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来

2021-10-23 11:34陈建勤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10期

1

都过了春分的时节,大山裹了一冬的积雪还没有一丝消融的迹象,干硬的风夹着雪沫贴着地皮削过这里唯一生长的植物——芨芨草。

芨芨草顺着山沟一路延伸,最后被一条通往山外的铁路截断、消失。大约是当初的筑路工人见这里除了芨芨草以外别无他物,便取名芨芨沟站,倒也名副其实。

小站依势建在山沟中一块较为平整的地方。说是小站,其实只剩一个二十多人的养路工区,两栋简陋的屋舍在大山的映衬下,渺小、孤单。

一列短短的绿皮火车在山间蜿蜒穿行,车速很慢,敞开的车窗不时飘进野花的芬芳。探出窗外,可以看见山坡上一些不知名的金色碎花,一朵朵开得非常醒目。列车一路从绿洲到戈壁滩,车外的景致也从绿色到土黄最后是灰褐色,难得有几丛充满生机的绿色晃过眼前,但他对这些早已失去了新鲜感,开始厌倦火车的走走停停,以及没完没了的车轮撞击铁轨的咣当咣当声,真希望能快点到达那个名叫芨芨沟的小站。

不知走了多久,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渐渐减弱。陈瑞峰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向窗外张望,只见满眼都是峰峦叠嶂、云飘雾绕的江南景致。

一块白色的站牌出现在眼前,上面写着“芨芨沟”三个大字。陈瑞峰一看正是自己要去的地方,兴奋至极,匆匆取下行李奔向车门,可是,那扇车门却偏偏怎么也打不开,情急之下他大声喊叫,但空空的车厢没有人回应。眼看列车鸣笛、启动,然后开始加速。

陈瑞峰沮丧地靠着车门望着站台,突然发现窗外送别的人群中,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站台上向自己招手,陈瑞峰焦急地拍打着车门,他想大声呼喊“请等一下”,可嗓子怎么也叫不出声,于是他用力挣扎,便从睡梦中醒来。

“原来是一场梦!”

陈瑞峰怅怅地出了口气,擦擦额头上沁出的细汗,重新躺好继续回味刚才的梦境。

“尊敬的旅客们,前方到站是芨芨沟乘降所,有在芨芨沟乘降所下车的旅客,请您携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当真的听到列车播音员报出芨芨沟时,陈瑞峰竟然没有了刚才的激动,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不相信这一次是真的到了。

列车终于在一个山谷里停了下来,列车员边走边喊:“芨芨沟到了,下车的旅客请往门口走了。”陈瑞峰望着光秃秃的山谷,很不情愿地拖着行李走下车厢。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块油漆斑斑的站牌前,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隐约可见“芨芨沟”三个字。

“大姐,这里真的是芨芨沟站吗?”陈瑞峰有点怀疑自己是否下错了车。

“没错!”列车员的声音从沉重的关门声中挤出来,又被火车的汽笛声震得支离破碎。

眼看着渐渐奔向远方的火车,陈瑞峰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他失望地待在原地,坐在行李上重新打量这个小站。偌大的山谷因缺少植被的覆盖而干巴巴的,只是比北方的山峰更多了几许秉直,少了几分圆滑。在残砖断瓦的废墟之间居然有片树林,还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都怪自己刚才太匆忙没有看仔细。

“那里应该有人吧。”

陈瑞峰边自我安慰边磕磕绊绊地向着冒烟的方向走去,两栋样式陈旧的平房逐渐从树林后面显现出来,是那种始建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具有苏联风格的老建筑。青砖红瓦由于风雨侵蚀而布满泥尘,失去了本来的面目,一律呈现灰白色。斑驳的白灰墙上,依稀可见“安全第一、预防为主”几个大字的痕迹。

伙房里,女人在收拾碗筷。她叫兰香,一个来自山西的农村女人。先是扒乘火车流浪到这里,后来铁路招工时就留下了,一晃已是五六年的光景。她正仔细地擦洗着伙房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连粗糙的水泥地也让她擦得泛着青光。

收拾完这一切,兰香解下身上的围裙,掸掸衣服上的面粉,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中。

这是一间与伙房同样大小的屋子,陈设不多却井井有条。油漆斑驳的桌椅被套上了绣有花鸟的布套,窗台上几尾金鱼在玻璃瓶中嬉戏,紧挨着的罐头盒里一株不知名的植物正舒展着青翠的嫩叶。

在这里,除了吃饭时这个院子才有短暂的生气,大部分时间都只有兰香一个人。

陌生的环境让陈瑞峰有些惶恐,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哗的泼水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原来房后还有一间小屋,于是刚才的不快全部丢在脑后,满怀希望地走向那间小屋,毫不犹豫地敲响了那单薄的门板。

“谁?”一个女人粗声粗气地问。

“对不起,请问这里是芨芨沟养路工区吗?”

“对,你问这弄啥?”女人贴着门板警觉地反问道。

陈瑞峰听出对方的不安,赶忙解释道:“我是被分到这里来实习的!”

屋里响起悉悉窣窣穿衣服的声音,紧接着房门被拉开。兰香一边梳理湿润的头发,一边打量眼前的小伙子。只见这个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上架着一副黑色的眼镜略显几分老成,满身是兜的衣服却暴露出青春年少的稚气。

前两天听工人们议论,说是最近要分来个大学生。大伙对此非常冷漠,“那些个学生娃娃,吃个饭挑挑拣拣,还没待几天就喊孤独啊、痛苦啊,都是个人,咋就他们金贵的不成样?痛苦个卵子,俺们在这儿活了几十年不也好好的么。”

以前这里也来过一些中专学生,那会儿大伙还为此高兴了好几天,毕竟这山沟沟里头一次来些有学历的人。

为了让这些在城里待惯了的年轻人生活得尽可能舒适,老狄带领大家给娃娃们拾掇起集体宿舍。他买来白灰将墙壁粉刷一新,再用綠油漆刷出一米高的墙裙。精通木工手艺的工人伐开废旧枕木破成木板做了几张单人床,代替工区睡的大通铺。没几天工夫就把这间黑黢黢的窑洞收拾得像模像样,兰香还特意做了窗帘,代替原本糊在窗户上的旧报纸。考虑天黑起夜不方便,老狄特意让人在院里拉了盏电灯,还把厕所打扫干净。

可不承想,娃娃们在这儿还没个把月,就借着想家的名义一去不复返了。这彻底寒了工人们的心,也冷了大家的情,从此大家再也不愿提起什么大学生来。

“你先跟我到办公室去吧!工长还没下班!”兰香麻利地扎好头发,从屋里走出来。

陈瑞峰跟着兰香来到曾看到的那栋老式平房,打开靠边的一扇门走了进去,他顺手把行李放在长条椅子上。

“你要没啥事先在这儿待着,俺要做饭去了!”兰香说。

“哎,你……”陈瑞峰刚想问她如何称呼时,兰香已经快步走了。他只能无聊地在地上踱着脚步,四下打量这间办公室的布置。

正对大门摆放着一张办公桌,枣红色油漆剥落的部位被磨得泛出木茬。桌上摆放着一部黑色的磁石电话。紧挨着电话机摊开一本台历,空白处记着一些数字,一个印有路徽和劳动模范的大搪瓷缸稳稳地放在桌旁。紧贴墙角站立着同样质地的文件柜,透过玻璃柜门可以看到各种规章制度的大小册子。两面墙壁上悬挂着很多图表,通过这些图表陈瑞峰了解到芨芨沟的设备、人员等自然状况。原来,在修建初期这里作为军用物资线,还是一个很重要的停靠站,后来由于国际形势的好转军备火车站也随之撤销了,小站的大部分职工随之撤离,只有养路工区还继续留守在这里担负养护工作。

在另一张表格上排列着许多工人的姓名,他看到了一个叫“张兰香”的名字,大约是刚才那个女人吧。

这天晚上,陈瑞峰躺在枕木做的单人床上被过往的火车汽笛声吵得翻来覆去,直到黎明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陈瑞峰的脸上,直晃得他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用手指挡在额前掀起窗帘的一角往外张望,湛蓝的天空、棉花团般的云朵、宁静的旷野组合在一起,呈现出油画般的效果,陈瑞峰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動,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套上崭新的工作服,急切地奔向屋外,肥大的衣服包裹着他精瘦的身躯,显得手脚更加纤细。

