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仔角海滩

2019-03-29 02:22喻咏槐
躬耕 2019年2期

喻咏槐

5年前,易婷婷的一场婚事,被黄文长不经意间搅浑了。

易婷婷那天从乡村小学出发,到镇上坐公交,进了市里又坐的士,然后到教育局找黄文长。黄文长是局长助理,为了不扑空,事先拨了电话。黄文长在电话里说,本来他要外出,美女老师来找他,他到办公室等易婷婷。

易婷婷心想,怎么不在家里等,还到办公室去,又不是公事。

易婷婷是专程去送结婚请帖的。她和小晏老师过些天结婚,来喝喜酒的人除了同事和几个闺蜜,不会有别人。但她想到了黄文长,黄文长曾说,要是办喜酒,得请我,我一定来祝贺。易婷婷当时欣然答应,说真有那一天,一定请你!也许当时黄文长是一句客套话,易婷婷却当真了。

黄文长当局长助理,级别相当于副局长,大家不叫黄助理,叫他黄局长。不管他来还是不来,反正她的礼节到了,易婷婷这样想。

教育局办公大楼是新建的,黄文长的办公室里,一张黑色老板桌,黑色转靠椅,靠墙一张棕色长沙发。办公室后墙还有一扇门,里面有卫生间、洗漱室,另一间房里有一张单人床,像一个小套间,就差一个厨房了。易婷婷好生吃惊,比起乡村小学的条件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黄文长才四十来岁,毕业于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后来又获得函授本科文凭,这么年轻就进了教育局,当上了局长助理,好让同龄人羡慕。他保养得好,看上去三十来岁的模样,而且帅气。

易婷婷第一次见到黄文长时,缘于全市举办的研究课评比。竞赛有个规定,要求自编乡土教材。易婷婷找到教师进修学校教中文的余老师,余老师原来在中学,是她的语文老师。余老师是写儿童小说的,将他一篇叫做《越过大海》的儿童小说给了她。易婷婷看后也很受感动。小说写一只叫晶晶的白鸽子,为了保护它的小主人、一个叫军军的小男孩,居然与眼镜蛇搏斗。它啄伤了蛇的眼睛,也被蛇咬伤了。鸽子要飞越辽阔的大海,到远方的海岛上寻找治蛇伤的花蕊。小男孩眼巴巴地望着受伤的鸽子飞过海滩,飞向大海远处。他希望晶晶能飞到海岛,找到解蛇毒的花蕊,平安地飞回来。小说留下长长的空白,让读者去想象和回味。易婷婷懂得现代教学手段的重要,懂电脑的同事小晏帮她制作了视频。有文字、有音乐、有图片,还配着动画,给她的竞赛课锦上添花。她爱上小晏,大概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她讲得声情并茂,全班的孩子听得入神,提问、讨论非常活跃。一个男生在课堂上说,老师,晶晶飞过大海了吗?它还能活着回来吗?那个男孩提问时,还呜呜地哭起来。

竞赛课的难度还在于,学生是就近学校的,不是自己熟悉的学生;教室走廊里坐满了听课的评委,对于年轻的易婷婷来说,都是挑战。易婷婷在高手如云的教坛赢得一席之地,实属不易。她在讲课的过程中,感到自己也沉浸在课堂的情境之中。讲课的时候,发现听课者中有一双目光,总是越过他前面的肩膀和脑袋,像云缝中的一缕霞光,斜斜地映照过来。那是一个男人的目光,明亮、温暖而睿智。他长方脸,面色红润,朝着讲台这边稍稍仰起,满脸是欣赏、陶醉的表情。这给了易婷婷莫大的鼓舞,她感到自己的课讲得不错。

那个男人就是刚当上局长助理的黄文长。在评课的时候,黄文长作为评课组组长,对易婷婷的课大加赞赏,说了许多溢美之词,甚至连才华横溢、无与伦比的词语都用上了。后来的发言者,一致赞同黄文长的意见。一堂评课会,使易婷婷受宠若惊。

易婷婷的那次参赛课获得一等奖,她后来参加全市教师演讲比赛,也得了一等奖,还在市报上发表了几篇散文。在这个城市里,尤其是在教育战线,易婷婷也算小有名气。

两年之后,易婷婷调到了市里一所初级实验中学,担任初一51班班主任和语文教学。从乡村小学调进城本身不容易,从小学跳到中学更不容易,易婷婷可谓春风得意,让多少同龄人仰慕。大家不能不承认,像易婷婷这样优秀的年轻教师,进城里实验中学实至名归。

易婷婷看见教委的门都关着,只有一扇门是半开半关的,她直朝那门走去,果然看见门边挂着一块牌子:局长助理办公室。

她进门时,黄文长正在看一份资料。易婷婷还是轻轻地敲了门,黄文长看见易婷婷,站起来,满脸笑容,热情至极地说,小易老师来啦,快请坐。说话间,一杯绿茶搁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易婷婷有点紧张,故作轻松地笑着说,黄局长,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黄文长说,什么约定呀?

易婷婷说,你在我们学校评课的那天,你问我找对象没,如果结婚时,要请你喝喜酒嘛!

黄文长却没有表现出意外的喜悦来,沉吟着说,哦,是的,我是说过,又转换口气说,你怕是开玩笑吧,这么年轻就结婚了?我不信!

贵人多忘事啊,要晓得你不记得了,我就不用專程几十里来跑一趟了。

易婷婷笑眯眯地掏出一张金光闪闪的请柬,双手递到黄文长跟前。

黄文长拿着请柬看了看,放回桌上。说,好的,我会去的。

易婷婷很高兴,结婚宴上黄文长能来,给了她天大的面子。

黄文长一边喝着茶,一边与易婷婷闲聊,问了一下对象是哪个,是做什么的,恋爱多长时间了,似乎只是很随便地问一下,表示关心的意思。

易婷婷回答了黄文长,自己的结婚对象就是同事小晏,并简要地说了小晏的情况。黄文长微笑着,哦哦两声,没表示赞许,也没说找了小晏不合适的话。

这天的黄文长穿着一身深蓝色西装,还扎着一根黄色条纹的领带,看得出是刻意打扮的,他可能要去出席一个重要的场合。

黄文长说,你这么远来了,就为了送请柬吗?还有别的事找我吧。

易婷婷认真地说,真的没有,我是专程来送请柬的,就是希望您别忘了,到时一定赏脸啊。易婷婷站起来,准备告辞。易婷婷这时一点也不紧张了,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我也得回去了,知道黄局长是大忙人。那天我再给您打电话,担心贵人多忘事呢!要是忘了,我会不开心的哦!她的表情,多少有点撒娇的意味。

黄文长却叫住了易婷婷,说这么远来,时间也不早了,一起吃顿便饭。

易婷婷推说要赶紧回家,还有很多事要忙。黄文长哪里肯答应,说吃饭是小事,我还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易婷婷说,你现在就可以说啊,我会好好听着。

黄文长说,现在我可不说,要是不留下吃饭,我就永远不会说了。你可别后悔就是。

易婷婷不晓得黄文长有什么重要的话对她说,只好坐回沙发上。

易婷婷用欣赏的眼光打量黄文长。年轻的局长助理,高个子,方脸,浓眉大眼。看人的时候,目光里透着温和、庄重和睿智,从没见他与女老师调侃。有意思的是,竞赛课领奖时,她的授奖人恰好是黄文长。黄文长把获奖证书和奖金交与她,两个人轻轻一握,就松开了手。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正经男人,易婷婷这样下定语。他身边肯定美女如云,却没听说过他的绯闻。易婷婷听老同学严如悦说,没有绯闻的男人,要么是正派男人,要么是特别有心计的男人。易婷婷想,不管了,一块儿吃一顿饭,也没什么要紧。何况她想听听黄文长说的重要的话,到底是什么话,说不定真与自己相关。

易婷婷还不知道,这一顿饭,不仅影响她和小晏的婚事,还将影响她的人生轨迹。

黄文长开着一辆黑色轿车,示意易婷婷坐副驾驶,易婷婷似乎不好意思和他并排坐,已经打开了后车门,像一只灵活的小松鼠,身子一闪就坐下了。

车子沿着浏阳河风光道急驰。易婷婷有些担心,黄文长开车好快,要是一不小心滑到河里就惨了,她不大会游泳,掉到河里等于下饺子咧!

