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的秘境

2021-10-21 15:31杨献平
青海湖 2021年10期
关键词:小张

1.陌生的高处:幽蓝如梦的雅鲁藏布江

心狂跳,担忧、惊恐,心跶加剧,脉搏微弱。“会不会一出舱门就晕倒?然后被送到急救室里,再然后……”强烈的担忧充斥了我的身心。我平生第一次去西藏。此前时常被各种有关西藏的影像和文字震撼:绝高海拔、类似神灵的居所、道路凶险、风物人情世间独有、天地古朴苍迈、万事诡秘蹊跷……从古至今,许多人去过之后,不管是商人、旅行者、文学家、诗人,还是官员、平民,都无一例外地带回了独特、超拔、回味绵长的生命经历和心灵震撼,并形诸于风格各异、体验迥别的摄影和文字,在网络和报刊上散播,引得无数仰望者,以一生有一次西藏体验,将生命和心灵放置在苍茫雪域之上被风吹打、烈日晾晒一段时间为奢侈梦想。

我也是其中之一。

2014年5月8日,飞机起飞,把成都抛在了蜀犬吠日的盆地。肉体随着这庞大的飞行器上升,灵魂也在这种持续增加的高度中逐渐透明甚至诡异起来。飞到西藏境内,我从舷窗下看,只见千里云雾,万山戴孝,山半腰上葱绿植被颜色如墨,沟壑之中的大河白如绵长匹练。

飞机像一只奇怪的大鸟,感觉就像就骑在鸟背上,稍微一晃动,刹那间的掉落感很强烈。那一时刻,我有两种极为明确的感觉,一是我真的掉落下去的话,肉体一定很轻,穿过大团大团的白云时,还会发出摩擦的响声,甚至还会迸出火星;二是如果恰好落在某片空地上,落点可能非常柔软。每一个人的高地之旅都是兴奋而来,心怀惊惧,然后又满载而归的,其中也不乏在西藏遇难者,以各种方式,真的将自己的肉身留在了这接天连地的人间高处,灵魂沿着遍地的经幡,在犹如天堂的雪山之巅与神灵会合。

万事万物都不确定,每一个生命,也都有着诸多的意外,大地为母地,也为墓地。这世上,可能没有多少人爱我,但我一定要爱我有限的几位亲人,并且要用力去爱,哪怕自己多么疲倦。我承认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把这些话说给同行者后,他们笑我胆小,并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叫杨黛玉。扭头再看窗外,远天幽蓝和宏阔,大地莽苍沉实,一台飞行器载着几百个人,无非一只怀孕的蜻蜓而已。

飞机忽然抖动起来,像驾车在戈壁的搓板路上。我的心提了起来,一下一下,感觉就要碎裂一样。抖动停止,我发现自己使劲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手心,如果颠簸再持续几分钟,我会把手掌掐流血。心神稍稍安定下来,飞机忽然又下沉了一下,就像要直线掉落。我满心惊恐,“马航事件”不仅是人类航空史上的一次人道主义灾难,更是对此后乘机旅行的所有人的一种心理震慑。不管其中有多少的未解之谜和政治因素,但作为平民,旅行本来是一种将身体放在大地上摩挲、把心灵放逐并收拢于异域的美好活动,如果以种种不测为代价,那将是一种奇怪的过程,甚至极端的生命超度方式。

从舷窗看到拉萨贡嘎机场四周的秃山,起伏环绕,颜色绛红和褐黄,近处的绿洲有一些房舍,一条小河从稀疏的杨树林穿过。绿洲背后是一座巨大的沙丘,在正午日光下,众多的沙子以针尖式的光芒,聚集起来,挑战阔大的天空。

拉萨的海拔为3700多米。阳光兜头,犹如无数针尖,在皮肤上轻扎;车子行驶,好像向着纯蓝之天,或者天空的某个入口。那种感觉,也好像是在空中越走越高,直接到无际无尽。公路弯曲,两边都是光秃秃的山,只有路边有些树木,杂草如婴儿,围在树木四周。野花寥落,偶尔几朵,即使发蔫,也亭亭玉立,一副娇羞与柔美模样。

雅鲁藏布江涌进车窗,我惊异,如此庞大之水,怎么会在拉萨这一个相对比较干燥的地方出现呢?那与天空浑然一色的蓝,似乎是迢遥长天在人间的一个微缩景观。雅鲁藏布江纹丝不动,身上洋溢着大片大片的光斑,水面上好像也没有涟漪和水波,犹如一位恬静的美妇人,以一种置身辽阔与荒凉,抚慰天地万物的雍容气度与仁慈心怀。

这条江一定与拉萨地区的人事物,甚至神灵都有着水乳交融的关系,说是母亲河有点俗气,但这条江河对藏地诸多大地事物、生灵肉身的“灌溉”、精神的“喂养”、历史的接续和灵魂的超度,其力量,都是无可比拟甚至不可或缺的。它的源头喜马拉雅山冰川上游的马泉河,横贯西藏南部,至米林,在墨脱以北切穿喜马拉雅山,绕过最东端的南迦巴瓦峰,转头向南,以开天辟地的流势,凿出了恢弘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在巴昔卡流出中国疆域,途经印度阿萨姆邦,被称为布拉马普特拉河,最终在孟加拉国(贾木纳河)与恒河汇合,注入孟加拉湾。

到雅鲁藏布江最开阔处,带车的格桑干事让司机停下,我们顺道稍加浏览。下车,阳光更加猛烈,以针尖些许扎入皮肤的力量。空地风大,面对的经幡像一种庆典,纸片被风撕扯得猎猎有声。从经幡的缝隙,雅鲁藏布江宽阔无际,两边的秃山却像是几艘庞大的船舶,昂首向前,却纹丝不动。水面幽蓝平阔,平静而又隐藏玄机。

在如此雍容、丰富、高拔的自然物面前,我只能做一个敬畏的参拜者。也只能疯狂拍照,以飞扬的经幡为前提,将雅鲁藏布江纳入相机和手机;再以幽蓝的江面为背景,把所能看到的大地风景收纳进来。在如此壮阔之物面前,人所能做的,也只能是用相机拍下它们的形象,还只能是局部。科技再发达和高超,却对某些事物无能为力。雅鲁藏布江看似平稳,实际上也暗流卷动,漩涡众多。江面上也有一些漂浮物,如漂木、牛羊的尸体、松散的树枝、成团的草和其他一些什么。

所有的自然物都与人的存在有着必然的联系,人的精神和肉身也都能在自然当中找到恰切的对应。整个世界都像人,每一个人也都是一个世界。车子朝着山南行进,原来高纵连绵的山丘渐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际的荒原。云朵在远处如同一团团白色丝袍,不规则但很庄重地悬挂、移动。正空的太阳骄傲异常,强烈的光亮使得大地如遭火烧,空阔的戈壁滩上,沙砾闪光,零星的植物只能低头缩身,用以保命。这样的景象,很容易让我联想起自己最初的从军之地——巴丹吉林沙漠。除了海拔不同之外,天空、烈日、浩瀚的戈壁荒原、卑微而坚韧的植物、无法数清的彩色沙子和卵石、常年累月的长风贯穿和坦荡裸露、平静之中的喧闹、不为人知的生死、逃跑和躲藏等等,几无二致。

大地从来都是同气连枝的,此地和彼地,他处和我处,有区别但很细微,多数相差无几。任何一个人也是,不管哪个人种、信仰、风习和传统,对美和善的赞美与要求,互助合作、天性中的爱恨情仇,内心的渴望与梦想,必须面对的现实生活和精神的向往,也高度一致。

车子拐了一个弯道,向下, 远远看到一座完全裸露在日光之下的城市。格桑说这就是山南了。下车,还是灼热,但较之在机场和雅鲁藏布江边,气温有所减弱,我们住的地方是一座阔大的院子,长着不少杨树和松柏,还有红柳灌木、沙枣树等。大致是沿途少见绿色之故,一进入绿色之中,就觉得心情轻快了许多。

2.泽当镇与雍布拉康

高原的阳光照在泽当镇内外,有一种浓墨重彩的庄严感觉。

作为地市级的行政驻地,泽当镇很小,建筑也很稀疏,寂寥地坐落在大地一隅,除了少量的汽车轰鸣,还可以清晰地听到远处山坡上传来的牲畜们的叫声。这里是藏文化的发源地,西藏第一位王者聂赤赞普;第一座宫殿雍布拉康;第一座佛堂昌珠寺;第一块农田索当;第一座寺庙桑耶寺;第一部经书《邦贡恰加》;第一部藏戏巴嘎布等等,都在这里显露神迹和诞生。

