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绍兴年间以词存乐之风探赜
——以和议前后为中心

2021-10-27 11:26汤江浩李昊宸
中国韵文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乐府高宗乐理

汤江浩,李昊宸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绍兴十二年(1142),宋、金第二次和议达成后,宋室着意于解除乐禁、重建礼乐。在此背景下,绍兴词坛承续南渡之变,渐具面目,重焕生机:一方面,随着礼乐复兴,献颂重开,颂体之词及相关作者重新进入词坛畛域;另一方面,得益于北宋雅词的高度发展,以及南渡初年“崇苏”的热潮,复雅之风渐次兴起。“中兴之颂”与“复雅之声”,也成了学界目前对南宋初年词坛生态的基本描述。

然而,高宗朝礼乐重建在草野、庙堂两个空间向度,表现出不同的特点:草野之间,前朝遗曲多有流传,尤以徽宗朝大晟乐为典型,而朝中对礼乐的恢复,正是以搜辑、整理这种潜在流传的民间旧乐为基础,导以帝王意志,配合节庆、祭祀、制器等大型礼事,始有高宗朝礼乐焕然之面貌。朝野广兴礼乐的环境延伸到词坛,《复雅歌词》《乐府雅词》《碧鸡漫志》等先后问世,诸籍收录大量旧曲遗声,又频频讨论词体与音乐的关系,体现出明显的“以词存乐”特征,这是赵宋重举礼乐在词坛的直观投射。有鉴于此,本文拟由朝、野两种维度入手,概述高宗朝绍兴和议后的礼乐发展与重建,一窥绍兴词坛新变契机。复以《复雅歌词》等词籍为案,稽考其总结乐理、存录乐辞的具体情况,以观词坛以词存乐之风的具体表征。

一 绍兴和议后词坛新变契机:高宗朝朝野礼乐发展

北宋末年,金人攻取汴京后,乐书、礼器遭到严重破坏,几近沦亡。高宗又以二帝被掳,中原半失为由,诏令悉罢宫乐。故此,南宋政权建立后很长一段时间,朝野管弦久息,乐音阒寂。然徽宗朝以大晟雅乐为代表的旧乐,并非完全沦丧于战乱兵燹中,相反,借由民间乐人、市妓之手,终存有十之一二,为高宗日后所采。且“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在绍兴和议后,高宗解除乐禁,许朝野广奏乐声,借造礼器、征乐工、朝会、赐宴、庆节等多种手段,全方面、多领域地重建礼乐,以示国运鼎盛。正是在此种历史语境中,词坛新变的因素得以悄然酝酿。

(一)草野遗声:大晟旧乐的“潜在流行”

北宋旧乐以徽宗朝最为繁盛,当时诸乐又以大晟乐制作最为精善,故以大晟旧乐在绍兴前后的流传情况,差可一概旧乐之仿佛。宋室南渡后,臣民因徽宗朝耽于制乐,导致宗祠倾覆,将大晟雅乐视为亡国之声,对其人、其乐甚为抵触。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所载,曾供职大晟府的伶工、词人(如万俟咏、江汉、成藻等),南渡初先后乞官遭罢,为君臣所不容。其中,万俟咏撰书乞官一事,另见熊克《宋中兴纪事本末》,该记载更生动传神地反映出南宋初君臣对大晟旧人的极度排斥:

六月壬申,上谓宰执曰:“卿等识万俟咏者否?必是小人。昨其亲戚奏求迁两官,朕已掷之矣。”范宗尹曰:“实如圣谕。”张守因奏咏工小词,尝为大晟府撰乐章以得官者也。

按《碧鸡漫志》所言,万俟咏供职大晟前,已词名甚著,“每出一章,信宿喧传都下”,在徽宗朝可谓享有极高的词坛地位。曾经如此煊赫得意之人,在南渡后,居然乞二等官而不得,且为君臣所辱,被冠以“小人”之名,正可瞥见大晟词人的窘迫境遇。其人尚且如此,其乐章、声谱自然更不为时人所重,故建炎以后,大晟乐流散各地,因未得及时辑录,大部分已逐渐散佚。