陈瑞峰仰着头,张开手臂,贪婪地呼吸着山谷里清新的空气。晨辉中的细风吹散了初来时的种种不适,他感到身体内充满了活力,从未像今天这样精神振奋。

“吴叔,我来了——”陈瑞峰对着远山轻声喃喃。

“哎,你在那儿愣啥神呐,赶快吃饭!”兰香站在伙房门前,冲陈瑞峰喊。

“哦!知道了!”他答应着往回走。

吃过早饭,陈瑞峰跟随大伙往办公室走去。工友们熟络地凑在一起小声说笑,唯独他傻傻地坐着。

时钟的指针刚指向七点,工长老狄就夹着记录本进了办公室。大伙马上止住谈笑,老狄简短扼要地做班前工作布置,“今天的主要任务是消灭前天检查发现的‘灰水。”

老狄口中所说的“灰水”是一种铁路工务部门早期自创的检查标记线路设备故障的方式,由跟随列车添乘的工务人员在列车尾部动态检查,若发现列车摇晃明显就用随身携带的石灰水泼洒在刚刚通过的线路上,随后通知线路工区根据标记检查并修复线路。如今虽然早已淘汰了这样落后的标记方式,但对于线路病害的称呼却一直延续下来。

临出工前他向大伙介绍陈瑞峰,嘱托大伙在往后的工作生活中多加照顾。陈瑞峰立即站起身来向大家鞠躬道谢,可是工友们却很冷漠地离开了办公室,只留下他表情尴尬地站在那儿。老狄收拾好记录本,安慰性地拍拍陈瑞峰的肩膀,笑着说:“年轻人别在意,这伙哈怂,山里蹲久了连人气都没了!”

陈瑞峰尴尬地笑笑,说:“没什么!”

老狄意味深长地说:“在这山里就要习惯这里的一切,不要为一些小事麻缠,你可别干了没两天就想跑啊!”

全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陈瑞峰成了一个大山里的养路人。工地上,他和大家一样挥汗如雨地抡起铁镐有力地砸向轨底,道砟在金属的撞击下迸出火星,崭新的工作服背后汗水洇湿的地方渐渐泛起了盐渍,可他全然不觉。直到发觉“嗵嗵”的撞击声逐渐减弱,最后成了“咣咣”单调的敲打声,陈瑞峰才疑惑地直起身,看着身边挤眉弄眼的工友他有些不知所措。

工长老狄搓着大手,笑着说:“小陈,累不累呀?”

陈瑞峰不明就里,“我不累,能坚持住。”他怕被别人说刚到这里就拈轻怕重。

“你不累我们累!”有个工友不满地说。

“你砸那么快谁能跟上!”大家七嘴八舌地埋怨道。

“你们吵吵个啥!”老狄厉声喝道,工友们立即闭上嘴巴安静下来,四下散去赌气地似坐非躺,眼睛却都瞄向陈瑞峰。

老狄用眼角的余光看看四周的男人们,又看看眼前的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陈瑞峰有些惶恐,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安地瞅着大家,最后可怜地盯着老狄那张黝黑褶皱的脸。

“小陈,你和我来砸一盘镐,别太着急慢慢来!”老狄看到陈瑞峰湿漉漉的头发,有些心疼。“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啊。”他在心里说。

“嗵嗵”的铁镐声再次响起,镐起镐落,大家的动作得到了统一,看似机械枯燥的动作透出和谐的力量之美,镐头撞击道砟的声响顺着铁轨向远方延伸……

夕阳中锃亮亮的铁轨化作两道彩虹穿过山间,消失在莽莽群山之中。老狄带着大伙收拾着工具往车上装,笨重的工具被一件件放好,陈瑞峰爬上车厢才感觉手心火烧一般疼痛,急忙摘下帆布手套,只见手掌上的水泡早已磨破,皮肉和帆布粘在一起,刚才一撕扯就露出了粉红色的嫩肉,他悄悄地攥紧双手以减轻手心的灼烧感。

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在便道上奔跑,道路上突然出现的碎石使车轮瞬间腾空,然后又重重落在地上,金属的碰撞声像个多病的老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在一个小山包前,它终于不堪重负,任凭发动机歇斯底里地吼叫,车轮也不愿再向前挪动一寸。

“这家伙又尥蹶子了。”司机怨恨地嘟囔着跳下车子查看路况。其他人也跳下车,围在司机身旁。

“这家伙不行了,没劲上不了大坡,得推一把。”司机说完狠狠踢了一脚轮胎。

等大伙连推带搡地将车子弄上土坡,天上已是星光闪烁。

2

兰香焦急地站在大门口向小路上张望,眼看天色渐晚仍不见人影。有好几次她都听到拖拉机的喷气声,可每次开门看到的却都只是火车经过,兰香最怕一个人待在这个院子里,每到夜晚兰香就把屋里院里的灯打开,光明是对她最好的安慰。

终于,在小路的尽头真切地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兰香露出了笑容,回到伙房准备开饭。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响起了叮当咣啷的卸车声和老狄的叮嘱声。陈瑞峰拖着沉重的脚步,浑身酸楚地抱着干活的家什进了工具房。此时此刻,他才体会到了精疲力竭的痛苦。回到宿舍,他一头扎在床上就再也不想动弹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空荡荡的肠胃开始一阵阵抽搐痉挛。早已过了饭点,陈瑞峰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昏昏沉沉地到伙房寻找可以充饥的食物。翻遍了所有犄角旮旯,只找到些干硬的饅头碎渣。强烈的饥饿感让他不再计较味道的好坏,一股脑儿将碎渣吞了下去。

喝了杯热水后陈瑞峰揉揉肚子,这才觉得舒服些。他活动着有些麻木的肢体,然后习惯性地取出封面有些陈旧的笔记本,翻到空白的地方略有所思,随即伏案疾书。这一天下来,他对未来的生活有了模糊的轮廓。在日记本里陈瑞峰憧憬着自己在这里将要施展一番作为,以至于全然忘记了手上的伤痛。

咣咣咣,一阵敲门声打断了陈瑞峰绵长的思绪,他捂着肚子打开门,看见兰香端着碗站在门前,碗里饭菜的香味勾引着陈瑞峰的味蕾。

兰香把碗塞进陈瑞峰手里的同时埋怨道:“大伙都吃完了也不见你,俺想你可能睡过了,又给你弄了些吃的,赶紧趁热吃吧,吃完碗放窗台上俺明天洗。”

“对了,第一天干活你可能还不习惯,你就跟着他们混混,过两天就中了。还有这药是用来消炎的,老狄让我拿给你,吃完了把药撒手上,晚上睡觉就不那么难受了。”

不待陈瑞峰道谢,兰香放下药粉便转身离开了,陈瑞峰也顾不得感谢就急忙推开桌上的本子,放下碗,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自认为人生中最美味的一顿饭。

陈瑞峰迫切地希望能和工友们打成一片。下班之后他开始试着和大家一起打扑克、吹牛。打扑克是小站生活中最受欢迎的娱乐方式,打牌的人在互相斗智斗勇,一旁观战的人则自动分成各自的阵营群挤在牌主身后出谋划策,观战的队伍中往往为了某张牌的出法争执不休,又或者因为对方的失误扳回一局而欢喜雀跃。

然而对于陈瑞峰这样的新手来说,往往一手好牌都能被他打得烂臭,气得身边的工友不停地捶胸顿足发出痛苦的惋惜,久而久之他被清出了打牌的队伍。

除了打扑克之外,还有一些年长的老工人喜欢熬壶茶围着炭火一起吹牛。那些奇闻逸事经过讲述者声情并茂的评说,竟颇有名家评弹的味道。听到兴致盎然时,他也会倒上一杯吊在炭火上熬得醇香的茶汤,捧在手里慢慢地饮,不知不觉中整个人都似醉非醉地沉迷在故事跌宕起伏的情节里久久不愿归去……

养路的工作很是枯燥,远没有书本上说得那么精细。九齿叉、螺纹拐、竹抬筐、十字镐,再加上齿条起道机就是全部干活的家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陈瑞峰都不敢相信这里居然还沿用着古老的养路方式。怎么才能改变呢?他感觉自己的所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晚春大地气温开始回暖,山里冻结的泥土终于化开了。山湾处的轨道因为冻害回落造成路基不稳变得高低不平,以至于火车每次通过这里都要减慢速度以防止发生事故。为了尽快恢复正常通行,上级部门要求老狄尽快带人修复好轨道。

病害就是命令,老狄不敢大意,趁着天晴组织工人一大早就往山湾处赶。来到工地,老狄像往常一样,趴在钢轨上来回瞄了瞄,就在轨枕上用石笔画了些箭头,然后招呼在一旁等待的工人开始干活。

被雨水浸泡过的石砟混在泥土中经过干燥后格外坚硬,镐头刨下去只有一个小坑。李文化举着镐头用力戳着,汗水顺着裸露的肌肉滚动,陈瑞峰用九齿叉将松动的道砟石子铲起然后抛出,不一会儿大家都累得喘着粗气。

老狄看着疲惫的大伙,挥了挥手示意休息一会儿。大家纷纷丢下手里的家什,背靠路基相互递让香烟,然后美美地冒上一根。

陈瑞峰取过挂在拖拉机上的大水壶,仰头猛灌一气。此刻浸泡着砖茶的凉开水味道醇美。稍作休息之后,他走到老狄的身边盘腿坐下,试探道:“狄叔,今天这活怎么干呢?”

