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条钢轨闪着幽亮的光,匍匐于轻薄的雾气之下,静默向前延伸。
武青山和余志骑着电动车,沿着钢轨右边的小路,在雾气里前行。
先是悠长的汽笛声穿破晨雾,随之牵出一列货物列车。列车穿透晨雾,在汽笛声中快速逼近。武青山和余志赶紧停到路边。火车带着劲风,轰隆隆从身边驶过去,义无反顾地向山外疾驰而去。
在渐行渐远的火车声中,余志终于忍不住问武青山:“师父,快到了吧?”
武青山正要骑车继续前行,赶紧又停了下来。他探身抓起浮动在路肩上的一个红色方便袋,在手上缠了缠,塞进挂在车把上、印有“爱路护路光荣”字样的布兜里。他挺直腰板,望着远处的大山说:“着急了?”远处深褐色的大山,半山腰缠绕着一层乳白色的雾。
余志随武青山眺望着大山,“是啊,师父,有点儿小激动。”
武青山心里也有点儿着急。铁道边的小路不宽,不怎么平坦,以前巡线步行,一走一天也没觉得累,今天骑电动车,却觉得这条小路异常漫长。他也想快点儿见到张大嫂,以及张大嫂的孙女张梓涵。梓涵同学白白净净,山野之风好像并没有吹过她的脸。作为三年级女生,小小年紀,她的内心却不是她同龄的孩子所能想象的,尤其是她的倔强,武青山都看不太透。给她交了在学校食堂吃午饭的钱,还有坐校车的钱,她呢,却宁愿早起,如同一个小小女飞侠,背着书包,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跑上将近一个小时去上学。
孟校长既难以理解,又有些无奈,她打电话对武青山说:“我劝那孩子,说你知道吧,冬天天亮得晚,黑得早,冰天雪地那么冷,晚上放学不等走回家天就黑了,你难道不害怕?那孩子态度非常坚决,她说不怕!‘我妈妈说,走山路时唱歌,就不会怕。我说唱歌,你不怕把狼招来呀?那孩子说:‘不怕!我拿根棍子。”孟校长说到这,不禁笑了起来。笑过后,她接着说:“想到那孩子从上一年级就步行上下学,现在大了些,好像多少可以放心一点儿了,我就换了语气说:‘梓涵啊,听我的,坐校车吧,你年纪毕竟太小了。昨晚我把她送上校车,结果车还没开出镇子,她就哭喊着要下车。司机踩下刹车,刚打开车门,那孩子一下就跳了下去!”
武青山想象张梓涵擦眼抹泪的样子时,孟校长问:“你说,她是不是害怕让她拿坐车钱啊?”武青山说:“我不是给她交钱了吗?”孟校长说:“是啊,我还让她免费坐车呢,可她就是不听啊。这孩子,太要强了。”
张梓涵的情况,很多是听孟校长转述的。说起张梓涵,武青山总觉得,好像一切都是在他眼前上演的一样。一想起张梓涵那张倔强的小脸,稚嫩的小脸,带着如同成年人的忧郁,武青山就心疼不已。
雾气在慢慢弱下去。空气中,似有似无飘浮着淡淡的泥土的芬芳。骑行绕过等待播种的大片土地,转过一座正在苏醒的陡峭大山,雾气散得差不多了。等骑上山梁,暖洋洋的太阳出来了。武青山和余志停下车,眺望着沟坎里的村庄。老伴这时突然打来电话,还是催促武青山回城。老伴着急而又无奈,对武青山说:“你再不回来,我只好进山了。”武青山看看身边的余志,望着坡下的村庄,呵呵笑,他承诺明天一定回城。
骑车下到谷底,到了村头的小河边。清澈的河水铺着一层金光,叮咚作响,欢快的水流声,伴随着响亮的棒槌的捶击声。
武青山和余志在石桥上停了下来。他们身着警服的身影倒映在清清亮亮的河水上。他们扶着车,站在阳光下,看正在桥下河边捶洗衣服的张大嫂。张大嫂并没留意到石桥上站着两个人。也许她太投入,或者在想些什么,她用木棒槌敲打铺在石头上的衣服,手上带着一股狠劲儿。武青山笑着按响车铃,居高临下,大声打招呼说:“老嫂子,水不凉吗?”