然而,大晟乐毕竟曾鼎盛一时,在徽宗朝影响甚广,其典籍旧谱部分随大晟词人南渡,得以保存、流传,是故细考南渡后草野之间,未必无大晟“遗迹”可循。首先,在南宋以后私人书目著作中,大晟相关典籍并未完全缺席。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向为当时私家书目荟萃之精,其中晁氏录《大晟乐府推图》一卷,陈氏录刘昺《大晟乐书》二十卷、《图谱》一卷,姚公立《隆韶导和集》一卷。可见,南宋市井坊肆间,尚有可见可据之大晟乐籍,为识者所购,得以存世。

再者,张春义《“大晟曲谱”南宋流传考》一文,详细考订大晟乐南渡后流传情况,辑得旧谱若干,认为南渡后私家校谱之风渐兴,民间有知乐者雅好刊刻前朝乐书,大晟旧乐往往借这类精通乐理者之手,得以潜在流传,其流传形式,大略有四:

其一,徽宗《黄钟徵、角调》二卷,四明史家、临安张家或曾亲睹原谱;其二,蔡攸《燕乐》三十四册,曾由大晟府刊行,其中包含部分俚野之音,或仍流传于民间;其三,大晟府宣和二年所颁布的“新广八十四调”,未及刊刻而遭国变,部分曲谱或由乐官携之南渡,张镃《行在谱》疑其残本;其四,大晟乐府所订“宣和谱”,广陵张岩曾予以勘正,姜夔或以门客参与其中。

以上所云史家、张家、张岩、张镃,皆雅通乐理者。大晟乐不复作为官方乐礼,但其旧谱正是得诸家手校,乃有毫芒见存于民间,只是部分乐谱散佚严重,故仅有残本行世。张春义考订这些旧稿残篇的演作场所,盖或见于教坊笛师,或藏于深宫达贵,或存于市妓声口,或传于边地远疆。各地演唱旧乐,往往不命以“大晟”,而是有意改头换面,另立调名。这既缘于大晟乐本身的演唱难度高、改换幅度大,也是因为人们视之为“亡国之音”,故隐抵不述,删正而不用。

据此可见,以大晟乐为代表的前朝旧乐,在南宋初建后,虽经破坏、废弃,然民间仍有遗音流播。只不过,乐工缺失、旧谱支离,故演唱难度远胜于前,加之上至君臣、下至百姓,皆对旧乐有较强的抵触、鄙夷心理,故传唱阻力也远甚于前。多种因素综合影响下,旧乐只能以潜在方式流传于民间,是以南渡后直至绍兴和议以前,民间并未出现明显的演乐之风,所传旧乐皆零散各地,这对于有意兴复徽宗礼乐的高宗而言,要进行对旧乐的辑佚、修复工作,可谓十分困难。

(二)旧仪重举:高宗对旧乐的改定与重建

据史书记载,绍兴十二年(1142)四月,韦后奉徽宗梓宫还朝。十月,高宗奉先君于景灵宫,召集群臣,议徽宗徽号,告神祇而祀祖宗。诸事甫定,高宗立即解除乐禁,着手重兴礼乐,为备典仪之用。首要之事即差人往两浙、江南、福建等地,遍寻旧管大乐。又督造景钟礼器,专设仪典,召谕群臣观阅礼器,撰刻铭文,并对造器官属依次封赏。此外,从太常寺之请,悉数补齐郊祀乐部所缺人数,为接下来的礼乐建设奠定了必要的人才基础。

队伍、礼器既备,高宗即对前朝旧乐进行改定、重建。以大晟乐为例,其追仿、改定的方式,主要为依据大晟乐制,校订、修复礼器:

(绍兴十三年)三月六日,太常寺言:“将来郊祀大礼,合设大乐。见阙镈钟、特磬外,少七星九曜闰余匏笙各四把、编钟五架、编磬五架、一弦琴六面、三弦琴十面、五弦琴十面、七弦琴十二面、九弦琴十三面、巢笙十四把、箫十四管、箎十八管、埙十二枚、笛二十管、竽笙十把、和笙六把、琴六面、搏拊鼓六面、柷敔三副。乞下二广、荆湖南北、两浙、江西、福建路州军,除柷敔乐架外,应有大乐,刬刷发纳本寺。”

(绍兴十六年)五月十八日,给事中段拂等言:“礼局准降下景钟制度,御前降到《大晟乐书》并金字牙尺二十八量,及太常少卿李周等所立碑刻《大乐尺图本》,付局参照。”

