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一只母鸡
1978年,我准备参加高考。
我的学习基础较好,又勤奋刻苦,是老师们眼中公认的好学生。可是,给我上课的刘老师担心我身体太差,一阵风吹来,就要将我刮走似的,如果紧张地复习备考,身体很可能吃不消。刘老师对我爹娘说:“得给孩子加强营养,每餐白米饭是少不了的。”当时的条件,一天能吃上一顿米饭就是幸福生活了,哪里还说什么加强营养的话哩。
于是,娘养了十六只母鸡。娘听人说,有了鸡,就有了“鸡屁股银行”;鸡下蛋了,就有了源源不断的财源。可是,连人都没有吃的,下蛋的母鸡到哪里去寻食呢?
队里的禾场上有。
队里的禾场,是队里打场晒粮的场地,只要是有阳光的日子,禾场上总是晒着谷子或者小麦。我家离禾场不远,隔着一条十多米宽的河。晒好了谷子,禾场上劳作的人们便回家了。娘就站到家门口,“咯咯咯——”娘一声吆喝,十六只母鸡便跟了出来。又一声大声的“哦嘻”,十六只母鸡,像十六架小飞机,飞向了河对岸的禾场,争先恐后地吃起了谷子。一袋烟的工夫,娘长长的一声“咯咯咯——”十六只母鸡又像小飞机一样飞了回来。
娘的鸡窝,每天都会有十六个鸡蛋,一个不少。娘的“雞屁股银行”办出了成效,用鸡蛋换成了钱,换来了油盐,时不时地买些鱼肉回来改善生活。我的身体也强壮了起来,一顿能吃上好几碗饭。娘的脸上爬满了笑容。
高考前几天,我放学回家,队长焕叔找上了门,说娘的鸡偷吃了禾场上队里的公粮。娘听了,反驳道:“你就知道那禾场上的鸡是我家的鸡?我家的鸡能飞过这么宽的河吗?”焕叔听了,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娘瞅着空子,又将鸡赶着飞到禾场去吃谷子。鸡飞回来的时候,娘大声地清点着,只有十五只鸡了,少了一只母鸡,豌豆花色的母鸡。下午,娘数鸡的声音更大,还是只数到了“十五”。少了那只豌豆花色的母鸡。娘到禾场去找队长焕叔。没找着焕叔,娘却找到了那只母鸡。鸡已经被人用砖头砸死,拉出了鸡的食囊。食囊破开了,是一粒粒饱满的谷子。娘大声哭骂:“是哪个缺良心的害死了我家的鸡……”
禾场上没人敢和娘答话,都怕自己冤枉成了杀鸡人。娘骂了几句,提着死鸡,走回家来。当晚,我们的晚餐自然是那只母鸡了。娘用炉子小火煨汤,递到我的面前,说:“就要高考了,得好好补下身体。”娘的脸上堆满了笑,没有一丁点失去一只鸡的痛苦。
可是,第二天上午,娘又去禾场开骂,骂那个没良心的杀死我家母鸡的人。娘似乎走得很急,穿着爹那双大大的布鞋。骂了几句,晒谷子的人自然又不敢应对。穿着大布鞋的娘转了一圈就回来了。大大的布鞋里,满是谷子。下午,娘又穿了大大的布鞋,去禾场骂那个杀鸡人。
几天下来,大大的布鞋里的谷子,居然装满了我家的小缸。娘说:“这下我家的小子高考前的白米饭不用愁了。”
喝了鲜鲜的鸡汤,吃了白白的米饭,果然,我的高考很顺利,考取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临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娘对我说:“你去队里每家每户道个谢,算是替代我了,要知道,你考试前吃的白米饭是队里的粮食哩。”
“不是有人打死了我家的豌豆花母鸡吗?”我反问道。
娘只是笑,像个小孩子一般。
1982年的一根冰棒
金虎对着银虎看了一眼,银虎也对着金虎看了一眼。
金虎银虎同时向门外看了一眼。门外,隔壁的二根正拿着一根冰棒吃着,隔着几十步远,也能听见他将冰棒从嘴里送进拉出的声音。那声音流进了金虎的耳朵,也流进了银虎的耳朵。兄弟俩感觉着,口里有一股又一股的涎水,像滑溜溜的蛇一样,就要喷涌而出。
他们太想吃冰棒了。他们太喜欢吃冰棒了。他们都不到十岁,金虎九岁,银虎八岁。
前天给父亲买烟找回的四分钱零钱,刚好在村头德珍奶奶那买了两根冰棒,兄弟两一人一根。那冰棒甜着哩,现在还在心里头冒着香味儿。兄弟俩顺着那香味儿就移动了脚步,一会儿工夫就飘到了村头德珍奶奶的小货摊前。
“金虎银虎来了。”德珍奶奶对两个老主顾很是热情。
兄弟俩没有出声,他们感觉到那香味儿更浓了,似乎飘到了鼻孔里了。德珍奶奶从冰棒箱里摸出了两根冰棒就要交给兄弟俩。金虎没有接,银虎也只是将鼻子靠近嗅了一下。
“我们手中没有钱了。”金虎小声地说,蚊子一般,德珍奶奶还是听见了。
“这好说啊,我知道你们是有钱的。”德珍奶奶压低了声音说,“你们家中有鸡吗?”
