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

2019-03-29 02:22孙君梁
躬耕 2019年2期
关键词:盗贼伯伯母牛

孙君梁

从小对牛有所认识,还是从伯伯那里开始的。

伯伯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位农民,平常得在他去世后,人们都几乎忘记了他还曾经在这个世间存在过。

伯伯和父亲是叔伯兄弟,在伯伯的堂兄弟中间,伯伯排行老七,家族和村里人称呼他“老七”“七爷”“七叔”“七哥”“他七叔”“他七哥”,称呼最多的是“七叔”。其实伯伯最在意的是村里人叫他“大掌鞭”的,对他来说这可是官称,就像人们叫乡长村长似的。伯伯以前,做过生产队的牛板儿班长。那时畜力是农业最大的生产力,耕牛的退役和宰杀都是要经过批准的。每个生产队大约有十来头耕牛,每个牛板儿负责两头牛,全队也就是五六个牛板儿,伯伯作为这五六个的头儿,自然也能找到做领导的感觉。不过人们不习惯叫他班长,倒喜欢叫他“大掌鞭”。

伯伯的牛鞭确实耍得特别响,鞭子在空中打旋然后伸展,就会发出“啪、啪”声,早上出工时,在宁静的村头格外的响脆。这绝活不是每个牛板儿都能玩转的。对此,伯伯也颇为自豪。但伯伯的牛鞭只是在空中作响,不会触及牛的任何皮毛。

几十年前,伯伯还做过大队的临时牛板儿连长,带领着好几十辆从各生产小队调集的木轮和铁轮的牛车,插着红旗,一路浩浩荡荡,满载着粮食和物资支援南水北调中线渠首陶岔工程的建设。那也是伯伯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也是他一生中最愿意提起的话题。

伯伯的牛车是我童年乘坐的第一辆车,车轮碾压在满是土灰的路上,也给牛车充当了减震,舒服的感觉不亚于后来乘坐的伏尔加。

我们和伯伯住在一个院子,伯伯家住东屋,我家住西屋,门对门窗对窗。伯伯的父亲是长子,自然住上房,这也是祖上的规矩。我们和伯伯家的房屋都是祖上留下的,房屋都是青砖包山,里面全是土坯,这房子看着破旧,但冬暖夏凉,在那个时代也算是穷人的“金銮殿”了。

伯伯年轻的时候力气蛮大的,一个人可以扛二百多斤的东西。伯伯的酒量也和力气一样大,一次能喝上一大碗白酒,他喜欢我们当地生产的老白干酒,尽管味道有点苦,可后劲大。我也曾尝试喝过一小口,辣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但伯伯喝酒是从来不误事的,喝了酒照常出工,照常干活。有一次队里的一头耕牛生病死掉了,全队每户都分得了一小块牛肉,队长特意给牛板儿班留下了一架骨头,全班五六个牛板儿可以放开肚皮吃一顿了,伯伯带着我也列席了这场盛宴。伯伯又打了散酒,用碗倒给那些不常喝酒的队友们,结果第二天出工的只有伯伯一个人,那几个还躺在家里哇哇吐苦胆水呢。伯伯常嘲讽他们说“真都是稀屎货,还是我老七能喝”。

无论哪一样,那些牛板儿都是心服口服的,伯伯这个班长干得也是顺顺当当的。

牛和人一样,有性急的,有疲沓的,有力气大的,也有老弱病残的。伯伯总是要掌管那头最烈性的犍牛,不过说来也怪,不管什么牛到了伯伯的手里都是服服帖帖的,让它踩墒它是不敢走田埂的。

伯伯是从不让母牛踩墒的。一头犍牛和一头母牛拉同一个犁耕地,一头牛是必须走在上一犁留下的墒沟内的,它要比走硬地的那头牛付出更多的力气。老家的地块都比较长,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都在几百米之上,伯伯总交代其他牛板儿让牛在中途喘口气,免得累伤了牛。

伯伯还经常将家里的剩饭和剥下的熟红薯皮带到牛屋喂牛吃,伯伯养的牛总是比别人的肥壮。

好像伯伯对穿不怎么讲究,整天都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伯伯喂养的牛每个却都是油亮干净的。伯伯总在闲暇用毛边的石头为牛梳理皮毛,用水清洗牛毛上的脏污,牛倒是很惬意地反刍倒沫,享受着伯伯的精心照料。

后来土地到户,队里分了牛耙绳索,伯伯家分得了一头棕黄色的犍牛,伯伯耕种自家的责任田自然是方便多了,村里央求伯伯的人也多了。经常可以看到伯伯帮别人家耕地回来,酒足饭饱,怀揣着大方人家送给的两包香烟,每日的心情都极好,还会哼着小调摇摇晃晃地一路走回来。