“能咋干?还不是起高了捣捣。”老狄的回答透出几分无奈,接着他又叼着烟锅子望着铁路出神。

陈瑞峰见时机成熟,急火火道出自己的想法:“狄叔,我觉得这种干法不合适。”

“为啥?”老狄从嘴里拔掉烟锅疑惑地问。

陈瑞峰咽了口唾液继续说:“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基础排水不畅造成的,我们应该将受损的基础开挖,进行基土置换,并且对地下排水系统进行改造,加装引流暗渠和渗水管路……最后铺上新砟调整好标高就能彻底消灭这个问题。”

老狄听天书般听完陈瑞峰的讲述,半天没有反应。自从顶替父亲接班开始干上修路的活计,老狄的脑子里只知道抬道、落道、筛道、换轨这些粗笨的方法,至于啥引流暗渠基础标高的那些专业术语他都没有听说过,所以老狄在琢磨刚才的这些话的意义。

陈瑞峰本以为自己的方案会赢得老狄这个行家的赞许,没想到老狄是一头雾水。他的反应让陈瑞峰没了底气。

“你是说要把整个铁路给挖开了?”老狄反问。

陈瑞峰看出老狄的不解,“如果有必要的话,是要整个挖掉。”

当他说完后,老狄因为这个大胆的想法忍不住哈哈大笑。大伙被老狄的笑声吸引过来,得知原委之后都笑得东倒西歪。回头望望身后的工人和工具,老狄苦笑着对被笑得莫名其妙的陈瑞峰说:“学生娃,你的这想法是挺好,但是这法子行不通,就咱这几个人和这几件家什闹不成大事。”

工人们笑够了,开始七嘴八舌说起来。

“他个娃知道甚啦,这路刚修建的时候,他还没个出生呢。听说当年苏联专家领着铁道兵又是炸药开山,又是水泥注浆在这挖了半年多,到头来愣是被这几百米的山梁梁挡住了去路。刚刚建好的铁路因一场大雨就被垮塌的山土埋掉了,什么防洪沟、排水渠大大小小修了十几条,咦,没球卵用,全被泥糊糊填平了。那些个高鼻子专家把这泥土弄进些玻璃瓶瓶里捣鼓了半天,最后说是叫啥裂隙土修不成铁路,叫唤着要改道。”

“后来得亏有个矿工出身的工人出了个主意,说用尺把长的木头在山坡按一定间隔打上护桩,再用铁丝把木桩互相绕住,这样开挖面就不会垮,最后再用石头做成拱圈就能固住斜坡了。”

“为了按期完工,指挥部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按照这位工人的建议,当兵的组成青年突击队冒雨轮流上阵,在豆腐汤一样的山坡上砸桩。远远望去那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各个光着膀子手握铁锤砸着木桩。还别说这个方法真的很管用,垮塌的问题算是解决了。现今就凭他这个念了几天书本子的碎怂就能的捅天哩,呸!”老路歪着膀子用力吐掉嘴里的烟屁股。

“要我说还是人家大学生有水平,有句话咋说,屁股上挂暖瓶——有一定(腚)水平。”一个工人轻蔑地说。

“娃,算了吧,咱没文化的人到这地方天生就是来受苦的,别和这些怂一般见识。”老工人怜惜地安慰道。

陈瑞峰面对大伙顿时不知所措,手指搅动着地上的杂草尴尬地红着脸低头不语。

“都别瞎吵吵了,人家娃子刚来不懂事随便说说,看把你们能耐的。”老狄看出了陈瑞峰的窘态,厉声制止住这场骚乱。

老狄看看眼前这个年轻人,经过近期的劳动整个人都变得又黑又瘦,听说他还准备考啥研究生呢,每天干活之外他都抱着书本写写算算,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娃娃,所以绝不容许别人伤了娃娃的信心。

“人家娃娃也是好心,看着大伙每天在这穷出力,想帮咱想个万全的点子。你们可倒好,一个个瞎起哄,有能耐你们也想个办法说出来听听。正经事挤不出一句半,歪话说的一套套的。我看你们就是些受苦鬼,今天把这儿的石渣全部换掉,抓紧时间,谁干不完都别想回去吃饭。”

大伙极不情愿地甩掉手里的烟蒂,拾起丢在地上的上衣,三三两两地拖着工具在铁轨边忙活开了。大伙边干活边向陈瑞峰甩过一串埋怨的目光,他在工人们的冷眼中默默地拾起地上的叉子和镐头,回到铁轨旁用力地掘出道砟,干燥的空气里顿时扬起一团团粉尘,将他的眉眼染得花白。

3

太阳缓慢但很有节奏地从谷底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老狄每月外出开会的日子工区格外安逸。小站人对安逸有种形象的叫法——睡大头觉,意思是什么都不用做,整天就是睡觉、多攒劲。大伙趁机窝在宿舍里偷懒,陈瑞峰利用这点时间对近来疏于管理的苗圃进行换土施肥。他想等实习结束的时候能为这里开出一块花圃,小站的日子也许就不那么单调了。

刚开始为了释放身上过剩的精力,陈瑞峰像条猎犬似的总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四处搜寻着院子里零碎的活计,不是争着帮满身面粉的兰香给伙房劈柴担水,就是抢着给因修理机器弄得满手油污的老唐当个下手。一直干到渾身上下大汗淋漓才会心满意足地停下手来。后来他看到门前的建筑垃圾来了精神,突发奇想,要把垃圾空地清理出来开垦出一块花圃。

先不说城里娃会不会种地,单是在戈壁滩想要种活东西这件事来说本身就是个不小的挑战。看似平坦的戈壁滩刨去薄薄一层泥土后,底下全是卵石,根本存不住水分。工区仅有的那片树林还是当年的铁道兵用推土机开挖出地窝子后,留下了一堆高高的沙石土块。闲来无事的做饭师傅和工地的家属、娃娃们一起将里面的卵石挑成一堆,当作修房盖屋的建筑材料。然后用小推车运来填筑路基剩下的泥土勉强弄出块地来,运水的卡车司机从山外带回了一捆树苗,他们小心地将树苗栽进土里,每天将自己节省下来的水用茶缸子一棵棵地浇灌。铁路修通后,他们给这里留下这片翠绿。所以,这么多年来小站人爱惜这片林子就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

陈瑞峰抚摸着这些顽强的生命,发自内心地感慨自然界的奇迹。就连草木都能活出一种顽强的气概,何况人呢?

于是,整个周末他都在用镐头、铁锹开拓荒地,先是挑出碎砖烂瓦然后是土里夹杂着的无数大大小小的卵石。陈瑞峰把刨出的卵石丢在旁边竟然堆出一个小丘。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片花圃上。为了解决保水的问题,他翻阅了很多农业技术书籍,参考西北干旱地区土壤改良技术推广应用实例,最终琢磨出基底覆膜防渗加地膜保湿的办法。

他用一条龙泉烟的代价换来山下的熟土、塑料薄膜和羊粪,按照书上的要求进行铺膜、压缝、施底肥、埋换新土等工序,像个庄稼汉一样仔细操弄,居然也很像那么回事。每当他干得热火朝天时,周围总会聚拢一堆工友,看着他干得汗流满面,有些工友也会抢过陈瑞峰手里的铁锹帮他干些活。当一锹锹掺着沤熟羊粪的泥土将花圃填满后,陈瑞峰才大汗淋漓地坐在地埂边满意地搓搓手上的泥土。

后来他在一个老工人的指点下用清理出的石块将四周砌出围堰、水渠,随着时间的推移荒地慢慢有了花圃的雏形。

这天陈瑞峰满怀希望地把从山下带来的种子埋进泥土,用茶杯小心地灌溉,仿佛听见泥土吸收水分而发出滋滋的声音,他露出会心的微笑。

“书呆子,要我说你就不能丢下手里的书本,也像咱一样白天轮大镐、晚上眯小酒,这日子不攒劲么?”一个工友在甩出手里扑克的同时还不忘冲着陈瑞峰调侃几句。

兰香曾经告诉陈瑞峰,这里的男人因为无聊,总喜欢找些事情来打发时间,打牌吹牛是公认的最佳娱乐活动。当然,也有些爱耍嘴皮子的人总想通过言语对新来的人进行挑逗,借以取乐。