张大嫂应该是被吓了一跳。她立刻停下手,抬起头说:“唉哟,你们来啦。”
张大嫂慌忙站起身,想上桥,但看她穿着水靴的脚,显然不太灵便。武青山摘下挂在车把上的布兜,拎在手上,三步两步跑下桥。
余志想,这就是张大娘?他愣了一下,赶紧跟上武青山。
余志规规矩矩地站在武青山身边。武青山介绍说:“老嫂子,这是刚到所里的小余。以后我要是不方便来,小余随叫随到。”
张大嫂见到武青山和余志,显然挺高兴,可脸上到底是透着累。她打量穿着执勤服的余志说:“这身衣服,真是打扮人啊。小伙子真帅。”
余志挺起胸膛说:“大娘,我叫余志,以后有事儿,您尽管给我打电话。”
张大娘脸上刚现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可一瞬间,她的眼里突然就泛起了泪花。她慢慢侧转身,问武青山:“你这是,要退休了?”武青山笑着说:“老嫂子,退休是早晚的事儿啊。”
武青山知道,张大嫂舍不得自己离开。枫叶岭站警务区管辖20公里铁道线,生活在铁道两侧的老百姓,又有多少人舍不得自己离开呢?
武青山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他匆忙低头,从布兜里掏出一盒药。他抬起头说:“老嫂子,这是筋骨贴。你这腿脚,可不能大意,不好好治容易落下毛病,梓涵可是离不开你啊。”
张大嫂往家抱玉米秆烧火,把脚踝崴了,特意打电话让武青山给捎点儿药。这些年,到底从城里、镇上给山里的老百姓捎买过多少药、生产生活用品,武青山自己都说不清。武青山说:“这药贴,我以前用过,挺好使。”
那也是春天,时节要比现在晚一些,武青山巡线,碰上几个胆大妄为的家伙,趁火车爬枫叶岭时速度慢,他们爬上火车,从车上往下掀钢筋。武青山在扑向一个在车下接应的窃贼时,一脚踩进一个土坑,脚一下被扭了将近90度。好在他已把窃贼压在身下。他左手狠狠抓着窃贼,在窃贼的眼皮底下,把腿别到树上,右手握住脚,用力一掰,只听“咔嚓”一声,生生把脚掰正了,窃贼吓得目瞪口呆,一动也不敢动。
那次武青山可真是伤得不轻。贴膏药,吃红药,又是洗泡又是喷药,前后折腾了小半年。
想起当年那种撕心裂肺的疼,武青山的心不由一缩,掏出红色方便袋,把装着药的布兜递给张大嫂说:“里面还有红药。贴上药贴,吃上红药,很快就能好。”
张大嫂接住布兜,扬起脸看武青山。她眼里的泪光更为明显了。张大嫂说:“这个……我身上没带钱,我回家拿去。”
武青山抓住张大嫂冰凉粗糙硬邦邦的手说:“老嫂子,我用医保卡买的,等于没花钱啊。”武青山转身求救似的望向余志。余志很机灵,赶紧说:“噢,对了大娘,我给梓涵同学买了书包。”
余志年轻的身影转眼已在石桥上,他拿着鲜红色的书包,脚下生风似的跑回来,交给张大娘。
张大娘低头看崭新的书包,用被河水泡得有些发白的手,轻轻地摸了摸鲜红色的书包,当她抬起头时,泪水已夺眶而出。
2
灿烂的阳光下,武青山和余志骑着电动车进了村。武青山指着路边的一座院子,对余志说:“这就是她们家。”
武青山刚到枫叶岭站警务区时,挨家做宣传签约,他嘱咐大家,别到铁道上行走,更不要去铁道边放牧。他对村民特别强调,自己家的牛啊羊啊马啊,千万要管好。他顶风冒雨走遍辖区,磨薄了嘴皮子,可是效果不佳。眼看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绵羊,受惊吓钻到火车底下,武青山不得不向村民提建议:“家里有牛有马的,还是圈养吧,这样安全。”张大嫂家当时既有牛又有马,但是没有圈,牛马常年散养。武青山太想管住张大嫂家的牛马了,尤其是那匹野性十足、奔驰如飞的枣红马。
赶在周末,武青山和同事把木杆、铁线、铁钉及工具装到借来的卡车上,在所长的带领下,大家翻山越岭来给张家建牛马圈。
大家干得热火朝天,张家呢,不但没人上手,甚至都不出来见个面。
大家顾不得吃午饭,紧赶慢赶,雨还是不期而至。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无从藏身,甚至来不及挪一下地方,一眨眼的工夫,大家都成了落汤鸡。
张大嫂在屋里实在看不下眼,这才推开房门,大声招呼,让大家进屋避雨,喝口水,吃点儿东西歇一歇。
傍晚时分,牛马圈建好了,坚固又美观,武青山看着被关在圈里的牛马,挺有成就感。
白捡了一个牛马圈,张家的牛马却没有老实待在圈里。他们家的牛马,依然时常漫步在铁道边。生长在铁道边安全保护区里的草,绿油油的,确实肥美。当张家的枣红马在铁道边扬起前蹄嘶鸣时,武青山特别担心,怕不安分的枣红马突然挣脱缰绳,奔向飞驰的列车。张大嫂的老伴,一头白发,丝毫不见紧张,他手上攥着一根木棍,对武青山说:“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放牛牧马,哪有把牛马圈养的,圈养掉膘怎么办?”
