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烁
儿子的电话还没讲完,李东方就迫不及待将脸凑到儿子眼前,问:“这次又是哪个龟孙干的?这么心狠手辣?”儿子只顾跟电话那边的人说着拜托和告别的话,顾不上回答李东方的问题。但是,从李东方焦急的面部表情上,儿子显然看出李东方已经知道老家那八分荒地里重新种植的杨树再一次被人砍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次绝对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了结。李东方蓄满了一定要讨个公道的愤慨,刚见儿子将手机从耳朵边拿开,就问:“他们咋说?还是没办法查出来?”
“没,人家也没说查不出来,这不刚开始调查嘛,今天就是跟我通告一下,说黑灯瞎火里做的事情,找不到目击证人,情况很复杂,查起来有难度。”
“废话,要是目击证人啥都现成的,没一点难度,咱自己就上门抓人了,还要他们干警做啥?”
“爹,话也不能那么说,就算有目击证人,咱也不能随随便便上人家门抓人呀,抓人那可是公安干警才有的权利。”
“好啦好啦,我不跟你掰扯了,你赶紧想想办法,说啥也不能让这龟孙再漏网喽。一次又一次,是看咱老李家好欺负?”
“爹,要我说呀,您压根就不应该种那八分地。瞅瞅,这几年,东河沟那八分荒地拉扯了咱多少气力,让咱生了多少闲气呀,值得不?”
“放屁,农民没地,还叫农民不?这土地跟咱农民,就像骨头跟肉一样,连着筋哩。”
“您是农民?您不整个一工人吗?”
“咱年轻的时候在工厂里为国家出力,咱就是工人。退休了回到农村,跟土地打交道,咱就是农民,地地道道的农民。”
“我说您就是吃饱了撑的,城里多少退休工人,整天在公园里遛鸟打拳,人家日子过得那个滋润。谁像您呀,非得生拉活扯地跑到农村去,没地还非要开垦出一块荒地,瞅瞅这几年,为这块荒地咱搭进去了多少工夫和精力。”
“咋了?你小子还在这事儿上跟老子我耗劲不成?现在是抓毁坏咱杨树的龟孙重要,还是揭老子的老底重要?”
“好了,好了,我不跟您耗劲啦。我这就回老家一趟,回去再四处转悠转悠,看看有啥线索。这下您老高兴了吧?”
说着,儿子起身离开沙发,走到门边,随手抓过鞋柜上的摩托车钥匙,拉开门,扬长而去。
李东方将身体缓缓靠向沙发背,长长叹了一口气。唉,这几年来,那八分荒地确实是他心里一个难解的结。
李东方出身农民家庭,祖祖辈辈跟土地打交道,到他这一辈,家里虽没有上学念书识字的好条件,却也靠土地得以果腹。13岁那年,不甘心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日子,李东方跟随一个草台戏班子走村串乡,开始卖艺求生。4年后参军,到大西北的部队服役,转业后被国家安排到地方化肥厂,吃了半辈子食堂。时光荏苒,转眼就踏进了退休的门槛。刚开始退休那阵,李东方确实没想到余生还要跟土地打交道。还是在老伴身体明显衰弱那年,老伴说跟着李东方在城里生活了几十年,操劳了大半辈子,如今儿女都已成家立业,自己反倒希望回农村过几年清静日子,赶明儿要不在了,魂魄也能安息在农村的泥土里。李东方听完老伴的话,当即拍板决定:回农村。
老伴就在回到农村的第三年因病去世。儿女们都埋怨李东方,要是他不同意母亲回农村生活的提议,说不定母亲不会那么早去世。李东方也扪心自问了许久,在老伴是不是因为回农村才去世这么快的问题里纠结了两三个月。儿女们埋怨归埋怨,看着形单影只的李东方,心里还是难免生怜,就纷纷劝说他回城,与他们住在一起,也是个照应。李东方沒同意。他自是明白儿女们的孝顺,也惧怕自己一个人留守老屋的孤单,然而,他唯独说服不了自己将老伴孤孤单单地留在农村的黄土里。儿女们拗不过,只好由他。
