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龙
热雪
越野车转过一个近于九十度的急拐弯,周琳琳眼睛猛然一亮,眼泪也就哗啦啦汹涌澎湃。她知道,这车暂时是不能继续往前开了,于是从纸盒里抽出两张纸,揩了揩眼泪,将车停在路右边石壁下稍微宽展的地方。打开车门,下车,以身后半里外一座巍峨入云霄的山峰为背景,久久伫立,让泪水更加恣意汪洋。
周琳琳是两个月前,开始这趟寻访之旅的。
两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她又做了一回梦。这里说“又做了一回梦”,并不是她很少做梦,做一回梦就稀奇得不得了。不是的。她几乎每天晚上一睡就做梦,不是梦见这样,就是梦见那样,属于典型的多梦者。像所有正常人一样,各种各样的场景际遇,都会像流水一样入梦来,以梦的方式,点缀她本已精彩的中年人生。但不论做的是啥梦,喜梦、恶梦、忧伤梦、甜蜜梦、平常梦、怪异梦,梦醒后,一律不经意地笑笑。正是这份女性稀有的成熟练达,梦中的一切一切,在她不经意地笑笑时,都化作烟云一缕,远远飘去,再无踪影。唯有一个梦例外。这晚上,她做的就是那个属于例外的梦。她梦见自己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父亲背着7岁的她,在梨花样飘飞的雪中,一步一步,走向一个山村。这个山村,原本是群山拥抱着的,但因为下雪,云很厚很低,群山看不见了,山村也模糊不清。她是在几天后和父亲一道离开这个山村的时候,才看清山村的大致模样和簇拥山村的群山的。刺骨寒风中,父女俩终于到达山村。但父亲依然没有停下劳顿的脚步,而是穿过山村,步步登高,走向山村后的小山,走向一棵在飘飞雪花中依然苍绿挺拔的大青树。终于攀爬到大青树下,父亲把她从背上放下来,抬手拍去她身上的雪花,把她塞进大青树根部的树洞里。接着拍去自己身上的雪花,自己也爬进树洞。树洞里有柔软的山茅草,父亲把所有的山茅草卷起来,靠洞壁做成一个四尺高的半圆草洞,自己将脊背卧进去,然后解开自己单薄的衣裳,将7岁的她整个儿拥抱在自己枯瘦的怀里,包括两个冻得像红萝卜的小脚丫子。雪越下越大,雪花已经由他们赶路时那梨花样的小朵,变成白鸡毛那样的硕大一片,漫天乱纷纷飞舞。天色渐暗,在她身体渐渐回暖的时候,父亲却抖成了一瓢水。望着洞外漫天狂舞的雪花,饥寒交迫中7岁的她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们父女俩恐怕是捱不过这个大雪之夜了……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天完全黑下去的时候,下面的山坡上,一团火影,飘飘忽忽向这边移来……
在周琳琳所有的梦中,这是一个让她寒彻到骨髓的梦,也是一个让她温暖甜蜜到骨髓的梦。说是梦,其实是通过梦的方式,将一段遥远的旧事不断地再现。梦醒过来时,枕巾,已经湿去了一大块,脸,更是温温湿湿的,如同从盛满水的脸盆里刚刚洗过一样。她掀开薄薄的鸭绒被,坐起,双手抱膝,一直坐到了微光从窗帘透进来。在抱膝而坐的一个多小时里,她打定主意,这一回,无论如何,她也要找到那个远山村庄,找到那座小山,找到那棵大青树和那个树洞,完成她生命的一次庄严虔诚参拜。
其实从7岁到现在的三十几年时间里,她经常做这个梦。而当成年并且事业有成后,这个梦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每个月,她都会进入这个梦境一回两回。每次梦醒过来,她最强烈的心愿,就是立即去寻找,寻找那个树洞,寻找那棵大青树,寻找那座小山,寻找那个远山村庄。这其中的许多回,皆因为百事繁忙无法脱开身,只好把这个心愿强摁在心底,让它自由发酵。也有几回,她真的驾着特意购置的越野车出城,驶向苍茫原野,驶向藤条江两岸一望无际的峥嵘大山。每一次驾车出发的时候,她都心怀虔诚地,祈求上苍保佑,保佑她在这一回,找到她心中的那个山村,找到她心中的那座小山和小山顶上的那棵大青树,还有大青树下那个铺了山茅草的树洞,还有风雪中向树洞飞快移来的那团燃烧火影。