盛夏,风也是热的,武青山还是一得空就往张家跑。他把头顶烈日割的青草,喂给张家的牛马。牛马渐渐适应了被圈养。牛马非但没瘦,反而见胖。张大嫂的老伴,倒是有空去给人盖房子,结果从房梁上掉了下来。武青山满脸是汗,正在给张家喂牛马,张大嫂接到老伴摔伤的消息,哭喊着撒腿就往院外跑。武青山知道出事了,赶紧跟上。
老张以无比奇特的姿势摔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他龇牙咧嘴直叫唤:“腰,腰,我的腰啊。”武青山赶紧给所里打电话,所里出车把老张拉去县医院,老张这才没有瘫到炕上。
几年后的一天傍晚,武青山在警务室整理基础档案,老张冒着大雨来了。他拉开门,一进屋,直接给武青山跪下了,武青山一头雾气,赶紧上前扶起老张,说:“老张啊,你这是干啥呀?”
老张嘴上不停道歉,恳求武青山原谅张家以前的所有过错。
老张一副哭腔,哀求说:“求求你,帮帮我們,给买两张下铺吧。”
张家的女儿远嫁草原,患了病,回娘家养了两个多月,实在撑不下去了。婆家来人,要把张家女儿接回去。
老张脚上穿着一双布鞋,已经湿透了。鞋帮上,粘满黄泥。鞋尖呢,露着黑乎乎的脚趾头。老张一身落魄,告诉武青山,他女儿已经看不见东西,瘦得只剩一张皮了。
窗外又是一阵急雨。天色又暗了几分。
喝了几口水,在武青山一再宽慰下,老张夹在指间的香烟,总算不再抖动了。
武青山按亮灯,赶紧打电话,沟通购买卧铺票的事。
办完车票的事,武青山拿出一双刚发的皮鞋,连同身上仅有的400块钱,一起送给老张。
这么多年过去了,武青山还是忘不了天色向晚时,老张穿着新皮鞋独自前行的背影。雨已经停了,那渐行渐远,走向暗淡光线中的背影,看上去很是叫人心酸。
武青山手扶车把,侧身望着院子里说:“当时,我对张大嫂的老伴说,这点儿钱,你拿回去,给姑娘买点儿她想吃的东西吧,结果他又哭了半天。”
阳光暖烘烘地照在余志的身上,余志却感觉像是淋在霏霏细雨中,突然觉得有点儿冷。他往张大娘家院子里张望着,在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中,院子里显得有些落寞。
武青山骑上电动车说:“这家人,够难的。他们的姑娘去世后,家里的牛也突然倒下了,口吐白沫,垂死挣扎。我去镇上找来兽医,兽医看了说,有种药,可以试试,但镇上没有,得在城里买。我打电话让战友在城里买了药。战友开车把药给送来了。牛是保住了,老张呢,姑娘去世,牛又得急病,可能急火攻心,没几天就没了。”
武青山攥紧车把,往前骑去,余志赶紧跟上。
骑行在武青山身边,想到师父总是为这一家人忙活,甚至替张家着急上火,余志心里既难过,又感动。昨天晚上,师父已经讲了一些张家的事。是从张梓涵的母亲,也就是张大娘的儿媳妇讲起的。
按照师父的说法,张大娘的儿媳妇性格开朗,特别勤快能干,不幸患上了肺癌,做过两次手术,可是效果仍不见好。后来做放射治疗,病情才稳定下来。张家把武青山喂过的牛马都卖了,也不够治病的。张梓涵的母亲日常还要服药。因为服放射性药物,张梓涵的母亲不能和年幼的张梓涵一起生活。也是为偿还治病欠下的债,她和张梓涵的爸爸常年外出打工。张梓涵只能和奶奶一起生活。武青山说,他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是腊八,下着大雪,张梓涵突然给他打电话,哭喊着说:“我奶奶躺地上了。”武青山和民警顶着鹅毛大雪匆忙赶到张家时,张梓涵的奶奶已经人事不省。在去医院的路上,张梓涵的奶奶吐了武青山一身。好在抢救及时,老人家转危为安。武青山就此记挂起了张梓涵。