前者所云“大乐”,当指宋廷旧乐流落于民间者,即大晟乐。后者所云景钟,即前文所引“(绍兴十六年)十月二日,上御射殿”所观之礼器,而造此器所据之《大晟乐书》,乃徽宗令刘昺所著,是大晟雅乐理论构建的重要蓝本。据此乃见,高宗不仅搜求旧器,且以大晟旧法为制新器之依凭。《云麓漫钞》另有一则云:“今之太常所用祭器雅乐,悉是绍兴十六年礼器局新造,祭器用博古图,雅乐用大晟府制度,大晟乐用徽宗君指三节为三寸,如崇宁四年所铸景钟是也。”赵氏自序此书作于开禧二年(1206),时距绍兴十六年(1146)已有六十载,乃知绍兴以后,终高、孝、光、宁四世,朝中所用礼器多以大晟旧制为准。

高宗虽垂意于改定大晟旧乐,追配中原文物,但需要注意的是,其与徽宗最大区别在于,绍兴时所制礼乐并未强制下播地方,也未新立大晟府一类的专门音乐机构进行管理,且礼乐的应用范围主要局限于郊祀典礼、朝堂仪乐,没有与词体缔结紧密的联系。故而终绍兴词坛,并未出现如“大晟词人”一类的专门群体,也未有依乐填制新词谱的大量新例见乎史料。

在追还旧制、兴建礼乐的过程中,高宗善以节庆为契机,正旦与寿礼,即宋廷重兴乐治的两个重要时间节点。绍兴十三年(1143)正旦及天申节(高宗生辰),高宗诏百官进寿,演乐制颂。此后数年间,不仅正旦、天申节礼乐熙洽,其他节日、典礼及重大事宜,乐舞之事渐备。表现最突出的,即高宗频繁赐宴群臣,使礼乐制度自上而下,渐广于朝中。据《宋会要辑稿》记载,十二年(1142)和议缔结后,宋室宴饮渐繁,且相关宴仪、陈设之记载亦渐趋详细,备列数则如下:

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赐宰臣秦桧宴于第,以桧生日故也。自后每岁赐之。……

十二月十三日,诏赐宰臣秦桧曰:“……夫以不世之英,值难逢之会,则其始生之日,可不为天下庆乎式燕乐衎,所以示庆也。非乔岳之神,无以生申甫;非宣王之能任贤,无以致中兴。……”

十四年正旦使副完颜毕、马谔,生辰使副乌延和、孟浩,十五年正旦使副索散温、高庆先见辞,皆以两府就驿赐宴。

(十五年)四月三日,遣内侍王晋锡押教坊乐迎引宰臣秦桧入新第,就赐御筵。

五月二十二日,命伴射官赐金国使宴射于教场。……

十九日,金国遣贺天申节使完颜宗永、程痴见于紫宸殿,次宴垂拱殿。辞亦如之。

十六年三月二十三日,赐侍读、侍讲、修注官以下御筵于皇城司。

二十年三月三日,金国遣使副完颜思恭、翟永固见于紫宸殿,次宴垂拱殿,以报金主登位也。辞亦如之。

据此可见,和议后十年期间,高宗将宴席由宫廷渐次转移到驿地、教场、宅邸等,以官员迁第、事功为由,赐宴以示奖掖功绩,并将教坊礼乐应用于筵席之间,在朝廷内部,营造出一种礼乐复兴的太平景象。同时,高宗有意将这种雍容气象向外邦(主要为金国)展示,以示本朝全面赓续中原礼乐,变相捍卫政权的合法意义。

综上,宋廷借和议达成之机,广汲散布民间之旧乐,开乐禁,复旧典,利用节庆、赐宴等活动,重举旧仪,全面开展对前朝礼乐制度的修复工作。虽然礼乐与词乐并非一事,但词体与音乐本身所具有的“亲缘关系”,却是不容割断的。是故,借着这场礼乐复兴的“东风”,词体文学迅速恢复生机,《复雅歌词》《乐府雅词》《碧鸡漫志》等重要词籍先后问世,成果一时斐然。这些词籍作为朝廷大兴礼乐在词坛的投射,每每借收录乐辞、探讨乐理,以概见前朝旧乐之仿佛,表现出鲜明的以词存乐的特征,无疑代表着绍兴词坛的新变蕲向。