可每一次,周琳琳都是怀着希望去,揣着失望归。她和那个山村已经长别三十多年了啊!在那时,一年差不多有10个月的时间,她和患病基本失去了劳动能力的父亲,是靠沿村乞讨度过的。从4岁到8岁的5年时间里,她和父亲累计有至少四年的时间,行走在乞讨要饭的路上。四年多,那就是将近一千五百个日日夜夜啊。每次出门乞讨,父亲带着她,哪讨哪吃,哪黑哪歇,漫无目的,走到哪里算哪里。父女两人赤裸的脚印子,踩遍了藤条江两岸的平坝、河谷、丘陵、高山大谷。这是十几个县的宽广地皮啊!行乞之人,一天到晚低眉顺眼,关注的是自己的饥肠辘辘,关注的是能不能讨要到一碗半碗米食,关注的是又一个沉沉黑夜将在什么地方捱过。至于走过的村庄街镇叫什么名字,翻过的山涉过的河叫什么名字,属于哪县哪乡,都是不会去关注留意的。因为关注留意了也没用,解除不了饥饿,抵御不了寒冷。更何况,那个时候,她才是一个7岁的女孩。因此,她不知道自己要寻找的这棵大青树在哪一个山头上,不知道自己要寻找的这座小山在哪一个山村背后,她甚至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要寻找的这个山村,属于哪市哪县哪乡。她只凭着记忆叠印在自己脑海里的那幅山村图景,开着越野车漫无目标到处转悠。一路上不断地把记忆中的那幅山村图景拿出来,跟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进行比对。以这样的方式去寻找一个山村,以及这个山村旁的小山头上的一棵大树、一个树洞,简直是大海捞针!
这些年来,她也曾试图通过网络,来完成自己的寻找。她以简洁但富有文采的文字,深情描摹了少年记忆中的那个山村、那座小山、那棵大青树以及那个树洞,以及纷飞大雪中向树洞飞快移动过来的那一团燃烧的火影。当然,她还说了这个山村所在的大致区域:藤条江南北两岸的群山中。至于是南岸还是北岸,她无法说清楚。她把这段文字发布在一个个网络平台,请求熟悉不熟悉的网友们为她提供线索。对提供线索让她成功找到这个山村的人,她還承诺了1万元的酬金。反响不小。很多网友向她提供了一条条线索,文字的,图片的,当然,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文字配彩色图片。这其中的绝大多数,她一看图片就知道不是。有几张图片很像,但她开着车去了,才发现根本不是。其中有一个网友提供的一处还特别像:群山环抱的山村,村镇后一座小山,小山顶上一株参天而立的大青树。看到这张图片的时候,她骤然间心速加快。她立即放下手上要紧不要紧的事,驾车风驰电掣般前往。走近这个山村,那村子后的小山,小山顶的那棵大青树,她的满眼热泪就要滚出来。可当她终于走到大青树下,才发现同样不是她所要寻找的。这一棵大青树,尽管根部也有一个很大的洞,但这个洞是石洞而不是树洞。而且,洞口不是朝着山下村庄方向开的,是开向相反的方向。再回到远处看,连村后这座小山也不像了,村庄也不像了。她要找的那座小山是金字塔形的,那个村庄像一把展开的扇子。而这座小山是馒头形的,这个村庄是碎碎散散不规则的……就这样,她配合着网上不断得到的信息忙了一年多,没有任何结果,1万块的酬金始终没能发出去。
而现在,经过两个多月的这里那里突奔转悠,汽油耗去了几多升,越野车也前轮后轮换了一回轮胎,人更是瘦下去了五六斤,终于从无边大海里,打捞到了这颗银光闪闪的“针”!