孟校长把张梓涵的作业本拿给武青山,武青山翻开作业本,看着正反面工工整整、干干净净的字迹,心里真是五味杂陈。那孩子太懂事了,孟校长说,她的作业本都是正反面写。那天早晨,张梓涵走山路滑了一跤,到学校迟到了五分钟。得知全校除了张梓涵,其他孩子都是坐校车上下学时,武青山决定资助张梓涵。
昨晚武青山讲到这儿的时候,余志非常吃惊,当然,他也非常佩服自己刚认的师父武青山。没想到,师父喝了一口茶水后,接着说:“咱再说说张梓涵的爸爸,也就是张大嫂的儿子——他去河北打工,不幸遇害了。”
警务室的灯不是太亮,暗淡的灯光下,余志感觉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了。
停了半天,武青山说:“凶手倒是很快落网了,可家里没钱,民事赔偿判决,也就成了一纸空文。现在张家只剩三个女的,老的老,小的小,虽说扶贫工作队帮助她们家养上了蜜蜂,种上了大榛子树,可是缺少劳力,她们家的日子,还是不大好过。”
余志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武青山泡在热水里的脚。常年奔波在山里,武青山的一双脚,凸起着青筋。布满青筋的脚,看上去真是叫人心疼。
沉默半天,余志问:“师父,现在咱们怎么办?”
武青山盯着自己的脚说:“能怎么办?等,耐心等,等河北的消息。”
又沉默半天,余志说:“师父,咱们什么时候,去看张大娘和张梓涵?”
武青山抬起头,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余志,半天没说话。
现在,他们骑着电动车到了镇上。赶上大集,镇上挺热闹。他们穿过街市,来到镇中心校门口。余志下了车,看着挂在大门旁边的校牌说:“师父,我怎么感觉像我老家的学校呢?”余志是通过国考,从云南丽江来到东北的。武青山说:“是想家了吧?”余志说:“是这读书声,太好听了。”琅琅的读书声从校园里传出来,听起来确实比集市上的叫卖声好听得多。
3
武青山刚向孟校长介绍完余志,下课铃突然响了,孩子们很快奔出了各自的教室。
站在校长室门口,武青山在欢腾的红色海洋里寻找张梓涵。
张梓涵要比同龄孩子稍高一点儿。她也是一身红色校服,手上拎着一个方便袋,正小跑着穿过操场。武青山对孟校长说:“这孩子,又长高了。”孟校长说:“是啊,好像一天一个样儿。”
武青山望着奔跑在孩子中间的张梓涵说:“这些天,她都是坐校车上下学吧?”孟校长一下子笑了,说:“你从城里给她寄来一千块钱,还有她妈妈的照片,她可高兴了。我领她去邮局取出钱,她真相信是她妈妈从城里给她寄来的,就踏踏实实坐校车了。坐校车上下学,她挺开心的。”孟校长停了一下,接着说:“这孩子,还是不肯吃食堂的饭菜,还是她奶奶给她准备午饭。她这是拿着饭盒,去食堂热饭。”
根据武青山和孟校长的对话,余志确定,那个拎着方便袋,拉开一扇门的女孩,就是张梓涵,没看到正脸,余志想,她长得像她妈妈,还是像她遇害的爸爸呢?