泽当镇隶属于乃东县,处在雅砻河与雅鲁藏布江汇流处东侧,四面荒山耸峙,莽苍而突兀,低纵而黝黑,已经风化的岩石胡乱堆砌,保持了起初奔散的姿势,沿山坡向下,一块块地,在时间中深嵌,并且自带剑拔弩张、犬牙差互、块垒难消的动感。

天空近在眼帘,常年布满流云,象形的极多,如猛虎、奔马、狮子、蟒蛇、羚羊、貔貅、飞豹等等,落在大地上面,阴影也都是象形的。云霓变幻无常,其中的奥妙,在西藏表现得更为逼真。东边的山势则较为平缓,草木也不够茂盛,山顶上似乎有一座庙,半山腰飘扬着一片彩色经幡。

这一种作为标志物的“艺术”,一定与万物有灵的信仰和自然物崇拜有关。其最初的形式是直接将羊毛挂在树枝和草丛上,用来表示对山神的感谢与尊重。苯教认为,山神是守护某一地之神灵。所谓“风马”,实际上包含了气数和运道,与阴阳五行有着关联。从中也可看出,中华民族早期的阴阳学说也在藏地有着较为深刻的影响,也是藏汉族文化古来交融和互通的有力佐证。人们认为,凡是有灵气聚集的地方,如各处的神山、圣湖,必定是神灵驻驾与聚集之处,将印有敬畏他们的风马挂置在那里,一定会使得神灵借助无所不往的风,收到人们的祈愿,并帮助得以实现。

人和神,神和人,本就是一种相互成就的关系。神帮助人们实现了心中愿望,人感恩他们。为了报答山神和其他神灵的恩典,人们采取煨桑仪式,精心制作哈达,插挂起来。至于哈达的来历,有传说与张骞出使西域有关,以赠帛象征友谊长久、纯洁。另一说,则是神灵和佛陀在天空互以祥云为赠,表达彼此祝愿,人们便世代效仿。

传说,很早以前,山南有一座神山,叫贡布山,山体是由巨石堆积起来的,上半部常年积雪,上面生活着一些野兽和猛禽。其中的鹿和羚羊最美丽,人类也最喜欢。山中部全是树林,葳蕤茂盛异常,青草遍地,生活着牛羊、猴子、熊、老虎和豹子等动物。有一天,观世音菩萨身边的一只名叫哈鲁玛的猕猴犯了戒律,被逐下凡间修炼,地点就在贡布山。可哈鲁玛正在全心修炼之时,度母神(即多罗菩萨)为试探哈鲁玛的定力,便派了岩罗刹(魔女)前来勾引他。起初,哈鲁玛身心安静,不予理睬,但岩罗刹一连七天守在哈鲁玛身边,甚是殷勤,哈鲁玛被感动,遂就之。事后,哈鲁玛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好求教于观音菩萨。菩萨慈悲,破例应允他们成亲。数年后,哈鲁玛和魔女岩罗刹生了一大群孩子。但令人意外的是,哈鲁玛和岩罗刹所生的孩子却不像他们夫妻俩。孩子们身上没毛,脸膛赤红,好像另外的物种。

岩罗刹身为人母,可魔性难改,总是要吃掉自己的孩子。为了避免自己的孩子被妻子吃掉,哈鲁玛只好把孩子们送到一个水草丰美、动物众多、果树繁茂的地方生活,可以预见的是,一年后,这些猴子却又繁衍了四五百只小猴。人数不断增多,食物来源很少,再生的猴子们常常食不果腹,以至于身体羸弱,无法正常生活。带着这个难题,哈鲁玛再次求见观世音。观世音就将须弥山上到处生长着的青稞、小麦、蚕豆、豌豆、谷米等五种粮食种子赐予哈鲁玛。哈鲁玛广为播种,收成也很好。哈鲁玛和岩罗刹的孩子及孙子们以“五谷”为食物以后,个个精神抖擞,成群游戏,此地便被命名为“雅隆泽当”,意为“猴子游戏的坝子”。

如此这般的神话故事,不仅在山南,人间的任何地方都俯拾即是。每当听到,我就觉得了遥远,云雾缭绕的神话感立即在脑海生成。大地每一处,人类每一个聚居地,起初都有过以邪恶非常浪漫的故事。而每一个故事,都与先民的起源有关,也与具体的地理环境密不可分。

入夜时分,整个泽当镇像一个盒子。那庄严肃穆的黑不是主动掩袭和升起,而是自己合上的。偶尔有风摇动窗外的杨树,叶子们在黑暗中拍打着清脆的手掌。早上7点,太阳烧红窗帘,鸟鸣清脆,接连不断。青松犹如新生,叶子闪亮。动身去雍布拉康,街道上车辆不多,行人稀少,有些店铺还没有开门营业。这真是一个懒散而又明亮的小城。城郊大片的田地之内,青稞、玉米虽然不高,但颜色异常青葱,有一些农人在其间忙碌。往远处看,还有一些西瓜地和温棚。

抬眼天空,我才发现,西藏天的蓝是要分等级和时刻的。早上,是清澈的蓝,而且透明,有一种懵懂与通透;上午的蓝则逐渐加重,底色略为混沌,也多了杂质;正午的蓝慈悲、浑厚,让人觉得天空就是一张用蓝墨水浸透的白纸;下午的蓝是一种逐渐稀释、淡泊的过程;傍晚的蓝透明、轻盈,进而呈现出一种无奈和决然的非凡色彩;夜里的蓝幽静而深邃,并且有种薄脆的感觉。

迎面是一大片田野,一色葱绿的植物,使得两边依旧焦黄的山峰更加荒芜,还有一种沉雄的渴意与苍凉的温暖。车子停下,面前是一座全是新式民居的村子。家就在本地的格桑说,这里藏族的生活很不错,因为接近城市,田地又肥沃,还挨着雍布拉康,家家户户有牦牛和羊群,收入要比其他地方的高。

有的近景区的藏族房子干脆做成了旅店、茶馆和饭馆,一大早就有客人在吃东西、喝茶。此时,阳光还没有完全照彻村庄,客人和主人们还都坐在阴影当中,各行其是,那情调和景致,非常安恬。东边一座荒山的头部,赫然耸立着一座寺庙式的宫殿或宫殿式的寺庙,那就是著名的雍布拉康。可能是因为太阳斜照的缘故,雍布拉康的侧影看起来尤其高贵,红顶在强烈的日光下有些发紫,白墙发暗;高大的嘛呢柱上,风马旗飘扬。

村边有许多牵马寻租的藏族,有男人也有女人。男人以年长者居多。女子头上包着各种颜色的手巾。我选了一位老人家的枣红马。这老人家,六十多岁,藏族相貌突出,脸膛很黑,皱纹好像拉开的弹簧,不规则地缠绕,连后脖颈也痕迹深深。他牵马,我骑马。我觉得不好。他笑笑,他说他就是靠马儿挣钱的,我能骑他的马,就是照顾他了,不要想太多了就是。马蹄落地,溅出灰土,爬坡时候蹄声急骤。近处山坡焦黄,远山浩荡,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旷。我用相机拍下周边的景观。抬头看,雍布拉康高大巍峨,在枯草焦黄的山头上,一派唯我独尊的尊者气象,却没有霸气和戾气,反而显得安详仁慈。

这大致就是宗教的气度了。人瞻仰和敬奉神灵,神灵也庇护人。这种人神沟通,互助合作,人和神相辅相成,也是人的此生所愿和来世所想。格桑说,这山叫扎西次日山,从更高的地方看,就像是一只鹿,雍布拉康就建在鹿头上,像鹿回头。“雍布”的意思就是“母鹿”“拉康”就是神殿。两个合起来,就是建在母鹿身上的神殿。这是西藏历史上第一座神殿。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沿着下降天梯到凡间,步行到赞唐旷四门平原上,在这里放牧牛羊的十二个苯教徒看到他后,上前问他从哪里来,聂赤赞普指了指天。苯教徒们认为他是被神仙贬下凡间的,一致推举他做首领,就让聂赤赞普坐在肩头上,一路抬回去。因此,聂赤赞普的意思就是“肩坐王”。

聂赤赞普是公元前127年来到泽当的,雍布拉康也在这一年修建。恰巧,耶稣也在这一年降生。时为汉武帝元朔二年。至公元446年,拉妥妥日聂赞在位时期,雍布拉康的宫顶上,忽然降下《百拜补证忏悔经》《佛说大乘庄严宝王经心要六字真言》《积达嘛呢法门》、金塔等佛教经卷及神物,其景象,壮观而又神秘。