是这里!就是这里!看前面这个依然大致呈扇形的山村!看那新新旧旧房屋后面金字塔似的小山!看小山顶上那个巨伞一样蓬勃撑开的大青树……
那个风雪之夜,7岁的周琳琳和父亲紧紧相依,两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团不断移动的火影,恨不得每只眼睛里甩出一个带着长长绳索的铁钩,把那团火钩过来,钩进树洞,父女俩围火而烤,烘暖手,烘暖脚,烘暖前胸,烘暖后背,把浑身上下都烘烤得暖暖和和。那样,就能捱过那个天寒地冻的夜晚,把生命的脚印继续延伸下去,即便这脚印是那样的卑微。在他们期盼的目光中,那点火影真的径直地向这头移来,而且还越来越快。当燃烧的火影移动到离他们三四十步的地方,他们看清楚了,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手举着一支火把。他走到树洞前,站定。红艳艳的火光照着这两个人,也透过树洞口,照着背井离乡的他们父女俩。
三十多年过去了,周琳琳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大朵大朵的雪花落到火上,发出嗞啦啦的欢呼声。那一刻,7岁的周琳琳最想的,就是自己和爹爹也变成一朵雪花儿,落在火上。那样,就不冷了,浑身上下就暖呼呼的了。
周琳琳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明显有些慌了。他抱着7岁的她,挪离了草窝,挪到洞口,向站在洞口的男人女人祈求:“好兄弟,好妹子,这么黑的夜,这么大的雪,你们别撵我们。在这个树洞里歇过今晚,我们就走。”他甚至跪了下去,“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看在这可怜娃儿的面上,让我们在这个树洞里,歇过今晚吧。”
洞外的男人叹口气,将火把递给女人,蹲下来,伸手扶起了周琳琳父亲:“大哥你想哪里去了。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下半夜不晓得还要咋样冷呢。快出来,跟我们回家去。回到家里,房屋再破旧,好歹也能遮风挡雪,好歹也有个烤火的地方。”
父亲愣住了。
男人把周琳琳从父亲怀里抱了出去,递给举火把的女人,年少7岁周琳琳的身子,就贴近了女人的胸怀,闻到了一股她记忆中从来没有闻到过的特别的香气。男人又转身,拉出了父亲。三十多年过去了,周琳琳依然清楚地记得,当男人把手伸向树洞抱她的时候,她有些胆怯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细节,就是这人的一个大拇指上又长出了一个手指头,就像一片仙人掌上又长出一片小仙人掌一样。她很快联想到了家乡村子里也有这样一个男人,也是一个大拇指上又生出了一个小手指头。全村人不喊这个人的名字,都喊他“六指”。
就這样,周琳琳和父亲,这两个居无定所的乞讨者,在火光的照耀下,踩着越来越厚的积雪,随着这对好心的男女下了山。在村子逼窄的巷道里转了几个弯,走进一个已经铺满了白雪的小小瓦院。
周琳琳一生也不会忘记。她和父亲,在这户人家里住了好几天,直到雪停天放晴了,直到红彤彤的大太阳把满地的积雪融化了。虽然,和当时绝大多数山村人家一样,这家人的日子过得也相当的拮据艰难。每顿饭,不是红薯蒸包谷面,就是红薯蒸高粱面。七分红薯,三分石磨吱吱呀呀推出来的粗面粉。一锅青菜或者白菜,放不起一点油星子。多余的铺盖也没有。晚上,在堂屋火塘里,架起熊熊燃烧的栎树疙瘩火,火旁铺一床稻草帘子,再加一床席子,男主人和她父亲就睡在这火塘边。周琳琳呢,则和女主人还有两个四五岁五六岁的男娃儿睡在里屋,同铺一床席子,同盖一床被子。