“就算这块地里长不出任何东西来,费的也是我的力气,与你们有何干系。人各有志,为何总要把你们的好恶强加在我的身上?在我看来你们每天这样就是在浪费生命。”陈瑞峰冷冷地回敬道。

“咦,没看出来人不大脾气还不小,到底是读书本子的。”工友们没有感到丝毫意外,他们不喜欢文文弱弱的书生模样,在这个近乎封闭的世界,只有男人的粗犷才能受人尊敬,哪怕是甩出几句粗话也好过这样有气无力的风言醋语。

“那我问你,既然你这么大的学问干啥跑到我们这深山沟沟里来,和我们这些满身汗臭的文盲待在一起?”有个工友尖刻地反诘道。

“我是主动到这里来的,就是想为大家解决一些生产中的难题。”陈瑞峰真诚地说。

“快算逑了吧,还主动呢,你就直说是来看看我们咋受苦的吧,你们这号人我可见多了。说是替工人解决问题,转一圈回去就再也不见了踪影,我看你还是早点走吧!”工人趁势开始起哄。

兰香尖着耳朵听出不同寻常的哄笑声连忙跑出门外,瞅见一群男人正围着花圃在说三道四,而面色赤红的陈瑞峰正站在花圃旁瑟瑟发抖。兰香瞬间明白了一切,不觉中眼角已经湿润。她能够体会到陈瑞峰此时的心情,刚刚踏入社会的他显然还未悟出人情世故的道理,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的言语上的刺激。于是她扯着嗓门嚷道:“大早上的你们一个个驴嘶马鸣的像是哪个圈墙倒了把你们撒出来了吗?就不知道躺在床上消闲一会儿。谁再喊叫,我就给他吃一个月的面汤馒头。”

真别说,她这一着倒是很灵验,刚才还怪话连篇的几个人立即收了声音撇撇嘴悻悻地散去。这个泼辣的女人他们早就领教过,早先因为有人开玩笑过火了,这娘们竟然真的给他单独吃了一个礼拜的面汤馒头。这种靠力气吃饭的活计最忌讳饭菜清汤寡水,刚到工地还没抡圆了膀子开干,才尿上两泡尿浑身的力气就随着肚子一起瘪下去了,攥在手里的镐头也就变得有气无力。后来那家伙给她担了足足一礼拜的水才算罢休,谁让这里就只有一个炊事员呢。

她怜爱地走近陈瑞峰,从他手中接过铁锹,将刚刚被众人踩坏的地垄用土重新培好。兰香一边干活一边宽慰陈瑞峰说:“他们都跟你说啥了把你气成这样?你也别往心里去,这些家伙就这样,说话没个轻重,他们就是看着你和他们过日子的方式不一样,觉得你和他们不入流,所以就拿些二话来怼你,看着你越怂他们也就越开心。主要是在这大山里憋屈得实在无聊,时间长了他们看出你的真心也自然就喜欢你了。”

当兰香再抬起头时,身边哪儿还有陈瑞峰的身影,只有两只破烂拧巴的线手套凌乱地躺在地上仿佛在诉说主人心中的委屈。

大山的夜晚总是非常宁静。院落中宿舍的灯光大都熄灭,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沉沉的鼾声从门缝钻出来。只有陈瑞峰屋里的灯光依旧亮着,他僵直地板着身体,目光呆滞盯着在桌上摊开的日记本。突然,他伏在桌前痛苦地撕扯自己的头发,他为自己瞬间冒出的想法难过自责,他越想把这个想法打消,这个想法就越加顽固地占领他的大脑。

“离开吧!离开这里吧!他们不需要你!这里也不需要你!!!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吧!”

“别了,小站的一切。“陈瑞峰望着屋内陪伴自己数月的一切,咬咬牙关掉灯,将自己融进黑夜中。

借着星光陈瑞峰背着行囊在黑暗中摸索前进,肩背上的重物使他步履蹒跚。这条山路他曾和老狄走过,沿着小路前行大约十几里路就可走出山湾,那里有座小城镇。路是依山而就,上面铺砌的石板由于年代久遠变得支离破碎。由于古道荒废已久,隐没在荒草中所以很难发现。突然,陈瑞峰脚下一滑,还未来得及伸手抓住路旁的芨芨草,身子已经失去重心歪向一旁,并向山下快速滚落,他心中暗惊,“坏了!”

这时的兰香慵懒地躺在被窝里,却无丝毫倦意。她的脑海里纠缠着白天的事情,兰香理解这群男人离开家乡来到这里,既守护着铁路,也承担着对远方家人难以割舍的牵挂。在这个时时讲拼搏,处处论价值的时代,他们毫不吝啬地将满身的力气回馈给这条铁路,夯实每根轨枕,拧紧每颗螺栓,打紧每颗道钉,就是他们对工作对家人最为质朴的回报。虽然偶尔因为生活的辛苦而抱怨,那只是借以宣泄久积在心头的烦恼。正因如此,他们更愿意接受工友之间淳朴如兄弟般的友情,他们非常鄙视文绉绉的书生借用书本上的东西生搬硬套教条化的生活,这才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他的原因吧。

兰香分外珍惜这种工友间的情分,因为是老狄给了她活下来的勇气。幼年家里遇到些变故,全靠同村李家的帮衬才渡过难关,成年后兰香的父亲为了报答恩情硬将她许配给了李家。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一次意外流产让兰香彻底失去了生育能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丈夫觉得在庄前人后抬不起头,醉酒的他更是借故发疯似的抽打兰香,心灰意冷的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折磨,于是不顾一切地逃出老屋来到了附近的一个小火车站。

极度困乏的兰香扒上停在铁轨上的一列货车,钻进车厢蜷在角落里昏昏睡去,后来被列车员发现,就让她在芨芨站下了车。按规定,应该交给铁路公安将她遣返。在等待遣送的慢车时,兰香突然甩开工作人员,绝望地扑向迎面奔来的列车。就在这时,一个人拦住了她,这个人就是正在站台上准备赶车回家的老狄。

老狄可怜这个不幸的女人,了解情况后,决定暂时将她留下来专门为工区做饭。也该兰香走运,刚来不久便赶上铁路招收劳务工。几天后,老狄给兰香带回一套复习教材和一张招工报名表,嘱咐她用功看书。兰香还有点莫名其妙,做个饭还需要学习考试?事后她才知道,是为了帮自己顺利招工。兰香感激得泪如雨下,老狄不但给了她生的希望,更给了她活下去的动力。数月之后兰香顺利通过了招工考试,成了后勤人员,也就此留在了这里。

这一夜兰香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心里惦记着陈瑞峰,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刚打开门,就见老狄急火火跑来,“医院刚打来电话,快跟我去医院。”

4

病房的门被推开的同时,一颗脑袋挤了进来,只见老狄在门口摆手示意她出来,兰香看看还在昏迷的陈瑞峰默默地走出病房。

老狄手里捏着一把收据,急切地问:“咋样?好点没有?”

兰香摇摇头。

“咋逑闹的,我得找大夫去说说!”老狄情绪有点激动。

“你着急啥啊?”兰香扯住老狄的袖子。

“大夫说了,主要是有点脑震荡,加上接骨头时又打了点麻药,药劲过了就会好的!”兰香安慰道。

“真的?”老狄半信半疑。

兰香点点头回应老狄。

“你说这城里娃咋就这金贵,摔了一跤就伤筋断骨的,还有这医院,干啥都是钱,昨天才交的1000块,今天就没了!”老狄愤愤地说。

兰香把怀里的布包塞在老狄手里。

“这是啥?”老狄疑惑不解。

“俺攒了些钱本来准备上城里置办些东西的,先给他看病吧!”兰香解释道。

“这咋成呢!钱的事我再想办法吧!”老狄一口回绝。

“要不咋办?把这娃丢到医院不管吗?”兰香有点气恼。

接着,她又缓下语气说:“人家大夫说了,这娃有那个医疗保险,现在的花销以后都可以通过公家报销。咱先把这钱垫上,将来报销下来再还给我也不迟。”

老狄在一旁沉默不语,显然兰香的这番话语打消了他心中的顾虑,他舒展开眉头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兰香看看老狄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问:“这事,上头知道吗?”