二 收录乐辞:以词存乐的文本依托

《复雅歌词》辑成于解除乐禁后,《乐府雅词》《碧鸡漫志》分别作于绍兴十六年(1146)、十九年(1149),皆成书于绍兴和议后,且彼此相去不远,自然受到宋室大行礼乐之影响,宜作为绍兴词籍代表。这三部词籍虽体量有异,旨趣不同,但均表现出了相似的以词存乐特征,即收录乐辞、探究乐理。其中,《乐府雅词》为词选,以收录乐辞为表征;《复雅歌词》虽为词选,然散佚较多,唯序文论述乐理,最见旨趣;三籍之中,以《碧鸡漫志》体系最为完足,既考释旧曲乐辞,亦尝探讨乐理,可谓兼得二者之所长。本章主要列述各籍对乐辞的收录、整理,以《乐府雅词》《碧鸡漫态》为主,探究乐理部分,留待下章考释。

科尔沁沙地南部的彰武县,是辽宁的最大风沙区。章古台等北部与内蒙古相邻的七个乡镇,形成东西长五十公里、南北宽十五公里的流动沙丘和四十万亩的风沙带。冬春季节,沙尘滚滚。

(一)《乐府雅词》:首列转踏、大曲

《乐府雅词》,曾慥绍兴十六年(1146)编成,正集录三十四家,分“大曲”“转踏”“雅词”,拾遗录不知姓名词作百余阕,今传《粤雅堂丛书》本、秦恩复《词学丛书》本、上海涵芬楼藏鲍廷博校本等。作为今存最早的宋人选编词总集,《乐府雅词》在文献史料价值与词学旨趣两方面,均有极大的价值,不仅其编纂体例、编选思想颇受学界重视,书中所遴选的大量“雅词”,亦被认为是南宋“复雅”之风的重要文本载体。此籍关于乐辞的记载,一则收录周邦彦、晁端礼、晁冲之词数十首,虽占比不多,但总是由此三人,得以一窥大晟词之仿佛;一则于篇首辑录转踏、大曲数套,以后者称绩最著。

曾慥选转踏、大曲,盖受高宗诏弛乐禁、歌舞重盛的时风影响,二曲本身在北宋流布较广、影响较大,故以保存文献计,二者重要性可谓不言而喻。是籍共录无名氏《集句调笑》一套八首、郑仅《调笑转踏》一套十二首、晁端礼《调笑转踏》一套七首、《九张机》二套二十首(前套十一首、后套九首)、董颖大曲《道宫薄媚》十首,总数虽不多,却置于全集之首,列雅词之前,位次不可谓不重。《四库全书总目》有提要云:“道宫、薄媚、西子词、排遍之后,有入破、虚催、褒遍、摧拍、歇拍、煞衮诸名,皆他本所罕载,犹见宋人旧法,不独《九张机》词仅见于此。是又足资词家之考证矣。”足见,《乐府雅词》所选转踏、大曲诸作,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是后人考辨二曲原貌的重要依据。

北宋转踏出于教坊,随着宋室礼乐传播,逐渐由教坊下移至市井,浸染汴京风俗日久,经艺伎之口,与民间说唱技艺紧密结合,并借觞歌筵席、勾栏瓦肆之会,在北宋传播甚广,颇受时人喜爱,如《东京梦华录》云:“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不可胜数。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教坊钧容直,每遇旬休按乐,亦许人观看。每遇内宴前一月,教坊内勾集弟子小儿,习队舞,作乐杂剧节次。”王静安考此调用《调笑》最多,首有致语,中间有重头联章,每章各咏一主题,末结以破子及放队词,是结合词体与乐舞、供人观赏的特殊艺术形式。考察宋人词集,转踏体《调笑》凡数见,除《乐府》所录郑仅、晁无咎词作外,秦观在元祐年间供职秘书省,熟稔于当时民声俗唱,遂以转踏体作《调笑令》十首。余者张舜民、毛滂、曾端伯等,皆有转踏体《调笑》数首。是故,《乐府雅词》收录转踏曲调,借以引起后世对此调的重视,实有存乐之功。

与转踏相似,大曲亦出于教坊,《唐六典》《教坊记》中已见记载,赵宋承袭之,因其体制宏大,程序繁复,多用于宫廷盛筵、郊祀典礼等大型场合,需要专业的歌队、舞队,故往往由宫廷教坊表演,歌舞并奏。然而,南渡后,旧谱、乐工、礼器等大量散佚、流失,更兼宋室礼乐减罢,故大曲在南宋的流传,受到极大阻力。借着高宗重建礼乐的契机,《乐府雅词》重提大曲,显示出对此调的重视。集中所收录董颖《薄媚》一套,包括排遍、入破、虚催、衮遍、催拍、歇拍、煞衮,虽与《碧鸡漫志》所述顺序有异,然已还原了大曲词作的基本面貌,至今仍为宋人大曲存世之最长者,堪称珍作。