在这几天时间里,不知道男主人从哪里弄来一个大车轮胎,割成块割成条,给父亲做了一双结结实实的“皮草鞋”。女主人呢,则先是在她一双小脚丫子上比比划划,然后剪裱布,纳鞋底,给她做了一双好看的花布鞋。这也是她平生第一次穿上这么好看的花布鞋。
周琳琳跟着父亲,又继续了一年时间的四面八方乞讨,直到她快满8岁时,常年害病的父亲死在家里,她沦落为孤儿,由村里各家各户你三天我两天地轮流供养,才结束了乞讨生涯。学校也为她免除所有的学费杂费,让她在9岁的时候走进了校园,开始了她的学生生涯。上初中后,她和其他五保户一样,享受县乡集资供养,一些爱心人士也向她伸出了援助的手,让她顺利读完中学,又读完大学。
父亲带着她离开这个山村,往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再没有带着她回过这个村庄,当然也就再没有见到过这家好心人。但这家人的红薯包谷饭和红薯高粱饭,一直香着她;这家的火塘和被窝,一直暖着她。那双好看的花布鞋,像两朵绽放的牡丹花儿,一直鲜艳艳地开放在她眼前,开放在她的情感思绪中,永不凋谢。
这将是萦绕周琳琳一生心魂的甜香、温暖和美丽。
冷雨
半个小时后,周琳琳重新启动了越野车。她开得极慢极慢。这个速度,应该是三十多年前她父亲背着7岁的她在雪花飘飞中艰难行走的速度。从急拐弯处到村庄,她和她父亲当年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今天她也将车在这段土路上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这不是因为路况太差。她是在用这样一个方式,祭奠父亲,感恩那份用乞讨人生写成的特别的父爱。
终于到了村口,她将车停在河边的一丛高壮龙竹树下。
夏日热风中,周琳琳站在路边,再一次深情凝视着这个拥抱了那座温暖的黑瓦小院的远山村庄。她知道,要在这新楼旧屋鳞次栉比的村庄里,找到记忆中的那座黑瓦小院,是很不容易的,甚至是再也无法找到了。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座黑瓦小院,说不定早已经不存在了,代之的,或者是一个崭新的房院,或者是一片翠茵茵的粮地菜地。但她对找到当年那善良的一家人,信心满满。男主人大拇指上生出的那一个小指头,是高照在她寻找之路上的一盏明灯。正如当年男主人高高举着的那一个火把,是少年的她从生命毁灭边缘走向生命希望之路的一盏明灯。三十多年过去,那位好心的大叔,那位好心的大妈,应该是快七十岁的老人了。他们肯定还双双健在,他们肯定还身体健朗,和他们已经成家立业的两个儿子,还有他们的孙男孙女,过着其乐融融的小日子。是这样的!肯定是这样的!都说好人一路平安,岁岁平安。二位老人,他们一家子,是天下最好的大好人,他们更是一路平安,岁岁平安。
村口就有几个人,周琳琳离开停车处,走向他们,打听去小山顶大青树的路径。他们给她指了一条巷道,说照直上去就到。她道了声谢,走进那条巷道,踩着不规则的石级,向大青树步步走去。当年她爹背着7岁的她,走的应该也就是这条布满了石级的逼窄巷道。她计划好了,先去叩拜大青树,叩拜大青树下的那个树洞。没有大青树根部的那一个树洞,就没有当年发生在她爹和她身上的那一个温暖如花开的故事。等叩拜过了大青树和树洞,她再去寻找当年救了她父女的那一家好心人,完成她的报恩之行。
周琳琳没有注意到,村口那几个人,在她离开后,围在一起嘀咕几句,向她的背影,向她停在龙竹树下的高级越野车,投来异样的目光。也没有注意到,这些人又嘀咕了一会儿,也钻进这条巷道,尾随着她,向小山顶大青树走去。
周琳琳终于到了大青树下,也看到了那个在梦中敞亮了几十年的树洞。虽然,这时候的那个树洞,不知被谁用一床稻草席子,遮得严严实实,但没错,就是这棵树,就是这个树洞!