车子后来进入一条比较弯曲的柏油路,还在往前开。易婷婷说,黄局长,城里那么多快餐店,随便吃点就行,干嘛跑这么远。黄文长头也没回,说,这是我第一次请一个美女吃饭,哪能到快餐店。我们去一个好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了。

下车才晓得,汽车转了这么多弯,还是在河边。往上游看,有两条小河都朝这边流过来。这里叫双江口,是大溪河与小溪河的交汇处。他们来到一家农庄,大门左侧竖着一块很大的原木桩,也不晓得是劈开的还是锯开的,平的那边向着门外,上面几个黄漆大字:梦之林。易婷婷有点想笑,怎么起这样一个名字。进入农庄看见后面是一座小山,山上树木苍翠、鸟雀飞鸣。林边还有一道瀑布泉,白花花的水奔涌而下。眼底尽是草木,看不见水是怎么流入河里的。果然是一个好去处,也认同了招牌上“梦之林”的含义。黄文长在那里喊她,小易,这边坐,等吃过饭我带你去散步,山上还有亭子,爬过山,那边还有一座古庙,还有钓鱼的地方,不是看几下就想离开的地方。你要是有兴趣,我常带你来,我当你的司机和向导,这种待遇可不是谁想有就有的。黄文长今天的情绪格外激昂,一反平日里有些严肃、有些呆板的样子。

后来易婷婷知道,这家农庄挺宽大的,三层原木楼,不仅有农家菜,还有很多包房。可以喝茶,可以唱歌,有乒乓球室、麻将室,还有一个洗脚按摩中心。

黄文长订了一间包房。在二层,浏阳河尽收眼底,对岸的青山、公路、农家屋舍,白云缭绕,有一群白色的鸟,正在山間缓缓地飞。易婷婷认得那种鸟,在她家乡叫白鸹子,比乌鸦小,全身是白,没有一根杂毛。

黄文长点了黄焖酸辣黄鸭、油煎豆腐、莴笋叶和百合瘦肉汤。易婷婷平日不怎么吃荤菜,尤其不敢吃大鱼大肉,这些菜很符合她的爱好。不过就是少了些辣椒。黄文长怎么知道自己爱吃这些菜呢?她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死丫头,尽自作多情了,这是巧合,懂吗?易婷婷忍不住就笑了。黄文长说,你笑什么,两个人,就点这些菜吧,点多了,反而不随意。我特意吩咐少放辣椒,女孩吃多了辣椒对皮肤不好。

易婷婷想说,我倒是喜欢吃辣椒。你不晓得我是湖南辣妹子吗?但她连连点头,说这些菜我都喜欢吃。

黄文长说,喜欢,那就多吃些,不够我们再点。接着叫服务生拿来一瓶干红,将两只杯里倒了酒,每只杯里放进两颗话梅。

一边吃着饭,一边喝着酒。黄文长饮了三杯,易婷婷只抿了几口,她说她实在不会喝。其实易婷婷是能喝酒的,但她觉得一个女孩和一个男人一起喝酒,已经过线了,她不能喝。

吃过饭,易婷婷又跟着黄文长来到一个包房,这里是喝茶的地方。喝的碧螺春,小长条茶几上放着两杯茶,还有几碟小吃:菠萝片、樱桃和一盘西瓜子。

易婷婷一直期待黄文长有什么重要的话给她讲,她几次想提醒,嘴巴张了张又换上了别的话题。

喝着茶,黄文长谈兴就浓了。黄文长说的都是人生、工作和学习方面那些严肃的话题,让易婷婷很放松。

黄文长说,你今年多大了,易婷婷说21岁了。黄文长说,真是羡慕,太年轻了!唉,再过几个月我都进入中年了。别看我当着局长助理,眼看到了不惑之年,其实还是迷惑的。我比你大了差不多20岁,可以说是你的大哥,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要叫我什么局长,那是什么芝麻大的官啊。你叫我黄文长就行。

易婷婷心想,我哪敢叫你名字啊,我没这个胆量。

黄文长说,无论男人和女人,生下来都有一个坐标。这个坐标呢,是由时间和空间构成的,就是一个数学概念上那种坐标,中间那个点就是人的生命。坐标上的时间,对每一个人来说,是平等的,无论伟人或平民百姓。据有关资料上说,每一秒钟地球上就有7个人出生,有5个人死去。时间是平等的,也是无情的。

易婷婷像听哲学课那样入了神,不禁点点头。说,黄局长,你接着说,你说的这些我喜欢听。

黄文长的语气更加地平缓,说,但人与人之间又是极不平等的,你知道为什么不平等吗?是空间。例如同样出生的人,一个出生在大城市的书香之家或者富豪之家,一个出生在偏僻乡村的贫民之家,你说他们能平等吗?那个乡村孩子长大以后,要想和城市出生的同龄人平起平坐,他得靠后天的努力,那就是去占领同等的空间。而占领空间唯一的出路是考上大学,他或者她,就可能进入城市,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员。如果不能考上大学,你让他们怎么到城市生活?

易婷婷想,自己只读了师范学校,属中专,因为学历不高,就分到了乡村小学,仅仅脱离了田间繁重的体力活。

在易婷婷听得入神的时候,黄文长忽然转换话题,回到易婷婷的个人问题上来。小易老师啊,你了解自己吗?你虽然学历低,但你的天赋超过许多名牌大学的青年。你那么有才华,又聪明漂亮,说句心里话,你安心一辈子在乡村小学教书吗?

易婷婷的心不禁往下一沉,说,谁会安心在穷乡僻壤过一辈子,那也是没有办法啊!像我这样的农家女孩,能有一份工作就算不错了。

黄文长说,婷婷,你错了。请允许我叫你婷婷,因为我比你年长。当然,作为一个教育局的干部,我对一个老师讲这些,是不妥当的。但不知为什么,自从那天听了你的课,听了你演讲,我就被你的才华折服了。我感到,你这样优秀的女孩子,在一所乡村小学,是埋没了人才!当时我想,我一定要帮助你,我要凭自己的力量,改变你的命运!

黄文长亮亮的目光,盯着易婷婷红扑扑的脸。易婷婷的胸口怦怦地跳了。她没想到,黄文长这么关心她、爱护她。能遇上这样的领导,真是太幸运了。易婷婷的眼里绽放出了泪花。

黄文长的话却戛然而止,似有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不无惋惜地说,我不是反对你谈恋爱,更不反对你结婚。但是,我当时的一些想法却无法实现了。很是可惜呀!

易婷婷瞪着眼睛,表示她在倾听,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首先声明,我想帮助你,是惜才爱才,也是我的职责。我想为你争取一个到教师进修学校进修的名额,第一步解决你的学历,第二步,将你调进城里来教中学。但是,既然你要结婚了,我这些想法,当然无法实现了。你要结婚,接着要生孩子,哪里顾得上进修。再说,我也不好让你们夫妻分居,你说是不是呢?

易婷婷很感动,她动情地说,黄局长,您这样关心我,帮助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报答呀!

黄文长说,婷婷你又错了。我帮助你关心你,是不求回报的,是职责,你明白吗?唉,真可惜了,没想到你就要结婚了。好吧,我本来不该将这些说出来,谁知没把得住,脱口而出了。还是不够成熟的表现咧!

易婷婷陷入了沉思,黄文长的一席话,真是醍醐灌顶。回去后,她真得好好想想,自己这么早结婚,是对,还是错?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边喝边聊,何况男人的话声声入耳。但易婷婷还得回去,她欠欠身子,看看手表。黄文长何等聪明,说,时间也不早了,我还有许多话要对您说,看来今天是不行了。

易婷婷站起来,说,谢谢黄局长的款待,欢迎您到我们学校来,我亲自掌厨。不瞒您说,我还会炒几个农家菜呢!

黄文长说,我相信,我相信,什么时候一定去尝尝你的手艺。

黄局长,您的话对我太有教益了,我回去一定好好想想。

黄文长开车送易婷婷回学校。当汽车驶过风光桥,驶入一条弯曲的柏油马路时,就是郊区了。易婷婷情不自禁地回头张望,梦之林农庄淹没在一片苍茫的青翠之中,天空飘起雨丝,起了雾。梦之林,梦之林,那真是一片像梦一样的树林。易婷婷那时还不知道,她还将回到梦之林这里来,她与黄文长之间,还有一些扯不断理还乱的故事,要在那里发生。

大约是送过喜帖的3天以后,黄文长接到易婷婷的电话。

黄文长半天没有听见易婷婷说话,就说,婷婷,你说话,你怎么了?你说话啊,我是黄文长,我在听呢,喝喜酒那天,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我一定会来,啊?你放心好了,我记得咧!