与此同时,佛祖也在空中显现,庄严地告诫众人说:“再传五代,你们才会真能懂得经义。”至第五代赞普松赞干布时期,雍布拉康又在原有基础上,修建了两层宫殿,雍布拉康由宫殿改作寺庙;随后,五世达赖阿旺罗桑嘉措将之改成了黄教寺院。15世纪,又有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至弟子克珠顿珠在雍布拉康以北七华里处,创建日乌曲林寺,具体管理雍布拉康事务。

寺庙前有一座黄土做的香炉,极大,一名虔诚的藏族在燃烧青色的柏树枝,还有其他配料,香雾从炉顶缭绕而出。他还售卖自制的柏香。另一个藏族妇女在一座小石头房子前售卖成品藏香。房子一侧,有一面极为狭窄的空地,竖着一排转经筒。铜质的转经筒油光发亮,看到的刹那,身心蓦然虔诚。再登上寺庙门口,却发现庙前就是一面悬崖,虽非陡峭异常,但也有峭立的危险感。

正是庄稼成长时节,满谷的葱茏令人赏心悦目,开阔而舒畅。

沿着陡峭台阶进寺庙,香味浓郁,第一道门左侧墙壁上有一幅年代久远的壁画。二楼上摆满了藏王和活佛的塑像。墙壁上也有些绘画。看到松赞干布塑像,他背后还挂着一张文成公主的绘像照片。我暗想,文成公主为什么被单独塑像呢?文成公主不仅在唐初为沟通中原帝国与吐蕃王朝的关系起到了一定作用,也对西藏医药、农业、科技、纺织、桑蚕及宗教的发展,做出了极大贡献。据说,拉萨的大小昭寺也是文成公主所建。格桑说,文成公主在我们这里有很高的地位,叫甲木萨,意思是汉族的女神仙。《贤者喜宴》记载:“松赞干布登临欢庆的宝座,为文成公主加冕、封作王后。”每年夏天,松赞干布都要和文成公主从拉萨到雍布拉康来住一段时间。因此,雍布拉康也叫“夏宫”。

文成公主一般被认为是唐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儿,名李雪雁。李道宗也是一代名将,曾在攻伐刘武周、征服高句丽和对吐谷浑、突厥的作战中,有过勇谋兼具的表现,可谓战功赫赫,唯一的缺点是贪财。晚年,被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陷害,流放广西而死。文成公主也是中国历史上和亲的诸公主当中最有成效也最成功的一位。西汉的刘敬首次倡导汉匈和亲,但嫁到匈奴的汉室公主,基本上都湮灭无名,唯有细君公主和王昭君。

和亲这一政治形式,肇始于西汉刘敬。刘敬先为齐国一戍卒,以建言而获得刘邦的信任。在西汉与匈奴的外交中,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即促使匈奴减少了对汉边疆的袭扰和洗劫,但实际效果极其微小。匈奴及其他游牧民族,从来崇尚以力为雄、以战养生、以战止战的民族秉性。他们“举事常随月……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气候创造历史,这和游牧民族所在的具体环境及其具体气候中的生存策略有关。千百年来,生存在青藏、川藏、滇藏高原地区的人们大抵也是如此。从氐羌到吐蕃、吐谷浑等等,于高寒之地的繁衍生息,尤其是文化和文明的递进与嬗变,也使得他们具备了别于其他地区人群的民族个性。

身在庙中,可能是那种特有的气氛所致,也不由得身心肃穆,有一种真切的庄严。瞻仰了诸多神灵塑像,倾听格桑的讲解。蓦然觉得,这样一座建筑,几乎容纳了所有藏族历史和藏传佛教内容。与其这座宫殿乃至其中神祇神物是一种人为供奉,不如说是在藏民族内心、精神和灵魂中流传。不论神话、现实,有和乌有的,能够如此长久地被人记住并不断膜拜,就是一种无上的荣光。因为,在时间当中,人和事物太容易腐朽了,人类也非常的健忘,唯有那些把人生刻在更多的人心上,将自身的能量释放到最大,并且以无私和勇猛的姿态泽被他人,才能得到更多的传诵和赞扬。神仙和宗教所做的,大都是在为更多的人做出了至高无上的榜样。离开的时候,我又回身看了一下高耸在山冈的雍布拉康,忽然觉得,这座宫殿是巍峨的,也是孤独的,是丰饶的,也是苍凉的,唯一幸运的是,它用强大的历史和信仰,无所不在的神意和留在大地上的痕迹,有效而且伟大地战败了如刀如削的无尽时间。

3.路上的亚堆扎拉山

与拿日雍措

出泽当镇,只有我和司机小张。他是重庆人,一米七八的个子,2003年春季入伍。车子是四驱猎豹,军绿色,我坐在副驾。看着阳光打眼的路面,我想,从现在开始,在山南的未知之旅就真正开始了。心中涌起一阵悲壮的恍惚感。再次路过雍布拉康,觉得它的形状更像古堡。不宽的道路两边,还有一些村庄,越来越稀疏,直到两侧都成为河滩、荒山和空谷。道路由此无限延展,到一座山根,蓦然看到窗外的半截雪山,而且是顶部,黑色头皮上覆着一层积雪。整个形状犹如一座巨大的椅子。西藏是神灵之地,那座山会不会是某位神仙端坐的地方?车子向上,盘山路虽然不怎么陡峭,但弯道很多,偶尔有车辆呼啸而来,速度极快。小张说,这是通往错那县的第一座山,海拔4000多米。我的心忽悠了一下。看我有点紧张的样子,小张笑着说,放心吧,上到山顶,咱们很快就又下山了。

窗外,近处是草坡,起伏而又平坦。5月天气,枯草仍占主体,新的草只有在水流漫浸的低处才有所显现。一些牦牛和羊群,在荒滩上散漫。有些小牦牛特别可爱,一身柔弱地站在大牛身边,探着脑袋、摇着短尾巴,温顺的羊只自顾自地吃草。上到半山腰,我看到,与刚才那座雪山之巅紧挨着的,竟然还有一座壁立千仞的雪山,岩壁为黝黑色,上面也覆着一层积雪,似乎是一团巨大的白云。

我惊呼,问小张那山叫什么名字,他竟然也说不出。我心想,这小伙子在山南当了这么多年的兵,又是司机,常年在这条路上跑,连常见的一座山的名字都没搞清楚,实在有愧于山南。但马上又觉得自己不近情理,不是每个人都会对大地上每一个自然物如数家珍。快到山顶时,我明显地听到汽车发动机有点吃力,引擎的声音异常沉闷,就像要熄火一样。汽车的这种表现,和我心悸、惊惧时候的感觉颇为相像。小张说,这是发动机缺氧的表现,燃油燃烧不充分。说着,他换挡,汽车轰的一声向上冲去。不一会儿,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宽大的山口,中间低,两边渐高。公路指示牌上写着:“亚堆扎拉山,海拔5125米。”我有点兴奋,因为,在这么高的海拔,身体竟然没有一点不适的反应。

走到平处,我让小张停车。

必须拍一些照片。对小张来说,不断翻越亚堆扎拉山可能是常事,可对于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人,却是平生第一次到达海拔5125米的高度。小张给我拍了几张,就着山口两边巨大的嘛呢堆和经幡,又以公路指示牌为背景,把自己和亚堆扎拉山捏合在一起。我说,这么高的地方,我没有什么反应,还抽烟,快步走,根本想不到。小张说,真不错,你的身体没问题。

低处有不少牛羊,还有几个骑着摩托车放牧的人。从山上向下看,整个亚堆扎拉山东南之地,天苍苍,野茫茫,无限大和无限小,原地不动的和自由游弋的,深植于泥土的和浮在半空的,人之外的以及自然之内的,浑然一体又泾渭分明,各司其职也各有姿态。拐弯的时候,忽然看到几只旱獭。我惊叫一声。马上又意识到自己失态。再说,突然之间无故大声惊呼也会干扰驾驶员,很容易出事故。我朝小张歉意地笑了一下。

小张也笑笑说,那是雪猪。我说不叫旱獭吗?他说,那东西学名叫啥子不太清楚,反正,这边人都叫雪猪。所谓雪猪,属松鼠科,学名叫喜马拉雅旱獭,藏族人称“齐哇”,还叫土拨鼠、大旱獭、四川旱獭、哈拉、雪里猫等。《本草纲目》中说,旱獭肉可以吃;脂肪可治疗咯血、烧伤,加工为高级化妆品,还有润肤、护肤的作用。

不过,雪猪肉性燥、温热、小毒。它们在山坡上像老鼠一样小心翼翼地奔跑,不到一米就倏地钻进洞穴,再不露头;还有一只,肥嘟嘟的,好像家兔,蹲在草堆上张望了一会儿,看到我们车来,立即缩进去了。我觉得这些小家伙们真可爱,好像这荒原上小心翼翼的低端居民和卑微生活者。由此,我也不由得想起十多年前,报刊上时常有写到或以土拨鼠为意象的诗歌。我自己也写过,但那时候不知道土拨鼠就是雪猪、旱獭。还以为是巴丹吉林沙漠当中那种以后肢一蹦一蹦地走路,上肢像袋鼠那样一直蜷着,全身雪白,形体比野地鼠要小一倍的老鼠。