(二)《碧鸡漫志》:记载大晟旧事与考辨唐人旧曲

《碧鸡漫志》,王灼绍兴十五年作,至十九年写定,最早刻于南宋乾道年间,原本五卷,今存一卷本、五卷本两个系统,以后者为足本。全集不仅评骘北宋词人词作,更述歌词古今演变,考证唐曲本事,是宋代构筑系统乐理不可多得的重要典籍。籍中所录乐辞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为记载部分本朝词坛逸事(以大晟词人居多),二为考辨前朝曲调本事(以唐曲为主),相关研究已富赡可观,本节复提举数事,以观其概:

其一,《碧鸡漫志》卷二有关于大晟乐府及其词人词作的数则记载。在评骘北宋各家短长时,王灼总谓沈公述等六人源出柳永,有佳句而病无韵,其中以万俟咏最佳,又援引田为,言其才思与雅言相颉颃,能作俚语,曲尽要妙,惟庄语不佳。又稽考沈公述《霜叶飞》、周邦彦《点绛唇》二词本事,且云周集中多新声。以上,王氏以万俟咏、周邦彦等人为代表,牵合沈、田诸君,点明大晟词人善解音律、好制新声的特点。由此,诚可概见当时词坛好尚。

集中“大晟乐府得人”条,以万俟咏、周邦彦为关键人物,结合大晟府建立、发展的背景,概述徽宗时大晟乐府制度渐次形成及其人员构成:

崇宁间,建大晟乐府,周美成作提举官,而制撰官又有七。万俟咏雅言,元祐诗赋科老手也。三舍法行,不复进取,放意歌酒,自称大梁词隐。每出一章,信宿喧传都下。政和初召试补官,置大晟乐府制撰之职。新广八十四调,患谱弗传,雅言请以盛德大业及祥瑞事迹制词实谱。有旨依月用律,月进一曲。自此新谱稍传。时田为不伐亦供职大乐。众谓乐府得人云。

此条对周邦彦提举大晟府时间以及周氏与田为、万俟咏等人关系虽有误判之处,但由于王灼去徽宗朝不远,故论大晟乐府广制新谱、依月用律的职能以及大晟词乐在徽宗朝的影响,所述应大体不谬,差可视为对徽宗礼乐的溯源,与高宗广辑旧乐、追配前朝的制乐方针正遥相呼应。

其二,《碧鸡漫志》后三卷所录二十九调,多为唐人旧曲,于记录旧曲演变、考释本事、保存文献一节,可谓功绩甚伟。诸调大致可分为帝王乐工所制、边地所献、民间所歌、文人歌妓所作数类,其中帝王、乐工所制者,殆过半数,特列表如下(见表1):

表1 《碧鸡漫志》后三卷帝王、乐工所制诸调

王氏所以采述帝王、乐工制曲,除受当时朝野大兴礼乐影响外,亦与高宗君臣喜好直接相关。据词话记载,高宗善乐好词,与乃父相似。《历代词话》录廖莹中《江行杂录》一则,谓高宗曾和黄庭坚《渔父》十五首,摹写渔樵闲适之意,“清新简远,备骚雅之体”。绍兴以后,高宗不仅亲制词篇,更奖掖词才,兹列以词受知者数例如下:

康伯可从驾时,重阳遇雨,口占《望江南》(词略)。高宗大笑,问之,伯可对云,此蒜酪体也。

太上(高宗)倚阑闲看,适有双燕掠水飞过,传旨令曾觌制词。遂进《阮郎归》(词略)。既登舟,知阁张抡进《柳梢青》(词略)……各有宣赐。

高庙宴席间问今应制之臣,张抡之后为谁?阜陵以(赵)昂对。高庙俯睐久之,知其尝为诸生,命赋《拒霜词》。昂奏所用腔,令缀《婆罗门引》;又奏所用意,诏自述其梗概。……高庙喜之,赐银绢加等,仍俾阜陵与之转官。