对着大青树,对着树洞,她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当周琳琳磕完头站起来,这才发现,在村口为她指路的那几个男女,也向这棵大青树走来。望着他们,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雪夜,又看到那一个红艳艳闪在黑夜中的火影,看到风雪中手举火把的那对夫妻。现在跟着走上来的这一群人当中,是不是就有那对夫妻的儿子或者儿媳?
这几个人走到离周琳琳十多步的地方,站定。一个生得黑黑壮壮的汉子,走到她跟前,问:“老板,你是来买这一棵大青树的,是吧?”
“买……这棵树?”她望着黑壮男子,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说。
“我敢肯定,老板你就是来买这棵大青树的。”
周琳琳心里泛开了些许不快。她觉得自己的情感和这棵树的神圣,被这一个“买”字给玷污了。她不想再理睬这个人,后退两步,转身,深情仰视大青树粗壮笔直的树干,和撑起蓝天白云的如华盖一样的树冠。
那人喋喋不休地说:“你肯定是来买这棵大树的,老板。我兄弟去大城市里打过工。我兄弟跟我说过,现在大城市的人,最稀罕我们大山里的老树,每年都要出几百万几千万,从我们大山里买些大树去,栽在城市广场上,栽在城市公园里。那些特别有钱的大老板,还在自己的别墅花园中间,栽十几万几十万块的一棵棵大树。看你开的小轿车,看你的穿着,你肯定也是一个很有钱的大老板,也是要在自己的别墅花园里,栽大树的。”他有些讨好地又走近她两步,一脸的谄媚,“我侄儿是这个村的村主任,卖不卖这棵树,卖多少钱,由他说了算。我帮你喊他去。”说完,他飞快地走了。
周琳琳有些哭笑不得。她正想着怎么向这些人解释,一个精瘦的男人气喘吁吁跑来:“老板!大……大老板!”
周琳琳不应,后退到树洞口,有些冷漠地望着精瘦男子。
精瘦男子指着周琳琳身后的大青树:“大老板,这个山,是我家的自留山,这棵树也是属于我家的。买这棵大树,你跟我说。全村除了我,谁也没有权力卖这棵大树的一个叶片。”
另外的那些个人吵吵起来:“这棵树在这里长了几百年上千年。天生天长的树,在你家自留山上,就成了你家的啦?”
“对,不是你家栽的树,你家只有管理权,没有砍伐权,更没有买卖权。”
“全村人的树,卖了钱,不管几万几十万,全村老老少少都有份。”
……
“你们不要吵吵了。”周琳琳心烦透顶,一跺脚,大声地说,“我不是来买树的,不是!”
所有的人面面相觑。
“我看你就是来买这棵大青树的。”停了一会儿,精瘦男子不甘心,穷追不舍地说,“不买这棵树,你一个远方人,平白无故给它磕什么头?你肯定是来买这棵树的。你看准了这是一棵几千年的神树,买回去了,栽在你家花园里,就成了你家的摇钱树,你的老板就会越当越大,你家的钱也会越来越多,多得怎么花都花不完。”
周琳琳叹口气:“既然是棵神树,我一个凡人,我怎敢买它?我怎敢动它的一个须根?”
