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典琳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关雎》简1-2: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腰嬥淑女,君子好仇。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腰嬥淑女,寤寝求之。(1)黄德宽、徐在国主编:《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第5页。
流,整理者报告引毛传“流,求也”作训释。结合安大简《樛木》简8:“南又流木”,(2)《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8页。对应传世本毛诗“南有樛木”,我们认为“左右流之”可读为“左右摎之”。
安大简中“流”字出现凡4例,除了此例,其余3处皆为“南又流木”,“流”都读为“樛”。因此,安大简《关雎》“左右流之”也可以读为翏声的字。《广雅·释言》:“摎,捋也。”“摎”即一种手部动作,表示采襭。王念孙《广雅疏证·释言》:“《周南·关雎》篇‘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流,与‘摎’通,谓捋取之也。”(3)(清)王念孙著,张其昀点校:《广雅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367页。
以上说明了“流”读为“摎”的可能性,以及词义的解释。下面我们需要证明:第一,若着眼于声训,“摎,求也”是否比“流,求也”更有说服力;第二,从词义训诂看,“摎,求也”能否行得通?
先从谐声关系证明第一个问题。第一,“翏”的谐声系列,有读来母、见母、明母、彻母、群母等。但是“求”的谐声系列不与来母、明母发生关系,是牙喉音。(4)孙玉文:《上古音丛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96页。《诗·周南·关雎》:“左右流之。”毛传:“流,求也。”如果认为毛传采取声训,那么“流”必须通假成一个非来母、明母的读音。安大简《樛木》“南又流木”为这种猜想提供了旁证。第二,“翏”声字多可以和“求”声字相通。(5)孙玉文:《上古音丛论》,第296—297页。比如《说文·玉部》:“球,从玉,求声。璆,球或从翏。”又《礼记·王制》:“周人养国老于东膠。”郑玄注:“膠之言纠也……。膠,或作絿。”又《文选·张衡〈思玄赋〉》:“樛天道其焉如。”旧注:“樛,求也。”《后汉书·张衡传》引作“摎天道其焉如”,李贤注引《尔雅》:“摎,求也。”王念孙《广雅疏证》:“《尔雅》:‘流,求也。’张衡《思玄赋》旧注云:‘摎,求也。’是‘摎、流’古通用。”(6)(清)王念孙著,张其昀点校:《广雅疏证》,第1007页。
第二个问题,“摎”是否有“求”义?故训中“A,B也”可以表达多种含义,不一定是同义词、近义词替换。同义、近义训释,既可以着眼于相似性,也可以着眼于相关性,比如解释原因、结果、目的、条件等等。如《左传·文公三年》:“遂自茅津济,封殽尸而还”。贾逵注:“封,识之。”杜预注:“封,埋葬之。”贾注解释目的,杜注训释词义。可见《诗·周南·关雎》“左右流之”,无论是“流,求也”,还是“摎,求也”,说的都是“流/摎”这一动作行为的目的是“求(荇菜)”。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七)《赵简子》简5-7:
赵简子问于成剸曰:“齐君失政,陈氏得之,敢问齐君失之奚由?陈氏得之奚由?”成剸答曰:“齐君失政,臣不得闻其所由。陈氏得之,臣亦不得闻其所由。抑昔之得之与失之,皆有由也。”赵简子曰:“其所由豊可闻也?”(7)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七)》,上海:中西书局,2017年,第46页。
豊,整理者报告:“《论语·为政》:‘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礼,指某种行为与制度的规范。一说‘豊’是‘岂’的讹字,训为‘其’。”(8)《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七)》,第109页。
我们同意后一说。“岂”是副词,用于反问句中,表示反诘。以《左传》为例,“岂”共出现78次(除去引《诗》《书》5次),其所出现的句法环境分为三类:
(一)“岂”出现在无主语的谓语之前,即[岂+谓语],共54例。句首有“夫”等话语标记,谓语之前有“其”“必”等其他语气副词。如:
(1)周公杀管叔而蔡蔡叔,夫岂不爱?王室故也。(《左传·昭公元年》)
(2)不然,岂其死之不恤,而受敌使乎?(《左传·成公十七年》)
(3)且君尝在外矣,岂必不反?(《左传·哀公二十五年》)
(二)“岂”出现在主语之前:[岂+主语+谓语],共2例。有时候谓语可以省略,共6例。如例(6)、例(7)分别表示“岂唯寡君赖之”“岂唯郑弃我”。
(4)君能有终,则社稷之固也,岂惟群臣赖之。(《左传·宣公二年》)
(5)吾子之请,诸侯之福也,岂唯寡君赖之!(《左传·襄公二年》)
(6)其先君鬼神实嘉赖之,岂唯寡君?(《左传·昭公七年》)
(7)我之不德,民将弃我,岂唯郑?(《左传·襄公九年》)
(三)“岂”出现在主语和谓语之间:[主语+岂+谓语],共16例。主语可以是施事,如例(8)-(11);也可以是受事,如例(12)-(13)。
(8)小人曰:“我毒秦,秦岂归君?”(《左传·僖公十五年》)
(9)文子遽止之曰:“圉岂敢度其私?访卫国之难也。”(《左传·哀公十一年》)
(10)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左传·成公二年》)
(11)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有时候,主语是语用上的话题,如例(11)“君民者”“臣君者”。有时候也可以承前省略,如例(12)-(13)。例(12)的主语“大国”承前省略,完整的表述即“苟不以礼,大国岂可量也?”类似的例子如《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国未可量也”。例(13)的主语“齐”承前省,该句意谓“齐国……难道不可劝谏教诲了吗?”