电话那头说,黄局长,我,我,我的婚期还是往后推推吧,我想来想去,还是以事业为重,您那天说的道理,太对了……

电话那头再没有声音,黄文长似乎听到了抽泣声。

黄文长说,婷婷,你难过什么呢,你们商量好了,婚事要往后推吗?最终定在哪一天,你再打电话就行了。我会争取赶来的。要知道,我们是朋友,还是好朋友啊!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会儿,又传来易婷婷的声音,黄局长,我,我还是希望你能帮助我,我想进修,想换一个,空间……最后那个“空间”二字,说得极其的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电话挂断了,黄文长有些不放心,又将电话拨过去。黄文长说,婷婷,我一定会帮你,我说话是算数的。你今天能出来吗?感觉你有什么难处似的,我不放心啊!我开车来镇上接你,你在那个红星商场门口等我。

黄文长和易婷婷又来到了梦之林,房屋依旧,山林依旧,农庄繁华依旧。但人的心情却与往日有异。

黄文长还是那样温文尔雅,但黄文长今天格外开心。他告诉易婷婷,教师进修学校将招两个脱产班,招那些没有本科学历的中小学教师。教师进修学校与一所名牌师范大学联合,学员脱产进修,发那所大学的函授本科文凭。学习期间,除了本校老师,还将陆续有师范大学的讲师和教授前来面授。这是一个充电的极好机会,为将来评职称、进城、到高一级学校任教,打下必要的基础。

易婷婷有些失落,她连大专文凭都没有,不可能去进修。黄文长说,你的情况,我跟招生办的老师说了,招生老师说你有特长可以作特招,但同时报考大专自学考试,到毕业之时,你大专文凭到手了,也能拿到本科文凭。这可是对你的特殊照顾啊!

易婷婷感动不已,多亏认识了黄文长。不然,她已经和小晏结婚,这些学习机会不可能轮上她,更不敢奢望将来有机会调进城了。她含着眼泪望着黄文长,说,黄局长,您对我真的太好了,比亲哥哥都好!

黄文長笑着说,这算不了什么,婷婷,我只觉得你这么有才华的女孩,埋没了太可惜,帮帮你,是应该的。

你好好读书吧,我还会帮助你,一直帮助你。

易婷婷一肚子感谢的话,不知从哪里说起,她只能专注地听黄文长说。黄文长今天格外有兴致,他说,婷婷,从第一次见到你,就感到我们似曾相识。可我想了很久都想不起在哪里认识的。后来我想,这大概就是前世的缘吧!我们大概前生或许是兄妹,或许是恋人,后来走散了,就各自投胎来到人间,又相会了。本是相见不相识的,要不然,为什么全市的女教师那么多,有才华的年轻女孩也不少,唯有见到你,就有很亲近的感觉,就心疼你、想帮你呢?

黄文长说话间,看见易婷婷竟是满脸泪水。

她的父亲早年就去世了,是母亲含辛茹苦养大了她,她没有哥哥,没有姐妹,只有一个小弟弟。她从小羡慕别人有哥哥,但她没有。而眼前的黄文长,是老天赐与她的一个大哥哥!要不然,他怎么会那样关心她、帮助她呢?

不知什么时候,黄文长站起来,绕过茶桌,紧挨着易婷婷坐下。他一只手轻轻地搂着易婷婷的腰,另一只手掠过她额前的头发,拿着一张餐巾纸,为她擦着泪水。口里喃喃地说,婷婷,你怎么伤心了,是我的话触动了你的心事吗?好婷婷,别哭,别哭……

易婷婷侧着身子,扑在黄文长的怀里抽泣起来。

黄文长松开搂抱着的手臂,双手轻轻地捧起易婷婷的脸,易婷婷闭着眼睛,泪水濡湿的脸庞白里透着粉红,像夏天早晨的花瓣那样丰润、鲜嫩。嘴唇微微张着,像花蕊。黄文长情不自禁地俯下头去,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易婷婷的身子颤动了一下,接着黄文长吻她的脸、她的唇,易婷婷没有拒绝,他听到了婷婷的呢喃声。然后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热烈而深入地激吻着。黄文长将单瘦的易婷婷抱起来,将她的身子平放在沙发上,他一只手揽着她的脖颈,一只手就伸进她的衣襟里去。易婷婷几乎失去了知觉,任凭黄文长摆布。她一个劲地叮嘱自己,既然他喜欢这样,想这样,我都应该满足他,否则那些感谢的话、回报的话都是虚伪的。那一瞬间,易婷婷张开喉咙想发出一声尖叫。但她咬着牙忍住了,只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头脑中瞬间出现一个幻像,那是小晏的微笑的脸……

易婷婷双手捂着脸,在那里抽泣。她恨自己没能把持住自己,让黄文长轻而易举地突破了一个女孩的防线。虽然她感激他,也许喜欢,但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将一个少女的贞操捧给他,这样值吗?是被黄文长帅气的外表和不凡的谈吐所吸引,还是被他的权力所倾倒?易婷婷,你是一个贱女人,你不是一个好女人!易婷婷这样骂自己!

黄文长依旧开着车,送易婷婷回去。车子总是在镇上的街边停下,易婷婷下车,步行回学校。黄文长来接易婷婷去城里时,也是在镇上等车。这样可以避开同事们的目光。

一个多月以后,易婷婷到教师进修学校报到。

黄文长果然没有骗她,她得到一个进修的名额,这种机会多么难得。自从那个晚上后,黄文长打了好几个电话要来接她,她总是找借口推托。现在想来,易婷婷感到有点对不起黄文长。

易婷婷入学后的第一件事,是去看望她过去的老师。余老师说,我在新生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你本来和晏明辉要结婚了,又推迟婚期,莫非是为了专心读书?小晏曾在进修学校参加过培训,余老师和小晏也属师生关系。

余老师说,其实不必要推迟婚期,可以两不误的。

易婷婷说,结了婚,多少会影响学习呀,小晏也支持我,我们暂时不结婚。

余老师说,我担任新班的现代文学兼写作课。易婷婷高兴地说,真是师生缘分,原来读中学是您的学生,现在来进修,还是您的学生。我得好好跟您学呀!

余老师那天下午没有课,特意陪同易婷婷游览了校园旁的孙隐山。

易婷婷指着对面的孙隐山说,余老师,我跟您到山上去看看,还跟您去看看那座塔。

余老师说好的,那里能望见整个滨江市,视野开阔,值得一看。

游完思邈公园,易婷婷跟着余老师刚走下山,易婷婷手机就响了,是黄文长的电话。黄文长在电话里说,婷婷,入学手续都办好了吧?

易婷婷一边走,一边声音很轻地说,哦,黄局长,都办好了,放心吧。黄文长说,今天下午5点半,你到思邈公园门口等,我开车来接你,我为你接风,一起吃一顿饭。

易婷婷说,我正要请您吃顿饭呢,您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还没感谢您呢!

黄文长说,不用你请客,记得按时去。就挂了。

易婷婷想,这电话来得不是时候。她本来打算请余老师吃晚餐的,看来得等下一次了。

一个双休日,易婷婷决定回家一趟,她已经两个多月没回去,想家了。刚进大门就喊着,奶奶,我回来啦,妈,我回来啦,哦,弟弟呢?

都当老师的人了,回到家还是一个娇娇女。

她的奶奶说,来,让我看看,是不是长高了呀!

她的妈妈笑着说,都21岁了,哪会长高,倒是瘦了不少!

弟弟从竹林里跑回来,站到易婷婷的面前,唧唧喳喳像只麻雀。

奶奶又在屋子里喊,婷婷呀,给你泡了一杯菊花茶,先凉着,你等会儿喝!

