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城北面距古城尚有三十多公里,孟双线的东侧有两山夹一沟,山不算高,沟却很深很窄,沟底多风化石子渣。石子渣呈紫红色,细如稻米,软如河沙。沟口两侧紫红色的山石,质地坚硬,是村民打墙盖屋的好材料。
每年农闲时节,村民找亲戚邻里到沟口放炮、采石、盖房是常有的事。
红花爹是周围出名的巧石匠,年轻时外出砸过石子修过铁路砌过站台,后来因为要照顾年迈的双亲,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亲如兄弟的工友,返回了乡里。村子里谁家采石,谁家打墙盖屋,都少不了他的份。老石匠的手艺好。他打的石头,方方正正,砌口边像织上了花纹,既好看又好用,不像三角葫芦头,调过来调过去,放在墙上怎么都不牢靠。
石头爹死得早,十三岁时,娘又没了。临死,娘让石头喊来村里手艺最好的老石匠,石头娘用蜡黄蜡黄的手拉着老石匠说:“他大哥,石头就托付给你了,你教他点手艺,让他有口饭吃。”说完,让石头跪下来,认老石匠做干爹。懂事的石头遵照娘的旨意,扑通一声跪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石头娘才放心地闭上了眼。
石头在老石匠的帮助下,葬了娘,五七后,来到了老石匠家。从此,干起了与石头打交道的营生。
“孩子,你看这纹路,有纵有横,遇到好石头,你自然想把它放到紧要处,让站台既漂亮又结实,这时,你就要用心雕琢这块石头。”老石匠不紧不慢,比教自己的孩子还用心。老石匠时常将建筑说成站台,其中原委只有自己的老伴知道。
当干爹说好石头孬石頭时,石头心里觉得干爹是在说自己。
老石匠有一独生女唤作红花。每逢石头坐在蒲团上雕琢石块,红花就来凑堆。石头便嚷嚷着说:“红花,你可躲远点,狗怕弯腰砸石头怕瞧,小心石头崩着你。”比石头小四岁的红花便不言语地双脚向后挪挪,一双饱满的眼睛跟着一起一落的锤头一眨一眨。她的眼睛先是看着石头一纵一纵的肩头,后又看着石头一起一落的锤头,最后,眼睛落到石头的左手上。
红花看看自己的拇指,又看看石头的拇指,她感觉石头的拇指跟自己的不一样,似乎多了一个。便跑开了,跑到娘身边,拽着娘的衣角往石头方向指。红花娘似乎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小声说:“红花,哥哥的手是菩萨给的,以后不要总盯着哥哥的手,这样会惹菩萨生气的。”红花便不再盯着石头哥哥的手。
看到石头每天闷声不响地研究打石头,一方方成形的带有花纹的石头漂亮又整齐,老石匠心里乐开了花。
“石头,我看这活你已学到家了,明天我带你进山吧!”老石匠的话,像敲铜钟。
风轻轻的,人懒洋洋的。阳光照在山坡上,白花花泛着绿。大黄狗迈着碎步伐向前跑着,不断地在岩石边、树干旁,抬着后腿激情地做着标记,突又双脚前倾,后脚刨地,撒着欢朝山林深处汪汪狂吠。
红花跟在大黄狗后面紧跑,嬉笑着,在草地上打着滚撒着欢,张大鼻孔识别着各种青草的味道。
从山口处再向上爬一点,就到了采石场,说是采石场,就整座山来说就是一个小窝窝,够十几个壮劳力调开腚。
老石匠一边说一边继续向高处爬。一块块龟壳状的巨石裸露在空气中,布满了整个山口,随便摸摸哪块,都觉得硬硬的。
老石匠趔趄着身子,攀爬到一片长有青苔的褐色大石头上,居高临下,跟石头说:“你要开采好了,足够你开采一辈子。”“一辈子?”石头惊讶地重复着,心里不自觉地安排着一辈子的生活。
红花也想跟着爬上巨石,但步伐太小上不去,伸着一只胳膊,用眼睛向石头求助。石头走上前,两手扶着红花的胳膊,将她推送到了眼前的大石头上。
“明天,我找两个人,带上钢钎铁锤炸药,打两个孔,响两炮试试。”老石匠自信地说。
回家的路是下坡路,腿脚变得轻快。近处的草远处的树,有张力地竞长。红花跟着大黄狗跑在前头,几步一回头地看看大人。人和狗掩映在夕阳的余晖里。沙子路上金色一片。
羊咩咩牛哞哞狗汪汪鸡咕咕涌进圈舍,玩兴未尽的孩子飞奔着回家,一切都按照规律,为自己的一天谢幕。
红花娘喊着开饭,红花便跟着也说开饭。红花最先坐下,也最先动筷子。红花娘便说:“红花大了,红花大了就不能先坐了,要等到大人坐下后再坐。”红花娘说完,总要赘上一句,“红花你说是不是?”红花总嘻嘻着说“是”。
饭桌上,土豆炖肉,芫荽炒豆腐,散发着香味。亮晶晶的粉条油绿油绿的芫荽,煎得油黄油黄的豆腐熬得金黄金黄的小米粥,白白的馒头,让人眼馋。
每到吃饭时间,石头心中最难受。石头最后一个动筷子,最后一个拿馒头。石头一边咀嚼一边想自己的心事。
“石头,万一娘不行了,你就到红花家过,老石匠人好,红花娘也好。你到那里后,吃饭干活,不要挑肥拣瘦。有什么话,跟红花娘说。”看着娘无力的眼神,石头哭了。
“红花,和哥哥一块吃菜,把这些菜都吃了,不要剩下。”红花娘看了看老石匠。老石匠心领神会地红着二两酒后的脸随和着说:“就是,多吃菜,把菜都吃了。”红花便喊着哥哥一起夹菜,红花还歪拧着筷子给石头夹菜。石头嘴里含有热泪,泪是苦的,心是甜的。
这石头真硬,是个好石场。锤头击打着钢钎,叮叮的打击声响彻沟谷,撕裂着空气,惊得野兔四处乱逃,引得黄狗四处追赶。
