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老头

2021-10-21 15:31王位
青海湖 2021年10期
关键词:伯伯

怪老头,是哥背后给爹起的绰号。哥念初中时,有天跟我恨恨地说,咱爹就是怪,怪得出奇,要不咱家咋也不至窝这穷山沟里。哥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把爹摁地上狠狠揍一顿。

我怎么也没想到,后来哥对爹竟结下这么大的怨恨。起初哥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哥和我都念小学。哥那时用母亲的话说淘得就跟个跳马猴子似的。反正感觉那时的哥只有晚上躺炕上睡着了才算是安静了。他整天领着我还有邻居侯哑巴家的皮蛋到处疯。

不过,哥也有老实的时候,那就是在爹几盅酒下肚后,缠着爹给我们讲他过去抗联的事儿。哥和我就趴在爹的腿上,仰脸痴迷地听。有时哥还不依不饶地缠着爹让再讲一个再讲一个,并不时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我们听爹讲得多了,哥和我就觉着爹真了不起,打死那么多鬼子。有天,哥心血来潮将我们一块玩耍的孩子分成两伙。一伙由我领着扮演日本鬼子,一伙由他领着扮演区中队。我不干,说你咋不演鬼子呢?哥眼一瞪说,咱爹是打鬼子的大英雄,你看看你那么点儿小个,还没三块豆腐高呢,能演得了大英雄?只能去演小鬼子。

那时,我俩还都小,爹在我们心目中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有天,爹给我们讲完故事就让我们好好学习,并说他这辈子就吃了没文化的亏。接着,他就带有炫耀的口吻给我们讲起他是怎么把一次进京深造机会让给了别人的。

有年组织决定派爹去北京大学在职深造五年。爹回来跟母亲说了。母亲非但没高兴,却偷偷哭了,并给爹下了狠话,说你执意要去,咱这家就算散伙。

母亲深知,北京那可是个花花世界。五年啊,母亲担心爹这一走还会不会回来。那年月,母亲可是没少听说休妻毁地的事儿。

父亲悻悻地返回县府,犹豫了好几天,眼看离去北京报到的日期迫近了,就找到了吴县长。

父亲对吴县长就照实说了,说我这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拖家带口的,看组织上能不能换个像小郭子那样利手利脚的人去。吴县长先是一惊,然后像看陌生人似的看了父亲半天,问这是你的真心话?父亲点点头。吴县长随后说,你恐怕还不知道,这次进京培训,咱们合江地区就给这么一个指标,跟个宝贝疙瘩似的,估计全省也没几个。这次省里一再指示人员选拔一定要严格把关:政治上要绝对可靠,出身不能有任何历史污点;正科级以上;年龄不超过35周岁(父亲当年32周岁),有一定文化基础。吴县长说着声调一下高起来,而且语气里还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五年封闭培训,国家这次是下了本钱的,五年啊,你想想,培训完了,你还能回来吗?恐怕你连省都回不来了。你知道有多少人脑袋削个尖儿要去吗?我们正是考虑你好学上进,每次出去文化培训都被通报表扬,大家才没有异议地一致推选的你!

哥当时听爹讲完这事,非但没恼,好像跟爹似的还有那么一点点自豪和炫耀。只有我有点可惜地说,爹,你要真去了北京,没准咱家现在就在北京呢,那可是首都啊。母亲在一旁冲我嗔笑,说别臭美了你,要真去了北京,还能有你?哥就问母亲,那有我吧?母亲说,还有你姐。于是哥像考试得了百分似的高兴得一边蹦蹦跳跳往屋外走,一边嘴里高声唱着刚从学校学来的歌曲:“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那时我还是一年级小豆包,哥也才刚上小学四年级。

看得出,哥那时对爹还是很崇拜的,对爹的话也是言听计从。只是爹在给我们讲他因为分县组织把他忘了而不回去找这件事时,哥才露出一脸的唏嘘不已。

那年初夏,安邦河水利工程上马了。已是县水利科科长的父亲,指挥全县万名的劳动大军修河堤。父亲在抗联时就患有胃病。他一边指挥一边同民工挥锹清淤。由于日夜操劳,加之顿顿吃窝窝头加咸菜,父亲终于撑不住,累得吐血倒在了工地上,被紧急送往县医院。

哥当时就问爹,你都是科长了,咋还跟民工一样干活呢。爹笑了,说县委书记都照样下河挖泥,我一个科长算个啥。

医生说父亲的胃病很重,得做局部切除手术。父亲手术后,医生叮嘱父亲至少要静养仨月。县领导也陆续来医院看望父亲,从医生那了解到实情,就特批父亲回家休养仨月。

父亲在家休养还不到俩月,就待不住了。那天他收拾收拾东西就回县政府上班去了。

可一進县政府大院,整栋办公大楼已是人去楼空。

原来桦川县被国务院批准,一县分出两县,恢复桦南县建制。那时信息闭塞,分县这么大的事,父亲却一无所知。工作人员也一样,分到哪儿的都有,谁都不知晓谁的去向。几位熟悉父亲的老领导听说都被调往外地任职去了。当时组织人事关系也不正规。分县调整安排干部时,就因父亲在家养病,竟生生给扣在了盔外。分县之后,两个县政府办公驻地迁出了佳木斯市。桦川县政府迁往悦来镇,桦南县政府则去了湖南营镇。