易婷婷想,家,真温暖。

她走进自己的卧室,看见墙上贴着一幅画,没多想就记起来,是自己读初中时画的。 这幅画的名字叫《小鸭》,参加学校比赛,得了二等奖。她一直收在书桌抽屉里,定是她弟弟贴上去的。

易婷婷打量着儿时的这幅画。当时自认为不错,现在看来,很粗糙。那些在阳光下的荷叶,沒有表现出明暗来,看不出荷叶的质地,那两只正在荷塘里凫水的小鸭子,与水的对比色没有调好,少了立体感,更谈不上将鸭子的动态描画出来……易婷婷在房子里坐不住了,她从抽屉里找出画纸和铅笔,还有画夹。她要去离家不远的那片荷塘,重新画一幅荷塘里鸭子戏水的画。

易婷婷坐在池边的一棵树下,仔细观察着。清清的水、绿绿的荷叶,而底部的一些荷叶开始泛出些许金黄,那是一种成熟的色彩,整体看上去,荷叶的颜色成了黄绿相间。易婷婷想,这种颜色,正代表着夏秋的交替。但这些鸭子是不管的,它们在池塘里觅食,在水里玩耍,它们是多么自由和活泼。因为它们的到来,荷塘有了生命的灵动,有了蓬勃的生机。她忽然想起安徒生的童话《丑小鸭》来。丑小鸭很小的时候,丑得很,别的鸭子都瞧不起它,甚至鸭妈妈都为它感到惭愧,但长大以后,丑小鸭却飞上了蓝天。因为它是美丽无比、高贵无比的白天鹅!

一个农家孩子,如果能考上大学,乡亲们便说,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而这时的易婷婷却认为,应当是丑小鸭长成了白天鹅更贴切……易婷婷在池塘边浮想联翩,眼前的荷塘不见了,那一群戏水的鸭子不见了,此刻只有她的铅笔在纸上不停地挥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一幅画完成了。

画面上是一片小小的池塘,池塘里当然有荷花和荷叶,两只小鸭,说它们是鸭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鸭,那是鸭子的意象,那是经过易婷婷重新想象的鸭子的形象。易婷婷毫不犹豫地在画的左上方写上标题:丑小鸭。

快快成长吧,将来,你就是飞向蓝天的白天鹅。

望着自己的画,易婷婷有些得意。

心想自己现在有了到教师进修学校读书的机会,将来还可以进城,还将成为一名中学教师,算是丑小鸭长成了白天鹅吧!

她跑回家,将画用大头针固定在初中时画的那幅得过奖的画幅旁边。两相比较,感到自己进步很明显。现在的这幅画,着笔的浓淡和明暗都显出了景物的质地,尤其是那两只鸭子,连天真纯洁的眼神都表现出来了!

弟弟,你快来看,看姐姐这两幅画,哪一幅好呀?

弟弟跑过来打量了半天,毫不客气地说,还是这幅荷塘好看,你看,有红花,也有绿叶,鸭子是黄色的,多漂亮。你这幅全是一片黑,没看头!

易婷婷有些生气地嗔道,你尽瞎说,这是水彩画,这是铅笔画。我问的是哪一幅画得水平高……哎呀,你根本不懂画!弟弟噘着嘴巴,翻了一下白眼说,瞎子摸了都晓得原来那幅好看!你这画的什么哦,黑不溜湫的,我就是不喜欢!

易婷婷还想一一指给他看,哪里画得好,好在哪里,但想到今天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只好笑笑,说,好啦,各喜各爱吧。等你读高中时,懂得美术是咋回事,你就明白了!

弟弟还是不服气,他叫来了奶奶,让奶奶评价。

奶奶兴致勃勃地看了一阵,用手指着那一幅水彩画说,依我看,还是这幅好,这幅好看,画得像着呢!你这幅怎么将水呀、鸭呀、荷叶呀,都画成黑色呀,这不好看,不好看咧!

弟弟高兴得跳起来,说,奶奶,您真有水平!跟我的看法一模一样!要是打赌,姐这回输定了!

易婷婷被祖孙俩弄得哭笑不得,只好笑着摇摇头,说好吧,下次回家,我给你们画一幅最好看的就是。

黄文长买了辆现代轿车,来接易婷婷去吃晚饭。地点不用說,梦之林。

其实进入教师进修学校的大门,有一道坡,先往右拐出一个弧形,再往左转就到,无论往右还是往左,都是向上走。也就不到五百米的坡,上到坡顶,是一片开阔地,那里有一个足球场,有教学楼、综合楼和艺术楼。易婷婷不在校门口上车,而是黄文长将车子开进学校,上到坡顶,易婷婷在足球场北边的艺术楼门前上车。易婷婷会吹口琴、会弹钢琴和吉他,艺术楼是她常常光顾的地方,她在艺术楼前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时间过得真叫快,一晃5年过去了。调入初级实验中学以后,易婷婷都是走出学校门口,再沿着街道走一段,在一家繁华的商店门口上车。

轿车停在梦之林门前的大坪里。黄文长对迎上来的服务员说,06号包厢。服务员说,好的。服务员知道,这个客人每次来,都订06号。大概是喜欢六六大顺的意思。易婷婷忽然说,换一间吧。黄文长望着她,易婷婷忍住笑,说,待会跟你讲。服务员推开斜对面的17号,问,行不行?易婷婷看了看没说话,点头表示默许。

走进包房。易婷婷拉开窗帘。窗外,浏阳河就在眼底,水面上有一条渔船缓缓往上移动,能看清一个穿着灯笼短裤的中年男人,斜着身子撑着篙。

服务员将茶水送上,轻轻带上门,黄文长跟过去扣上了门闩。他的手臂伸过来,搂住她身子,好像要邀她跳舞的姿势。他落进沙发,随之她不经意间就坐在他腿上了。女人的身子软软的,将脸靠过来,嘟着嘴唇,恰到好处地接过男人撞过来的吻。

想死我了,男人喘着粗气说。

女人不说话,任他抱任他吻,任他抚摸任他搓揉,让他将她搓揉得面目全非。最好是揉成浆、搓成碎片,变成一片云,飞上高空。

易婷婷想喊、想叫,只想被彻底穿透,被全然揉碎。让欲望如激流奔涌,理性的堤坝轰然倒塌、崩溃,泛滥至极。

我都等了你5年了,要是当年结婚的夫妻,都快七年之痒了。你说,我的青春有几个5年,你要是让我白等,我会杀了你!易婷婷虽然是说着玩,却是咬着牙说的。

5年前那个夜晚,也是黄文长第一次突破她防线的那个夜晚,黄文长信誓旦旦地说,婷婷,要是我没结婚,你年纪再大一些,我一定娶你!

后来,却记不起是哪一次,反正地点是梦之林,黄文长说,婷婷,我要和老婆离婚,我要和你结婚。

后来,黄文长还说,婷婷,你等我,只要等儿子考上大学,我坚决离婚。一定要和你结婚,让你有一个真正的家。

这些话,黄文长重复过多少次,易婷婷记不清楚。但每一次说,都给了易婷婷感动,给了一个女人慰藉和希望。黄文长的确是爱她的,一个男人许诺一个女人结婚,还准备把和自己的老婆离婚作为代价,这样的男人,是值得珍惜的。

这一段日子以来,离黄文长儿子高考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按常情,她与黄文长结合的希望也就更加逼近。但敏感的易婷婷发现,黄文长的热心在开始减弱,即使是她催问他,你到底什么时候和老婆离婚,还要让我等多久?黄文长都没有以前那样坚定,而且有些支吾。不能不让易婷婷着急。如果黄文长骗她、忽悠她,她该怎么办?难道一辈子就当他的情人?严格地说,一个骗一个被骗,是情人吗?

当易婷婷再一次催问黄文长时,黄文长揽过易婷婷,亲吻着说,好婷婷,你得给我时间,至少得让我儿子考完高考,是不是?如果这时候提出离婚,会影响儿子一生前程的,你也不会忍心吧?

黄文长又说,一个朋友今晚请唱歌,要求应邀者都带上老婆。你跟我去吧。在市里最大的歌舞娱乐场。那里才热闹呢!

易婷婷说,去就去,我怕什么。

黄文长又调侃说,娱乐场离你们实验中学近着呢,唱完歌,我睡到你宿舍去,你敢吗?

易婷婷笑着说,好啊,明天早上迟些起床,手拉手在校园里散步,让学校同事看看,我是你的准老婆!