“还没往上报呢。”老狄沉闷地答道。

“狄叔,按理说我一个女人家家的,不应该对你们男人的事说三道四,可是这事情是纸里包不住火的,万一上头知道了,你……”

“我也知道,可是真捅到上面,娃还年轻,正在实习期间摊上这么个事情,擅离岗位还摔伤了胳膊的事情一旦写进鉴定材料里只怕会耽误了这娃以后的前程,我这老家伙了也没个啥奔头了,花的钱算我的,到时候查下来就说是干活没防住受的伤,这样我最多背个处分,没啥大不了的。”老狄终于道出憋在心里的话,转身离开了。

兰香望着脊背微驼的老狄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心如针扎。她在病床前仔细地替陈瑞峰掖好被角,然后走到窗前,推开了一道小缝。清爽的空气立刻冲淡了病房里的浑浊气息。

陈瑞峰闭着眼睛假寐,刚才兰香和老狄的谈话他全都听见了。看似平静的面孔下,却在身体内部上演着一番激烈的争斗。他的脑海里出现自己刚到工区的那晚,劳累一天的老狄带着工友们喊喊叫叫地在宿舍里打扫卫生;兰香总是像母亲一样在自己累得就要虚脱时一边不停地责备一边用心做一些吃食关照他、呵护他,把那些藏在床下的臭袜子、脏衣服悄悄地洗净晾干再叠放整齐放在床头;老牛平日工作中脾气很坏,但遇到苦活累活他总是把自己撵到一边,然后独自甩开膀子猛干,硬生生把两个人的活给干完了,开工资后自己想给他点表示,却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刚挣点钱就烧包的不知道要干啥,不知道省下给爹娘老子买点东西孝敬一下啊?”还有刚才老狄和兰香为了自己的事情所产生的忧虑,他们与自己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他们为自己这样担惊受怕、忙前跑后……

陈瑞峰摇晃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开始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他依稀记得从山上跌落的那晚,自己靠着求生的本能忍着浑身的伤痛挣扎着赶到医院就晕倒了。没想到自己竟给老狄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他难过地自责:陈瑞峰啊陈瑞峰,你什么时候高贵到让这么多人来追捧你、服侍你,大伙不过是说了句歪话,居然就这么偷偷跑了,是谁当初信誓旦旦地说不干出一番事业就不打算离开?

陈瑞峰在心里拨动记忆的时针,飞旋的时光开始倒转,最后将指针定格在了毕业选择那天。

一张《毕业生就业协议书》静静地躺在书桌上。轻飘飘的纸张却承载着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大学毕业在即。清早,宿友们都西装革履披挂上阵,准备各种名目的面试、口试、填表,只有陈瑞峰还在床上静静地翻书,大家都客套地和他打完招呼就离开了。皮鞋的摩擦声中夹杂着低声议论,“你说这家伙怎么还待在学校不找工作?”“你知道什么呀?人家早已经找好路子了,要留校读研了……”同学的议论声渐渐远去,可是陈瑞峰的内心却泛起波澜。

进入大学的这四年,陈瑞峰从不敢懈怠,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学习、试验。陈瑞峰清楚自己并不是一个衣食无忧的人,陈瑞峰的父亲是铁路工程师,数年前因为一起施工事故导致他双腿严重残疾,作为一个铁路建设者来说,失去行走能力的他意味着也丧失了劳动能力,所以只能早早休职在家。

母亲是一名教师,为方便照顾父亲,毅然决然地辞去了工作。后来高额的康复治疗费用使这个家庭过得很清贫,为了补贴家用母亲还做起了兼职家教的工作,每天很早母亲就准备好一天的起居饮食,然后急匆匆地背着教案出门。那时还在读小学的陈瑞峰已经懂事地承担起刷锅洗碗这样的家务。这样的生活,每时每刻都在刺闹着一个男人的自尊心,父亲不甘心像个废物一样成为家庭的累赘,不顾家人的劝阻拄着双拐出去找工作。

陈瑞峰深深地内疚,他不愿也不能再向家人索取那沾满汗水的钞票,可又不愿放弃自己苦读寒窗数载的努力。他呆呆地看着《录取通知书》,他憎恨这个世界不断地拿希望来诱惑他,最后又狠心地将希望碾得稀碎。

就在他流着泪抓起这个红色纸片准备把它化为碎片时,眼前递来一个厚厚的信封。

泪眼婆娑的陈瑞峰看见吴叔苍老的身影。吴叔曾经有个儿子大学毕业后和陈瑞峰的父亲分配在同一个单位。那时他们正在西南的大山深处开凿一条隧道,年轻的小吴和风华正茂的父亲成为一对师徒,关系更是亲如父子。每次坐着电矿车进入闷热的隧道里,老陈就会仔细地给小吴介绍施工中的趣事,小吴一边听着一边仰头观察隧道的拱壁。

高高的隧道頂部铺设了一些辅助施工的管道线缆,巨大的通风机通过这些管道将洞外的新鲜空气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即便这样,仍能感觉到越往里走越闷热潮湿,灯火通明的隧道里机器轰鸣,外形奇特的装岩机趴在地上举起硕大的铲斗向隧道尽头的岩石堆缓缓驶去。破碎的岩壁开挖面上工人们抱着风钻在吃力地打孔。那些深孔最终会被填进炸药、插上雷管。当指挥员一声令下,随着起爆器上的电钮一掀,坚硬突兀的岩体瞬间被肢解,炸药的气浪将泥土碎石掀得到处都是。二十分钟后等到尘埃落定,一队工人迅速冲进烟尘里,一边安设锚杆支护一边举着水泥喷管对着刚爆破出来的开挖面喷射混凝土。这种名叫新奥法的施工技术在漂洋过海来到这座隧道时算得上是隧道工程里的洋玩意。

同样,对第一次看到这种阵仗的小吴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欢迎仪式。男孩子从小幻想的炮火隆隆的场面在这里真实地感受到了,害怕中带着更多的兴奋。

小吴和老陈主要负责对隧道的地质断层进行检查,随时发现岩体、洞体透水等灾害。每隔几个小时,他俩就戴着安全帽背着地质雷达在不断掘进的开挖面上检测。

闲下来的时间,他们就蜷在临时开挖的石洞里埋头分析数据。石洞的地上叠着几个设备包装箱搭成的简易桌椅,上面摆着一卷卷图纸、铅笔、尺子等用具。小吴伏在桌上不停地按动计算器的按键,并在摊开的图纸上标注着测量数据,老陈则眉头紧锁地盯着膝头雷达屏幕上显示的振动波形图并思索着。

最近的检测数据总会出现一小片若隐若现的回波异常,这种情况以前也出现过,大多是因为隧道经过地质断层破碎带时产生的位移所致,随着后期采用钢拱架支撑就能消除这种问题,但是这次他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这种预感来源于他在检测中发现新喷射的混凝土上有一些细小的裂纹,支护工班告诉他是因这两天搅拌站在试验新的材料配方,这个情况已经核实过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老陈冥思苦想。

“师父,师父你快看这里!”小吴指着图纸上的断层惊呼道。

“怎么了?”老陈立刻放下仪器来到他的身旁,眼睛随着小吴的手指快速移动。

“这是近两次测量数据的对比图,该区域破碎带地质压力明显变化,你看它从这里向这里逐渐增大。”小吴用铅笔在图纸上圈出这一变化的区域。

“你还有什么发现?”老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更坚定自己的准确判断。

“刚才回来的时候好像听工人说3号斜井坑壁前两天突然有些碎石之类的东西从183号支柱拱板上漏下来……”

小吴歪着头努力回忆着说。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啊!”老陈一拍大腿大声嚷道,他马上在图纸上找到3号斜井的位置,那里正是一大片地质异常活跃的断层带。老陈抓起铅笔在图纸上写出一长串公式,紧张地计算着。

小吴茫然地看着师父不明所以,但是他隐约觉得肯定出了问题,因为师父是个很沉稳的人,他从没有见过他如此严肃。就在小吴愣神的时候,老陈放下手里的笔,看着验算出来的结果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出大问题了!快走!别忘了带上器材!”他拉起小吴冲出石洞,在忙碌的机器间拼命奔跑。就在不远处的挖掘面上,即将准备再次爆破。

老陈边跑大脑里边飞快地分析着险情,西南地区的大山由于史前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的影响,板块挤压形成褶皱断裂,并且地下水系丰富,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形成大量的地下溶洞、暗河。这座隧道正处在一处地下暗河的底部,3号斜井就是为了避开主河道而单独开凿的一处施工通道,以防止突然出现冒顶透水事故时人员可以迅速撤离,所以,一旦施工不慎造成暗河底部基岩破裂,将会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这才是他最担忧的事情。

“最后检查准备,各单位注意,请迅速离场,所有人员、机械撤离至警戒线外……安全员检查装药。”指挥员果断地下达指示。

小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隧道内稀薄的氧气加上剧烈的奔跑使他像头老牛一样拼命喘气,胸腔里的心脏狂跳不止,两条腿失控似的胡乱摆动着。他好想停下来歇口气,可是眼前的老陈发疯似的根本停不下来……

转过这个弯就是3号斜井和隧道的连接口了,小吴和老陈一路狂奔赶往那里。

“停……停止爆破!”老陈气喘吁吁地夺过指挥员的对讲机。

“陈工,咋了?出啥事了?”指挥员惊讶地看着面色苍白的老陈。

“3号斜井……斜井,发现……拱顶漏砟……”小吴赶上来断断续续补充完后就难受地弯下腰呕吐起来。

“爆破组立即关闭起爆器!”指挥员马上从老陈手里抢回对讲机发出指令。

“指挥员,快、快去组织人员……从斜井撤出,开挖面的工人……都撤离,快!”