父亲中午在街摊儿上买了张煎饼果子,就又走回到县政府大院。他想最后再看眼他工作的这个地方。父亲仔细想来,他从苏家店区区长调任县水利科科长一晃都五年了。父亲孤零零坐在院里篮球架下的青石板上,一边慢慢嚼着煎饼果子,一边望着院墙下几只刨食的麻雀,想着下步咋办。

父亲在青石板上坐了一下午,脚下扔了一堆烟头子,直到太阳偏西时,父亲才起身拍拍屁股坐车回家。

村里当时正在推选村党支部书记。村民听说父亲回来了,说桦川分县了,把在家养病的父亲给忘了。村民深知父亲的为人,说分县分得乱七八糟的,你就别回去找了,干脆就在村里干吧,守家在地的。望着村民们眼巴巴的目光,父亲心一横,说算了,不找了,在哪都一样干革命。

就这样,一个县水利科科长竟在村里当起了村支书。

听爹讲完这些,哥像有一肚子心事似的悻悻地走开了,一句话没说,拿起炕头上的书包扔到八仙桌上写作业去了。

随着我们一年年长大,特别是哥上到初中后,我忽然发现哥对爹的态度急转直下,对爹开始抱怨,而且这怨气似乎越来越大,这才有了文章开头哥对我说的那番话。

有天爹跟哥说话,好像是让哥把一个什么东西递给他。哥就在爹跟前,哥分明听到了,却装做没听见。我知道哥是故意的。我觉得哥有点过分了。我凑到哥身旁,鼓起勇气低声说,哥,你不应该对爹这样。哥使劲白我一眼,恶狠狠道,滚一边去,你懂个屁!哥掉头气囊囊地走了。我站在那里,憋哧憋哧哭了,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爹。

有年冬天,爹突然被镇给革职了。起因是父亲竟敢欺上瞒下,没按镇里限定的一月内割净全村鸡鸭鹅这个资本主义尾巴。那天父亲从镇里阴沉着脸回来,让母亲把鸡舍里的鸡都宰了。可父亲没让村民宰。那些日子我家天天炖鸡,吃得我们这个高兴。母亲却一脸愁容地呵斥道,不用你们美,看过年开学你拿啥交学费。那时家家户户油盐酱醋和孩子的学费,都挂在鸡屁股上。别的村屯都宰得一只不剩。唯独我们奋斗村仍天天雄鸡报晓、鸭鹅高歌,就被邻村举报到了镇里。

这年春节。母亲正愁啥年货没有,早上一推房门,房门竟给堆上了。母亲费了好大劲儿才推开一条门缝挤出身来。母亲打开一看都是杀好的鸡鸭鹅。母亲拿屋一数,一共11只,也不知都是谁送的。

第二年,政策开始发生松动,农村不但允许养鸡鸭鹅,而且开始鼓励规模养殖。给人的感觉似乎天要变了。镇革委会邹主任失眠了。他感到处理爹是处理错了,并亲自登门给爹做了重新安排,让爹任镇砖瓦厂厂长,还在镇上给我家分了套砖房。那年代能住上砖房的没几户,我们听说后高兴坏了,奔走相告。

可父亲这一次不知又中了哪门子邪,却主动要求去了一个偏僻得连学校都没有的开荒点。

放着宽敞明亮的砖房不住,跑去荒村野地住破草房子。这一次,哥公然跳出来反对,并游说大姐二姐一同抵制。母亲这次也出人意料地坚定地站在我们一边,给爹下狠话,说要去你自己去,我领孩子在这边过。

据说这个开荒点的人杂七杂八,个个不服管。上级往这村派过几任书记,都没干长。最长的还不到半年。一个待了几天,便一去无回。一个被村民挤对得卷起铺盖抹着眼泪走的,发誓今生再不会踏进村里半步。

可爹偏不信这个邪。爹去开荒点头一天,村民就给爹来了个下马威。爹走了一天,连口饭都没人给做,想吃自己做去。爹再伸手一摸炕,冰冰凉,怕是一年没烧了。

爹一声没吭,从怀里掏出用来路上打尖的干粮,想填填肚子。爹走了一天的路,也是累坏了,嘴里的饼子还没嚼完,身子一歪,斜倚炕墙睡着了。

鸡叫三遍时,爹醒了,此时肚子更饿了。爹把手里剩下的半块饼子嚼完,连掉在炕上的饽饽渣子,都用手指捏起抿进嘴里。然后,头顶星月一步一摇地走了。

有村民见罢扑哧笑了,说这外来和尚这回怕是打死都不回来了。

可第三天傍晚,爹身背铁锅和锄头回来了。他当晚盘了锅灶,自己做饭吃。

次日天刚放亮,爹就肩扛锄头,来到村中老榆树下敲钟召集村民下田锄草。

头天召集出工,全村一百多号劳力,稀稀拉拉晃荡来八个人,且五人是妇女。爹四下看看觉得再不会有人来了,就领着这八人下地了。抱垄锄地,爹说他打头。村民皆不屑地拿眼角子瞟下他这个干瘦老头。心说,就你这瘦驴,还能屙出硬屎来。可爹抱垄锄地一点儿不含糊,始终锄在最前头。

收工回来的路上,村民窃窃私语,说新官上任头一天就去这几头人,书记晚上肯定开会大發雷霆。可接下来两天,爹没召集开会,仍旧一声不吭地领着不多劳力默默地抱垄锄地。

村民着实纳闷了。说他这闷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啊?

