地冒出一两棵小橘苗。它们是在田间地头干活的农民、上蹿下跳的小毛孩儿随意吐下果核,机缘巧合之下长成的,但人们也从未期待过它能成树结果。可这些小小的果核默默地埋身进入红土地里,不要肥料,甚至不求春雨,劲头儿十足地在贫瘠中扎下了根。在山城润泽的水雾中,小橘树的枝叶日渐舒展,不断成长,精神抖擞,出落得翠绿,凝结出金黄。
赤贫的山弯坳谷里,父亲是为数不多的有高中学历的人。据他说,他的不少同龄人都被脊背上那一人高的竹篓里的红薯藤给压住了,不能踏上求学的路—那时候人们觉得,能把笼圈里的鸡、兔喂饱,喂壮,能让自家水田里多收上来半挑谷子,远比嘴皮子能说会道、手指间握得了笔杆子要强……父亲不听、不信,咬着牙一边割草一边背书。家里没有灯,晚上灶膛的火映着他那张通红的脸,手中永远捏着那一支左摇右晃的笔。但他求学的脚步刚刚走出县城就被生生拦下,因为家里大哥结婚要盖房,爷爷的蓝布衫口袋彻底空了,拿不出一点儿碎米去供父亲继续上学。于是,父亲只拿到一张在当时看来已是难得的高中文凭,回到家乡,在这穷乡僻壤当了为数不多的懂技术的专业农技员,同时也成了他那一辈人里最早的一批党员。
靠着专业的农技知识和敏锐眼光,他一眼就相中了这些“有劲儿”的橘树。他知道,乡民们世代弯腰,辛苦劳作,这红色沙土里长出的水稻和花生能解决温饱就已经很不错了,不可能让大家摆脱日日躬耕的穷困生活……父亲认为,想要摆脱现状,最好的法子就是依靠这些橘树—精选良种,大棚育苗,再人工嫁接改良品种,在山梁田埂、粮地土垒间套种,挨过两年拔节期,大家就能靠特色橘果增收致富了。
可老实了半辈子的农民哪儿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为什么要拿种水稻和花生的工夫去专门侍养这些田里的‘野果子?酸橘子能管得住一家老小的温饱?”老百姓不愿意相信父亲的高中文凭,不在乎他公社农技员的专业,更不稀罕他的苦口婆心,都固执地专注在自家的花生地、水稻田上。
他发愁—乡亲们的心里改不了根深蒂固的老实躬耕的本分和传统,就像他脚下的这片赤地一样,浸满了血泪,却终究还是结不出甜果、金果,乡亲们也就永远只能挣扎在赤贫之中……
父亲爱喝浓茶的习惯就是在这时候养成的。当初集体公社成立的时候,乡里号召乡民们垦荒,在连片的山上种满茶树。乡民自己摘茶、晒茶、炒茶。集体粗加工制作的土茶叶,茎是茎,叶是叶,抓一大把,滚水里焯煮成浓茶,滋味不算好,但足可以慰藉郁结的焦热心肠。
几晚上的浓茶下肚,他转头去了乡上。办公室里坐着的大多是和他同一批入党的基层党员—他得再试试。破烂的大板桌上铺开了一张“柑橘致富计划书”:先把田间的野橘树和果大味甘的柚子树嫁接改良品种,再把精心培育的果实送到城里推广 ,打响名声后自然会吸引顾客上门采购,增收创富。
“乡亲们不敢冒险,那我们这些党员就先上!”
然后,这张计划书也铺到县里的会议桌上。于是,我家以及其他党员家的田埂上都率先种上了父亲精心培植的改良橘柚苗。接着,一垄连一垄,一排又一排,家家户户的田埂上都先后种上了他嫁接培育出来的良种橘柚树。
晚秋时节,热烈的金黄果实醒目地点缀在满天满地的苍翠之中,和稻浪、菜地一起,覆盖住了我们脚下的赤贫红土地,更新了原本贫瘠的天和地……
时至今日,原本只能用推车运出一筐筐黄橘子的黄泥土石路,变成了行驶着一队队装满果子的货车的柏油马路,这条酸酸甜甜的致富路越修越平坦,越修越开阔。乡亲们从前因为弯腰插秧而佝偻、精瘦的脊梁渐渐直了起来;过去靠花生、水稻充饥的胃肠也因为日渐丰盈的腰包而不再挨饿;大学文凭也早已不再是什么可望不可即的奢想,不少年轻人同当年刚刚高中毕业的父亲一样,回到家乡,反哺这片红土地。这些新来的大学生们还开通了一条新致富路—电商直播带货之路。
當年和父亲同一代的老党员们肩扛锄头,不停挑破手上的血泡,带头种好了橘树;如今这一批年轻党员们用电脑和网络“接过”他们的事业,继续种多种广 ,把橘果送到更多消费者的身边。
父亲闲下来,习惯性地泡上一缸子浓茶,坐在门槛上,望着房前那一排又一排郁郁苍苍的橘树。搪瓷缸子已经被他摩挲得“包了浆”,橘柚树已经更新换代了一垄又一垄。江山代有才人出,从这些饱满的年轻脸庞上,他看到当年那个筚路蓝缕但信心满满地为乡亲们描画致富蓝图的自己,看到青葱岁月,看到那几个晚上的浓茶,也看到我们早已摆脱的那赤贫的过去……
楚国湘水岸边,屈原叹服于他眼前那些青黄杂糅、苏世独立的橘树的伟岸高格,美其名曰“后皇嘉树”;湘西沅水畔,沈从文妙赞在这历历长河中挺立的绿橘树的纯粹生命力。而我家的这棵“橘树”,他生不出枝叶,结不出花果,不曾高参天地,更没有一片苍翠好颜色,不过,好在他能说会写,能言会道,敢闯敢干,自己结不了果,却能让点点橘黄硕果挂满田埂山梁,能同这些山湾沟梁上真正的橘树们一起变出一个青黄参差、锦绣繁盛的新天地。和当年屈原所见、沈从文笔下以及家乡田垄间增收创富的橘树一样,我家的这棵“橘树”,也是一棵抖擞的嘉树。
只不过,这棵“橘树”好一口浓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