下到平缓的草场,左右无际,车子在其中奔驰,真有点在旷野骑马奔腾的感觉,唯有这样的不羁奔跑,才能展现出生命的雄姿。忽然看到几只皮毛像鹿的羊子。这一次,我没有惊讶,打开窗玻璃,试图拍下它们。小张把车速放慢,说,这里的羊子很多,一般都在山顶上,中午和傍晚时候下山喝水。

那好像是一家人,三只羊,两只大,一只小,其中一只大的走在最前面,另外两只跟着,脚步很慢。停下车,我慢慢走过去,对着它们的背影拍了几张照片。这种野羊好像是喜马拉雅塔尔羊,有角,毛发也较长,但不如喜马拉雅山南坡的塔尔羊毛那么长。全身为绛红色,身高60厘米左右。腹部大都为纯白色,身形较小,看起来有点羸弱,通常,它们也生活在海拔3000到6000米的高寒山地。

动物各有脾性,但很多方面也与人相通。我遗憾地看着它们逐渐消失在茫茫草场,心里掠过一丝惆怅。生灵们混杂在一起,相生相克,看似天敌又万般牵连。我仰头看形如庞大幕布的蓝色天空,人在这等高度,也还是极其卑微的。苍天总是那么高远和深邃,好像是对人的一种蔑视。身后的玛尼堆经幡翻卷,在猎猎风中发出刮骨的响声。

路长得让人厌烦,再加上浓烈的日光,开空调也觉得浑身燥热,又翻过一道山坡,忽然看到前面出现一个巨大的湖泊,好像一片大海。层叠的云彩有黑的,也有白的,有些站在湖泊正上方,有些挂在左右。云层遮住阳光,使得湖面一半明亮,一半黑暗。明亮的湖面上堆金流银,光彩闪烁,好像是一个繁华世界;发暗的湖面则像是幽冥之地,黑得让人绝望、恐惧。小张说,这是拿日雍措,藏语意为“湖的前面”,是错那县境内最大的淡水湖泊。冬天湖面结冰可厚达十多厘米,在上面行走,根本不用担心冰面破裂。湖心还有一座小岛,虽然小,但洞子很深,几个人在里面休息没问题。这时节,拿日雍措刚解冻,湖水冰凉,到8月,湖水温度就会高一些。

转到另一边,再看拿日雍措,忽然觉得这面阔大的湖泊就像是镶嵌在大地深处的一面镜子,颜色、形状与天空毫无二致,也可以说,拿日雍措也是天空的镜子,在某些特定时刻,比如月圆之夜、正午时分等等,说不定能从湖中看到天空的某些秘密。

进入一个山谷,两边也是荒山,中间有些村子和田地,绿树也不少。可以看到一些藏族下地浇水、锄草。有些车辆停靠。还有人家正在修房子,人很多,大致是攒忙的乡亲。一个个干得热火朝天,脸上挂着笑容,嘴唇咧着,露出白色牙齿。

错那县城到了,这座高原小城,比泽当镇要小得多,坐落在两道山岭的豁口处,上百座房屋,高高低低,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大片被打碎的巨石。东南和西北方向都是光秃的山,其中有些山好像崩塌过,白森森的伤口还没痊愈的样子。进城,我觉得奇怪,除了房屋、电线杆、水泥路、围墙、车辆、商店等设施,好像还缺少点什么。小张说,错那这地方最奇怪,全县城种不活一棵树。我感到惊异。又问他错那县城的海拔。他说才4370米。也难怪,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方,极难有草木生长。

4.深入勒布沟:秘境之中的仓央嘉措和娘姆江曲

出错那县城不久,就是盘旋向下的道路了。忽然一阵大雨,打得窗玻璃乒乓作响。小张说,这是波山口,俗称鬼门关,这些年来,很多车在这里出事故,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丢了性命。我倒吸一口凉气。波山口就是一个突出的山头,刀山头,道路忽然一个急转弯。我叮嘱小张慢点开,他点点头。车向下,我看到对面连绵的黑山顶部覆满了积雪,顶部却是洁白的,中部似乎有一条人或牲畜踩出来的小道,直通两山之间的狭小豁口。山脚路边有两面海子,其中一面大部分还结着冰。

行到一面孤立的山头上,我向下一看,就看到一个形似酒坛的山沟,对面的庞大的山谷好像深无止境,忽然腾起一大团白雾,形体庞大,速度飞快,不一会儿,就把整个深沟遮掩了。山上山下,沟谷和峰顶,完全两个世界。正行驶之间,忽然暴雨如注,山水在路边沟渠里漫延奔淌,我一再叮嘱小张要慢点走。可以看出,他也极小心,神情专注。再向下几公里,能见度只有两三米远。小张不住按喇叭。闷闷的响声在大雾之中好像婴儿的梦呓,根本无济于事。幸运的是,向上的车辆不是很多,其中还有几个骑摩托车的人。正在走着,忽见前面有一个拱门,上写“边境第一乡——勒布”,至此我才知道,这里就是犹如神秘之境的门隅地区,藏语称为“白隅吉莫郡”,意为“隐藏的乐园”。

这里是藏南最好的一块土地,主要居民是门巴人。处在喜马拉雅山脉南麓,与错那县和隆子县为邻,东为珞渝,南接印度阿的萨姆平原,西边毗邻不丹。北边为山谷地带,即勒布沟,境内有娘姆江曲、达旺江曲贯穿全境;南部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故乡——达旺,其中包括申隔宗、德让宗、打陇宗等地,门巴人称之为美丽的“松耳石盘子”。

门巴人信仰苯教,笃信万物有灵。自公元7世纪,吐蕃王朝即开始了对门隅地区的统治,15世纪后成为帕竹噶举派世袭领地;五世达赖喇嘛在此弘扬黄教,门隅地区渐渐政教合一。境内民众信仰藏传佛教;以氆氇为主要衣料,吃糌粑、喝油茶和青稞酒,人人通藏语、藏文、汉语。

到一个村子外围,暴雨暂停,我以为下到了沟底。小张说,还早。果不其然,车子继续向下行驶,我看到许多植物,还有花朵,黄色和红色的,夹杂在葳蕤的树林中。不少牦牛在公路上下的陡坡上吃草或者悠闲行走。沟底有一条大河,一条飞瀑从我们来的山坡崖壁上纵身而下。

我问小张那河叫什么名字。他也说不太清楚,但前面是娘姆江曲。我想,这可能是娘姆江曲源头之一。到麻玛乡外围,看到一座石头房子,上下两层,左右都是同样结构的民居,传说中的仓央嘉措修行处,经幡飞扬,虽在热闹之地,但它的气息异常浓郁,其中有藏香的味道,也有神灵的清洁;有俗世的烟尘,也有人体的温度。这大概是仓央嘉措特有的,和任何佛家大师都不雷同。在仓央嘉措面前,我必须向他致以灵魂的敬意。

仓央嘉措于1682年生于纳拉活域松(现印控达旺乌坚林村),父母都是普通农奴,后被认定为五世达赖喇嘛转世灵童,受教育,并在拉萨坐床,成为一代宗教领袖。但又很快沦为政治斗争牺牲品。1706年,在被秘密押往北京的路途中,仓央嘉措衰病交加,圆寂于青海湖,时年27岁。仓央嘉措是最受争议的活佛,也是声名最大的一位藏传佛教高僧。他本人的奇崛命运,异于其他僧侣的生活方式,创作的那些释义纷繁的绝美诗歌,使得后世人见人爱。现在,人们对他的猜测与怀念成正比。他对读他诗歌人的心灵影响,在藏传佛教历代高僧当中,可谓绝无仅有。

车子继续向前,暴雨再次轰然而至。小张说,在勒布沟,暴雨和大雾是一种常态,虽然道路难走,但这里可是有名的天然氧吧。松树、柏树、桦树、红豆杉、樟树、漆树、梧桐、橡胶、茶树、桑树、棕榈、青冈木等等,啥树种都有。其中的称巴树很好,木质坚硬细致,自带花纹,树干闻起来很香。我哈哈笑。小张说,他在勒布乡当了六年的兵,去年才调到山南军分区,对勒布乡熟悉一些。

我说,这些树的名字,有些听起来像是热带才有的,这里是温带啊!小张说,勒布沟就是神奇的地方,要不然,藏族人怎么会把这里叫做“隐藏的乐园”呢?我哈哈笑,心里说,这地方真是太神奇了。