“我估计目前已经挖破了暗河基岩下的支撑带,虽然暗河主河道已经做了截流改道,但还有其他毛细支流被下沉的岩体阻断,有可能形成新的暗河,根据计算可能会有几百立方米的容量。”

原来如此,小吴终于明白了师父为何这么拼命地奔跑。

突然,头顶传來了一些异样的声音,在寂静的隧道里格外清晰。接着,拱顶的混凝土出现了细碎的裂纹,破裂的水泥从岩石上剥离砸进地上的水洼,溅起几朵水花。

“不好,要透水了。”老陈大喊。

“赶快切断起爆电源,人员撤离、人员撤离!”指挥员怒吼着拍响墙壁上的警报器。

“嘟嘟,嘟嘟。”警报器尖厉的声音响彻整个隧道,工人们立即停下手里的工作,训练有素地沿着安全通道迅速撤离。

已经超过了安全警戒时间,隧道里却鸦雀无声。隧道外的工人们低低地议论着。自从开挖隧道以来,这样的险情他们遇到了许多次,或许这又是一次岩石围岩表层风化剥落吧。

危险虽然暂时解除,但要复工还需地质监测组进行复勘。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安全员守在洞口焦急地等待指令。指挥长心情复杂地看着老陈和小吴,这种情况当时只能通过人工进行排查。这条隧道是整条铁路关键控制性工程,可以说铁路最终能否贯通就靠他们了。

“我上。”老陈平静地站了出来。

“师父。”小吴拉拉老陈的衣袖欲言又止,他不理解师父为何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还要进去。

老陈知道施工的紧迫,作为地质工程师,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进洞勘查。

“按照规定我们已经等待了几个小时,根据暗河分支流量计算这个时间应该早都冒水了,可现在却迟迟没有动静,到底是什么原因,就需要人工勘查才能知晓。我们不能一直被动地等下去,这个季节是整个施工的黄金周期,一旦错失这个时期,后来的工程将全部延期。况且在这方面我有丰富的经验,再说咱们隧道不是还有紧急避险洞吗?”老陈镇定地陈述着自己的理由。

“同意老陈的意见,不过你要注意安全。”指挥长沉吟片刻后答应了他的请求,他伸开双臂拥抱着老陈的肩膀。

“指挥长,我也要去,这是我的专业,虽然我没有师父经验丰富,但是经过这几个月的锻炼师父教会我很多东西,而且我还年轻,我们同去也相互有个照应。”小吴稚气未脱的脸庞平添了几分责任。

“也好,你们俩一起去吧,把这个带上。”说着,指挥长将一部海事卫星电话交给了他。

“去3号斜井看看。”老陈拉着小吴向斜井方向奔去。

小吴跟着老陈对整个斜井细细地检查,为了准确摸清这次数据异常的原因,他们需要获取第一手资料,这也是他俩来到这里的原因。

终于,他俩找了那块破损的拱板,老陈一手拿着手电来回在顶板上搜索地质变化的痕迹,一手举着不知哪里捡来的钢棒小心地戳着岩体碎石,不时指点小吴对着岩体用相机拍照。

突然,小吴感觉身后的岩壁在慢慢鼓出来,同时注意到脚下不断渗出浑浊的泥水。他下意识地推了老陈一把,老陈猝不及防扑倒在地,就听到身后砰的一声,他的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地下暗河水压破了表层的围岩压,小吴埋在了里面。

闻讯赶来的救援队伍挤在狭长的斜井里,凌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喘气声在隧道里回荡。

5

大山死一样的沉默。

隧道口的空地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他们今天要为一个年轻人送行,送别的人除了工地的职工还有许多当地的山民,他们自发来到这座工地,为这个孩子致以大山最高的礼节。

俊美的青年带着微笑从相框里居高临下地环视着人群,照片下面摆放着一只红色的包袱,里面包着那台沾满泥土的照相机以及被血浸透的一团泥土……

吴叔从家中匆匆赶到这里,看到的只有儿子留下的这台照相机和零碎的遗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让这个男人瘫倒在地。儿子走得太过匆忙,以至于连个身影都没有留下,只剩眼前的黑白照片定格记忆中的哀思。

告别仪式接近尾声,医护人员推着老陈来到小吴的照片前,他的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小吴喊着“师父”。突然,老陈从轮椅上站起来,右腿断裂的骨头钻心的疼痛使他失去重心扑倒在地。

所有人被这一幕惊呆了,沉浸在悲痛当中的吴叔也发现了摔倒的老陈,他惊讶地看着老陈裹着厚厚石膏的右腿正在渗出暗红色的血迹。他颤颤巍巍地走到老陈身边,跪下来扶起老陈。

一只羽毛丰满的苍鹰盘旋在空中,远远地俯视着大地上紧紧抵在一起泪雨滂沱的两个人……

时间过得真快,小瑞峰也长大了。

有一次老吴发现陈瑞峰躲在阁楼的配电室捧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那身影很像小吴的模样。他也曾不止一次听到陈瑞峰的母亲责怪儿子为了买书而省下吃早餐的钱,家里早已不能给他提供除了学费之外的其他开销。

为了排挤寂寞,吴叔经常邀陈瑞峰到家里坐坐,他家很大一柜子书籍引起了陈瑞峰的兴趣,于是一来二去他就经常跑来看书,有时甚至看到兴奋处就在这里睡下了。

随着他们攀谈次数的增多,吴叔慢慢地开朗起来,他开始喜欢这个聪明乖巧的男孩,看着渐渐长大的陈瑞峰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儿子又回来了。

当吴叔听到陈瑞峰低头饮泣的声音时,心想:一定是因为学费的事情吧。吴叔深知这个要强的家庭遇到了经济难题,但是他们即便这样也绝不会为了金钱轻易向人开口。

“那就让我来帮他一把吧。”吴叔终于露出了多年不见的笑脸。

列车马上启动了,可是在送别的人群中却看不到吴叔的身影。

陈瑞峰焦急地趴在车窗上向乱哄哄的人堆里张望,妈妈明白儿子在等什么。她紧紧握着兜里吴叔给她的一封信,吴叔一再嘱咐等火车要开的时候再交给陈瑞峰。

“孩子,你吴叔不来送你了,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路上再看。”妈妈含着泪把信塞进了车窗里。

火车慢慢地驶离了车站。

信纸被展开,上面是几行粗大有力的字。

瑞峰:

见字如面!从今天起你就是个大人了,独自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小峰,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没来送你吧,这主要是因为我有几句心里话一直想要和你说,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为了避免尴尬于是就写了这封信给你,還望见谅。

小峰,我希望你毕业以后,到那些小站去看看,那里有我们这些铁路人留下的过去,也许你会觉得那里落后,也许你会觉得铁路生活枯燥,当你走进铁路人、走进他们的生活你就会发现,他们是在用一生的幸福去坚守。我恳请你能够成为铁路建设的一分子,代替我们这些老铁路、代替你哥去完成他未尽的心愿,在那个大山里……

陈瑞峰在迷迷糊糊中还念叨:我不会让你们失望……

病房的光线开始变暗,窗外远处的天空堆起了厚厚的云团。

当第一滴雨点跌落在芨芨草上时,更多的雨滴已经如箭雨一般射向戈壁的每个角落。干涸的土地开始湿润,空气中的浮尘重新归于大地的怀抱,雨点越来越密,洼地开始聚积出一个个小水坑,一条条溪流将它们贯穿起来连成湖泊。风起云涌,雨借风威,浊浪翻滚着、喧嚣着舔舐着戈壁滩上的一切,洞穴中的小动物们在泥浪中奋力奔逃,全然不顾宿敌成见,彼此紧紧地依附在一丛旺盛的沙棘枝上,忧虑地望向远处。