伯伯也总是满足于这种生活。如果换了别人是少不了草料钱的,吃喝也是不在工钱之内的,要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伯伯却不同,他给别人家帮工耕地总是先在家里喂饱了牛,工钱和草料钱是一分都不会要的。

尽管伯伯不再是村子里有职务的人,可受人尊敬的程度不亚于从前。那时候机械化的发展还很缓慢,伯伯的老牛仍然还是七邻八舍赖以生存的希望。伯伯常说“拿起镢头想起牤牛”,是的,再差的牛也要胜过人力的。

但伯伯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背也一年比一年驼。

后来,伯伯家开始喂养母牛,母牛性温,老年人好使唤,而且每年都会下一个牛犊,也会为伯伯家增添一点经济收入。

那些曾央求他耕地的村子里的人们,一个个都住进了新砖房子,有的还建起了小洋楼,伯伯仍然守住在祖辈留下的破瓦房里。

央求他的人越来越少了。

农业机械的快速普及,伯伯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无用的人,伯伯喝的散酒还要自己去打了。伯伯又将多年不用的烟袋找出来,一个人靠在早已废弃的红薯地窖边的老槐树上,一个人吧嗒吧嗒地抽着,燃烧着他的落寞。

已经没有人会在意这位孤独的老人。

伯伯应该是有文化的人,好像读过小学,但他的文化似乎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原来我还以为他是目不识丁的文盲,直到有一次我帮他家贴春联,伯伯说“反了,反了”,我才知道他是识字的。

伯伯生前说过“种庄稼是创家”。

伯伯又说过“庄稼钱是万万年”。

伯伯还说过“雷不打憨瓜”。

在当时,无论如何是无法明白伯伯这些话的含义,也没有人在意他说了什么。若干年后,再仔细品味,这些都是至理名言。种庄稼看似年复一年简单重复,也是需要创造和创新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从古到今,虽经历不知多少個万年,土地依然能带给人们生存最为需要的粮食和衣物。

虽然伯伯整天以“雷不打憨瓜”来安慰自己,来掩饰贫穷带给他的尴尬,但从另一个角度也诠释了一个渺小的苍生对上苍最终会公平世事的笃定。

但伯伯也许不知道,上苍有时睡着了,雷也真打了他这个憨瓜。

有一天夜里,盗贼破墙偷走了他的母牛和牛犊,人们怎么也不会相信这盗贼竟然会打起伯伯的主意,都说江湖人劫富济贫,可这盗贼却偷了村中最为贫穷的人家。夜里,半个村的人都惊醒了,从四面八方向村外找去,结果除了在村头小河边看到了牛的新鲜的蹄印外,一无所获。

有人要报警,伯伯拒绝了。他说:“算了,他偷咱说明他还不如咱。”伯伯对盗贼的怜悯,让慌忙了半天的人们失望地摇头而去。

伯伯说:“雷不打憨瓜,说不定明儿牛自个儿又跑回来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伯伯总在院子的牛槽旁转了又转,我知道他是在希望奇迹的出现,希望上苍只是给他开一个玩笑而已。

但那叮当叮当的牛铃声始终没有再响起。伯伯也知道那牛铃是不会再响起的,盗牛贼是剪断了牛铃铛的绳索才将牛牵走的。

伯伯有时会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就睡得那么死呢?我怎么就睡得那么死呢?” 他的自责,近乎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再后来,伯伯的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

那一对母子牛,对伯伯来说是他全部最为值钱的家当。人们除了咬牙切齿地咒骂那盗贼外,剩下的只是叹息了。

可我没有听到伯伯半声的叹息。

人们是无法知道,也无法体味伯伯一生中与这老黄牛之间的那种,和生命一样无法割舍的情感的。

伯伯开始胃痛,饭量开始减少,人也越来越消瘦,不再喝酒,也不再抽烟。最后是不吃不喝。

在一个黄昏里,伯伯静静地走了,静得像一片小小树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地上,静得就像一粒尘埃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牛的铃铛还依旧挂在伯伯曾经睡过的床头,那被炊烟熏黑了的墙壁,那古铜色的铃铛,像是伯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大风偶尔从墙缝吹进来,那铃铛也会晃动着响起几声。伯伯再也听不到这铃铛声,我们也再见不到伯伯了。

伯伯也只能游走在我的梦里,梦里伯伯变成了一头老牛,在那炊烟袅袅的村头,拉着犁耙艰难爬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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