两个人哈哈地笑了。

严如悦老师在实验小学执教,她教的不是主课,是思想品德和科学常识,作业少,教学难度也不大,比较轻松。她和易婷婷是师范同学,但她直接分到了城市,学校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一进去正赶上教师公寓建成,她幸运地分到了一套两居室。这不能不说,得力于她的公公,她公公是财政局长。当时的男朋友即现在的丈夫,是劳动局的一个科员。她分配进城市,还分到了房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哪个晓得几年过去,同班同学易婷婷打了一个翻身仗,她们俩同时得到进修学校进修的机会,又一次成了同班同学。一毕业,易婷婷变戏法似的调进了市实验初级中学。当着班主任、教语文。易婷婷有才华,写作、演讲是她的特长,还能吹口琴、画画、能歌善舞。不久就得到同事们的赞赏,学生和家长的问卷调查,评分也是名列前茅。作为一个年轻的女教师,易婷婷可说是功成名就。只有严如悦知道,易婷婷与教育局黄文长关系不一般,她的进修、调动一定是黄文长一手操办的。没有黄文长,你易婷婷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连跳两级。从乡村跳到城市本就不易,随之从小学跳到中学更不易。严如悦进修毕业后,也想进中学,尚未如愿,主要原因还是当财政局长的公公调到外市任职去了。要是公公迟些调动,或者在未调动之前严如悦提出来,就不至于仍在小学。严如悦不去多想,工作之余学会了炒股。这一段运气不错,两个月赚了近万元。严如悦特意请了几个平时玩得来的死党吃饭。吃饭的地方正是梦之林农庄。

梦之林农庄在全市有些名气,这里服务周全,菜有特色,离城区也不远。城里来的人很多,常常宾客爆满。严如悦订了一个包间,来吃饭的总共三个人。一个是易婷婷,一个是刘小亿。刘小亿是一家烟花公司的销售员,与严如悦是拐弯子亲戚,她们算是隔了两层的表姐妹,说不算亲戚也对。她的孩子在严如悦那个班,刘小亿的丈夫经常出差,劉小亿也经常出差,后来刘小亿的丈夫有了外遇,被刘小亿发觉,俩人闹得不可开交,经过两年的吵闹、冷战和大打出手,最终离婚。一个6岁的女儿由刘小亿带养。刘小亿不得不出差时,就把孩子放在严如悦家看管。一来二去的,就成了闺蜜。刘小亿与易婷婷也合得来,于是这三个女人凑到一块,就是一台戏,其中一个请客,总是三人成堆。

5年前易婷婷准备和小晏老师结婚时,严如悦已率先结婚。5年过去,严如悦有了一个4岁的儿子,易婷婷依然单身。虽然事业有成,却丢了爱情;严如悦爱情丰收,刚参加工作就结婚了。易婷婷至今未婚,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女人一过28岁,就算是剩女,易婷婷已经临近这个门槛。严如悦多次劝说,不仅自己出马,还发动刘小亿,两个人都帮她物色对象。每次聚会的主要话题就是劝说易婷婷,就是说某某男人不错,要易婷婷去交往。无论她俩怎么努力,将对方说得天花乱坠,易婷婷就是一个铁石心肠,死活不愿意。甚至去看一眼,去见个面都被婉拒。有几个男人实在很优秀,还相互认识,还主动追求,易婷婷也不动心。

后来她俩就都不过问甚至不提起易婷婷的婚事了。易婷婷和黄文长的传闻早就进入了她们的耳朵。怪不得易婷婷至今独守空房,原来她一直在等待黄文长。

刘小亿能够理解易婷婷和黄文长这段感情,严如悦却坚决反对。

有时俩人争得面红耳赤。

严如悦还告诉易婷婷一个信息,说晏明辉考上了研究生,到远方一所大学读书去了。易婷婷其实早就晓得,她收到过小晏的来信,还说毕业以后他会来找她,他对她的爱永远不会变。易婷婷将小晏的信收到了箱底,也没给他回信。后来易婷婷换了手机卡,从此与小晏不再联系。

严如悦喝了几口酒,说话就无遮拦。她说,你们以为黄文长是一只好鸟吧,我还在读师范时,有个亲戚当红娘,我和他第一次见面,他就伸手摸了我这里。严如悦嬉皮笑脸地说,还指指自己鼓起的胸部。我说假话就是小狗,他表面上正人君子,骨子里是一个色狼。据说他在结婚前,和好几个女孩有染。不过当官以后,倒是没听说过有什么绯闻。

刘小亿说,他和易婷婷算个什么事呢,说是要娶婷婷,要和老婆离婚,我经常看见他和老婆,有时还有他们的儿子上街买东西、到餐馆吃饭。一家子很和睦的。离什么婚,全是鬼话。婷婷呀,你该醒醒了。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黄文长滑得像泥鳅,能靠得住吗?我们公司老板说,黄文长老婆的舅舅是外地城市一个处长,有人传说他即将调到滨江市来当副市长咧!要是真调来了,黄文长会得罪一个副市长,和副市长的外甥女离婚?你们相信他会做这种赔本买卖?

刘小亿还说,女人不能太古板老实了,要看清男人的本质,你在外面找小三,我们就不能找自己心仪的男人吗?

严如悦说,刘小亿你到底有几个男人,你说句老实话,我们听听。

刘小亿的脸红了一下,嘻嘻笑着,说,那我先说了,你们也得说,婷婷你也得说。严如悦说,那你快说。

刘小亿说,自从她发现丈夫有外遇,她出差的时候,也和一个男同事上了床。严如悦哈哈大笑,哎呀,小亿呀,你还尝过这样的鲜。真是服了你了。又翻着眼睛盯着她,说,你怕是胡吹的吧!

刘小亿说,该严如悦了,该严如悦说了。其实易婷婷知道,严如悦与学校教务主任有一腿,他们常常开车出去约会。

到底什么是爱情?世界上真的有爱情吗?

易婷婷想起有一次与黄文长见面时对她说过的话,他说的其实是关于人生关于爱情的。她傻乎乎地问,黄局长,什么是爱情?

黄文长笑了,说,你真想听吗?那我告诉你,爱情是女人想象的幻境。

黄文长接着说,看起来,爱情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女人要是不想饿死,不怕男人抛弃,就要学会自己打猎。按照我们现在的话讲,就要努力使自己成为职业女性。话题又回到过去说的人生坐标,怎么占领空间上来了。

黄文长娓娓道来,不经意地、舒爽地斜靠在沙发上,微眯着眼睛,打量着易婷婷。

易婷婷这时感到自己太浅薄无知,黄文长才是有学问的人。他年纪轻轻,当上了局长助理,没想到他还读过很多书,易婷婷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让她震惊的话。也许就是从那次谈话开始,易婷婷对黄文长另眼相看了,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教育局官员,他是一个有大出息的哲人……

易婷婷面对刘小亿、严如悦,就将黄文长说的关于爱情的话复制,轻声细语地、简要地说出来,没想到引起严如悦和刘小亿的强烈共鸣。

三个女人一杯一杯喝着干红,深夜才离去。喝了酒,只好请人代驾,将她们三个送到城区。

然后,三个女人在街上摇摇晃晃地走,我拉你一下,你搂我一下,先送易婷婷到校门口,又送严如悦到校门口,这时刘小亿拨了一个电话,就有一辆车嗖嗖地开过来接她。严如悦看着刘小亿上了车,可惜没看见驾驶室的人,不晓得是个老男人还是一个年轻帅哥。

梦之林的歌舞厅不是很大,但却是独立的一栋木楼。人站在外面,听见歌声传出来,往四面弥漫开去,能听到山谷的回音,如梦如幻。

这天夜晚,市政园林局的一个科长请黄文长唱歌。这个科长叫蔺向东,职位不高,但有实权,城市的风光带、公园的花草、一些大型活动的盆栽,凡是与绿化相关的项目,都由蔺向东主管。

