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霖
田沁鑫自小喜欢看戏,经常骑自行车到四九城地去看戏。图/格雷,由荣耀 Magic3 至臻版拍摄
田沁鑫善用红色。
早年间执导的话剧作品《赵氏孤儿》里,她尝试过一种“表现主义”的用红方式,将德国的理性民族特色与中国的感性民族特色相交,在中国古老的故事呈现中碰撞出一种更现代、更有审美的演出,她选用了“德国那样的红色”,大胆奔放,大面积色块,红发、吊笼等颜色强烈的元素被大量使用。
《红色的起点》以作家叶永烈的长篇纪实作品《红色的起点:中国共产党诞生纪实》为创作蓝本,考虑到话剧本身的红色基因和初心,她用了不偏不倚的正红色——“中国红”。从艺术出发去晕染的成色,“是一条红色开始出现,然后慢慢地去扩展,用得非常节制。”这部话剧被定位为“一堂生动的党史课”。
田沁鑫起用的演员团队平均年龄24岁,对照中共一大召开的真实人物演绎属于那个时代的“引领、努力、破土而出”的故事,是集合了“理性、先锋、青春、凛冽”气质的一出戏。
彼时,距离被任命为中国国家话剧院院长,才过去了7个月。
2020年12月8日,田沁鑫成为剧院19年历史上的第一位女院长。她一路被推着成长,从导演到副院长到院长,每一次都是在既成事实的境地中先行动再进行心理建设,她从前腼腆,如今即使面对镜头也能表达自如。
意识也不同了。以前她站在创作者的视角说,“我做戏,因为我悲伤。悲伤在我的成长、我的环境中,让我们营造出一个展开想象而构筑的舞台假想社会。”
现在作为院长,她想得最多的事情是,“要在2035年实现文化强国,我们的奔跑期是14年,说起来也很短。”
田沁鑫自小喜欢看戏,经常骑自行车四九城地去看戏。少年到青年的过渡期中,戏剧是她最好的朋友。
1997年,她导的第一部戏《断腕》讲述了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五十多岁暴病而亡后,夫人述律平平息大臣叛乱,为了守住这份爱情的结晶而坐江山,后来又为了国家的希望而让出江山。她把自己的“情与义”放进了历史的大格局中,打动了前来观演的中央实验话剧院院长赵有亮,她因此进入了中央实验话剧院(现中国国家话剧院,下称“国话”)。
在国话,田沁鑫的第一部戏是《生死场》(改编自萧红的成名作),这一年,她30岁,凭着这一作品几乎拿遍了戏剧界的大奖,声名鹊起。伴随美誉而来的是畏缩和迷茫,她开始惶恐,荣光加冕至满格之后,似乎一下子找不到奋斗目标了。
但她想,可能戏剧导演就会成为她终身的职业了,做专业的导演和从前单纯的爱好不同,“它可能剥夺了我小时候看戏的一些乐趣,从前看戏就是看戏,以后再看戏的时候就会想着灯服道效化的问题,和观众的感受就不一样了。”
但她终归选择了戏剧。她执着于讲述中国故事,编排宏大题材,也一再突破表现形式的边界:《青蛇》把舞台空间挪移到水上,八十多万字的鸿篇巨著《四世同堂》被改编成3个小时左右的舞台剧,让莎翁中世纪的贵族爱情故事发生在80年代的中国北京城乡结合部。2012年,田沁鑫的话剧以5426万元的票房成为年度冠军,此后她以平均一年一部优质作品的速度在舞台上扎根。
盘算起来,她好像20年如一日地在吃盒饭,家、排练场、剧场三点一线,甚至没什么逛街的机会。倒也不觉得累,那种永远在燃烧、点燃再点燃的热烈劲儿让人热爱。失去了一些寻常生活里的乐趣和个人时间,却也得到了来自艺术的刺激和兴奋感,“它们就互相抵消掉了。”
但她又被委任为一个行政领导干部——仿佛都还在戏剧这条路上,却又仿佛不是她当初选择的那条路。
院长的身份意味着要有全局观。她意识到,不能再隨心所欲地只要自己觉得好那就去做,现在她要考虑的是别人该怎么好、大家该怎么好,指挥着国话这艘“大船”在更广阔宏大的维度上行稳致远。这意味着更多的考量、更重的责任、更清晰的判断、更纯粹的独立精神。作为掌舵者,不能再有任何依赖,“只能孤独,必须孤独。”这样的意识也重塑了田沁鑫的艺术观。
田沁鑫是坐着轮椅出现在采访间的。
熬夜排练后在台阶摔伤,三处骨折,打了12个钢钉。但两个星期后,田沁鑫又准时出现在《伟大征程》文艺演出的工作现场,和大家一起熬夜,忍着痛,也没觉得这是个什么大事儿。“一直就这么傻乎乎地做过来了。”
田沁鑫是个指向性极明确的人,目标的牵引力量对于她来说无比重要。受伤至今近三个月,她的脚已能逐渐着地。但端坐的时间稍久些,腿就会发麻。拍摄结束后,要把腿搭在道具箱上才能略微缓解。
《伟大征程》文艺演出准备了两年。这期间,由田沁鑫担任戏剧总导演的《故事里的中国》第一二季和作为艺术总监的《典籍里的中国》同步进行。
田沁鑫曾在采访中提到,《故事里的中国》最初打动她的,是“通过这些故事串联勾勒起中国在不同历史阶段的模样”。中华民族的精气神藏在每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