(12)大国不以礼命于诸侯,苟不以礼,岂可量也?(《左传·哀公七年》)
(13)夫齐,甥舅之国也,而大师之后也,宁不亦淫从其欲以怒叔父,抑岂不可谏诲?(《左传·成公二年》)
我们认为“其所由岂可闻也”即第三类情况,“其所由”是受事话题,“可闻也”是对话题的陈述,“岂”表示对“其所由可闻也”整个命题的反诘,意谓“其所根据的,难道可以听说吗?”类似的情況如:
(14)夫庶人之风,岂可闻乎?(宋玉《风赋》)
(15)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孟子·离娄上》)
(16)由此观之,物岂可全哉?(《吕氏春秋·离俗览·举难》)
回到《赵简子》上下文看,成剸首先正面回应赵简子的问题,表明自己不知道齐君失政和陈氏得政的缘由;但话锋一转,言“昔之得之与失之,皆有由也。”从下文成剸历数“我先君献公……襄公……平公”看,此处的“昔之得之与失之”正指晋国过去历代君主得政、失政的情况,言下之意是虽然自己不知道齐君失政和陈氏得政的原因,但本国君主在政事上的得失,却是有根可寻的。因此,赵简子进一步追问“其所由岂可闻也”,意即既然“皆有由也”(都有根据),那么这些根据大概是可以听说的吧,“岂”在这里表示一种弱反问。
前一说将“豊”读为礼,句法上是允准的,即“所由”作定语修饰中心语“礼”,意谓“其所根据的礼是可以听说的”,但在文意上却不连贯。成剸既已表态“昔之得之与失之,皆有由也”,赵简子则不该重复表示肯定、判断的语气。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七)《赵简子》简10:
(一)该字右旁的部件(也即“大”字)为声符,左旁部件为“人”字。如杨蒙生提出:“此字右侧大字形体明显,若将之视作声符,则参照由之造成的晋失诸侯和紧接其后的俭奢之议,宜将之读为汏奢之汏。由此出发再反观原字形,颇疑其左侧形体为一头戴繁缛饰品的人形;下部的所谓刀形实为笔法变异之人形。”(11)清华大学出土文献读书会:《清华七整理报告补正》,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网,http://www.ctwx.tsinghua.edu.cn/info/1081/2233.htm ,2017年4月23日。
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四)《妄稽》简21:
色若春荣,身类縳素。赤唇白齿,长颈宜顾。□泽比丽,甚善行步。(20)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编:《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3页。
整理者报告:“縳”,白色细绢。“素”,白色生绢。(21)《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四)》,第64页。今按,“縳”应读为“缚”,右旁“專”为“尃”之讹。《说文·糸部》:“缚,束也。从糸。尃声。”《说文·素部》:“素,白緻缯也。”段注:“缯之白而细者也。”
“缚”是动词作定语,“缚素”为定中结构(正与“春荣”相对),意即束着的绢。“身类缚素”,正如《登徒子好色赋》“腰如约素”,《七辩》“形似削成,腰如束素”,《洛神赋》“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训为身形如同束着的绢细长,形容腰形纤细灵动。
又《逸周书·大明武篇》:“艺因伐用,是谓强转。”王念孙《读书杂志·逸周书第一》“强转”条:“‘强转’二字,于义无取。且‘转’字与下文之‘暑、处、贾、女、下’韵不相应。(26)按,《逸周书》前后文为“应天顺时,时有寒暑。风雨饥疾,民乃不处。移散不败,农乃商贾。委以淫乐,赂以美女。主人若枝,□至城下。”“辅”与“暑、处、贾、女、下”押韵,皆为鱼部上声。‘转’当为‘辅’字之误也。艺,即上文十艺也。辅,助也。言用此十艺以伐人,则战必胜,攻必取,实为我军之强助也。”(27)(清)王念孙:《读书杂志》,北京:中国书店,1985年,第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