小张说:这里还有棕榈、芭蕉、柑橘、核桃、板栗等果树;还有雪莲、虫草、三七、天麻、仙鹤草、蛇根草、水杨梅灵芝、贝母、沉香、苦楝、丁香等等中草药。没有人的深山密林当中,有鹿、大象、老虎、豹子、棕熊、犀牛、黑狐、天鹅、豺等动物,可以说,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别的地方有的,勒布沟也有;别的地方没有或者不常见的,勒布沟也都有。

转过一道急弯,迎面是一片塌方区,小张微微停顿了一下,加大油门,车子迅速冲了过去,到对面刹车,前轮打滑,掉头直冲河谷,下面,江水滔滔,巨石林立。我坐在副驾驶,那一瞬间,心想,下去了。谁知道,顷刻之间,车子一个九十度的转向,撞到了里面的石壁。这一瞬间,不过三五秒。在大雨中下车,我惊魂未定,但故作轻松地拍了小张的肩膀,安慰他说,人没事,就是万幸,兄弟,不用怕!直到此时,我也才发现,自己还是一个能够沉住气的人,面对危险能够保持冷静甚至坦然面对。

勒布乡的居民,也是由门巴人构成,坐落在勒布沟的最低处。说是乡,其实也只有十多户人家,堆在一座山嘴的侧面。小张说,这边都是这样的情况,山高空地少,只能分散居住。因为下雨,小街道上堆满黑泥浆,汽车一走,就溅起一大片,甩到两边墙壁上。

营部就建在进村的路口,门前有两棵巨大的槐树,还有一片空地,为进出勒布乡的必经之地。与官兵们一起吃了晚饭,小张说可以去看看莲花生大师的修行地。对于莲花生,以前我只听说过这个名字,只知道他出生的国家叫乌仗那,其家庭也属于当地的王族,地点在今之巴基斯坦北部斯瓦特。公元8世纪后期,莲花生入西藏弘扬密宗,被藏传佛教尊称为洛本仁波切(轨范师宝)、咕汝仁波切(师尊宝)、乌金仁波切(乌仗那宝)。莲花生为其统称。

穿过零落的几户人家房屋,可以看到插有中国国旗的乡政府和学校,令人欣慰。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和谐共处,热爱自己的家国,是一种绝对的、恒久的美德。路边有许多牦牛,张着好奇的眼睛看我们,样子极其可爱。小张说,这里就是克节朗地区,即“麦克马洪线”以北、拉则拉山脊以南,克节朗河的发源地紧接不丹,在这里和娘姆江曲交汇。

娘姆江曲的源头在冈底斯山至念青唐古拉山以南,有个地方叫曲卓木乡。在上游,名为洞嘎雄曲,流经吉巴、贡日、麻玛、勒门等门巴族乡,尔后进入印控的达旺地区,即仓央嘉措故乡。在此,我想起一场战争。而且,组织指挥那场战争的主要人物,我在多种军史和战史上看到过他们的具体事迹。

具体指挥那场反击战的将军名叫张国华,是他和谭冠三、李觉、昌炳桂、王幼平、郭明义、乔学亭等人率领18军筑路进藏,并于1962年实施了那场著名的反击战。仅仅三个小时,我军即拿下克节朗河谷地区,三天内,全歼敌军王牌第七旅,活捉印军旅长达尔维中将。击毙其另一名准将旅长。被印军尊称为“战神”的张国华,后来又兼任四川省委第一书记,在某次会议中突然昏厥,惊动了中央,周恩来总理派专机接到北京治疗,却抢救无果,与世长辞,时年58岁。骨灰送回北京,周恩来到机场迎接。1972年,中央召开四川工作会议,周恩来问毛泽东要不要接见四川领导。毛泽东说,不见了,再见也见不到张国华了。

看着从高处奔腾而下的河水,想起以上那场战事,心情不免有些激越。无疑,张国华和他率领的将士,打的是一场捍卫领土之战,也是一场筹码颇重的政治之战。在当时条件下,能把一场反击战打得如此干脆和漂亮,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和效应,实在伟大至极。

到一块空地停车,下面是湍急的河水,被两边森然的树木所遮盖,只听到一种轰轰的响声,好像谁在用木槌敲打大地。一处流水上面,不知谁建了一座小木桥,上面写着“爱情桥”汉字和藏文。沿着小路向上,一面巨大的石头上写着“森木扎”,一侧空地上,还有一些民工在施工,好像在建停车场。

这俨然是一个原生态的森林,碧绿的青苔几乎覆盖了所有的岩石、草坡和树木,一片一片,稍有间隔或直接衔接。百年以上的老树依旧冠盖若屋,黑色的虬枝落叶堆积,悬挂着其他藤类植物的叶子和花朵。天高地高的西藏,竟然也有如此丰饶的、隐藏的秘境,简直不可思议。

老远就听到飞瀑落地的声音,只见一条白色的,犹如玉壶的山坡上,一面高有二百多米的黑色悬崖,猛然抖出一条白色流水,色白如新雪,宽度如细腰,飞落的姿势,让人想起凌空而舞的仙女。我惊叹一声,飞身跑到瀑布下面,仰头张望,“醍醐灌顶”一词猛然在脑海出现。风马旗高擎,经幡和哈达一道道、一层层,形成一堵厚重的围墙,这俨然是信仰的一种现实表征。沿着一道滴水的石崖向西走五十米,穿过一座石头房屋,又是一座建筑年代较远的红石小屋。从小屋旁边向东,就到了一面灌木覆顶的小悬崖跟前,哈达、经幡遍地。小张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一只深刻在一块表面犹如硬铁的巨石上的脚印。但形状非常小,像是女子或者孩子的。在这里,我想到的是笃定,是超拔的意志和通神接地的定力和颖悟力。所有舍身的修行,都是这庸俗世界上的另类,所有得道为宗师者,都是绝对高于普凡大众的觉悟者与超拔之人。

5.大雾之中,上下太宗山,兼及无名湖

勒布沟海拔2400米,据说是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克节朗河、娘姆江曲在这里交汇而奔涌浩荡,无日无夜地在深而宽的沟涧里发出清洗灵魂的声音。夜里,躺在潮意弥漫的床上,聆听着犹如雄壮音乐的涛声,我觉得了水的无尽力量,以及时间的不止流失,生命的快速更替与轮换。偶尔有一种奇怪的鸟声传来,像是嘶鸣,又有些阴冷的成分。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只是在它们的鸣声中感到了一种空旷与静寂。空气有一种丝丝入扣的甜味,令人心脾舒畅。后半夜,静得可以听到大雾摩擦树叶和岩石的细微声响。

吃过早饭,司机小张说,趁现在雾小,得上太宗山。一旦大雾升起,走起来就非常的危险。在勒布沟,有个顺口溜说:“塔瓜登的雪,日挺布的路,无名湖的风,旺东的大雾装糊涂。”他还说:“牛头山、太宗山、沙昌多果山,是勒布乡海拔最高的三座山。经常的情景是,谷底草木葳蕤,山顶白雪皑皑;山顶大风怒卷,谷底艳阳高照……在西藏这个神奇的人间高处,比比皆是。”

其中,“太宗山”这个名字有点出乎意料,在山南,这个名字是有些汉语化了。小张开着车子至勒布乡的村口,再转过一座桥,直接奔上了对面密林遍布的山坡。到近前,我才知道,这里还有一条路,但没有硬化,大雨形成的山洪在路面上划出很多的深沟。道路上倒伏着许多大树的枝蔓,绿叶苍苍,几乎遮住了路面。正是行雨季节,坑洼泥泞,险要处常有飞石滚落;有些陡坡即将塌方的迹象非常明显。

遇到特别危险的地方,小张就加大油门,以最快速度冲过去。为了缓解小张的紧张心理,我说这地方真是世外桃源、人间秘境。小张说,麻玛乡、基巴乡那一带已经开始建设起旅游区了。道路倾斜,弯绕于林间,一会山崖,一会平地。回头再看勒布乡和,甚至对面的森木扎,都小成了鹅卵石,克节朗河和娘姆江曲,也都成为了几根随意飘动在深山之底的白布条。行到一面不高的山崖前,车子戛然而止,小张拉好手刹,兀自下车。眼前是一面比较平坦的斜坡,前面的悬崖大致有100米高,悬崖下面是我们要走的狭窄土路。小张掏出一盒香烟,分别插在一个香炉上,点着。我走过去一看,看到悬崖根部有一窟类似佛龛的石洞,是人为开凿出来的。石洞里面,刻着一个人的头像。我以为是当地门巴人供奉的某位神灵,再仔细看,那人像的肩膀上竟然还有肩章和领花。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一下子身心肃穆,也掏出香烟,点着,插在香炉上。然后又脱下迷彩服帽子,向那幅军人画像先鞠躬,平身后又敬了一个礼。小张说,这是通往旺东和无名湖的必经之地。