“有啊。”银虎说。
“那就对了嘛,有鸡就有鸡蛋,拿一个鸡蛋来,可以换三根冰棒哩。”德珍奶奶来了精神。
银虎撒腿就跑。三分钟不到,他手中攥着个鸡蛋来了,交到了德珍奶奶手中。三根冰棒,银虎两根,金虎一根。
吃着冰棒,银虎开口了。“哥,下次该你拿鸡蛋了,你拿鸡蛋那你就吃两根冰棒,我没有意见的。”金虎就点了点头,说:“不能每天都拿啊,咱隔两天拿一个,母亲就不会知道了,还有,谁让母亲抓住了,可别供出对方。”银虎就拼命地点头,说:“哥,你想得真周到。”
兄弟俩庆幸着,终于可以吃上冰棒了。每隔两天,就轮流着拿一个鸡蛋到德珍奶奶那换三根冰棒。但母亲还是觉得家中的鸡蛋少了,就直骂那鸡们:“只吃粮,少下蛋,还是鸡吗?”兄弟俩就偷偷笑个不停。
可是,好日子总是不长。一天中午,就在银虎将手伸向家中鸡窝的时候,母亲的手按在了银虎的手上。结果,虽然没有供出哥哥,但可怜的弟弟被罚去寻了三天的猪菜。
兄弟俩再走过德珍奶奶的冰棒摊时,就只是偷偷地瞄,用鼻子拼命地嗅那冰棒的香味儿。德珍奶奶远远地就喊:“金虎银虎,金虎银虎,怎么没拿鸡蛋来换冰棒啊?”兄弟俩就远远地逃。
接连几天,德珍奶奶都是远远地就喊:“金虎银虎,金虎银虎,怎么没拿鸡蛋来换冰棒啊?这一点本事也没有,去找鸡窝啊,鸡窝里就有鸡蛋的,只要你们拿来,一个鸡蛋我给你们换四根冰棒。”兄弟俩恨不得钻进地底去。他们想自己变只鸡才好。
兄弟俩感觉这个夏天是如此漫长,但就在天气最热的那天,金虎站在德珍奶奶的小摊前,银虎拿来一个鸡蛋。这一次,德珍奶奶真给兄弟俩换了四根冰棒。这次一人分了两根,吃了个痛快。
“你们每天都拿一个鸡蛋来吧,我每次都给你们换四根冰棒。”德珍奶奶笑着说。
果然,兄弟俩轮流着,每天都会拿来一个鸡蛋。德珍奶奶每次都会笑着递给他们四根冰棒。
这一天,银虎站在德珍奶奶小摊前,等着哥哥金虎拿鸡蛋来。等了十多分钟也没等着,正在着急,只见他们的父亲揪着金虎的耳朵走了来,金虎的手中还捏着个几片碎蛋壳,蛋已经碎了。
德珍奶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正想向他们的父亲解释什么,他们的父亲先开口了:“奶奶,这两个家伙爱吃冰棒,反正是暑假,就让他们替您卖十天的冰棒吧,这是我安排的,您不要给他们任何东西,是白干。”
十天里,闻着冰棒味,又不能吃冰棒,滋味是难受的。德珍奶奶不在小摊的间隙,银虎就问金虎:“哥,这事儿到底是怎么搞砸的?”
金虎耸了耸鼻子,说:“你在小摊上守住了德珍奶奶没问题,我钻狗洞进德珍奶奶家也没有问题,可是,从她家的鸡窝里拿了鸡蛋正从狗洞里钻出来时,让父亲给逮着了……”
银虎也耸了耸鼻子,说:“哥,你再闻闻,这冰棒的香味儿可真是好闻哩。”
作者简介:陈振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特级教师,冰心儿童图书奖获得者,叶圣陶教师文学奖获得者,全国“十佳教师作家”。《读者》《意林》《文苑》《百花园》《教师博览》等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