一直观望的村民大老石跑去爹住处欲探个究竟。进屋见爹蹲在灶台旁,手捧大海碗正饿得大口吸溜着玉米糊糊 ,灶台上摆个盐罐子。爹喝几口糊糊,就将筷子伸进盐罐子,蘸蘸里面的盐花花……

第四天,爹和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去敲钟,可老远就见老榆树底下聚集了黑压压一群人,能有四五十人。大家嘻嘻哈哈说笑打闹着。第五天,来了120人,包括五十多岁的妇女和花甲老人。

大老石给爹送来一筐鸡蛋。大老石进屋撂下鸡蛋,只说了句,你这一大把年纪,舍家撇业的,和年轻人一样抱垄,图意啥呀!

母亲听说爹自己做饭,饥一顿饱一顿的,胃病又犯了,心疼得抹了一夜眼泪。第二天母亲决定搬家。母亲说,再不去,你爹这头犟驴就得死在那。

这一年,开荒点不仅结束了吃国家返销粮历史,还首次有了村积累。

转过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哥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别提有多高兴了。翻出所有的书本,开始铆足了劲儿复习。

可高考发榜,哥虽考了全县文科第七,可还是落榜了。那时高考录取率低,一个县也考不上几个。我家搬到开荒点后,十里外好歹有所初中,而哥的高中学业就被迫停了。他只在老家念了不到半学期高一。哥其他科考的分数都不低。就数学考了29分,把总分一下拉低了。

本来对爹就一肚子火的哥,那天终于爆发了。哥一边哭一边数落爹。我在老家每次都考全班第一,跑到这个兔子不拉屎的破地方,连个学校都没有。要不我数学也不会吃这大亏。哪有你这当爹的,坑完自己坑子女。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呜呜……哥哭得涕泪交流。爹端坐在炕头,耷拉着脑袋,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任由哥劈头盖脸地数落,一声没吭。倒像哥是爹。我忽然怜悯起爹来,甚至想象着爹怎么不起身给哥一巴掌,哪怕骂哥几句也行啊。可爹什么都没有做,直到哥摔门而去,爹才下炕,扛起锄头去了田里。

这让我感到非常奇怪,那天爹为啥就这么一声不吭地任由哥数落?别看爹平时少言寡语,但爹身上始终有股不可冒犯的威严,尤其发起脾气来,那也是霹雷闪电。

没考上大学的哥,整天就像霜打的茄子,常常躲进自己小屋里盯住一个地方发呆,再不就埋头在纸上画来画去。有天哥不在,我溜进他的小屋,从他的书架上翻出那沓纸来,想看看哥整天坐在那都划拉些啥玩意。可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哥在所有的纸上画的都是些大大小小的鸟。

这年冬季征兵开始了。哥听说后,第一个跑去报了名。报名回来的哥,一扫往日脸上的阴霾,忽然高兴起来。还把他心爱的竹笛翻出来,站在屋檐下,冲着飘飞的雪花,吹起了《红星照我去战斗》《白毛女》。天将黑了,哥还没有进屋的意思。冻得哥吹一会儿笛子,就捧起双手放嘴边用哈气暖暖手。

体检从镇到县,哥一路绿灯。哥一米八的个头,肩宽体健,全镇中小学运动会百米曾得过第一。我知道哥当时就想离开这个家。在哥眼里,这个家他一天都不想再待下去了。部队领兵的张排长也很相中哥。主要是哥参加过高考,是大学漏子。再有政审更是没啥问题。那年代出身不好是当不了兵的,政审这关就通不过。我家从山东闯关东过来,八辈子贫雇农,我的爷爷就饿死在闯关东的路上。

哥从县上体检回来,显得特别高兴。有天哥背地里跟我透露,说他这次走了就再不回来了,他要到部队去考军校。我当时还替他高兴,说,哥你一准能考上军校。

有天晚上睡觉,我听到爹小声对母亲说,让他去吧,让这犟种在部队好好摔打摔打,省得在家跟我一天劲儿劲儿的。母亲就说,他那犟劲儿就随你。

说来,爹对当兵也曾是情有独钟。爹当年就曾偷着跟抗联部队走了。抗联部队的何营长就问爹,你这么小的个子,十几岁了?爹说十七岁了。你爹娘知道你跟我们走吗?爹就说,是爹娘让我来参军打鬼子的。可抗联队伍走出十多里路时,我奶奶坐马爬犁追了上来,说孩子太小才15岁。后来,何营长就劝爹说,要不这样,你先跟你娘回去,等过两年,我一准来接你。可两年后,爹打听到,何营长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听到何营长牺牲了,爹还偷偷哭了一鼻子。那一年,爹参加了区小队。

第二天我跑去告诉哥,说爹愿意让你去当兵。哥鼻子一哼,说只要我体检过了关,谁也休想拦我。

经过几轮筛选,最后村里有三名青年符合条件当兵。可村里只有一个名额。

这问题就来了,爹是村支书。哥要是挤掉那两位,明显有当后门兵之嫌,满身是嘴恐怕都说不清。

爹思忖再三,就跟领兵的张排长说,你可以在那两个人当中随便选哪一个都行。可领兵的张排长就相中哥了,竭力主张要哥,说我们这次招的是坦克兵,文化程度是个很重要的参考。爹就跟张排长说,现在人选还没定下来,村民就议论成一锅粥了,说这次肯定是王书记的儿子,别人想都不要想。那天在村办公室,情绪有点失控的张排长就跟爹喊了起来,说我是领兵的!爹也喊道,我是他爹!