“你们有钱人,有什么不敢的。”
周琳琳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时候,偏西的那条山道上,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快步走来。该男子直筒裤白衬衣,显得清清爽爽、精精神神。他后面,是刚才离开的那个黑壮男人。这个清清爽爽、精精神神的青年男子,十有八九就是村主任了。见他走来,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
年轻男子走向周琳琳:“这位老板,刚才我听说,你看上了我们村的这棵大青树,要买?”问过,才自我介绍,“我是这个村的村主任。”
周琳琳摇摇头说:“你们误会了。我只是来看看这棵大树,看看这个树洞。”
“大老远的开着车来,就为了看看这棵树,看看这个树洞……”村主任一脸的疑惑,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一脸的疑惑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欣喜,“我知道了,你是县里的干部,来看住在树洞里的这两个老人!”他激动地抓住周琳琳的手,“太好了,太好了,领导您终于来了,问题可以解决了。”
精瘦男子闻言,望望周琳琳,再望望村主任,脖子一缩,开溜了,很快就隱没在一道山沟里。另外几个人听说这个开轿车着时装的女人不是来买树的大老板,而是县上的干部,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离开了。
周琳琳有些惊讶地说:“你说,洞里住着两个老人?”
“咋不是呢,这事情,我们已经向上边反映了几回。今天,既然领导亲自来了,我就再向领导反映一回。”村主任说,“这俩老人男的叫陆发顺,女的叫虞开莲,有两个儿子。俩儿子各自盖了新房后,谁也不要老人同去住,老人只得住在老房子里。可那老房子是上百年的老旧瓦屋了,透风漏雨不说,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这不,前年里,一场大暴雨下过,真就倒塌了。所幸房子倒塌的时候,人不在里面,不然就出人命了。老人没了房子,我们村上接二连三调解了几次,希望两个儿子把老人接去同住。可以长期在谁家住,也可以在俩儿子家轮着住,反正得给老人一个吃住的地方。可两个儿子谁都不愿意接纳老人,说房子是他们自己苦干苦挣盖的,老人没出一个钱,凭啥去住?还说老人一辈子只想着做好事,帮这个忙帮那个忙,连叫花子的忙都帮,就是从来没把他们俩兄弟放在心上,没有给他们俩兄弟挣下多少钱财家产。我们村上的调解委,是啥道理啥法律都讲了,磨破了嘴皮,没用。最后我们建议老人去法院告儿子,可俩老人说人没了良心,就是告到北京也白搭,说啥也不告他俩儿子,在破屋里挖出一些东西,搬到这树洞里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快两年……对啦,刚才往山沟里溜了的那个,就是他们的小儿子。”
周琳琳转身,走到树洞口,掀起草席帘子,借着午时的阳光,一眼看清楚了树洞里的摆设。当年厚厚的山茅草没有了。树洞的半边,铺了一个地铺,另外半边,放了一个黝黑发亮的木柜,木柜上搁着两个红漆木箱子。
“他们在哪里做饭?”周琳琳问。村主任朝树背后指了指,“那边,靠树搭了个石棉瓦棚,就在石棉瓦棚里煮饭吃。”
她流泪了,为当年的父亲和自己,更为现在被迫住进这个树洞里的两位不知名姓的老人。
“领导亲自来看看也好。这高大的树,平常日子倒也罢,我们最怕的是雷雨天。你也许不知道,我们这里是雷区,一闪电一打雷,我的心就揪了起来……真出了人命,我们这些村干部,对上对下都无法交代。”