黄文长与蔺向东早就相识,但关系很一般。黄文长的堂兄在家乡侍弄花木,承包了村里几十亩土地,有各种盆栽、鲜花、竹子和树,品种繁多。堂兄多次找到黄文长,请他帮助在城市销售。还答应给他高额的回扣。黄文长找了园林局一个副局长,这个副局长级别比蔺向东高,能管着蔺向东的上司。副局长在黄文长堂兄的请示报告上作了批示,但经过蔺向东的手后,发现销售额被砍掉四分之三。那还有什么赚头,本来数目就不大,为什么同村的几个能销售那么多,自己就不行呢?堂兄当着黄文长的面,这样埋怨说,弄得黄文长面子下不来。黄文长对这个蔺向东心存芥蒂,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想到蔺向东也有求到黄文长门下的时候。本来他们单位之间风马牛不相及,但蔺向东的儿子初中毕业,上市里的重点高中差了4分,气得蔺向东暴跳如雷。知道自己得低声下气去求人了,还得出点血。毕竟是园林局一个小科长,哪个会买账啊!有个朋友给他出点子,说重点中学的招生归黄文长直管。虽然文件上说归局长主管,但局长哪管得了这些琐事,实际上由新任副局长黄文长操纵。但都是按中考分数排队,黄文长手里也没有几个机动指标,要赶早或许有希望。

蔺向东请黄文长吃了一顿西餐,又请他唱歌,就是为着自己的儿子能上重点高中。当他向黄文长请求帮忙之时,蔺向东其实并没抱多大希望,他知道黄文长的堂兄是搞花木的,多次求到他门下,还打着黄文长的旗号。但他没有买账,只给了很少的数量,黄文长一定会耿耿于怀。没想到他将儿子的事一提出,黄文长却点头答应,使蔺向东还挺感动。

黄文长曾向易婷婷透露说,他和堂兄联合开了花木公司,他负责销售,而堂兄最不擅长的就是销售。他能得到百分之三十的利润分红。

易婷婷说,你怎么开起公司来了?

黄文长说,我是私下和堂兄达成协议,不是明目上的,不过是想着补贴工资之不足咧!

易婷婷说,你们工资那么高,福利又好,基本不要自己花钱吃喝,还只想著钱,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啊?

黄文长说,钱,总是好东西。常言道,三文钱憋死英雄汉啊。过一段日子你就会知道钱的好处了。

易婷婷说,为什么这样说?

黄文长说,到时候再告诉你。

说话间,服务员送上热茶、几盘水果和点心,搁在歌厅的茶几上。这天唱歌简直是太凑巧了,蔺向东还约了一个男人,是财政局潘副局长。他们都带着一个女人,竟然就是刘小亿和严如悦。

易婷婷很意外,娘哎,我们三个死党原来被他们几个坏东西承包,被下饺子,一锅端。易婷婷想到这里就禁不住发笑,心里也不是滋味。

心想这一定是黄文长设的局,世界上哪有这样凑巧的事。

不管他了,不就是唱歌嘛,熟人多了不更好吗?

其实易婷婷是错怪了黄文长,黄文长也不知道他们带来的女人是易婷婷的闺蜜,而且还是死党。

男人有男人的事要说,那个服务小姐不算,她们三个女人离他们远一点就坐,说着她们的体己话,嘻嘻哈哈地悄声说笑。

易婷婷听见潘副局长在说,黄副局长爱人的舅舅,调到本市来,常务副市长,名字叫傅本贵。这些零碎的词语,就组成完整的信息。易婷婷可以断定黄文长早就知道,只是他没有告诉她。但他老婆的舅舅来任职,对他俩的关系会不会产生影响?只听蔺向东说,黄局长,往后请多多在傅市长那里美言,我在这里先打了一个招呼,往后市政建设方面,还请你多提宝贵意见。再就是,花木都在你堂兄的公司里进。我们一言为定。

大家说说笑笑,就开始唱歌。那个有些发胖的服务小姐正在点歌。

音乐响起来,点歌的服务小姐在电脑上移动着鼠标,潘副局长说,小姐,什么歌呀?

服务小姐笑眯眯地说,因为遇见你。

潘副局长也笑起来,你遇见我?哈哈,还有这歌名的,因为遇见你,好得很,那就由黄局长和那位美女先打头阵呗!你们来个对唱呗!

话筒塞到了黄文长和易婷婷手中。易婷婷起身,走到黄文长身边。两人站到了屏幕前,酝酿着情绪,准备一亮歌喉。这时,易婷婷已经不再去想傅副市长调来的事。她想,他一定认为这不是很重要的事情。认为跟他俩的事没多大关系。她相信他们这么多年来的感情,相信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离不开这个男人,她已经将自己的未来与他的未来编织在一起。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她也常常想起小晏。想小晏时她就特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去想别的事。

一支乐曲结束,黄文长又拉易婷婷一把,让她与自己坐在一起。他挨近易婷婷耳边说,别老跟严如悦她们凑一堆,潘局长挺不方便的。易婷婷小声道,不会,严如悦怎么会跟他有什么?黄文长压着她的胳膊,不让她站起来。

易婷婷便坐到黄文长身边了。她一落座,发现六个人分三对坐着,彼此还不经意地拉开了一些距离。这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格局,也是蛮有戏剧意味的格局。

音乐还在响,屏幕上画面不断地变换,包房里摇曳的灯光柔和、温暖而暧昧,完全不像一个歌厅,而像一个舞台。

相对而言,倒是黄文长与易婷婷显得文雅和传统。这个世界怎么啦,他们和我们都在做些什么?易婷婷走神了,忽然间神思迷离,心绪不宁。

黄文长拉着她的胳膊说,打瞌睡了吗,都走了。你还坐这里做什么?

易婷婷像喝醉了似的,迷迷糊糊地跟着黄文长到了停车场。眼见啤酒肚发动了车,她本想喊严如悦坐黄文长的车,到时送她回家。没想到严如悦却坐上啤酒肚的车,车子率先开走了。刘小亿站在远点的地方打电话,易婷婷说,坐黄局长的车走吧!刘小亿摇摇头,说有车来接她。

易婷婷再没说什么,坐上了黄文长的车。深夜了,她居然就坐到了副驾座上。黄文长说,胆子大起来了?

易婷婷不理他,望着灯火辉煌的街道出神。心想都深夜了,这座城市还没有一点睡意。

黄文长的车子穿过几条街道后,停在学校门口。发动机还在轰轰地响,等易婷婷下了车,车子就会立即调头。

易婷婷没事儿似的,一动不动。说,我下车,你也下车啊!

黄文长说,我就不进去了,这是学校,被别人看见影响多不好。

易婷婷嘻嘻地笑了,说你也有害怕的时候,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就要你下车,今夜你就睡我这里。明天一早,我们大模大样走出校门,让学校的同事们都看到。哈哈,那才有趣呢!

黄文长也笑着说,我也不想这时下车,我们去吃点夜宵吧。

易婷婷说,这么晚了,还吃什么夜宵。你怕是另有所指咧!

黄文长也不说话,汽车调转头来,呜呜地开着。易婷婷却没想到黄文长会将车子一直开到这个熟悉的地方,梦之林。

一进包房,黄文长便熟门熟路地将门扣上,一把抱起易婷婷,放倒在沙发上。然后手脚和嘴唇都忙着各就各位,各司其职。

易婷婷躲避着黄文长伸过来的嘴唇,说,你发疯了!黄文长没提防,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啦?

易婷婷瞪着眼说,我早同你打招呼了,我肚子里有孩子,你怎么不长记性,还往我身上压过来。

一提到肚子里的孩子,黄文长便一下子泄了气。

易婷婷怀孕三个多月了。

那些天她总感身体不适,常想吃酸东西,到超市买了反季节的酸梅子,吃了一盒又买一盒。原来她是不吃这种酸东西的,真是见鬼了。后来,她吃东西就作呕,又呕不出什么污物。忽然间心里一惊,一个念想像一道闪电在头脑中划过,差一点将她击晕。

她偷偷在药店买了试孕纸,接连三个早晨显示,她怀孕了!

为了确认,易婷婷坐车到一家医院做了化验。化验单白纸黑字显示,她怀孕已经两个月了。

这个结果不亚于晴天霹雳,易婷婷吓傻了。

于是易婷婷也没告诉黄文长,只是在电话中不断地催问,什么时候能将结婚的事定下来啊!

易婷婷不敢设想,要马上公开确认与黄文长的关系,不结婚哪怕是办一个订婚酒也好。要不然,肚子会一天天鼓起来,最终纸是包不住火的。她怎么面对学校老师和同学,怎么面对世人,到那时只怕连死的想法都有了。

易婷婷越是催黄文长,黄文长越是躲避。易婷婷想,黄文长,你真是大家传说的是一只白眼狼、一只专门占女孩便宜的色狼吗?