铃声再次突然响起来。操场上欢腾的红色海洋,转眼变成了一列列整齐的长队。
武青山站到话筒前,通过大喇叭,给孩子们讲解铁路安全知识。春秋两季开学,他都要来学校讲一课。听着武青山以干脆的语调,语重心长地对孩子们谆谆教导,余志知道,师父这是在言传身教。
张梓涵和另外一个男同学给武青山和余志戴红领巾。余志仔细看张梓涵,她双目清秀,文静秀美,余志感觉,师父说得没错,她的确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
武青山、余志和孟校长又给张梓涵等十名男女同学戴好绶带,绶带上印有“铁道小卫士”字样,还在孩子们的脖子上挂上一枚金光闪闪的哨子。
武青山戴着红领巾,大声说:“同学们,祝贺你们成为光荣的铁道小卫士,喜欢民警叔叔送给你们的礼物吗?”
稚嫩的童声一齐喊:“喜——欢——”
武青山又拔高一些声调,“要是有人在铁道上行走、玩耍、往钢轨上摆石子,你们该怎么办啊?”
同学们齐声喊:“吹哨子——”
稚嫩的童声,如同洒落而下的阳光,听得人心里暖乎乎的。
孩子们一起吹响哨子。响亮的哨声划破晴空,在天地间回响着。余志置身在响亮的哨子声中,有些激动。望着孩子们一张张可爱的小脸,作为一名民警,他感觉重任在肩。他挺直腰杆,浑身充满了力量。
出了校门,余志仍觉得响亮的哨音还在天地间回响。
给张梓涵配发哨子时,余志看到她的校服非常干凈,身上似乎也有着别的孩子没有的某种特质,让人禁不住喜爱又心痛。他相信,这孩子将来肯定能有出息。余志想,我得和师父一起守护好她,让她健康成长,积蓄力量,将来好走出这偏远闭塞的大山。
武青山的车后座上搭着一袋面粉,脚踏板上放着一桶油。
余志的车后座上搭着一袋米。车把上,挂着印有“爱路护路光荣”字样的两个布兜,里面装着作业本和铅笔橡皮之类的学习用品。刚才在小超市,武青山对余志说:“我买米面油,你呢,第一次来看梓涵同学,你给她买学习用品吧。”余志突然想,师父是要把张大娘和梓涵同学托付给我吗?在学校,师父也嘱咐了张梓涵。师父弯着腰,对张梓涵说:“这是你的小余叔叔。以后你再遇到困难,就给小余叔叔打电话,知道吗?”张梓涵抿紧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4
推车刚走进院子,张梓涵的奶奶闻声就从屋里出来了。
武青山和余志把米面油放进厨房。
进到里屋,看到炕上放着送给张梓涵的书包,余志把学习用品从布兜里掏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到书包旁边。武青山对张梓涵的奶奶说:“小余实在,把小超市的本子全买了,送给梓涵。”张梓涵的奶奶说:“也用不了这么多啊。”武青山笑着说:“慢慢用。”
张梓涵的奶奶对余志说谢谢时,余志发现,师父武青山的额头上浸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武青山走到厨房里的水缸前,拿起葫芦瓢,舀了半瓢水,痛快地喝起来。
张梓涵的奶奶先端上饭桌的是一盘金灿灿的炒鸡蛋,接着又端上一大碗荠菜炖土豆条。余志看武青山。早晨在石桥头与张大娘分别时,张大娘让师父到家里吃午饭,师父没答应,现在怎么又不请自来了呢?余志想,就为送米面油和学习用品?
余志看着冒着香气的饭菜,心里突然一动:师父是不想为难张大娘,不想让她费心费力准备饭菜吧?
武青山洗了手,进屋坐到饭桌前说:“这可都是纯绿色食品。这炒鸡蛋,荠菜炖土豆条,闻起来就很香啊。”
张梓涵的奶奶端起炒鸡蛋,放到武青山面前说:“我養了几只鸡,下几个蛋,好给孙女带午饭……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武青山笑着说:“够丰盛了。来吧小余,尝尝纯正的东北农家饭。”
余志慢慢端起饭碗,挑点儿白米饭吃进嘴里。第一次吃用大铁锅焖的白米饭,他感觉真是香。
武青山端着饭碗说:“老嫂子,我们去看梓涵了,她又长高了,真是个叫人舍不得的好孩子啊。”
当武青山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时,余志想起早晨进村前,师父接电话,明显躲躲闪闪,心里突然有点儿不太踏实。
武青山端坐在塑料凳子上,不紧不慢接起电话。他原本右手捏着筷子,左手拿着手机放到耳边接听,只片刻,他就迅速把筷子放下,快速把手机换到右手上。余志看到,师父紧紧地攥着手机。开始,武青山只是不停地嗯嗯着,嗯嗯了几声后,他问对方:“你说的是真的?”不知道对方到底说了什么,又是怎么回答的,只隐约听出是个女声。武青山忽而盯着盘子里的炒鸡蛋,忽而又往窗外看,窗外阳光灿烂,麻雀依然不知疲倦地叫着,给人的感觉是师父不知道应该把目光投向哪里了,反正就是不看眼前的两个大活人。表情呢,看起来非常严肃,或许还有一丝紧张不安。当然,也或者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武青山的目光,从余志和张梓涵的奶奶之间穿过去,不知望向窗外的什么地方。他铿锵有力地对着手机说:“谢谢,谢谢你们,我代表他们一家人,谢谢你们!非常感谢!”