周琳琳再一次摇摇头说:“主任,你误会了,我不是你们县里的领导。我姓周,是在三江口市开建筑公司的。我这次来,就是看看这棵大青树,看看这个树洞,然后,在你们村子里找一个曾经帮助过我的人家,向他们表达我的谢意。”她向村主任伸出了手,“主任,遇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们互相帮一下忙。你帮我在村子里找到我要找的那个人家,住在树洞里的这两位老人,我在经济上帮他们一下。如果你们村上同意,兩位老人也愿意,我把我的建筑队喊一支,带着材料过来,在老人原来住的地方,给他们盖几间新房子。”
村主任紧紧握着周琳琳的手,连声说:“原来你真的是一个老板!周老板,这太好了!实在太好了!我代表两位老人,代表村两委,谢谢你,真诚地谢谢你!周老板,你现在就告诉我你要找的那个人的名字,我马上领你去他们家。我在村上工作了十多年,前几年干的还是文书工作,村里所有成年人的名字,我都知道。小年轻的名字,也知道一些。”
周琳琳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三十多年前我父亲带着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才7岁。不怕主任你笑话,我父亲带着我,是要饭经过这里的。母亲在我3岁的时候死了,父亲又生着病,干不了多少活,我们一年有大半年靠乞讨过日子。那是一个大雪天,我们父女俩一路要饭到了这里。天黑了,父亲怕人家嫌弃要饭的,不敢带着我去人家里讨住,就住进了这个树洞,想靠树洞里厚厚的茅草取暖,度过那个晚上。可那么冷的天,雪越下越大,只怕我父女俩都捱不到天亮。我被父亲暖在怀抱里,倒还没有感觉到多少寒意,可父亲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就在这时候,一对中年夫妻举着火把来了,把我和我父亲喊到了他们家,让我们在他们家吃住,直到天晴了,雪化了,我们才离开。我们也没敢问他家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或者父亲问过了,但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直到第三年他病重去世。我只记得,男主人的一个大拇指上,生出了一个小指头——就是人们叫的‘六指那种。对了,女主人好像是个子高高的。当时他们家的俩儿子,都比我小,一个大概是六岁,一个大概是四岁。那几天,我们在一起玩,他们爹妈让他们喊我小姐姐。”
村主任听得一愣一愣的。
周琳琳预感到了某种不祥:“难道是,这两位老人,已经……”
村主任哈哈大笑,说:“这真是芝麻掉进针眼里,巧了!周老板。你知道吗,你要找的人,就是住在树洞里的这俩老人啊……你快看,他们从地里回来了,那边……”
周琳琳朝村主任指处看,自己刚才走过的坡路上,两位老人,男的背一筐子什么,女的抱几棵青菜,向大青树走来。男的没有记忆中那样壮实了,女的似乎也不像以前那样高了,阳光里,都闪着一头银发。她丢下村主任,跌跌撞撞奔上前去,在俩老人面前站定,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然后猛地抓住男人的一只手,看了看,放开,又去抓男人另外一只手。在这只手的大拇指上,周琳琳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咚地一声跪到俩老人面前,抱住他们的脚,放声大哭。
两位老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手慌脚乱地说:“闺女,你这是,这是……”
周琳琳说:“爹,妈,我是你们的闺女,你们的闺女啊!这么多年,我都在找你们,做梦也在找你们。可我不知道你们在哪里,我不知道哪一条路能通到你们身边。我在这周围十几个县找啊找,找了十几年,今天才找到了这里,才找到这棵大树找到这个树洞,才找到了你们……爹,妈,我来迟了,让你们二老受苦了啊!”
老人说:“闺女,你,你认错人了啊,我们,我们……”
周琳琳说:“没有错,是你们,就是你们。你们不记得我了,可三十多年来,我是每个白天、每个黑夜都记着你们的。爹啊、妈啊,我就是三十多年前那个下大雪的夜晚,你们二老打着火把,从树洞里抱回家去,还给做了一双花布鞋子的那个小姑娘,那个跟着爹到处要饭的小姑娘啊!”