再上车,途经那眼石洞时,小张使劲按了两下喇叭。嘀嘀的响声震得潮湿的崖壁嗡嗡作响。小张说,多年前,在修这条路的时候,一位连长被飞石击中脑部,牺牲在这里,每次路过,都要上前敬献香烟和水酒,感念烈士,英雄有灵,会护佑后来的战友们。我觉得这个做法很好,既体现了对牺牲者的敬意,也表达了后来者对于贬官前辈的怀想与感恩。

车子转过一道弯,忽然看到一阵大雾,几乎贴着弯绕奔纵的娘姆江曲腾冲而起。那姿态,像极了庞大的幽灵军团,比电影《木乃伊》里的魔鬼速度还要快。喘口气的时间,就把整个勒布乡吞没了,绕到我们刚才上山的路口处,迅速向上蔓延,不过两分钟,整个密林也被卷入其中。小张说,得赶紧走,不然,一会儿雾会更大。我朝下一看,哎呀娘啊,我们这简直就是在半天上,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而道路却泥泞如浅滩,又只能容纳一台车单行,在这样的路上开车,比高空走钢丝还要惊险几分。所幸,大雾来得快,稀释得也快。转了一道山岭,有很多枯死的松树,棵棵身长40米以上。这些山中的神仙,勒布沟的时间证物,在众多的小树之间超拔屹立,以残缺的头颅和笔直的身姿,让我觉得了一种岁月的沧桑和无奈,命运的晚景与生命的遗留。

从高处俯瞰,整个太宗山,庞大的森林永无尽头,漫浸的白雾犹如全身缟素的百万雄兵,雄峻的山岭不见蜿蜒高耸,宛若深藏世外;深不可测的峡谷,每一面峭壁足有数百米之高。枯死的松树依然昂然戳天,死而有威;白雾像是女神的白纱裙裾,在丛林中曼妙而舞。没有重量的和有重量的,还在生长的和已经去世了的,在这里混为一谈,好像生死从无界限,世间从无过往。

这使我想到天地起初的大混沌。

越是向上,杜鹃花越多,满山都是,在葳蕤的灌木丛中、悬崖边上、密林深处,随处都可以看到它们那种热烈而寂寞的红,以及成群结队或者独伫苍野的嘹亮与骄傲。

有些花已经开始败落了,单枚形状如北方的梧桐花,但杜鹃花往往是一簇簇地开在同一个枝芽上,花蕊较大,使得整个看起来更像拴在一起的小铃铛。可惜,我看到的杜鹃花大部分花片已经变黑。小张说,这里的杜鹃花是西藏地区最多的,林芝、墨脱等当然也有很多。杜鹃花有毒,中医叫做“羊踟蹰”,这种称谓诗意至极,却又有羊不敢接近和食用其花叶的意思在内。

爬到半山腰,前路还是悬崖,下面是几十到四五百米的悬崖和深涧,别说人,就是大卡车下去,也找不到一块完整的零件了。过一道悬崖时,竟然汪着一摊黑色的泥水,其中有腐烂的叶子,也有几块三尖形状的落石。车子忽然左右滑动了一下,我的心都到咽喉里了。小张自言自语地说,刚才忘了开加力。我虽不会开车,但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惊险。再看对面,赫然出现一座极其巍峨的雪山,积雪如铁毡,披在沟岭起伏、棱角分明的山顶上。

小张说,这山上面,就是无名湖,湖上面,也有一座山,叫牛头山。我们的一个连队就驻扎在那里,海拔4390米,寸草不生,但有融化的雪水,在那里形成了一面湖泊,透亮如镜。山南军分区发布通知,明确规定说,谁要在那里能够种活一棵树、一枝花,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可多少年过去了,官兵们无数次移栽了树木花草,都以失败告终。

自然大地,其自身都是有秉性脾气的,有些事情,并非人的一厢情愿。听了小张的一番话,我又忽然想起,昨天在山下营部,常年驻守在无名湖连队的上士柴维誉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几年前一个夏天的早上,又是大雾,一个战士报告说,牛头山的一只角不知道哪儿去了。连长急忙跑出来看。他们都清楚,那只牛角看起来小,要是滚下来,起码是几百甚至上千吨的巨石。为了保险起见,连长当即吹哨,集合全连官兵,迅速撤到无名湖边。大家都紧张地看着山上。他们也知道,从连队到牛头山顶,起码还有1000米。一块巨石的滚落速度应当在十分钟左右到达连队的位置。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不见巨石滚落。又等了几分钟,他们惊奇地发现,牛头山上两只牛角完好无损,原来是大雾遮住了其中一只。战士们皆大欢喜。也觉得后怕,如果那只牛角真的断了,滚下来,人可能会安全撤离,营房肯定就被毁掉了。我倒吸一口凉气,也觉得,在无名湖乃至整个勒布沟,所有的连队官兵面对的不仅是高海拔的缺氧生活,与寂寞如山顶积雪的心灵历练,还有更强大的自然灾害。前两者可以预见,是常态,后者则充满偶然性,对人的伤害力度最大。此外,战士陈邦贵也对我说,有一年,无名湖的一个战士突然全身发软,扶都不扶不起来,连队紧急组织了十多个熟悉路况的战士,由连长带队,一直从无名湖把他抬到营部。那时候,他正在睡觉,忽然听有人喊,急忙起来。和营部医生一起为患者做心电监测、B超,没查出病因,营部又用车把那位战士送到山南解放军41医院,检查结果为缺钾症。

他还说,无名湖的水质不好,容易得病。还有一位无名湖的战士,得了急性阑尾炎,疼得在地上打滚,也是夜里,连队主官和几个战士把他背到营部,再送到41医院。他说,无论是山上还是营部,医疗条件都不好,小病可以医治,需要做手术的、进一步确诊的,都要送到41医院。

我想,仅仅从旺东到无名湖的那一段路,就足够凶险了,一个人背着一个人,怎么从那悬崖上下来,又怎么打着手电,穿过密林峡谷,把患病的战士送到营部呢?

柴维誉和陈邦贵还对我说,无名湖冬天就是风雪的世界,两座营房,几十个官兵,基本上与外界隔绝。有一年春节前几天,山南军分区的领导爬山蹚雪,去无名湖慰问。除了带去了蔬菜、副食、肉类,还有几盆盛开的杜鹃花,官兵们欣喜若狂,争相把杜鹃花往自己床头放。2013年,无名湖也建了一个大棚。9月份就种上韭菜、芹菜、萝卜、白菜、黄瓜等,专门等到春节时候吃。可那些蔬菜长得很慢,几个月才一点点大。到春节,仅有几棵芹菜成活,虽只有几厘米高,但放在全是罐头的饭菜里,显得格外显眼。

6.陇或者都仁错康

返回错那县城,当晚,洗了一个高原温泉。那是我感觉最为纯粹和美好的一次,那温泉绝对天然,将身体泡在大木盆子里,热水漫浸肉身,自然慢慢进入,开始,毛孔还有抗拒的意思,像某一种的欲迎还拒。几分钟后,它们就很非常吻合了,一切自然而然,还有必然和偶然。那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近似乌有,它在温泉水里的重量,是一味的上升,像众多的温热舌头拱起来的一般。

那一夜,我也第一次吸氧。错那的夜太静了,静得连风声都隐藏了,只有空气在吱吱摩擦。睡到后半夜,我呼吸有点紧张,但不是困难。我想大致是心理问题,其实也没有特别觉得缺氧,只是有点紧张,进而以吸氧来使得自己安心睡眠。凌晨,我又醒来,太静的地方常常给人一种悬浮、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以前那么多的沉实和真切的存在都被清除了一样。整个人越来越透明,意识也越来越简单。

白昼是最有体温的人间烟火。吃过早饭,我们向着一个叫作陇的地方进发。与高山耸峙、峡谷逼仄的勒布沟相比,错那到隆子县乃至整个山南,道路都是敞开的,天地无限宽阔,能见度空前,车子沿着沙石公路奔行,就像行走在翻转的天空上面,那种畅快一无阻挡,那种辽阔随心所欲。我在副驾座位上不断拍照,想要把窗外的大地每一道风景都纳入镜头。到一个叫做娘巴错的小村,尘烟纷起,一路飞扬,爬上一座光秃的荒山高岭,一道长沟赫然展开,一色的戈壁地貌,植被稀疏,山间只有一条细若游丝的小河,其中的水如小孩尿尿、妇女眼泪。倒是有不少雪猪,如起初看到的那些一样肥硕、可爱,在我们的注视下仓皇逃匿。下车小解时,看到对面山头上有羊子,有三五只一起的,也有单独的。它们在山顶上看我们,我在山脚下拿着相机拍摄。