太上(高宗)宣谕侍宴官,令各赋《酹江月》一曲,至晚进呈,太上以吴琚为第一。

以上数则可见,绍兴和议后,以康与之、曾觌、张抡、赵昂、吴琚为代表的部分词客确能凭借撰词制篇之能,得以跻身仕途,故献词之风日盛。然而,一时进词者虽不少,但朝中制调之风却不兴盛,上文引词客所献《望江南》《阮郎归》等,多因袭前朝,改作新词,而非新制曲调。是故,高宗朝虽广修礼乐,但在增制乐调、另谱新声方面,功绩并不显著,这是与徽宗朝显著的差别。总言之,正是缘于君主个人好词,且对词才颇为重视,词臣遂有意献词,这种君臣间就词体所构成的互动,使得当时宋室喜乐好词之风,自然蔓延到词坛,乃有绍兴一时之盛况。

综上可见,《乐府雅词》记载北宋歌词,《碧鸡漫志》考辨唐人旧曲,这种采佚前朝、存叙旧乐的做法,正是受当时兴建礼乐所影响。由于二籍存乐之功甚大,后人凡考述转踏、大曲及相关唐人曲调者,无不沾溉。然而,绍兴词籍对旧乐的追踪,主要体现在文本层面,即使《碧鸡漫志》考订曲调时,亦主要着眼于追原本事、绍述来源、定谳历代争议并记载相关逸事,至于曲中歌舞如何配合、如何择腔选调、各谱唱法如何等,多语焉不详。足见,即使在礼乐之风席卷词坛之际,亦无法阻止词、乐渐次分离的大势所向。是故,《乐府雅词》等籍以词存乐,诚有功于乐辞的流传,但不应对其功绩过于放大。事实上,这种流传也只停留在文献保存、本事发掘的层面,至于旧曲的演唱原貌,确乎是无法再现的。

三 探究乐理:以词存乐的理论根基

绍兴词籍虽有意刻录乐辞,然因词、乐分离,所辑乐辞已脱离演唱环境,仅获得文本层面的生命力。真正要激活词乐,使辑录旧乐合理化,须得在乐理层面,为其建立完善、坚实的理论支撑。是故,《复雅歌词》等词籍在探究乐理方面的努力,显然更值得关注。本章即概述相关词籍对乐理的探讨,以《复雅歌词》《碧鸡漫志》二籍为主。

(一)《复雅歌词》:今乐犹古乐

《复雅歌词》,鲖阳居士作,是南宋初最大的一部词总集,采唐至北宋末四千三百余首,惜原稿亡佚,最早见于黄昇《中兴以来绝妙好词序》、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采摭典籍,辑佚十条,其中有万俟咏词《雪明支鸟鹊夜慢》《凤皇枝令·忆景龙先赏》《明月照高楼慢》三首,据其所作时间、内容,当为徽宗时大晟乐词。此外,《直斋书录解题》著录此书云:“末卷言官调音律甚详,然多有调而无曲。”可见,《复雅歌词》或有记载乐律、收录旧曲的章节,然原籍散佚较多,所存亦不足以观全貌,故今存十则不应作为考述重点。唯吴熊和自《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外集卷十一音乐门乐章类,辑录鲖阳居士《复雅歌词》原序,该籍以词存乐的特征,可由此概见。

序文主要围绕着词体与声律展开,揭示“今乐犹古乐”的重要命题。在此篇序文中,居士以较长篇幅叙述古乐演变为今乐的过程,盖以《诗经》为古乐歌词之典范,郑、卫之音为其变,秦汉倡乐大盛后,二地之声亦泯,此后夷乐传入,古律更不传,唯《文选》《晋志》等篇,稍有郑卫遗音,能高健而近古。夷音经周、唐制乐,传播日广,影响日深,文人为篇,流为鄙艳之辞,即使是宋室频繁制乐,能符合编者所谓“骚雅之趣”者,不过百之一二而已。可见,在作者眼中,自先秦至宋初千百年间,声乐的发展实则是一个古乐逐渐沦丧、今乐逐渐脱离古乐传统的过程。

在辨析了今乐是如何一步步地与古乐渐行渐远后,作者在序文最后一段,以绍兴和议后解除乐禁为背景,揭示了出今乐与古乐的契合之处:

属靖康之变,天下不闻和乐之音者,一十有六年。绍兴壬戌,诞敷诏音,弛天下乐禁。黎民欢拃,始知有生之快,讴歌载道,遂为化围,由是知孟子以今乐犹古乐之言不妄矣。

一方面,序文谓靖康后禁罢之乐为“和乐之音”,考宋人史料对南渡后的相关描述,所禁者当以徽宗朝大晟旧乐为主。徽宗托古改制、以身为度,始立大晟乐,设专司,命乐理,由上而下,使之渐广于朝野。作者虽未明言,但在其设立的“今乐”“古乐”的二元语境下,这种以君王为法度、不杂胡音且贯彻浓厚中央意志的皇权产物,无疑是更为符合“古乐”标准的。另一方面,所谓胎息于古乐之“今乐”,即指《复雅歌词》成书前后,高宗朝所兴修之乐。而结合序文中提道,解除乐禁后,“黎民欢拃,始知有生之快”,可见,鲖阳居士以一介词人之立场,对高宗重建礼乐的一系列举措,表示了极大的支持。

故此,《复雅歌词》序文末所言,既是对大晟礼乐的追想,更为“今乐”提供了“嗣音古乐”这样冠冕堂皇的理论依据,从而表示对高宗兴复旧乐之举的全面肯定。惜乎《复雅歌词》全籍亡佚太多,序文亦仅论述了古今音乐的离合关系,尚未具体地延伸到与词体的联系。然虽仅此吉光片羽,已然能粗见此籍溯源旧乐、以词存乐的特点。

(二)《碧鸡漫志》:诗歌同源与“中正之音”

前文已备述《碧鸡漫志》所录乐辞,而在集中首卷,王灼对歌曲源头、歌词历代演变、古时乐工构成、歌曲雅郑之分以及歌曲依自然为节拍等问题,一一予以详述,更为卓异诸家之处。其中,王氏对诗、歌同源异流关系的辨析以及对“中正之音”概念的论述,有利于从源头上推尊歌词(即词体),从而将词体抬高到与诗比肩的地位,由此为存乐搭建牢固的理论基石。

首先,《碧鸡漫志》所探讨乐理,不仅关系音乐本身,更从诗、歌(即词体)同源异流的角度,为南宋以来的“雅词”内涵提供了丰富的理论支撑。王灼开篇即强调“天地始分,而人生焉,人莫不有心,此歌曲所以起也”,将歌词置于源头予以考察,遂以人心作为歌词之源。这与《诗大序》等所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的传统观点十分相似,可见其深受儒家诗教影响。在王灼的批评视域下,由心至诗,由诗至歌,皆由感发而作,莫不出于一己心声,则诗、歌实属同源,仅有先后之分,却无文体之别,即所谓“古歌变为古乐府,古乐府变为今曲子,其本一也”。故此,王氏从传统诗教角度,将词体上溯至古代歌谣,与乐府、古诗等而视之,使得词体获得了与诗同等的地位。由此,古诗所发挥的动天地、感鬼神、移风俗、经人伦的作用,自然可移之于词,这与南宋后逐渐兴起的以诗论词风尚,正殊途同归。

其次,以诗词同源异流为基,王灼又提出声律的雅郑之分,极力推崇“中正之音”:

或问雅郑所分。曰:“中正则雅,多哇则郑。”至论也。何谓中正?凡阴阳之气,有中有正,故音乐有正声、有中声。二十四气,岁一周天,而统以十二律。中正之声,正声得正气、中声得中气则可用,中正用则平气应,故曰:“中正以平之”。若乃得正气而用中律,得中气而用正律,律有短长,气有盛衰,太过不及之弊起矣。自扬子云之后,惟魏汉津晓此。

此段首言声音雅郑之分,瓣香扬雄《法言》,是汉儒谈经论道的传统命题。王氏借古题以发挥己意,从“声”“气”两个层面,命定音乐“中正”之义,即中声、正声既须与其气相应,各得其宜,又须互相调剂,不偏于一端,如此方能平和中律,具备“中正”的特点,进而趋于“雅”的境界。如此一来,王氏不仅厘清了“中正之音”的要义,更以“中正”的标准审定“雅词”。在此基础上,将“中正”的概念延伸至词体所表现的情感、内容、风格等方面,用以在后数卷中审定前人词作,故对柳永、李清照有“浅近卑俗,声态可憎”“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之讥评。基于上述两点,《碧鸡漫志》加深诗词间的系联关系,踵继《复雅歌词》《乐府雅词》,重视“雅词”的建构,并以其“中正之音”的理论,细化、丰富了“雅词”概念的多元意蕴,为绍兴词坛的复雅之风,提供了另一层面的理论补充。