豆瓣评分8.8,播出11期,累计获得近50亿的微博话题讨论量,《故事里的中国》算得上一部成功的“台综”。“守正创新”是它成功的秘籍——“守的是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创新的是用戏剧的方式重新演绎,并用了沉浸式的戏剧+影视+节目的方式呈现。”
受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之邀,参与央视综合频道的文化节目制作,与电视工作者朝夕相处,把丰富的故事内容和人物形象塞进舞台上的半小时内,田沁鑫与央视导演们一起尝试了突破传统的单线一维空间,将演播室内的空间多用化,在“1+N”多舞台空间上进行多线并行的立体叙事,将戏剧、影视剧和综艺等艺术表现形式通过三个不同空间进行模块化展演,主舞台用戏剧表演的方式演绎故事、表现外景;两个辅助舞台作为内景,为影视化表演空间。不同的空间位置中可能同时有表演在发生,而观众得以站在全知视角上。
小时候的田沁鑫,对科技与戏剧都充满了好奇,现在她则希望能够看到优秀的表演和技术融合后产生一种“文艺新业态”——将科技与艺术相结合,借力互联网,让中国戏剧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
戏剧本是剧场艺术,是近距离观赏的表演艺术,而国家体育场建筑面积25.8万平方米,可同时容纳9.1万名观众——在《伟大征程》的筹备过程中,这两者似乎存在天然不可调和的矛盾。
在偌大的国家体育场里面表演,电视的转播走向千家万户,却势必会牺牲掉现场万名观众的观看体验。他们无法体会到戏剧的重要故事情节和思想展现,“只能听声”,田沁鑫觉得可惜。
基于此,田沁鑫向导演组提出了用“即时拍摄、瞬时导播、实时投屏”的方式尝试。这套技术在她此前执导的话剧作品《狂飙》中也采用过,但用在国家体育场,之前的经验并没有太大的借鉴意义。剧场舞台空间小,可操作性强。但要让国家体育场数万名观众都能将戏剧演员的表演看真切,对表演人员及幕后工作团队都是极大的挑战。
为了完成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文艺演出的光荣任务,在文化和旅游部领导的支持下,田沁鑫带着两百多人的戏剧视频组,和数十个背着5G背包对延时问题反复测试的摄影师,坚持在每晚11点到凌晨四五点钟进行即时拍摄曝光的测试——因为这一测试无法在日光下进行。反复实操的那段时间里,他们最害怕天亮,“这意味着这一天我们没有时间了。”
经过不断练习与磨合,没日没夜地研究解决和落实方案一月有余,在熬了8天视频信号上屏的测试后,终于解决了转播中的所有技术难题。最终,经8路5G+4K超高清视频实时传输至导控台,再进行镜头实时剪辑、实时调色等处理,在大型的文艺演出现场能够即时投屏让现场观众看到表演,尚属国内首创。
戏剧是讲好中国故事的主角之一,到2035年实现文化强国梦,对于田沁鑫而言,是“牺牲再多时间也要去做的事儿”。
田沁鑫已经三年没休过正常的机关年假,日常三班倒。她爱喝茶,但现在忙起来就喝不了茶;她喜欢安静的日子,喜欢画画,现在也没时间画;她想结交的那些“有缘分”的朋友,至今也难以找到更多闲聊的机会。
或许就像老舍先生在写《四世同堂》的时候有一句话,“每个人在世界上都像庙中的五百罗汉似的,各有各的一定的地位。”她想,就算再来一次,可能自己的任务是什么,来到这个世间要做什么,似乎这个剧本已经写好了。
和早年排戏时刻越临近越感到强烈的兴奋相比,如今,在排练场里,田沁鑫已经越发平和。她会把茶具带来,演员们也吃吃喝喝,尽可能让大家放松。“有个别演员会有一些紧张,有时候导演也会紧张。那就放松嘛,先放松。”她知道藝术的殿堂应是严肃的,但选择让自己和演员都在一个尽量松弛的环境里进入状态。
她逐渐形成了在自己的审美认知下的“一戏一格”——没有一部戏是重复的。
从导演的身份脱离出来,相比从前,她正在慢慢“入世”。但她的微博简介上仍写着“种菜浇水的和尚”,还是一副超然洒脱的自在。在工作中爱护演员,要求高但对事不对人,她追求一种清爽干净的工作环境,不指摘,不粘稠,远离怨气、摩擦、不必要的杂念。
从前,她悲伤于成长的迷惘,悲伤于人性中的私欲。现在,她剖析自己,认为那时候的悲伤“在于自己跟他人交往的隔膜”——艺术家的恐惧感更多来源于对生活和人群的不兼容。
而今,她宽容很多,明白很多事情自然就会像天地乾坤一样的,“有阴有阳的发展,它不可能全部都是正向或者全是黑暗的,都不是,它是一个综合体。”很多从前无法接受的事情,如今都能接受。
她依然承认自己的悲伤。“悲伤”不是一个情绪词,而是有穿透力的一种情感共鸣,“不是不悲伤,而是会更宽容,也更能发现一些幸福感和获得感。”
她依然信奉,正确的路是“听凭自己的心性而作的选择”,也许会有来自外界的困难,也许自己也会动摇,心思会纷繁,人际关系、事情的难易都可能会成为障碍。
但戏剧的生命力和人的生命力是一样的,田沁鑫希望它永远蓬勃,不希望它桑榆暮年——思想可以成熟,她形容生命中的戏剧是“青春的老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