一道闪电撕破黑暗,将混沌的世界斩成碎块,紧接着又“咔嚓嚓”一声惊雷撞得窗户微微一震,沉闷的尾音翻滚着渐渐远去。老狄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他一脚踢开被子,跳下床撩开窗帘查看雨情。

昏暗中,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隐约听到类似火车通过时的隆隆声。凭着自己的经验,老狄心中暗自一惊:山洪下来了。

正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大作,老狄一把抓起听筒。

“老狄,我是指挥中心的老周,刚才青石板工区在执行冒雨巡线时发现223涵洞被洪水冲了。段应急抢险的队伍正在赶来的路上,指挥中心命令你们马上集中人力不惜一切代价赶往事发地点配合抢险,请你们立即出发……赶往……223……嘟嘟——”电话那头话音未落通话就中断了,听筒里传来一片忙音,“喂,喂,喂——”老狄冲着电话大声地呼叫,可是再也没有人回答。

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顾了,赤脚大步奔向院子里的那口破钟,不停地敲着:当当当……

雨水很快把老狄浇透,彻骨的寒意也没有让老狄停止敲钟,钟声在这样的雨夜格外清脆。

当大家伙匆忙穿好衣服,趕到院里时发现老狄正龇牙咧嘴地抱着门前的铁钟僵硬地杵在地上,两条老寒腿上的血管如蚯蚓般肿胀扭曲着。老路甩开大步扑向老狄,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老皮袄紧紧地裹在他那瘦弱的身躯上,背着老狄就往宿舍方向跑。

“快去,山洪下来了,快,快去,223涵洞被水冲了,你们快去帮忙,去的时候,多多带些工具,喔……小心些。”

老狄惨白的嘴唇哆嗦着一张一合,低声细气地交代着。兰花守着虚弱的老狄,给他红肿的关节进行按摩。

“兄弟们,抄家伙!走!”老路披上雨衣吆喝着拿起家什冲进雨幕,其他工友也都提着手灯迅速加入了队伍。从这里到223涵洞接近二十里,这样的天气下,拖拉机肯定是派不上用场了,最快的办法只有顺着铁路前行。大伙借着头灯的微弱光亮在雨夜中艰难奔行。

病床上,陈瑞峰烦躁地辗转反侧。大夫说他的胳膊最少要半个月后才能出院,这么长时间不分白天黑夜地躺在床上,全身的骨头都要睡软了。除去睡觉,他剩下的时间就是胡思乱想。

自从上次在心里不断地纠葛是走是留的问题后,最近发生的事情就总在脑海里出现,还有吴叔临行前的那番话折腾得他筋疲力尽,他就这样整夜失眠,直到黎明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在梦中他又回到父亲受伤时的那家医院,听到医生向母亲陈述病情:“他的右腿髌骨及胫骨上端被巨石压伤造成粉碎性骨折,导致他的右腿下肢肌肉活动丧失。”

“就是说他的腿废了……”母亲早已是泪流满面。

“原理上是这样,不过也有个别案例能够通过电疗刺激让受损的神经元复苏。当然这不仅需要高昂的治疗费用,而且这种疗法据我所知目前只在国外有过极个别成功的案例……”

母亲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父亲是在午后得知这个消息的,他面如死灰,他叹息命运的巨石为何没有直接要了自己的性命而是让他在世上苟活。他一次次捶打着失去知觉的右腿,从此他将再也不能进入大山,回到那个魂牵梦绕的隧道工地,他蒙着头在被子里呜呜大哭……

陈瑞峰伸手想要抱住爸爸耸动的身躯,却在迷迷糊糊中撞到了受伤的胳膊,钻心的疼痛让他瞬间惊醒。陈瑞峰挣扎着坐起来,透过窗户看到雨水哗哗地冲刷着玻璃。

“这么大的雨,那条铁路不知怎么样了?”他下意识地念叨着。

此时父亲深深的叹息、吴叔殷殷的嘱托乃至吴哥未尽的夙愿将他们对铁路无尽的牵挂通过暴风雨把他紧紧拴在那个深山小站里……

陈瑞峰再也躺不住了,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趁护士休息的空档,带上手电猫腰溜出了医院,在瓢泼大雨中向着十几里外的小站狂奔。

陈瑞峰正跌跌撞撞地顺着铁路奔跑,闪电在他的头顶一明一灭,密集的雨点抽打着他瘦弱的身躯,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紧紧地贴在脊背上,冻得瑟瑟发抖。为了避免身体僵硬,他加速奔跑抵御寒冷。借着半空炸响的闪电,隐隐约约看见远处一列火车正在疾速驶来。

6

铁路旁,李文化和几个工人正在暴雨中跌跌撞撞地前进。瓢泼般的雨水钻进头发、眼窝、鼻腔、嘴里,每次呼吸都需要挣扎着吐出嘴里的雨水,可是更多的雨点随之落入嘴里。厚实的雨衣也挡不住密集的雨,很快就湿透冰冷地贴在身上。

平时坚硬的红土,此时软得像刚蒸过的年糕,一脚踩下去,小腿就被牢牢地吸在里面了。李文化拼命地拔出左腿但是右脚又陷进去了,他只能拽着路边的芨芨草用力向上跃。“这他娘是个啥天气!”李文化愤愤地骂道。

突然他感觉左腿一阵刺痛,同时有东西正从裤管渗出。他撸起裤脚擦去小腿的泥土,一条深深的伤口正在殷殷流血。他看着工友们渐渐模糊的身影,咬了咬牙从汗衫上扯下一条布胡乱包裹住伤口,然后一瘸一拐地追赶队伍。

列车渐渐逼近山湾,机车的震颤使路基开始下陷,道砟在列车的重压下陷入泥土,平展展的铁轨也开始变得七高八低,车轮在起伏的轨道上左突右冲。突然,司机发现用于接收地面信号的机车信号机不停地跳转信号显示,同时他借着大灯的照耀发现铁路前方有个模糊的人影在用力地挥舞手臂,闪烁的灯光分明警示着前方的险情,他立即意识到线路发生了危险。“立即停车。”火车在巨大的惯性下继续向前冲,闸瓦抱着车轮摩擦着冒出一团团闪亮的火星,四百米、三百米、两百米……“吱”的一声,整个驾驶室都跟着列车的惯性猛地一顿,金属之间发出令人齿寒的鸣啸声,车轮终于停止了转动。

司机抓起机车电台正准备向车站报告刚才突发的险情,却发现此时的话筒里只有一片电波的啸叫声。看来问题比他预想的严重,于是他立即按照规定下车查看情况。

走下车头,司机发现洪水已经漫过了铁轨,就在距离列车不足数十米的道心里,赫然卧着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面还露着清晰的断茬。看来要不是刚才有人及时将车拦停,这会儿恐怕……“真是万幸啊。”想到这一惊悚的画面,他禁不住擦了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这时他才看见远处一个人影正在摇摇晃晃地走来。

陈瑞峰庆幸自己来的及时,就在他顺着铁路往前跑的途中,意外发现了一块巨石滚落在道心里。陈瑞峰立即向着列车开来的方向急速奔跑,在奔跑的间隙他不停地挥动双臂,手电的灯光在暗夜之下格外醒目,也正是这点光芒最终引起了司机的注意,为最后的处理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而他全然忘记了胳膊的伤痛,直到列车停止陈瑞峰才觉察到钻心的疼痛。

而在几公里外,工友们正在紧张地抗洪抢险。

当大家赶到223涵洞时,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惊呆了。两山之间那熟悉的铁轨早已不见了踪影,铁路从中间拦腰截断。汹涌的洪水肆意着从铁轨上翻滚,浑浊的洪流中夹杂的山石碰撞铁轨后发出的铿锵声令人齿寒,数根胳膊粗细的信号电缆被生生扯断,裸露的断茬搭在水中,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自然灾害,突发的险情使机车完全中断了通信,这么多年工友们还从未见过这种阵仗。

灾害现场到处都是闻讯赶来抢险的人员,截流疏洪、清淤加固、抢修电缆、安装设备不同的工种都在训练有素地检修处理……大伙来不及休息就立即跟随抢修的人群自发地投入工作。一只只装满道砟的编织袋通过工人排成的传送带将路基堆码加固,一根根水泥桩被大锤深深夯进泥土将洪水阻隔,一股股电缆被重新焊接,所有人只有一个信念:抓紧时间恢复行车!