哥最终被爹硬给刷了下来。

哥知道后,跑到房后的树林里哭了一下午,眼睛都哭红了。本来哥就怨恨爹,这下更是雪上加霜。哥再也不想见到爹了,竟哭着卷起铺盖,搬到前院儿姥姥家去挤。

说来也怪,爹和哥这辈子都没能如愿当上兵。可大姐和二姐后来找的丈夫都是当兵的。爹一听母亲说男方是复员军人,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说在军营里摔打过,错不了。

那年冬天,父亲在跟车往镇粮库送公粮时,马被汽车喇叭惊毛了,在路上狂奔起来。马车眼看要进镇里了,路上车辆行人也多将起来。特别是前方还开来一辆大客车。那时公路都窄,情况十分危急。赶车老板早吓得跳车跑了。父亲从车后跳到车前,猛一耸肩,甩掉身上的大衣,一把拽住辕马缰绳,拼尽全力往外拉拽辕马,想竭力错开客车。狂奔的马车最终擦着客车滑过。客车保住了。马车却翻进了路边沟里,甩出去的粮袋子砸中了父亲。父亲当时满脸是血,人事不省。母亲和村民主张赶紧送往县医院,可哥见爹砸这么重,执意坚持直接送市医院。

说来也真是蹊跷。那天早上父亲出院手续都办完了,东西也都收拾好了,正要走,父亲突然呕吐不止。医生手忙脚乱地检查了一通,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一时摸不着头脑的医生就说,情况不明,就别急着回去了,留院再观察两天。

也就是这天快中午时,时任江城市长的齐震来医院看望病人。而齐市长看望的这位病人恰巧被医院早上调到父亲这个病房。

齐市长首先认出了父亲。他一进病房,边跟人说话,边不住地回头看父亲,把父亲看得心里直发毛。这个齐震参加工作时就给时任苏家店区区长的父亲当通讯员。当两人确认无误后,齐震上前一把拉住父亲的手久久不放,说你跑哪去了,我们还都以为你不在了。

父亲坐在病床上,拉着齐震的手说,本来我今天早上是要出院的,可也不知为啥临走前突然呕吐起来。你说这是不是老天在让我等你呀。齐震就笑起来,说一定是的!一定是的!要不咋能这么巧!

这天傍晚,天下起了雪,大雪片子铺天盖地的。齐市长领着爱人来到医院看望父亲。父亲与齐震夫妇在病房聊得这个热乎,像有唠不完的话似的。他们说的都是当年那些事,还不时爆出开怀大笑。我站在病房走廊里,都能听到他们的哈哈大笑。

齐震夫妇走后,父亲特别兴奋,跟我说,齐震两口子还是他给牵的线呢。齐震老婆叫严芳,当年可能臭美了,走路两臂就像军人走正步似的一甩一甩的。我后来一见她就叫她严大甩。这严大甩来区里不久,就看上了齐震,就过来向我打听齐震这人怎么样。我一听就明白了,说了一大堆齐震的好话。齐震那时也确实不错,勤快上进。后来,他俩真就好上了。

翌日早晨,齐伯母还专门打发姑娘给父亲送来了饭。姑娘也会说话,来到父亲病床前说,这是我妈亲手做的鱼,让我给王大爷送来补补身子。

这下可热闹了,医院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父亲当年共事的老同志。他们都在市里或县里身居要职。都是齐市长告訴他们的。来人呵呵笑着,说齐市长开始可能卖关子了。上来就说,你猜我看见谁了?然后就让我们使劲猜。这上哪猜去。我们就央求齐市长,你就快告诉我们得了。末了齐市长就在电话里哈哈笑,说使劲猜你们也猜不出来。那你还让我们猜。

一位穿警服的挺胖的黑脸汉子来看父亲。他进屋就把头脸伸给父亲,让父亲猜猜他是谁。父亲拧起眉头,上下打量他半天。这黑脸汉子就摘下大盖帽:“你再仔细看看。”父亲还是没想起来。“我是当年给你牵马的马夫小瘦猴啊。”“嗯呀——小瘦猴都变成大老虎了,我上哪猜去。”

父亲升任区中队长时,小瘦猴就跟着父亲牵马喂马。小瘦猴绰号也是父亲给起的。小瘦猴那年才13岁,父亲当时就不想留他,说你这小身子骨,除了骨头就剩皮了,怕是连枪都端不动,回去再长两年吧。可父亲怎么劝他就是不走。父亲走到哪,他耷拉着个脑袋跟到哪。父亲后来问小瘦猴,你说说你为啥要来队上?小瘦猴也真就是个孩子,就实话直说了,说跟着你们能吃上饭。父亲开始是哈哈大笑,随后脸上忽然收住了笑,变得凝重起来。然后,父亲把手里的马缰绳一甩,丢给了小瘦猴,说你给我牵马吧。就这样,小瘦猴留在了队上。