老伴走后,李东方的日子立即出现大片大片的空白,大家伙儿开始热火朝天地开饭了,他家仍然冰锅冷灶的;那些往日隔三岔五来找老伴借针借线借农具的人们,也销声匿迹了。大家伙儿忙农活的忙农活,吆喝着赶集的吆喝着赶集,该干啥还干啥,只剩李东方,将偌大一个老屋院子里干干巴巴的日子掰成一分一秒,用悄然度日来填充。老伴的诸多好,就在这一点一滴的岁月里鲜活起来,生动起来,刺痛了李东方的心,也牵引着他的两只脚,常常在家和老伴坟地之间的田间地头转悠。转悠来转悠去,李东方就看到了东河沟里的这块荒地。
东河沟地处全村低洼地带,李东方还记得这条沟原先是村里的重要排水沟,担负着全村农田的灌溉重任。后来水沟干涸了,生产队就在这里打了一口土井,再后来,土井也废弃了,这里就成了杂草丛生、烂树根和杂物狼藉一片的荒地。再看这片荒地的位置,刚好处在李东方的老宅和老伴的坟墓之间,要是能在这块荒地里劳作,不但有更多时间能与老伴近距离相处,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还能填补自己孑然一身的凄清。李东方当即决定:开垦这块荒地。
李东方所在的村庄,地处中原腹地,幅员辽阔,人均占地面积达到两三亩。加上这几年农村青壮年劳力大量外流务工,家里的剩余劳力根本消化不了太多土地耕种,所以,李东方的开荒恰逢天时地利人和,很顺利就完成了。
有个事务能将父亲的闲暇占据,不致于生活空虚,也不乏好事。儿女们也没提出太大非议,只有儿子发表了不同看法:“种啥地呀?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的日子还没过够?老了就安安生生过几天悠闲日子得了,我看咱爹是没事找事。”
“咱爹这不是闲得慌吗,他想种地就让他种吧。”
“要我说他还回到城里来,帮咱接送个孩子上学放学啥的,礼拜天到公园里听个戏、打个太极,多好啊?城里的老人不都是这么过的。”
“他不是舍不得咱娘吗?回到城里还不是记挂。”
“那咱就真放心他一个人在家种地啊?那土坷垃里能刨出来多少东西?再说了,就咱爹干工作死心塌地使了一辈子劲的那副德行,拿来种地,不累垮才怪呢。”
“那也没法呀,咱们的心疼管用吗?咱爹那犟脾气你不是不知道?随他去吧,只要他乐意就好。”
儿子的牢骚也只是背着李东方发发,对问题的实质性解决根本不顶用。就兄妹几个说话这点工夫,东河沟里的荒地已经齐整起来了。李东方点了一把火,将厚厚的荒草和烂树根一律焚烧殆尽,均匀撒在土里作肥;又用铁锨顺着荒地周围的地坎儿齐齐砌了一圈,明明白白地划拉出荒地的区域,才开始翻土。荒地地势低矮,泥土湿度大,相对于地坎儿上的疏松土质,劳作就显得吃力些。李东方也不着急,一天干不完,就干两天,两天干不完,就干三天。干一阵歇一阵,埋头翻土时,全然一副农民专心伺候土地的模样;歇息时,坐在地坎儿边,举目就能看到老伴长眠的地方,在心里和老伴说上几句话,劳累就瞬时减轻不少。
半月不到,荒地焕然一新,李东方走了一圈,粗略丈量一下,不得了,足足七八分。中原农作物成熟期都是两季,要是种一季小麦,再种一季玉米,小麦亩产400公斤左右,玉米亩产500公斤左右,这一年下来,不但自己养活自己不成问题,还能盈余不少。想到这里,李东方由衷地生发出农民才能体味到的欣喜和满足。
但是,八分地的耕种在第一年就遇到了实质性困难。播种、施肥、锄草这些活,李东方都能完成,由于体力跟不上造成时间上多拖拉几天,对农作物的生长也没啥大影响。困难出在收割环节。农谚说“麦熟一晌”,小麦一旦成熟,就要及时收割,加上收割期恰逢雨季,延时收割或者收割了延时拉回家成垛,都会对收成造成直接损失。八分地地处河沟,比周围地势低了一米多,加之地形狭长,收割机下不去上不来,没法施展科学种地的能耐,人工收割又赶工赶时,对于年老体衰的李东方来说确实是个问题。李东方只好打电话让儿子回老家帮他收割麦子。儿子本来就对父亲种地持反对意见,加之跳出农门在市里的政府机关工作,心理上的优越感使他没办法接受父亲大热天要他从城里跑到乡下人工割麦的要求。就在电话里跟李东方争执起来。李东方还是一副说了就算的倔脾性,两个人的争执愈加激烈,气得儿子没说几句就将电话挂断了。