快到晌午时,一声声“放炮了”的吆喝声,响彻空旷的山沟,红花赶紧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等着响炮。老石匠带着石头躲到三十丈外的陡崖下,人们探头探脑望着炮眼的方向,着急地等待点炮手的到来。“来了来了。”人们发出放心的声音。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巨响像是来自空中,让山摇让地动,石头正想出来,被老石匠一把拉出。“不要动,石头还没落下来。”石头便重新缩回身子。红花没有抢着出来,红花比石头有经验。
没过几秒,大大小小的石块如流星雨般噼里啪啦落地,所掠之处,草折木断,树皮开裂。在这惊天动地的爆破声中,石头目睹了炸药的威力,也目睹了空中飞石的厉害。他产生了学习的欲望,他想研究炸药,想研究飞石。
石头是后来不上学的。他看到爹生病娘身体又不好,便退学回家干农活。
石头念书的想法从没断过。石头打炮眼时想,割猪草时想。
老石匠供石头上学的热情也从未消减过。直到有一条铁路穿过沟东侧的山梁时,这一老一少的愿望才得以梦圆。
那一场大雨过后,采石场附近铁路上的老刘照例背着工具包外出查看设备。除了查看设备,老刘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
老刘身穿黄马甲,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响着清脆打击声的采石场。
雨后的采石场空气清新,崖上几处悬着几根晶莹的水线。石头停下手中的活,用眼神指了指棚内的暖瓶,示意老刘喝水。
起初,老刘来时,说的是讨杯水喝,石头便说:“什么讨不讨的,这是一炮炸出来的山泉水,不花钱,不用讨。”讨字去掉了,他们也成了朋友。
一来二往,老刘渐渐了解到了老石匠和石头的经历,也知道了石头的想法,便将这爷俩的事情跟工区伙计们讲,伙计们一商量,便托付老刘一件大事,要老刘务必办好。
“小伙子,咱不能总守着大山过日子,整天叮叮当当,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不让开采石头了。”“不让开采?”石头看着老刘,半信半疑。
“你想想,这整天放炮,还不影响列车运行?万一哪天掉下块大石头砸中了火车,可咋办?”
石头相信,这石头采不了多长时间了。不让采石了,自己干啥呢?石头琢磨着。
老刘好像看透了石头的心思。笑着说:“如果让你继续上学,你上不上?”
石头愣了愣,坚定地说:“上。”
“好小子,我就知道你准答应。这么着,我们几个铁路兄弟想帮你上学,费用由我们出,如果你想上学,我们就立即帮你。”
石头说:“为啥帮我?”
“傻小子,我们还不是看到你肯吃苦,善于动脑筋。”老刘的眼睛剜了一下石头。
“只要你肯吃苦愿意学习,你一定能考上中专考上大学。以后,就不用从早到晚在这山沟沟里围着石头过日子了。就能和我们一样,吃上公家饭。”
吃公家饭,对石头来说,想都没敢想。现如今,天上掉下个大馅饼。
饭桌上,石头把老刘的话说给一家人听。“不行不行,石头哥走了,我跟谁玩去。”红花脸涨得通红,饭呛到嗓子里直咳嗽。
“红花,哥哥去远方上学,你也跟着去远方玩,好不好?”红花娘端着水,送到紅花嘴边。红花边喝水边点头。
老石匠端着那饭碗酒,独自离开饭桌,他踏实地坐在接脚石上,呆呆地望着远处,猛地昂起脖子,喝了一大口。月光如银,两行泪痕在老石匠坚毅黑瘦的脸上抖动着。
石头住校学习,将两年来落下的课程补上了。石头没有累着,他吃的是娘烙的黄豆小米煎饼,穿的是铁路上刘叔帮助买的衣服。石头的身体也很结实,两年来在山上的摔打,已经让他有了钢铁般的筋骨。
日子过得飞快,短短三十年,石头经历了工作、结婚、生子。前不久大学毕业的孩子跟着石头来到这两山夹一沟的地方。沟内树木葱茏,花果飘香。沟口的泉,泉水清冽甘甜。每天方圆十几公里的村落人家,三三两两或肩挑或骑车,带着大大小小的水桶,从四面八方逶迤而来。
不同的是,沟的东侧山梁新添了一条铁路,来这里取水的乡亲们说那是高铁线路,上面跑的火车不是绿色的,而是白色的。
石头将自己在这里采石的日子告诉了孩子,孩子像听故事一样,对每一件事充满了好奇。
孩子转身问爸爸妈妈这泉叫什么泉,石头和红花均答不上来。
这泉到底应有个名,男人们说叫石匠泉,女人们说叫夫妻泉,孩子们说叫石头泉,还有的说叫铁路泉。来排队取水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到底没个定论。
作者简介:中华,本名王杰,1973年生。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济南铁道报社特约通讯员。现供职于济南局集团公司青岛电务段。1995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于《济南铁道报》《齐鲁晚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