经周琳琳这么一说,两位老人立即回忆起来了。他们赶紧放下背着的、抱着的东西,把周琳琳扶起来,紧紧拉着她的手,跟着哭了起来:“闺女啊,就几顿粗茶淡饭,就一双布鞋子,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心里记着我们,大老远来看我们。”
周琳琳说:“没有你们的好心,我和我爹,过不了那个夜晚,过不了那场大雪。你们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一旁的村主任也哭了起来。后来他跟人说,自从成年后,他就从来没有哭过,可那天,他哭了,哭得一塌糊涂……“那情景,就是旁边站了个石雕的人,也会被感动哭的。”他说。
周琳琳和两位老人在树洞里歇了一夜,她又吃到了老人给她煮的包谷面饭和青菜汤。第二天一早,她带着两位老人驱车到镇街上,给他们买了衣裳、鞋子,买了鸭绒被和毛毯,买了全套的家具炊具,买了大米、面粉、肉油。包一辆车把这些东西拉回村里,又通过村主任接洽,在村里租了几间闲房子,让老人临时先住着。第四天,她给老人留了几千块钱,离开了。她只是暂时离开。她很快还要回来的。她要把自己的工程队带进来,给老人建盖属于他们自己的新房子,让老人在她这个女儿建盖的亮亮堂堂的新房里,乐融融地安享晚年。
给老人盖房子这件事,还遇到了一点小曲折。周琳琳原本是打算把新房盖在老人原来住的地方的,但巷道太窄,钢筋、水泥、砖块难运进去,挖掘机、搅拌机也进不去。这时候,老人的二儿子也就是那个精瘦男人,提出来一个方案:将房子盖在他新房地皮上,老人在世的时候,属于老人。老人去世后,由他来继承。周琳琳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方案,交通既方便,也没有土地使用上的麻烦。但老人的大儿子提出了反对意见。老人的大儿子是接到媳妇的电话,急匆匆从外县打工的地方赶回来的。他说这样极不公平、极不合理。当年,是两兄弟的父母帮助了她,弟弟得到这样的报答,他这个哥哥也应该得到这样的报答。要盖,就兄弟两家地皮上都盖几间。周琳琳对这样两个人,本能地反感和厌恶,心想,不行就去县城给老人买一套小型的商品房,反正往后老人的生活,由她供养。但到老人的大儿子家看了看,又改变了注意。老人的大儿子家和小儿子家一样,所谓新房,不过是十多年前用简单的木料瓦片盖起的几间房子罢了。迄今还是两个空心架子,楼板都没有铺,每间房子用天蓝色的编织布隔着楼上楼下,这样的房子,其实也撑不了多少年。于是做出决定,在两弟兄家的新房地皮上,各建一幢共六间的二层楼房,外加两间厨房。等房子盖好装修完毕后,由老人在每家的新房里挑两间正房和一个厨房使用。老人百年后,房子分别归两个儿子。老人在世的时候,想住哪边就住哪边,儿子不得干涉。老人的两个儿子被天上突然掉下来的大馅饼砸得晕头转向,脚丫上都乐开了花,在傍晚的团圆饭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当晚双双醉得一塌糊涂,气得老汉直跺脚,当着周琳琳的面大骂俩儿子丢人现眼。背着儿子儿媳和孙男孙女,老奶奶拉着周琳琳的手说:“闺女,这房子盖下来,怕要几十万呢。你有这份心就得了,房子呢,还是别盖了。你一个女娃儿,在外面挣几块钱也不容易。再说,他们那德行,我想着心里就龌龊得很。闺女呀,他们的良心早叫狗吃了,不配住你好心人盖的大房子。”
周琳琳笑笑说:“爹,妈,钱的事你们不要考虑。他们现在再不对,那年,喊了我多少声小姐姐。这些,我一直心里记着呢。从他们喊我姐姐的那天起,他们就是我的弟弟了。爹呀,妈呀,我这个做姐姐的,给弟弟盖所房子,应该的。”
话这么说,周琳琳心里还是很有些寒意的,像是心里被浇了一场冻雨。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生善良的两位老人,居然会有这样两个没天良的儿子,居然让年迈的父母亲常年住树洞,自己却无动于衷。这让她多少有些失望,无论如何也没法将眼下的这两个男人,跟当年那一声声喊她小姐姐的两个小男孩对上号。
越野车渐渐远离了村庄,驶近急转弯时,她放慢车速,从车窗回望这个她寻找了多少年才找到的村庄,想着两位老人,想着老人那两个让她称作“弟弟”的儿子,眼泪又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