想不到,当年的小瘦猴现在都是市公安局副局长了。

父亲住院最后这两天,也许是父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父亲整天笑呵呵的。这个刚走,那个又来了。病床底下和窗台上,堆满了各种水果和礼品。父亲边跟我们讲来人情况,边久久地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有时想着想着自己还禁不住偷偷笑。

齐震得知父亲要出院了,专程跑来医院问父亲,说当年组织上的疏忽,你就这么嚼巴嚼巴烂肚里了。再说了,你当时都是县水利科科长了,又不是一般工作人员,就算你不找,组织上也得过问一下不是,这么大个活人,就这么不明不白说没就没了。况且在那提着脑袋干革命的年代,你为革命也是有过贡献的。你17岁参加区小队在树林里宣誓入的党,用现在的话说属于火线入党。你为革命也算是出生入死,几次死里逃生。你那些光荣历史,咱们区委会的人谁不知道啊。我记得当年你还被县里请去作过事迹报告呢。父亲就说,那都是老黄历了,翻不得了,再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初都没想找,现在还找啥呀。想想当年死去的那些战友,我好歹还活着。齐震说,老王啊,这么多年来,我们几个偶尔也提起过你,也不知你是升是贬是死是活。谁都没想到,竟然是这个样子。

齐震坐在病床前,沉吟良久,像是对父亲又像是自言自语:不行!不能让老实人吃这么大的哑巴亏。看看我们现在的一些领导干部,给党和人民做点事情,都不够邀功请赏的,要地位要待遇,少一样都闹个没完。要都像你老王这样就好了。说罢,齐震呼地站起身,说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也用不着你伸头,我们联手给你找,趁我们這些老家伙还都活着在位。

齐震忽然想起来说,你知道那次你没去北京,后来是谁顶替你去的吗?父亲说这我还真不知道。“是团书记小郭子去了。”“还真是他。”齐震就说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五年培训毕业分到了公安部。现在是公安部副部长了。前年我去北京开会,他还专门跑宾馆来看我,他也算是我的老上级,跟我聊了大半宿。对了,他还问起了你。我说一直没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据小郭子说,他们那茬学员毕业都分到北京各部委去了,现在都身居要职。老王啊,这要是你去了,哪有小郭子的份啊。父亲就说,这都是命。因为这事,我家大小子老恨我了。齐震就说,这也不能怪孩子。

就在父亲出院后不久,桦川县委为父亲的事专门召开了一次县委常委会。考虑到父亲年岁已大,县里最后决定,让父亲的一个子女接班进政府机关。

父亲锄地回来,坐在炕头正埋头大口大口扒饭,当获知此事后,手里端着的饭碗叭嚓掉落炕上。过了许久,父亲抬手抹了下眼角子。父亲见坐在炕沿儿上的母亲正拿眼看他,就说眼睛怎么还迷了。

那年,我考上了大学。在村小学当代课老师的哥,就被安排进县城桥西派出所任民警。

父亲一生看重文化。我考上大学,父亲异常兴奋,那天他把自己喝多了,趴在炕沿儿上吐了好几气儿。我走那天,父亲深低着头,说咱家要是不搬,你哥也能考上。这一刻,我忽然懂得了父亲那次为啥被哥数落得耷拉着脑袋一声没吭。现在看来,那是埋在他心底里的一个永远的痛。

第二年春起,齐市长忽然来到开荒点,后面跟着六七辆轿车。齐市长一下车,就远远地听到了他的大嗓门子:我来看看我的老上级,在家没有啊?父亲听见外面人车吵闹的,从窗户往外一望,一个额头阔至脑顶身材矮胖的人直奔院门来。这好像是齐震,他咋来了?父亲慌忙下炕。这时,齐市长的大嗓门子更近了,看看这老革命还住这破草房子呢。父亲慌手慌脚急得在地上直转圈儿,鞋寻不见了。情急之下,父亲索性光着黢黑的脚丫子迎出来,说这是哪股风咋还把你给吹来了?齐市长说,我是下乡检查备春耕生产,正好路过你家门口,你可是出了名的农业通啊!齐市长一眼瞥见父亲的脚,就哈哈笑,说这咋还光着脚呢。父亲就嘿嘿地不好意思起来,说刚才孩子在屋里疯,也不知把我鞋撇哪去了。父亲就拉着齐市长的手走进屋来。

齐市长和父亲坐在炕上唠起来,都是些今年农民种地还面临哪些困难。父亲就说去冬今春雪大,头几天我到地里看了,雪还挺厚。今年春脖子又短,千万不能等靠,得抓紧活雪化田。老话讲得好:十年老不了一个人,一天却能误了一个春。父亲一边说,齐市长一边嘱咐身边的秘书都记下来。

临走时,齐市长对父亲小声说,我在桦川听完周书记他们汇报后,我顺便问了下孩子在派出所干得咋样。听说干得不错。说是在破一件大案上立了个二等功。你儿子面对穷凶极恶歹徒的枪口,第一个冲进屋里制服了歹徒。听说歹徒的子弹就擦着他的脖颈飞过去的,幸亏只受了点皮外伤。父亲就说,这个冒失鬼。齐市长随后提高嗓门道,行!像你老王的儿子!!