晚上,经过明事理的儿媳一番劝导,儿子勉强答应第二天请假回乡,帮助割麦。儿子的妥协心不甘情不愿,由此将矛盾的种子埋下,一年两季的收割期,李东方都免不了得和儿子争执一番,再忍受一阵儿子的埋怨。长此以往,李东方跟儿子的心理距离愈来愈疏远,对东河沟这块荒地的感情却在这种压抑情绪的反击下愈来愈深。以致到后来,大有与儿子决裂、与这块荒地相依为命的架势。
然而,李东方与儿子的决裂只是一种虚张声势的设想。他跟这块荒地只相处了5年,就不得不向儿子“缴械投降”,原因是他的高血压病愈来愈严重,他不得不面临放弃八分地、到城里来和儿女们同住的现状。
那个冬天显得异常漫长,李东方在八分地的地坎儿上徘徊,咋看咋舍不得扔下这块荒地。最后,他终于想到一个妥协的办法:种杨树。相对于一年两季农作物的种植和收割,杨树就少了许多繁琐的环节。杨树一经扦插下去,只要精心照管好抹芽期、速生期和封顶硬化期,就可以放手,任由它自在生长了。
李东方把这个想法跟儿女们一说,儿女们只当是父亲不服老而萌生的借口,也就没放在心上。然而,当他们再一次回老家看望父亲,父亲从里屋抱出两本杨树种植注意事项的专业书籍和一本字典时,儿女们才知道李东方种杨树的想法已经坚决到不可动摇的地步了。因为父亲没上过学,认识的为数不多的一些字,还是在大西北工作的时候,从厂报上学来的。这样的基础要想看明白这两本厚厚的专业书,并且照着书里说的方法去种植杨树,可想而知需要翻多少遍字典。儿女们之前设想好的种种让父亲进城的强硬措施,都在李東方的两本专业书籍和一本字典面前化为乌有。结果只好任由李东方对八分地的种植作出安排。
来年开春,李东方早早就将八分地翻耕好。在阳春三月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李东方叫上儿子一道,在八分地精心扦插下二百余棵杨树苗。看着浸过水的杨树插穗垂直地插在黝黑肥厚的土壤中,插穗的上切口略高于地面,与土壤亲密相接,仿佛相依生存的一对母子。一抹甜蜜的笑容出现在李东方布满沟沟壑壑的皱纹的脸上。
接下来的工作量比起农作物的耕种,有过之无不及。二百余棵杨树苗犹如一群刚入托儿所的幼儿,八分地是托儿所,李东方就是托儿所的老师,幼儿能否适应托儿所的条件和生活,完全在于托儿所老师的照管和引导。李东方不得不一天往八分地跑好几趟,密切关注杨树苗的生长情况,顺便将抹芽期的活做了。
八分地土质肥沃,水分充裕,一棵棵杨树苗如置身在温室中,尽情“吃喝”,很快生根展叶,个子“忽忽”往上窜,月余就长到了速生期。这个期间杨树极易感染病虫害,特别是一种叫做“地老虎”的虫,老是于夜间从基部将长到1——2寸的幼苗咬断,并拖入穴中蚕食。地老虎有暴发性。一旦发现有危害症状,就要及时施药,而施药最佳的时间是傍晚。李东方对那些地老虎可谓恨之入骨,施药就格外仔细,这样拖拉下来,往往施完药天色早已暗下来,离地老虎爬出来祸害杨树幼苗的时间没多长了,李东方索性在八分地里住下来,意欲将地老虎逮个现行。
初夏的风轻柔熨帖,万物在温馨的静夜里尽情舒展着筋骨。李东方将外套随便往地坎儿上一搭,两手枕着后脑勺就仰躺在地坎儿上眯了一小觉。睁开眼,月色皎好,蛙鸣虫叫,正是地老虎的活跃时分,李东方欠起身来,滑下地坎儿,乘着月色,弯腰仔细查看。一连查看了五十多棵杨树苗,都没看到地老虎的踪影,李东方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虽然地老虎和他的眼睛之间有土层相隔,李东方仍然能将地老虎在“灭扫利”的入侵下中毒、全身卷曲、垂死挣扎等情景想象得如亲眼见。
二百余棵杨树苗查看完毕,已经日上三竿。李东方只在六棵树苗上发现了六个地老虎,抓到三只,另外三只跑掉了。抓住跑掉的三只地老虎,成了李东方接下来这一夜重中之重的任务。他先仔细查看了前一晚因发现地老虎而特意留下记号的三棵杨树苗,没发现地老虎的踪迹,就又将二百余棵杨树苗仔仔细细地翻腾了一遍。这一次还是没能将地老虎一网打尽,只抓住两只,剩下的那只地老虎足足折腾了李东方三四个晚上,仍然没抓到,简直成了他的一个噩梦。