最后,在首卷备述乐理时,王灼隐隐将大晟乐推尊至追配古乐的崇高地位,从而在观念上,试图淡化人们对大晟乐的抵触心理。王氏谈及“中正之音”时,于历代论乐者,独许本朝魏汉津,而魏最大的功绩,即崇宁三年(1104),上疏讨论雅乐,向徽宗贡献“以身为度”的制乐思想:

洪水之变,乐器漂荡,禹效黄帝之法,以声为律,以身为度,用左手中指三节三寸,谓之君指,裁为宫声之管。又用第四指三节三寸,谓之臣指,裁为商声之管。又用第五指三节三寸,谓之物指,裁为羽声之管。第二指为民,为角;大指为事,为徵。民与事,君臣治之,以物养之,故不用为裁管之法。得三指,合之为九寸,即黄钟之律矣。黄钟定,余律从而生焉。商周以来,皆用此法。

魏氏之法,将制乐与黄帝、禹等古圣相联系,并结合传统的阴阳之道、五音之理,从而为大晟乐的制定提供了理论构想。此后,徽宗以自己左手第三指之长定律黄钟,并建造九鼎、景钟,于崇宁四年(1105),正式发布新乐,定名《大晟》。可以推知,在王灼的观念中,大晟礼乐无疑是基本符合“中正之音”规范的,则高宗于绍兴和议后对大晟礼乐的一系列改定、整理工作,自然为王氏所肯定、赞许。

宋词代兴以来,词人或援诗入词,使词不断诗化;或以“词别是一家”,凸显词本身的文体特征,皆有推尊词体之功。同样是尊尚词体,绍兴词籍则选择了一条独特的路径,由《复雅歌词》绾合今、古乐关系,到《碧鸡漫志》深化乐理以系联绍兴词坛生态,与礼乐蔚然成风的大环境遥相呼应,此皆通过梳理词乐源流,力证词体在音乐层面,实赓续古乐、远绍前代,故而在乐理上,为词体独尊提供了又一层面的理论架构。

结语

总述本文要义:一者,绍兴和议后,庙堂欲兴礼乐,草野每多遗声,在这种朝野离立又交互的历史语境下,高宗解除乐禁,立足于搜辑旧乐,利用节庆等多种途径,广兴礼乐,词坛存乐之风正是对宋室这次礼乐建设的自然反映;二者,《乐府雅词》录转踏、大曲,《碧鸡漫志》则订补前朝旧曲、逸事,二籍通过收录乐辞,为汇辑旧曲提供了必备的文本支持;三者,《复雅歌词》以今乐追配古乐,《碧鸡漫志》探讨歌词源流,擘画歌曲发展统绪,并以“中正之音”揄扬大晟诸乐,以探讨乐理为径,既与时风紧密衔合,又巩固词体自身的文体自足性。概言之,绍兴词籍彼此承续,在乐理、乐辞两方面,发挥了重要的文献保存、理论总结意义,构成了绍兴词坛的核心发展脉络。此外,籍中部分观点、旨趣,也为南宋复雅、赋颂之风的发展起到了导向作用,后来词家、学者对于这一时期的描述,莫不循由此道,以窥探当时词坛面目。

然而,在宋代词学发展脉络中,古音、古辞的亡佚,新乐种、曲种的渐次涌现,词体与民间新声的割裂,逐渐导致乐、词的分离。故此,在礼乐重举的历史语境下,绍兴词坛以词存乐的成果,一时间诚为显著,然此后除姜夔进献《乐议》、张炎《词源》上卷叙述制曲之法外,鲜有乐理专论,宋人渐由词、乐并举,转向单向度的文献辑录,全面的以词存乐之风,逐渐消弭、阒寂。因此可以说,绍兴和议后,这股短暂的以词存乐之风,是词坛在当时礼乐建设、朝野观念共同影响下的自然发展结果,既为南宋词坛留下了丰硕的词学成果,也标志着宋词与音乐最后一次有序、系统的结合、辉映。

猜你喜欢
乐府高宗乐理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乐理教材编写出版研究
测字先生——谢石
乐府—清平调之二
艺术考生如何将视唱练耳与乐理知识相结合
汉武帝立乐府之辨
论吴国伦的乐府诗创作
基于电流矢量和开关表格控制的异步电机控制方法
一字之师
画说乐理(七)
话说乐理(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