父亲就挽留齐市长吃完中午饭再走。齐市长说,我们刚吃过了,这才走第一站,还得往富锦同江下面跑。齐市长边往屋外走边凑过头来跟父亲小声说,中午我是在县里吃的,我跟书记县长提到了你,说你可是位革命老功臣。父亲一笑说,还啥老功臣,都老朽了。我也没跟他们客气,就照直说了,我说别看你俩现在都是县太爷了,按常理,老王的官职都应该在我之上,他最低应该是厅局级,就是省部级都属正常。就从他对革命的贡献,到现在还是位农民,连我老伴儿都总叨咕老王这辈子太亏了。咱们也只有在他孩子身上做些事情,才能宽慰一下这位老革命。书记和县长听后连连点头,说我们明白!我们明白!请齐市长放心。

齐市长走后没几天,镇里李书记给我家拉来一大汽车砖瓦和木料,说把这破草房子翻建一下吧,以后缺啥少啥就去镇里直接找他。

又过不久,哥被县公安局破格提拔为桥西派出所所长。

爹听说后,高兴得脸上从早到晚挂着笑影,连做梦恐怕都是笑醒的。那段日子,爹逢人就说,真没看出来,这小子现在跟我当年闹个平级。

不过,爹好像突然老了许多。最明显是消瘦。爹本来就是个长脸,瘦得下巴都尖了。

有年中秋节,我们四个儿女都回到了老房子。哥也回来了。爹见哥腰上别把手枪,就说,把你那玩意拿给我看看。哥瞅瞅爹,把枪从腰上拔出来。想了想,还是把子弹退出了枪膛。父亲就有点不耐烦了,说你快拿过来吧,老子玩枪的时候还没你呢,你才摸几天枪。当年我啥枪没打过,单筒炮,汉阳造,还有从小鬼子手里缴获的三八大盖。父亲接过枪,先是在手上掂了掂,说还挺沉,然后胳膊伸出去,闭上左眼,用右眼瞄了下枪口,说你这是小撸子,口径小。我在区中队时,使的是王八盒子,口径有八毫米,射程也远。哥也挺在行,你说的那是日本早年造的14式,有点像德国的驳壳枪。

据说爹当年的枪法非常准,百步穿杨。爹骑着他那匹枣红马,在院子里跑,队员把一个土豆抛向高空,爹在奔跑的马背上手起枪响,再看落地的土豆,子弹保准在土豆中间穿过。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哥跟爹说这么多话。我当时就想,哥和爹要是总这样该多好啊。

有天我去县里采访。哥在他派出所附近一家饭馆请我吃饭。吃饭时,哥说,头几天我回家了,咱家那个怪老头我看好像身体不大好,又瘦了一圈儿,也不爱说话了。我上次回去,他一句话都没跟我说。可我从家走时,他站在院子里一直望着我,我都到村口了,回头见他还站在院里伸长脖子望呢。我说爹本来就沉默寡言,再说这不正合你意,省得你烦。哥使劲白我一眼:“我跟你说正经事儿呢。”哥随后说,等我忙过这阵子,领咱家这个怪老头去市里医院全面检查下身体。我就说,你别怪老头怪老头地叫了,咱爹知道你恨他,他都跟我说过。再说,你这不也算借咱爹的光了,要不你能当上警察,还被破格提拔为所长了。你这警服才穿几天啊,升得比火箭都快。

哥沉吟良久,说,老二,你知道我为啥这么玩命地干吗?我就想证明给咱爹看,我想要在我身上替他找回他过去失去的东西。你没发现,我凡取得点儿进步,他都能高兴好几个月。哥说完这句话,忽地停住了。过了许久,哥像是喃喃自语,咱爹这辈子太亏了。我一抬头,发现哥的眼里有泪光划过。

哥也真是能干,当上所长没两年,成功破获了两起积压十多年的命案。两次荣立市级二等功,受到市县三次嘉奖。

春节过后,哥突然被调到市公安局刑侦大队任副大队长。父亲说,这一定又是你齐伯伯背后起的作用。

那天,父亲拎一筐自家小鸡攒的鸡蛋,来市里给齐伯伯家送来。父亲是第一次去齐伯伯家,怕找不到,进市里先到报社找到我。我通过时政记者打听好齐伯伯家住址后,才领父亲去齐伯伯家。

说实话,在去的路上,我还寻思这市长大人的家指不定咋阔气呢。可进屋一看,让我深感意外。一屋一厨一个小方厅,整个房屋面积看样子也就五六十平方米。方厅西侧靠墙支一张木制单人床,几乎占据方厅面积一半。方厅南侧靠窗户摆放一对黑皮旧沙发。半人多高的绿漆墙围子,漆皮斑斑驳驳脱落了不少,像得了牛皮癣似的。

快中午12点了,齐伯伯才回来。齐伯伯进屋就说,省里来了个检查组,本来说好中午我去作陪。听说你来了,我临时安排一位副市长去陪了。父亲就有些歉疚地说,你看看,你这个大忙人,我来就给你添麻烦。齐伯伯扭头冲老伴儿说,你把我过年留的那瓶酒启开。齐伯母就有些嗔怪齐伯伯,说回来也不捎点菜。齐伯伯哈哈一笑,说你可拉倒吧,就你那厨艺,也就对付对付我还行,我回来时让秘书小孙替我去饭店搞几道好菜送来。老王这可是头一次登门,稀客啊,一晃几十年没见了,我俩今天得好好喝点。