但平时看到黄文长一本正经的模样,她相信黄文长不是那样的人。何况黄文长事业正蒸蒸日上,他把前途看得那样重要,怎么会在个人问题上栽跟头,因小失大?开学以后,易婷婷决定将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他。她不相信黄文长还敢将婚事往后拖延,除非他不要前途了!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夜晚,黄文长约了易婷婷吃晚饭。不用说,还是梦之林06号包厢,黄文长戏称为他们的爱巢。黄文长还像平时那样,一进包厢就开始做他最喜欢做的事。这回易婷婷毫不客气地推開黄文长,说,暂停!

黄文长说,你什么意思?病了?

易婷婷噘着嘴说,你才有病呢!

黄文长打量着易婷婷,说,婷婷,你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说,什么事呀?你就别卖关子了,都急死我了。

易婷婷说,我怀孕了!你要叫新爹了!

黄文长一下子怔住了,他立即又恢复平静,说,哦,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又怀上了。

易婷婷说,你别再接着往下说。这个孩子,我要生下来!

黄文长这下真有些发急了,说,你怕是疯了,怎么能够生下来。

易婷婷说,别人的孩子能生下来,我的为什么不能。

黄文长说,别人是有婚姻保障的,名正言顺的。我们这个孩子,可是……

易婷婷打断黄文长的话,是偷偷摸摸的,见不得天日的,对不对呀?黄文长,如果你还劝我打掉孩子,我就去死!我都为你做过三次人流了,我的子宫都快刮穿了,你还这样对我吗?

黄文长说,婷婷,你冷静一点,别生气,你听我说。

你好好想想,我起初是怎么许诺的,我说只要等我儿子考上大学,我就跟老婆离婚,就娶你,你怎么就这样沉不住气了,硬要逼我呢?我结婚也十多年了,要离,总得找一个理由,总得做好工作,不能说离就能离了,你说是不是。你也要替我想想,不能光顾自己啊!黄文长急得要流泪,恨不得跪在易婷婷面前。

黄文长说,只要你去做掉这个孩子,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我说要让你进修,要将你调进城里来,我哪一样骗你了,不是都如愿以偿了吗?怎么就过不了这一个坎呢?这么着吧,我这些年也有了一点积蓄,我全部拿出来,在市里给你买一套房,哪天我们去看看房,好吗?婷婷,听话。你要相信我不会害你,我都是为你好!

易婷婷再没说话,她咬着牙关,白了黄文长一眼,说,我什么都可以不顾,就是不能打掉我肚里的孩子。

放暑假了,黄文长说,他要去深圳参加一个会议,顺便带易婷婷去深圳游玩。他们坐飞机,一个小时多点就到达深圳。据说高铁也快,只需三个小时。黄文长多次到过深圳,晓得哪些地方是易婷婷喜欢玩的。他们先是到了几个公园,去了世界之窗、欢乐谷、动物园,又逛了几个大商场。黄文长出手大方,在几家高档的服装店,但凡易婷婷喜欢的衣服,他二话不说就买下来。易婷婷说,别买这么多了,再过些日子,我就不能穿了,放在箱子里睡大觉多浪费。黄文长说,你的身材正好穿,怎么过些日子就不能穿。

易婷婷噘着嘴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糊涂,你看我试衣的时候都有感觉,这小腹就比原来高了些,腰部也肉肉的了。

黄文长搂着易婷婷说,你多次说过,想去海边玩,这回有机会了,明天我们去看大海吧!

易婷婷高兴地答应着,好啊!早就想去海滩玩了。

第二天,他们坐的士,来到深圳东部的一个海滩。

海滩入口处,一块竖立的大石碑上刻写着:背仔角海滩。

看见背仔角这个名字,易婷婷吃了一惊。

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名字,易婷婷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多年前观赏过的一幅油画,一个渔家少妇,背着一只背篓,背篓里安睡着婴儿。她迎着海风,站在海滩向大海张望。远处的海面上隐约可见一只渔船,渔船上有一个男人正向岸边招手。那个男人一定是婴儿的父亲,他出海打鱼还是到远方去,从此不再回来?少妇背着孩子,痴痴地站在海滩送行的情景,让易婷婷浮想联翩。

易婷婷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现在她也站在海滩,她也怀着孩子,背仔角,这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偶然,她也说不清……

这回到深圳,黄文长也再不提打掉孩子的事,这让易婷婷很开心。

来到海边,易婷婷被大海的浩瀚和渺茫震撼了。她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在白色的沙滩上奔跑着,大声叫喊着。海滩上游人如织,她的身影和尖叫引来了无数双目光。她穿着泳装,扛着一只救生圈,跑着跑着,便扑向蓝色的水面,水面溅起白色的浪花。这种画面,她在哪部电视剧里见过,今天自己就进入了那种剧情。不过易婷婷没忘了肚子里的孩子,做那些动作时,都是小心翼翼的。黄文长紧挨着她,同她一起奔跑,一起游水。还不时地手拉着手,咯咯地笑着、打闹着。在旁人的眼里,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后来,他们坐在海滩上小憩。

海滩漂亮极了,一望无际的白色海滩,像是铺着满地的雪粉。远处是一排排小木屋,那是卫生间、换衣室、淋浴间,还有不少是按摩室。更远处的一片开阔的区域,有烧烤、卖零食和饮料的亭子。还有很多的百货零售店,专卖泳衣、救生圈,还有玩沙子的小塑料桶和小铲子。

易婷婷仰躺在沙滩上,她没想到海滩上的沙子这样细腻、柔软和洁净,简直是一张玉石粉铺就的大床啊。她全身放松,双手和两条腿尽情地张开,眯着眼,微笑着,尽情地享受着海风的吹拂。阳光有点晒人,据说西方的女孩喜欢到海滩上晒日光浴,以此为美呢!

在他们周围,有很多男女老少,三三两两在专心玩一种游戏。几个孩子全身脱得光光的,他们的父母为他们铲出一处沙坑,孩子溜进坑里,然后让大人用沙子将他们埋起来。沙滩上只露出一个半个黑色的脑袋和一张仰着的脸。还有的青年玩得更绝,一男一女各挖一个沙坑,都跳进去,自己埋自己,只露出嘴巴和鼻孔,连眼睛都被沙子掩没。男孩伸出一只手,女孩也伸出一只手,两只手在摸索着、移动着,像极了木偶剧里的场景。

易婷婷被他们那种玩法吸引住了。她指着那处男女青年被埋没的地方对黄文长说,你看,就是不远处那只铲子和桶的地方,刚才还有人,怎么不见了?

黄文长说,那是玩沙坑的游戏,很多年轻人喜欢玩,有的老年人也玩呢!也许是为了回忆童年吧,各种玩法都有。有的一个人埋一个坑,有的两个人同一个坑。人在沙滩上走,要是不注意,会踩着人呢!那个桶和铲子就是表示下面有人,走路的人得绕过去。

易婷婷说,我们也去玩挖沙坑。多好玩!

黄文长立即响应,起身去买来一只红色塑料小桶、一只红色塑料小铲子。在白色的沙滩上,红色格外显眼。

海滩上玩挖沙的人太多了,他们得小心地绕过一处又一处,生怕踩着了已经埋进沙子的游客。易婷婷说,要是不小心踩着人,踩人的被踩着的都会被吓着呢!

黄文长说,白天没事,夜里也有玩挖沙游戏的,那就真得小心了。

易婷婷说,夜晚我可不敢玩。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人少的去处。这一片沙滩比较平坦,离海水也很近。易婷婷仰卧在沙滩上,眯着眼,很享受的样子。说,你挖吧,挖一个坑,让我躺进去。

因为离海水近,沙坑里有稍许积水,易婷婷用手探探说,水是温的哟,你先躺下去。

黄文长就势躺进了沙坑,随之易婷婷也躺进去。

两个人紧紧地相拥、亲吻着,脸庞上、嘴唇上都有细沙。

这天在海滩上玩得特别尽兴。再过一天他们就准备返回了。如果不是后来黄文长去买吃的东西,如果不是突然涨潮,肯定就不会出什么意外。

但生活中很多事情真的说不清。

每当提到肚子里的孩子,黄文长总得说一番道理。他一直没有放弃做易婷婷的思想工作,希望说服易婷婷,去医院做掉这个孩子。

黄文长说,我们以后多的是机会,还是做掉吧。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易婷婷這回却特别坚决,坚决得有些固执。原来几次怀孕,只要黄文长说去做掉,她几乎没有犹豫,甚至也没让黄文长跟去,就做掉了。每一次都是老同学严如悦带她去做的手术。严如悦有一个表姐在妇科医院。

一说要做掉肚里的孩子,易婷婷就心生怨尤。她说,你从来没有顾及我的感受。都快6年了,一个女孩的青春有多少个6年?你为我想过吗?