杨树的栽种,除了施药是关键,除草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项繁重任务。杂草是苗木最厉害的竞争对手,不但要除早,还要除小和除了。除早就是早点开始除,除小就是乘杂草小的时候就除掉,除了就是将杂草连根拔起,彻底除掉。杨树苗栽种下去的第一年,人工松土锄草一般要达到4次,这个工作量对于年迈的李东方来说,丝毫不亚于小麦收割的赶工赶时。他不得不求助于儿子,儿子免不了又是一顿数落,在八分地的耕种上生出一些阻扰来。李东方就一再跟儿子保证,他说书上白纸黑字说了,杨树的种植只是第一年费事些,等半年之后,杨树苗生长到封顶硬化期,就可以彻底放手,任由它们自己成长了。
到了六七月高温多雨季节,杨树苗生长极快,需要的营养更多,李东方就严格按照专业书里教授的方法,按时按量进行施肥。九月,是杨树苗的封顶硬化期,这一时期杨树苗的高生长基本停止,但根系和胸径生长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特别要注意病虫害的防治。李东方又是白天黑夜地扎在八分地里,好一阵废寝忘食地忙乎。
一年下来,这片杨树苗齐呼呼地耸立在东河沟那块荒地里。李东方顺着地坎儿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来回数了好几遍,方数清当初栽种下去的213棵杨树苗,经过一年的风吹雨打和各种病虫害,存活191棵。看着这191棵杨树苗齐刷刷地站立在东河沟的荒地里,枝干高挺,浓荫密盖,足足超出周围地坎儿一米多高,李东方心里禁不住百感交集,与付出的心血无关,与收获的喜悦相连。
这时,儿女们催促李东方兑现一年前许下的“同意他种杨树,他就答应一年后进城”的诺言。李东方再一次深情地看了这片杨树林一眼,就迈开步子跟随儿女们进城了。身后那片杨树林犹如一群正在茁壮成长的孩子,成了李东方在城里每一个白天和黑夜的深切牵挂。
李东方在城里和儿子一家同住了半年,老家邻居突然打来电话,告知东河沟那块荒地里的杨树被人破坏了。李东方立即让儿子开车送他回乡。车进村,李东方不让往家去,径直朝东河沟开去。远远的,李东方就将车窗玻璃放下来,翘首朝东河沟的方向瞅他的杨树。可是,任他的脖颈伸得再长,那片半年前站在二里地外就异常扎眼的浓绿却无踪无影了。一股揪心的疼痛立即袭上李东方的心口,还不等车停稳,李东方就打开车门想往地上跨,儿子吓出了一身冷汗。
勉强能停车的便道距离东河沟荒地还有50米距离,巨大的焦急拉着他的右腿,无端的恐惧又拽着他的左腿,李东方就在这一拉一拽之间艰难地挪动步子,蹒跚着朝八分地走去。当走到八分地的地坎儿上时,李东方的两条腿彻底软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半年前还齐齐挺挺的一大片杨树已全部被伐倒在东河沟里,枝断叶折,躯干残缺,杨树尸身堆叠起来的高度,差不多跟地坎儿齐平了。在残胳膊缺腿的杨树尸体中间,能看到一个个半尺高矮的树桩立在土层之上,新鲜的切口突兀地敞向天空。
李东方在儿子的搀扶下支撑起身子,挣扎着滑到地坎儿下面,在枝叶褴褛间缓缓穿行,那些残损的枝枝叶叶,挂着李东方的裤腿,仿佛在向李东方诉说着砍伐者的狠毒和罪行;那些夹杂在残败枝叶间的树桩,裸露着新鲜而参差不齐的刀口,突兀地钻进李东方的眼底;那些往日穿流在叶脉间的清流汁液,此刻却奄奄一息地横淌遍地……疼惜的气流一股一股涌上李东方心头,他禁不住老泪纵横。
儿子原本对李东方坚持耕种八分地就持反对态度,认为这次的毁林事件未必是件坏事,在很大程度上有可能削减李东方对八分地的痴恋,儿子甚至想好了很多为这种削减摇旗呐喊的措辞。然而,当他近距离地目睹了父亲的悲痛,终于没忍心吐出只言半语。更戏剧性的是,儿子觉得在李东方的这种情绪感召下,自己唯有将这件事追究个水落石出,才对得起父亲与这片杨树林结下的深情。