父亲就说,我那大小子被调市公安局来了,又是你鼓捣的吧。齐伯伯一脸疑惑,说这还真不是我。齐伯伯凝眉一想,一拍脑门,说我知道是谁了。你的那个当年小马夫,他在市公安局就分管刑侦。父亲一仰脸,嘘嘘地哦了一声。齐伯伯说,老王啊,咱们那茬人讲感情啊。现在的人可不比咱们那时候了,一个个的,脑袋削个尖儿往钱眼儿里钻,别说人情,连亲情都淡漠了,我看不是啥好事。

那天,齐伯伯和父亲都没少喝。齐伯母说,我也喝两盅,我当年的大媒人来了,我咋也得敬上几杯。齐伯伯就接过话说,不是有那句老话吗,好饭不怕晚。齐伯母就哈哈笑,说晚也没这么晚的,晚了三十多年。

后来,父亲就说起他过去抗联的事儿。

父亲就说,那个年代,身边说倒下就倒下一个,那真是脑袋别在裤腰沿儿上。1943年,我一年就换了三个通讯员,最大的才16岁。我真受不了啦。后来中队副郭大刚又给我物色了一个通讯员,说这孩子机灵,可让我给退了回去,说我再不配通讯员了,要死就可我一个人来吧,轮也该轮到我了。

那年月,让鬼子撵得满山跑,走到哪打到哪,真是有今天没明天,都没想到还能活过来。你就说梁大娘一家吧。梁大叔被鬼子抓去当劳工,砸死在煤窑里。还没过门的姑娘叫鬼子糟蹋后投井自尽了。梁大娘就把13岁的儿子领到队上。那时我还在区小队。梁大娘拉着我的手说,王队长,孩子就交给你了,让他长大多杀几个鬼子。我就跟梁大娘保证,说放心吧大娘,孩子是革命的种子,我会保护好他的。可在两个月后的一次战斗中,就是怕孩子有啥闪失,让他先撤到后面去。可鬼子的炮弹咋就那么寸,就落在了孩子脚下。我抓起地上被炸出个大窟窿的孩子的军帽,捶胸顿足,痛不欲生。我辜负了梁大娘,没有保护好孩子。很长时间我不敢见梁大娘。梁大娘后来听说孩子牺牲了,就找到我说啥要来队上。说我打仗不行,可以给队上做做饭洗洗衣服啥的。

有天深夜,我们的宿营地被叛徒告密,鬼子和伪军偷偷摸上来。梁大娘为了吸引鬼子,急中生智,操起铁锅,一边用勺子敲锅,一边朝我们突围的反方向跑。漆黑的夜,鬼子听见乒乒乓乓响,以为是打枪,就都朝梁大娘的方向追去。等我们后来找到梁大娘,梁大娘的身上竟被鬼子戳了好几刺刀。齐伯母就掏出手绢不住地擦眼睛。齐伯伯也是听得眼泪吧嚓的。

父親后来就说,想想那些为革命死去的同志,想想梁大娘,你说我还争个啥呀。

齐伯伯最后对父亲说,现在孩子不是进市公安局了吗,让他在市局好好干,多干出点成绩来。齐伯伯冲父亲一挑眉毛,说朝廷里不是还有咱人呢吗。父亲就拉过齐伯伯的手说,行了,已经很好了,我到现在都感觉像是在做场梦似的,别再给组织添麻烦了。

齐伯伯眼睛就有些湿,老王啊,我们退休了还有份工资,连看病都不花钱。你有啥,不还在土里刨食呢吗。论资历讲功劳,我都跟你没法比。咱不提你那解放前。就是解放后,你当年去县水利科当科长,我还是县上一个小团干事呢。我们这么做,也是在为组织还你一个欠账。就说你那个小马夫吧,我们谁都没找过他,他不也觉得你亏吗,就想在孩子身上给你往回找找吗。再说,咱的孩子也是争气啊。

那天齐伯伯说啥没让父亲走,说晚上就住我这,并拿起桌上剩下的半瓶酒晃晃说,晚上咱俩把它干净彻底全部消灭掉。

晚上睡前,齐伯母打来盆热水,让父亲烫烫脚,说睡前烫烫脚解乏。父亲知道自己的脚啥样,从家走时咋洗都洗不净,都成黑漆了,母亲特意给他找了一双新袜子。父亲就一再推托,脸上透着尴尬的笑。齐伯伯后来就劝齐伯母,说你先回屋吧,一会儿我监督他洗。见齐伯母进了卧室,齐伯伯端起那盆热水倒进了卫生间。待齐伯伯从卫生间出来,父亲和齐伯伯俩人四目相对,都会心地笑了。

都半夜12点多了,齐伯母都睡醒一觉了,见齐伯伯还没回屋,就开门出来,见齐伯伯和父亲坐在沙发上,俩人守着茶几上一盘花生米,又喝上了,也不说话,只是你来我往地频频碰杯。

有天市公安局郑副局长把哥叫到他的办公室,我哥这才知道,郑副局长就是爹说的那个小马夫。他说,当年我给你爹牵马的时候,进山途中遭遇了封山的鬼子,你爹领着我们边打边往深山里撤。我当时都吓蒙了,手里使劲拽着马缰绳,可马被枪炮声惊得光仰脖嘶鸣不动弹。这时,鬼子的一颗炮弹飞过来。你爹看我还傻站着,一个袋鼠跳把我扑倒,护在他的身下,你爹右肩膀被弹片划开了一条大口子。哥一下想起,爹右肩膀上那道凸起的像条毛毛虫的伤疤来。