当李文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他刚要抬手就被阻止住了。

“你啊好好休息吧,非常感谢你!”护士温柔地制止道。

“怎么回事?”李文化愣住了。他只记得自己正在拼命地扛着编织袋往水里丢,突然眼前一黑然后一头扎进泥水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茫然地看看身边的病床,竟然还有陈瑞峰的身影,“他怎么也躺在这儿?”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病房中涌进一群人,为首的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人握住李文化的手和蔼地说:“小伙子,干得不错,是你们在关键时刻抢通了这条交通要道,我代表路局感谢你们。”

李文化从来没有经过这种场面,别看他平时油嘴滑舌的,正经场合下他反倒瘪了嘴,没头没脑地咕哝着说:“这……这……我也没弄啥……就是……这……火车要是翻掉咧……铁路弄没咧……俺……俺还拿啥找老婆生娃挣光景?”

他的话语引来众人的偷笑,这位领导保持着凝重的表情,许久没有说话,众人见状也收起笑脸。

“小伙子,你们及时拦停了列车、疏通了涵洞,做了一个铁路工人应该做的,你们就是英雄。”

“英雄?我是英雄?”李文化腾地从病床上弹起来,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领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小到大被人叫惯了半吊子,从来没有人称赞过他。今天居然被铁路的领导称赞。两行热泪流出眼眶,他却全然不觉。

陈瑞峰吊着膀子回到了小站,等待他的是两份内容迥异的通报。先是表彰他及时将列车拦停的行为,接着是对他因擅自离岗延长实习的处理决定。陈瑞峰坦然地接受这个结果,不过他并不懊悔主动承担离岗受伤的责任。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这份坦诚让工友们真心实意地接受了他。从此工友们已经不再称他为“书呆子”了,而是亲热地喊“小陈师傅”。他现在是小站的名人了,段上大力支持他在沿线开展流动课堂,为大家传授新的养护技术。这样一来陈瑞峰比从前更加忙碌了。

实习期就要结束了,陈瑞峰接到了单位推荐读研的通知,即将准备离开。

工区门外,老狄和兰香手里提着行李默默地跟着陈瑞峰。

“你真的要走了吗?”兰香忍不住红了眼圈。

陈瑞峰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俩说:“是的。”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在兰香空着的手里。

兰香用手捏了一下,连忙摆手推脱,仿佛陈瑞峰送来的是一块烧炭,“俺不是这个意思,俺不是问你要钱,俺就是想求你不要走。”

陈瑞峰坚持把信封塞到兰香手里,“大姐,谢谢这段时间你对我的照顾,这钱你要收下,我知道你也过得不容易。我的实习期结束了,单位希望我继续读研究生。这里的日子给了我很多想法和思考,我想还有很多东西需要解答,不过请你们放心,毕业之后我还要回到这里,回到这个让我成长的地方。”

“狄叔,感谢你在生活和工作中对我的帮助,在这里我的盲目和无知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这里有些香烟和白酒,你代我分给大家算是告别吧。”

“关于山湾路基大修的报告,我已经向段领导提出申请并且批复了,这次大修由铁道科学院和咱们局里共同进行科研攻关,相信一定会彻底解决这个难题。再过几天大概就要组织勘测了,到时候你又要辛苦了。你说得对,靠我们几个人是完成不了的,所以今后就要依靠各种高科技的维修装备。”

老狄紧紧握住陈瑞峰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这个干了一辈子的老铁路,就盼望着改革大潮的来临,这一次,让他终于感受到铁路的春天真的来了。

7

陈瑞峰来信了,这是他发来的第36封信,三年来他从未间断和大家的联系,就好像未曾离开过一样。兰香轻轻地抚摸着手里的信封,信息上用苍劲有力的笔体书写着:兰香大姐亲启。她撕开封口,里面露出一沓钞票和一张信纸,兰香放下钞票,将信纸展开。

信中他还是那么牵挂大家,嘱咐大伙干活注意安全。此外陈瑞峰还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他毕业了,并将成为这个段的技术人员,而且他到单位后首先要做的就是到芨芨沟看望大伙。

泪水不断地从兰香的眼眶里溢出,滑过脸颊打湿了手中的信纸。

当初陈瑞峰介绍的那些铁路神话一一应验了,这是大伙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谁能想到文化竟然这般重要。这一年小站发生了很多让大家意想不到的大事。

这条铁路真的开始搞改革了,原来杂七杂八的钢轨枕木都被统统换成新的重型无缝钢轨和水泥枕木,铁路边立起一排电线杆子据说是要给火车通电。破旧的屋舍旁边建起了崭新的宿舍楼房,工人们终于在楼房里用上了经过机器过滤的自来水。大家新奇地看着各种养护装备开进了大山里,他们视为养路工人三件宝的“铁锹、洋镐、破皮袄”都被精巧的内燃冲击镐、电动螺栓松紧机和高寒羽绒服取代了,这片沉静的戈壁滩开始沸腾。

芨芨沟突然来了很多据说是专家的人。他们先是带来了许多先进的机器对山湾线路进行了全面检查,然后在那里扎下帐篷并安排老狄带着工人根据陈瑞峰的大修方案搞起了试验。“一群大老粗也能搞研究了。”一时间这个消息传遍整条铁路沿线。

在各种机器设备的帮助下,山弯的铁轨被挪开,路基被刨去,露出了和大山一样坚硬的岩石,一股细水从岩石的缝隙里慢慢渗出来,原来是这东西在作怪。专家们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参考着陈瑞峰提供的调查资料,专家一致认为这一方案切实可行。

整个夏天,山湾里终日都是机器轰鸣,一列怪模式样的火车开到这里,在工人的操纵下不时伸出些奇怪的部件在新铺的轨道上抓挠。沉重的轨道在这台机器底下被不断提起、拧正,粗大有劲的镐板上下有序地戳进轨下,将蓬松的道砟振捣得瓷瓷实实。那些往常费工费时的道床人工填埋都被一种带刮斗的小火车轻松代替了,空落落的轨枕盒被这个推土机一样的家伙整治后,立即变得平平整整的,就连枕木上的土渣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狄工长第一次看见这么多新奇玩意儿,惊奇得下巴都要掉了。

老路修了一辈子铁路,还从来没有坐过火车头,更不知道里面都有些啥玩意儿。趁着这个机会,他像个娃子一样吵吵闹闹地非要到车头里看个究竟。他小跑着追上等待作业的车头,攀上车梯,推开车门,只见司机室里只有一个工人全神贯注地在操纵,在他的身体周围是眼花缭乱的仪表和闪烁的指示灯。

“这可比工区的拖拉机复杂多了呀。”老路啧啧地咂着舌头。巴望了一阵,他才心满意足地跳下车,凑到线路边上负责指挥的工人跟前,打听这东西的价值。

“一千多万。”在轰鸣的机器声中工人抵着他的耳朵大声说。

“哎呀,我滴个乖乖,这样值钱哩。”老路吓得脚下都不利索了。

老狄看看这个老伙计狼狈的样子,也乐得龇着满嘴的大黑牙笑出声来。是啊,铁路这变化来的确实有点快,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各行各业都在搞发展,咱这变化又算什么呢?

眼下,老狄开始根据陈瑞峰教授他的养护技术,指挥大家用一根细绳拉在钢轨上用鋼尺测量数值。通过这次大修,曾经让他们耻笑的那些技术居然在维修中起了很大作用,工人们再也不敢小看那些弯弯绕绕的数字符号了。

老狄的工作法引起了一位工程师的注意,他对这种新的养护技术很感兴趣,遂向老狄询问其中的原理。老狄便将整个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工程师。这位从事了一辈子铁路维修工程技术的老专家仔细地在本子上圈圈画画后,惊喜地拍着老狄的肩膀说:“这可是个能人啊,他解决了长期以来现场检测技术的难题啊。”他还告诉老狄准备将这个技术向全局推广,这让所有的工人感到骄傲。

一台台崭新的大功率电力机车正牵引着重载列车驰骋在钢筋水泥浇筑的轨道上;一群群刚从高校毕业的新一代铁路工人正用聪明智慧精心描绘着铁路的未来;一幕幕铁路翻天覆地的变化浓缩在了延绵数万公里的钢铁洪流之中,隐藏在群山之中的这个小站还会经历怎样的变化,恐怕无人知晓,而那枯黄的芨芨草和宿舍门前的花苗已经开始抽芽了,它们仿佛在迎接着谁的到来。

陈瑞峰背着包,正走在通往芨芨沟小站的山路上……

作者简介:陈建勤,1979出生,中共党员,现供职于兰州局集团公司武威工务段,先后任线路工、大机司机、工长。诗歌、散文等作品在《兰州铁道报》《焉支花》、甘州微信公众号以及学习强国甘肃平台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