然而,儿子奔波了三天,杨树林被毁一事的调查并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村里和乡里都是一副推三阻四的态度。没办法,儿子只好找到市电视台,将情况作了反映,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表现出很大热忱,亲自到八分地录了砍伐现场,制作节目并安排在新农村频道“道德与法治”栏目播出。此番举动除了将此事扩散给更多的民众知道以外,砍伐者仍然逍遥法外。
想起村里和乡里的相关干部在面对摄像机时信誓旦旦一定要将砍伐者绳之以法的镜头,儿子义愤填膺,遂下了要到市里去上访的决定。这时,李东方站出来阻止了儿子。他说:“还是算了吧,那块荒地又不在咱家责任田范围内,你去了,怕也是有理说不清。再说了,破坏的人明明白白在那搁着,就是荒地周围那几户人家。”
“你凭啥这样说?”
“不是那几家人还有谁?他们担心咱的杨树林遮挡了光照,影响了他们的庄稼呗。”
儿子默想了一阵,觉得父亲的推断不无道理。但是,要咽下这口气,又委实窝囊。正在迟疑之时,李东方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他们有本事砍,我就有本事种,我明年再接着种,看哪些龟孙能治得了我?”
儿子一听李东方这话,又着急上火起来:“哎呀,我说您能不能消停消停,这次的事情还没结果,您又跟人耗上了?”
李东方当兵出身,说一不二的铮铮铁骨犹如泰山之松,加之天生一副倔脾性,一旦想干的事情,任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儿子的劝阻自是耳旁风。
这年春节刚过,李东方就吵嚷着儿子将他送回农村。初春时节,大地刚刚回暖,李东方就在八分地里忙活开了,耕地、翻整、打土,不出一个月,二百余棵杨树苗又齐齐整整地在八分地里扎下根来。
有前一次种植杨树的经验垫底,李东方的基础可谓夯实,每个时节的每一道工序,他都了然于心,掂指即来。加上有一股子不服气的冲劲掺杂在里头,干劲就更足了。事情就坏在这股干劲上,杨树刚过了抽芽期,李东方就病倒了,病因很直接:施药时突发脑溢血。幸亏刚倒在地头,就被从近旁路过的一个邻居发现,即刻拨打了急救电话。
躺在病床上的李东方仍然念念不忘八分地里的二百来棵杨树,吵嚷着要回老家。儿女们既心疼,又恼火。为了让李东方安心配合医院治疗,只好兵分两头,两个在医院伺候他,两个回农村老家,暂時照管八分地里的杨树。
一个月后,李东方病愈出院,由于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只落下轻度半身不遂的后遗症。一条胳膊无法活动,一条腿走路也不顺畅,李东方只好听从儿女们安排,在城里住下来。但是,八分地里的二百来棵杨树,成了李东方每天夜里的梦,或清晰,或伤感,或恍惚,让他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白日,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境况。
这样过了俩月,李东方老年痴呆的征兆日趋明显起来,常常丢三落四,想起这个,忘掉那个。身体每况愈下,儿女们说啥也不放心他回老家去务农了。正在这时,就发生了杨树第二次被砍伐的事件。
唉,八分地啊!李东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摩托车声响,李东方顿时站起身来,趔趄着朝门边走去,他迫切地想知道八分地里杨树被砍伐案件的进展情况,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一年后,李东方住在城北一所老年公寓里颐养天年,老年痴呆症已让他将八分地完全遗忘了,偶尔有一些片段闪跳进他的脑海,也是模糊不可辨,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