山顶上竟然有古堡一样的遗址,我觉得奇怪。也想,这地方一定住过人家,也有过很多的故事。只是年代久远,有些东西消失了。人也终究抵不过自己的建筑物。车子在巨大的荒沟里奔行,时而在陡峭的山壁上,时而又在河滩中间。尽管有一段危险路段,但与勒布沟比起来,这里算是坦途。沿途的道路和我们一样暴晒在上午的日光下,这里的大地毫无秘密可言。

路过三安曲林村时,我让小张停下车子,随即钻进背靠河流的一个小商店。我们买了一些纯净水、两包香烟、两瓶白酒。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站在那里看人,也看那些杂七杂八的商品。我叫小孩自己挑选一个喝的,或者吃的,我来掏钱。他很高兴,自己走到货架的前面,看了这个看那个,一阵挑选之后,最终挑选了一瓶雪碧。我给他拧开,他拿起来就张嘴喝了一口,他怯怯地,又显得很兴奋,两只圆圆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他的爸爸用汉语对他说,块谢谢叔叔。小孩看着我喝,我笑着看着他。

还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长得不像当地人,脸色黧黑,眼睛大,瓜子脸,非常的有气息,是的,是那种拙朴的灵性,山野之中的纯净气息,主要是她那忧郁的表情。看到那男孩子喝饮料,她也微微笑。那笑很善意、暖心,也很自然和天然。

似乎从这时候开始,我的心又收紧了。心里想的是,一座蓦然而至的墓碑,一段可能无甚意义的心灵遭遇。车子还是匀速向下,一会儿在峭壁上,一会儿到河边。这一带的山坡是松散的,石头和沙土好像临时堆起来的,随时都有下滑的危险。先前细小的河水慢慢变大,水流开始有力,泛着大朵大朵的浪花。

过了一面直立的峭壁,地势越来越低,河谷也越来越低,以至于车子总是在一侧陡峭坡面上行驶。上面的高坡陡峭不说,还堆涌着无数的黑色巨石,哪怕震幅只有3.0级的地震,它们就会像无心的军团一样一起俯冲下来,如万马奔腾,摧枯拉朽,除了流水,谷底的事物都在劫难逃。

前方的天空湛蓝、深邃,云朵有大有小,有的镶着金边,有的洁白透明。只是,两边的大山将那一片蔚蓝切割成了不规则的条状。再次下车,我拿着相机拍了一些形状奇诡的云朵,坐在车里翻看的时候,突然想流泪。这里真是一个幽秘所在,如果修行,选择在这里可使灵魂飞升,彻见日月,洞知万事万物。

车子猛地停住。我下车,提了烟酒,在一座上写“张贵荣烈士之墓”水泥墓碑前恭敬站定,先鞠躬,再点燃香烟,一根根插上去,再鞠躬。打开白酒,倒在墓碑前。回身,敬礼!再上车,司机小张再度使劲摁响喇叭。小张说,几乎每个从这里路过的人,都要为张贵荣将军点烟敬酒。我说,从他墓前那些酒瓶子、残香和烟蒂就可以看出来。此前,我早就听说过,曾经有一位将军,1984年到边防一团二连视察工作时,在此猝然死亡,时年48岁。

他就是原西藏军区司令员张贵荣,我们刚才祭奠的那位将军。

这里叫陇,或者坰陇朗。与勒布沟情景相同,沿途都是荒山裸石,草木稀疏,而陇则是山冈翠绿,万壑苍郁。各种树木和蒿草,无限密集,无限铺展,气候也非常湿润。我们沿途追踪的河流在这里也豁然开朗,水流也开始有了泱泱之势。这里是阿相比拉、都仁错康、杰崩拉,是刀背山,也是珞巴人的地方。

珞巴人经常猎杀熊、老虎、豹子等大型猛兽,也会在河中捕鱼。他们常年在密林中狩猎,弓箭和长刀是他们的武器。而且,传说他们是下毒的高手,可使得毒在体内二十甚至四十年后复发,且很准时。小张说:“上次我来这里,见到一个小女孩,也就是十来岁的样子,背着一个装满东西的背篓,在悬崖上走,就像咱们在平地一样。有一次,在河边见到,发现他们个子都比较小,但小腿特别粗。”

这是一个现在总人口只有三千多人的高寒山区部落。上树如猿猴,爬山如平地,过悬崖像大鸟一样的飞。

真的是气候和地理造就人,珞巴人如此矫健,威猛,与猛兽为敌,以巍峨山峰与密匝树林为生活基地,保持了渔猎传统,并能将身体潜能全部激发出来,适应严酷而又充满诗意的生存环境,这确实是了不起的,也是现在人做不到的。我们的先祖,起初也是如此这般,可地理环境和气候的变化,使得我们顺应自然,依靠自然生存的能力大幅下降。这是文明的悖论,也是人类的先天本能的退化。

夜里,听着甲曲河的涛声,我怎么也睡不着;对面葳蕤的竹林里,不断传来奇怪的鸟鸣声,还有猴子的呼喝声。小张说,这边猴子很多,有一种红色的,经常到菜地去偷菜吃,抓破大棚,把里面搞得乱七八糟。秋天,苹果熟了,那里就成为了猴子们的乐园。母的带着孩子,公的单枪匹马,在果园络绎不绝。还有小浣熊,很温驯,基本上不发怒。小张还在河边看过珞巴人如何下鱼钩,一般都是用一根竹竿,上面弄个铁丝,头上放一只蚯蚓,放在水里就到别处干别的了。

珞巴人还会在林子里布设陷阱,即挖一口深坑,下面插满削尖的青竹竿。别说人,就是老虎掉进去,也能被扎得体无完肤。他们还在树上做那种可以发射的竹枪,地面有根细铁丝或者绳子,稍微一碰,竹枪犹如箭雨飞射而下。

关于珞巴人,藏文《红史》载:“吐蕃将南面珞人‘收归治下。以自然、图腾和祖先崇拜为主,巫术在祭祀和日常生活当中占据绝大部分,认为万物有灵、灵魂不死……酷爱佩戴长刀,显示阳刚之气,也是日常生活中的基本工具和重要武器……弓箭不离身……制作弓箭技艺很高,使用娴熟。珞巴人男子从幼儿时就开始练习射箭。……珞巴人还有一种称为‘古马的地箭,安放在野兽经常出没之处,野兽一旦踩上机关,箭会自动射出,击中其要害部位。”这一不足三千人的部落无疑是神秘的,他们与自然最近,也与天地万物最近。

早在到陇的路上,小张就一再给我说起一个人,说他在两百多公里的雪山、河流、密林、悬崖上巡逻了十几年,经历了十多次生死,是该连当中巡逻时间最长,对这一片地域的地形地貌、敌情最熟悉的战士。每一次训练,都要连续走六天五夜,途中要经过十几条大冰河、八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雪山。密林当中,毒蛇、毒虫众多,老虎、熊、豹子、狼等猛兽伺服,飛石、塌方、泥石流和雪崩寻常见,几百米高的悬崖凌空过,在窄如刀条的山脊趴着,一下一下挪动。

宋朝华所说的这个人,名叫杨祥国。

杨祥国生于1984年,十分蹊跷的是,那一天杨祥国出生,张贵荣将军在这里牺牲。几十年后,张贵荣的墓碑在荒野经受风霜雨雪,杨祥国从军也来到这里。那一年,杨祥国考上了大学,但他临时改变主意,报名参军后,来到陇。那时候,我们上午走过的公路还没修通,也没有电和电话。新兵必须接受军事训练,杨祥国和其他新兵一起在湿地泥水里摸爬滚打,浑身受伤;早上跑5公里,因为缺氧,时常胸闷,想找个地方好好呼吸。

和勒布沟大多数连队一样,因为距离团部远,四周除了高山密林、悬崖雪域之外,一个村庄都没有。吃的用的只能到团部背运。而通往团部的路,大都如我们刚才来时的悬崖峭壁,绵延14公里。晴天当然最好,下雨和下雪后,背着重东西,还要提防飞石、塌方和泥石流,脚步稍微一滑,就会掉到甲曲河里。

2004年8月,一场暴雨冲走了阿相比拉一条河上唯一的独木桥,那是官兵巡逻必经之地,也是唯一通道。河沟宽阔,水浪滔天。必须得有桥。杨祥国就地取材,把一棵摇摇欲倒的枯树推倒在河上,可河流太湍急了,大树一进去,旋即就被大水卷走了。正在大家束手无策时,杨祥国见两岸都有大树,就建议先把绳子拴在树上,然后一个个以荡秋千的方式荡过去。