黄文长说,婷婷,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不也是没办法嘛。

易婷婷说,现在高考不是结束了,你儿子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重点大学!

黄文长叹了一口气说,谁知世事发生了变化啊!你也晓得的,我老婆她舅舅调到市里当副市长了,如果这时提出和他外甥女离婚,我不是找死吗?

易婷婷说,你离婚,与她舅舅有什么关系?你别扯上她舅舅好不,你当我是小孩子,好哄啊!

黄文长脸憋得有些发紫,说这你就不清楚其中的利害了。如果我和老婆闹翻了,傅市长会饶过我?你也知道,我们局长就要退居二线,我是三个局长候选人之一,再说,我堂兄的花木公司一大批业务,都在副市长手下过。这些问题,你替我想过吗?弄得不好就鸡飞蛋打啊!为什么要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赔本买卖?

易婷婷说,你要这么大权力做什么,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孩子不比权力和金钱更重要吗?

易婷婷接着说,你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空的。反正,这个孩子我要生下来,我生定了!

黄文长缓了缓情绪,笑着说,反正跟你讲不清,你再好好想想吧。

两个人在沙坑里相拥、亲吻着,静静地待着,能感觉到对方胸口的跳动。易婷婷说,我能摸到肚子里孩子在动咧!过了一会儿,易婷婷说,让我躺着,你给我盖沙子,那种被埋住的感觉,一定别有一番味道。

易婷婷仰躺在沙坑里,黄文长一铲一铲地将细粉似的、洁白的沙子撒向易婷婷的身体。易婷婷连连说舒服,再来,都盖上,将我全身都盖上。

除了脑袋,易婷婷全身都盖上了沙子。黄文长说,感觉怎么样?

易婷婷眯着眼睛,说别打扰我,让我好好享受享受。这时我好像回到了童年,睡在童年的摇篮里,呀,真惬意,真幸福。

黄文长若有所思地说,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再买几瓶矿泉水来。说着就朝沙滩远处的零售点走去。

易婷婷目送着黄文长远去的背影,又将眼睛闭上。

这时易婷婷听到有“嗬嗬”的声音传来,能感觉到周围的游客在往海岸上散去。她摇晃着脑袋上的沙子,微微地睁开眼,周边忽然间一个人也没有了,“嗬嗬”的声音不是别的,是风吹过海岸边的树林发出的响声。接着她看见一波一波的海浪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涌过来。海水鼓着白色泡沫在往上涨,再不跑开,就要被水淹没了!

易婷婷赶紧抽出双手,使劲撑着自己的身体,但周边的沙子紧紧地裹着她,好像凝固了一样,哪里撑得动。她急中生智,一把一把掏着身边的沙子,但分明感到沙子里已经渗了水,她抓出一个窟隆,沙子立即漫下来填平,就像神话里砍桂树的吴刚,一斧子砍下去,树立即合上。无论她怎么掏沙子,都不可能让自己逃离得了。

巨大的恐惧笼罩着易婷婷,她转过头,朝黄文长刚才离去的方向大声呼喊!黄文长,快回来,快回来!救命啊,救命啊……

她看见许多游客在海滩上奔跑,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黄文长,他正朝自己跑过来。

海水在往上漫,一个浪头打过来,越过易婷婷的身体,又“噗”地一声往下落。她看见黄文长仍然在跑,他划动着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向这边移来。近在咫尺,黄文长却总是跑不到跟前来。易婷婷声嘶力竭地叫喊,黄文长啊,你怎么跑得这么慢……话音没落,海浪就将她彻底吞没了。

海浪猛一下冲过来,接着往下跌落,将她携裹着抛向大海。

易婷婷浮在海面上,她被巨浪拍得头发晕,猛烈地呛了一口海水,海水又苦又咸,腹部剧烈的疼痛使她依然保持着意识。她无力划动水面,在她往下沉落的时候,望见天空飞着一只白色的鸟,那是童话里飞越大海、去寻找花蕊的那只鸽子吗?她希望自己变成一只白鸽,长出翅膀飞起来。她还仿佛看见,海滩上那位渔家少妇背着孩子,在向她张望……

就在海浪短暂平静的瞬间,她还看见,身边的海面上浮现一绺淡红,她多想去捧住它,那缕淡红却像霞光一闪,便倏忽不见……

十一

大海是无情的,大海也是仁慈的。

潮涨潮落,一个人被卷进去,如同卷进一只蚂蚁,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而易婷婷被浪头卷进去却又被吐了出来。她穿着红色泳衣,浮上海面时,恰好给救生员提供了显眼的目标。

易婷婷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但她腹中的孩子没了。

在海滩公园的急救室躺了大约一个小时,经过救护人员的急救,易婷婷醒了过来。救护人员建议她到就近医院去诊治。刚流过产,还需休养一段日子,身体方能恢复正常。

易婷婷勉强能走路了。黄文长叫了一辆出租,他们回到宾馆。

黄文长说了很多安慰的话,还说发现大海涨潮了,自己急得要哭,还讲如何打报警电话,请急救人员救援的经过。自始至终,易婷婷没有说一句话。黄文长所讲的,她好像一句也没听见。

她的眼前总是晃动着海滩上那块巨大的礁石。礁石上三个古朴的大字:背仔角。很多年前,这里一定有一个女人,背着孩子在海边打渔或者捡贝壳,或许是与孩子的父亲迎来送往,那是多么温暖的日子,而自己怀着的孩子却没了。

眼前还晃动着自己躺在沙坑,海水向上漫涌,近在咫尺的黄文长迈动着双脚在奔跑,却总不见他跑到身边来的影像,那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易婷婷流下伤心、疑惑的泪水,脸上显现出一种失望、决绝的神情。

黄文长在宾馆只进了一趟卫生间,发现不见了易婷婷。

他跑到楼下,远远望见易婷婷坐上了一辆出租车。他追赶着,喊叫着。出租车绝尘而去。

出租车直接开进深圳火车北站。易婷婷坐上了往长沙的高速列车。四个多小时后,她来到滨江市妇幼保健院,同时给严如悦打了一个电话。

那时黄文长还在深圳,打易婷婷电话,总是关机。他跑过就近几家医院,没有易婷婷的踪影。

黄文长这才想起手机里装了定位软件,输入易婷婷的号码,发现她已经回到滨江市。

黄文长拨通严如悦的电话,被严如悦臭骂一顿。严如悦说,黄文长你太可耻,明知道她身怀有孕,你还带她去海滩玩,你不知道要漲潮吗?你肯定是故意的!你知道吗,你这是谋杀!骂完就挂断了电话。

易婷婷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做了一个小手术,将子宫里的残留清除干净。易婷婷想,将这些记忆也清除干净吧!

就在她出院那天,快递员送来一个快递。

易婷婷打开包裹,里面有一本新书,原来是晏明辉写的一本散文集。

晏明辉研究生毕业后,在省城一所大学任助教。他们久未联系,小晏不知从哪里得到她的电话号码,收到快递的当天晚上,她接到小晏的电话。小晏在电话里说,婷婷,我至今单身。易婷婷泪流满面地说,小晏,我已经结婚了。

小晏在电话那头说,婷婷啊,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你的事,严如悦都告诉我了。过几天我来看你。

易婷婷没有说话,小晏在电话那头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个暑假过去了,生活发生一些小变化。

一是黄文长任教育局局长的文件下来了。黄文长想请严如悦、刘小亿和易婷婷三个死党聚会,吃一顿饭,然后唱歌。他分别打电话,意想不到的是,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婉拒。

第二件事是,易婷婷办理了调动手续。她调到省城一家机关幼儿园。她的调动全是小晏为她操办的。

第三件事是,那是另外的故事,不是几句话能讲得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