慢慢放下手机,武青山没有拿起筷子,而是望着饭桌上的荠菜炖土豆条,呆坐在塑料凳上。余志看到师父的眼睛慢慢湿润了。
武青山清了清嗓子说:“老嫂子,真是苍天有眼啊,咱们终于等来好消息了。”
听着师父突然沙哑起来,有点儿变调的嗓音,余志心里既紧张,又难受。
武青山眼里闪着泪光,对张梓涵的奶奶说:“河北给信了。你儿子被害,申请司法救助,通过了。”
张梓涵的奶奶看着武青山,似乎一脸茫然。
武青山停顿了一下,降低语调说:“救助金呢,说给十万,不算多,也不算少,这是国家给的,起码够梓涵上完高中了。”
张梓涵的奶奶,眼睛直直地盯着武青山。余志看不出她的表情是木然、不敢相信,还是惊愕得说不出来话了。他倒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昨晚武青山说,给河北的相关材料已经送去快一年了,应该快有信了。张梓涵的爸爸遇害后,没得到任何赔偿,武青山咨询律师和法院后,四下跑,准备好申请司法救助的相关材料,亲自送到河北。他和张家人一直在等待消息。此刻余志想,师父是有预感,今天才起大早赶到这山里来的?
张梓涵的奶奶,武青山嘴里的老嫂子,余志称呼的张大娘,她的眼里慢慢溢出泪水。她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缓缓站起来,转过身,有点儿踉跄地走出屋去。屋外传来哭声。哭声越来越大,最后演变成了粗重的呼喊。
5
回到警务室,武青山慢慢坐到靠窗的椅子上,余志感觉,坐在阳光里的师父,像要睡着了一样,也突然苍老了很多。
余志打来水,喊武青山洗脸。武青山坐在窗前的阳光里,慢慢地从裤兜里掏出红色方便袋,攥在手里,说:“你啊,好好干,抓紧入党。建党马上就一百年了,你入了党,干劲会更足。”
余志下意识地看看师父别在胸前的鲜红党徽,答应着。
一列绿皮客车,从武青山身后快速向山外疾驰而去。
余志想,师父最喜欢红色吗?他从武青山手上拿过红色方便袋,说:“师父,你洗洗脸,歇会儿,想吃啥,我去镇上买。”
武青山像在自言自语,“山里的铁路啊,咱得保护好它。”余志点头。
武青山望着窗外说:“那孩子,该到家了吧?”
被武青山所惦念的张梓涵,胸前挂着金灿灿的哨子,背着书包从校车上跳下来,金色的夕阳里,她蹦蹦跳跳地跑进院子,进了屋,看到炕上堆着一大堆本子,还有鲜红色的新书包,她欣喜地“哇”了一声。她快速翻了翻新本,又闻了闻橡皮。她的奶奶心痛地给她卸下书包。梓涵没问哪儿来这么多本子,还有书包和带香味儿的橡皮,而是回身一把搂住奶奶,踮起脚尖,在奶奶苍老的脸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
天色暗下来,繁星在夜空中眨起眼睛。
铁道边的细长小路,铺满月光。武青山和余志沿着小路在巡逻,月光笼罩在他们身上,那枚鲜艳的党徽,闪闪发光……
作者简介:王齐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八届、二十三届高研班学员,全国公安文联第一届、第二届签约作家,吉林作家协会第二届、第三届签约作家,吉林省通化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作家》等报刊发表作品,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报刊转载。著有小说集《昌盛街》《狂欢》《十三幅油画》、长篇小说《水香》等。曾获首届吉林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