哥有次回家跟爹特意提起他救小马夫的事,爹竟然一点儿都不记得了。爹抬手摸了摸右肩膀上的疤,说这疤原来是这么落下的。父亲后来就说,那年月,小鬼子搞封山,想困死饿死我们,到处设岗哨。只要让他们抓住影儿,就穷追不舍。所以队伍边走边打,负伤阵亡,都成家常便饭了。现在有些战友死后埋在哪,我都想不起来了。我现在身上的枪伤数数也得有十几处。难得小马夫还记得。

父亲检查出胃癌晚期后,就跟我們交代他的后事。他说他死后一定要把他的骨灰撒在营山上。

父亲早年跟我们讲过,那是他们区中队常年活动的地方。还在那打过一场恶仗。

有年秋天,区小队和父亲的区中队配合抗联六军一团,攻打黑金沟金矿。那里只驻扎日军一个小队,还有不多的伪军。

结果在攻打金矿时,负责阻击日军增援任务的六军二团和县大队,在日军小钢炮等重武器的攻击下,损失惨重,没有阻挡住增援的日伪军。攻打金矿部队面临被敌军包围的危险。抗联一团苏团长果断决定撤退,让熟悉地形的区小队掩护。父亲当时就极力建议苏团长让他们区中队留下,说区小队就二十多人,才十多条枪,难以完成掩护任务。苏团长就说,那好吧,你们区中队留下断后,其他人跟我朝东山撤。为了给一团和区小队多争取点撤退时间,父亲率领的区中队被日伪军合围包了饺子。

父亲率领区中队依托山顶岩洞有利地势,打退了敌人几次冲锋。最后,父亲他们弹尽粮绝,而且只剩11名队员了。父亲领着剩下的队员在掩体前码起一堆堆石块,准备做最后拼死一搏。父亲偷偷留下一枚手榴弹,就想等万不得已时,他好与剩下的同志一块以死殉国。这时,抗联一团撤出之后,与闻声赶来的抗日义勇军红枪会和黄枪会会合了。苏团长一看人数超出增援的日伪军三倍还多。尤其是红枪会,他们手上的家伙一点不弱,大多是从鬼子手上缴获的,有两挺三八大盖,还有一挺歪把子。于是苏团长灵机一动,决定给敌人一个反包围,救出区中队。

父亲他们这才死里逃生。不过,这一仗,他的区中队七八十号人,就活下来他们11人。

1984年,省市在营山山顶建造一座抗日英雄纪念碑。区中队牺牲的同志名字都刻在了石碑上。

这年初夏,齐伯伯到北京开会,特意约见了公安部的小郭子,向他介绍了父亲的近况。还说父亲现在病情很重,怕是没多长时间了。齐伯伯的会一结束,小郭子就跟齐伯伯一同乘坐飞机回来看望父亲。当时医院已经给我们家属下了父亲病危通知书。父亲躺在病床上,听齐伯伯介绍完小郭子,就想挣扎着坐起,医生急忙上来劝阻父亲不能动。父亲就把骨瘦如柴的一只手,从白被单里哆哆嗦嗦伸出被外。小郭子就俯下身两手握住父亲的手。市公安局宋局长急忙从旁边搬来把椅子,说郭部长您坐。郭部长就说,老王啊,我在北京找过你几次,给两个县委都打过电话,他们都说不知情。父亲听着,先是微微笑着,随后,眼角竟淌下泪来。郭部长就当我们大家面说,他当年能去北京,还是父亲跟吴县长举荐的呢。郭部长说,父亲当时虽说只是个科长,但资历老,人正直,说话有分量。

父亲去世时,我和哥去营山撒父亲的骨灰。我两手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哥一边撒父亲的骨灰一边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爹,按你遗愿,我和老二今天把你送来了,我知道这是你战斗的地方,你的许多战友都长眠在了这片土地上,你又能见到他们了。

撒完父亲骨灰,哥冲天连放了七枪。哥收起枪后,已是泪流满面。

回来的路上,哥只顾着驾车,一句话没有,我俩心情都很沉重。车快到市区时,哥问我回家还是上单位。我说上单位。

哥两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路前方。我俩一直缄默无语。

快到我单位时,哥扭头瞟我一眼,忽然提高了嗓门,像是很生气地说,你呀,整天就知道在报上写那些狗屁文章,帮这个吹捧,帮那个吹捧,有工夫写写咱家的怪老头,他还不够你写的?他一辈子隐功埋名,不计名利得失,就是因为他心里始终装着那些死去的战友和梁大娘。包括他干了十一年村书记,一次差旅费没报过,都是自掏的腰包,省工作组最后根据村会计的回忆,硬给他找回两百多元。为给村里省钱,他出差回回带玉米饼子和咸菜疙瘩,晚上就跑去火车站蹲票房子。还把咱们小时候晚上用来接尿的铜盆偷走,拿到县城给村换回一面铜锣……你就说,谁能干出这事来,这世界上恐怕你都找不出第二人来。就他的这些事儿,不用现编,都够你写成一本书的了。

王位 黑龙江省佳木斯人,文学作品以小说创作为主,先后在《四川文学》《伊犁河》《参花》《岁月》《读者》等刊发表作品若干。现就职于佳木斯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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