空降到对岸,大家都有惊无险。

类似的经历,在二连官兵巡逻途中可谓是家常便饭。

2009年8月,一场豪雨之后,悬崖光滑,道路泥泞。杨祥国他们正在巡逻途中,走到刀背山。那是一座顶部只有四十厘米宽,全部由岩石构成、两边是深谷的山,形状极其罕见。谷中布满尖利的巨石,还有深水。脚步一滑,人下去肯定没命! 再加上一场落地即结冰的新雨,就像岩石上又抹了一层润滑油。面对此景,杨祥国拉起攀登绳,建议大家都拴在腰上,第一个上去,坐下来,两脚分别搭在崖壁上,后面的人匀力推。如此这般,一点点地挪过去后,所有人的手与膝盖全部磨出了血。那颜色,和前面竖着的那一块描红石头上写的“中国”二字一样鲜艳。

就是在这里,杨祥国几次差点“光荣”。有一次,爬刀背山时,背负着四十多斤给养的杨祥国一脚踩空,连人带包滑向深渊,其他战友正在大惊失措的时候,下滑十多米的杨祥国幸运地被一灌木丛挡住。他伸头一看,顿时毛骨悚然,那灌木丛下,是万丈深渊,渊底河流细如银线。夜里,他们在宿营地休息。刚进入睡袋,哨兵就发现附近有狗熊。这种凶猛动物,一般不主动袭击人,但在饿极了的时候,也会对任何动物下口。大家起身,持枪戒备。大概是饿极了,那庞大猛兽向着战士们逼近。一个班长当即学起了老虎叫。狗熊最怕老虎,一听虎叫,立马收起了大脚掌,扭着肥胖身子跑回了密林。

再一次巡逻,他继续参加。如此一次一次,杨祥国成为了巡逻路上的先锋,也把自己巡逻成了老兵。战士魏文祥说:“2007年5月,杨班长觉得脊柱钻心的疼,一下子瘫倒在床上。到团里卫生队一检查,是脊柱严重变形。像他这样的情况,绝对不能再巡逻了。连领导也说,等他治好了病,回连队当文书。可杨班长还是要坚持巡逻,而且请团卫生队开了一个证明,说他参加巡逻没问题。” 就这样,杨祥国又回到了巡逻队,还做尖刀组的组长,再次踏上了巡逻路。十多年后,“因为长期负重巡逻,使得杨祥国的脊柱变形更为严重,他的身高,也比刚来当兵的时候,矮了一厘米。”战士蔡明阳说。

2006年,杨祥国父亲患癌症。回去一个多月,杨祥国又回来了。他说是父亲把他撵回来的。老人家也知道自己的病无法治疗,只能坚持和拖着,就对杨祥国说,在家里也是这样,还耽误你的前程,回部队吧。这真是一个两难抉择,杨祥国知道,这次离开,可能就是生死离别了。两年后,父亲去世了。杨祥国哭得撕心裂肺,他面向家乡,跪了两个多小时,才被战友们扶回去。

7.隆子县、藏王墓、

猴子洞

从陇到隆子县县城,其间至少200公里。

回程,我们走的是另外一条道路,也在悬崖峭壁上,其中一段,干脆就是从山崖开出来的,下面是乱石林立的干河谷,上面是悬悬欲坠的碎石山崖,路只能容下一台越野车行过。我全身冒汗,小张说,这个算是好的了,要是上都仁错康、杰崩拉、来珠峰的话,估计要吓得尿裤子。

人到中年,在乎和爱的东西太多了,责任和义务也积攒到了最丰裕的阶段,才会这样的吧。一段山谷之后,走到一个村子,一群人在修房子,一个胡子黑黑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坐在路边的黄土墩子上。他们都戴着一顶圆顶帽子。中年男人一手摇着转经筒,一脸的憨厚与安恬。小男孩一手抓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吃的,也一脸的沉静和心无旁骛。我深为所动,叫小张停车,为他们拍了几张照片。

仅从地理形貌上看,隆子县就是一个特别的地区,其地势北高南低,西高东低,境内既有6000米以上海拔的山,也有低于3000米海拔的山谷峻岭。属喜马拉雅山北麓的藏南谷地。在南部,即喜马拉雅山脉大“弧形”处,诸多的山峰海拔均在5000米以上,山上冰碛可见,冰塔林立,常年的积雪使得这一带的山具有了永恒的神性的意味。也有着宽阔的河滩和辽阔的桑佐塘、拉贡、麦木江东草场。

在佛教当中,隆子的意思是“须弥山顶”,全名为“玉杰隆子”。沿途的村庄不少,有些在险峻的山间,有些在较为平坦的路边。这里的山和甲曲河流域的完全不同,那边是荒山多,这边的山虽然也荒,但总是有些草木。尤其是河边,长着许多白杨树,茅草也是丰厚。田地里种着玉米、豌豆等农作物。整个地形地貌和气候等特征,像极了甘肃的河西走廊,略微干燥,大致是缺水的缘故。

道路弯曲,在沟谷之间,也在山岭之上。那种蜿蜒,给人一种无尽的晕眩感。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在一条河边稍事休息。去看河道的时候,我还发现,不大的河水中还游着一些小鱼。在河边的乱石堆中,还遭遇了一条黑色的小蛇。接近隆子县县城的时候,山隐退,平原出现,村庄、田地也多了起来。这种情境,完全让我忘了刚才在路上的凶险,也忘记了都仁错康的植被丰饶与传奇人生。

在山南,我体验到的西藏是多样的,也是妖娆的,既有干裂与荒芜的一面,又有柔和安恬、宛若江南的秀丽与柔绵;既有凌绝顶的至高与神圣,也有置身湿润之间的舒适与滋养。我想到,诸多的外地人来西藏,大抵都有一种登峰的想法,而大多数来到的,却只是看到和体验了西藏原本雄奇与峻拔的一面,对于西藏的细微之处,特别是它最为迷人的地方,如那些散落在西藏各地的并不著名的湖泊、草原及其他山地、平原等,却不能够将身去往,用自己的精神的灵魂进行深度体察。这应当是去西藏者最大的遗憾。

隆子县是一座类似内地一个小镇子的县城,一条笔直的街道,宽阔但行人稀少,车辆也是。正午的日光下,极少的人在街边走动或者扎堆。稍一观察,就会发现,隆子县多的是一些四川湖南饭馆,大都很小,菜系大抵是麻辣为主。只有少量本地人的面馆,还有羊肉和牛肉馆。我们选了一家四川菜馆,一人吃了一碗面条。到路边买了一个大西瓜,几个人分着吃了后,再次上路,途中可见一些村落,还有果园和田地。不远处的荒山上,古堡或者村落遗址众多。没人能够想象先民在这里的生活情景,但这里的居民肯定也有过无数次的迁徙。逐水草而居,也向道路和城市靠拢。

在西藏和新疆的大地上行走,道路好像没有尽头,这种感觉,也唯有这两个地方,才能令人深刻认识到,大地的辽远无疆,由此也会想到,世界上的人事,大抵也是如此,没有来由,也更没有尽头。

车子奔行,在下午的日光中,像是一道闪电,无边的荒野之中,一台车、几个人的旅程枯燥而又激越。枯燥的是,很多故事已经熟稔于心,许多的风景已经纳入灵魂。回程路上皆是熟悉之物,早没有先前的激动。由此可见,人心永远是猎奇,只为陌生的事物表示惊奇和向往。熟悉有时候是一种熨帖,但也是一种灾难。

从隆子县返回到雪布达拉山和亚堆扎拉山的时候,我下车再次照相。以两山为界,是我的去和回。十多天时间,我基本走遍了勒布沟和隆子县所有地方,尽管侧重于人迹罕至的梦幻雪域与原始森林,但也以穿行的方式与山南最有特点和最富有神秘气息的地方擦身相遇。

我还想再去一下浪子卡、加查、曲松、扎囊等地,又觉得不妥,也想留一些遗憾。在我看来,山南是一个充满多种文化趣味、地理风貌奇异又难以表述其意味的丰饶之地,它给每一个来到者的心灵影响迥然不同。每一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最想见到的,也能找到自己内心甚至灵魂当中最需要弥补的东西。

但猴子洞和藏王墓要去。猴子洞衔接前面的哈鲁玛和岩罗刹。据说,猴子洞便是观音菩萨点化哈鲁玛的地方。往贡日布路上,尘土飞扬,到山脚下,才知道,贡布日神山海拔4472米,共有三个主峰,一为央嘎乌孜,二是森木乌孜,三名竹康孜。在传说中,三个主峰之间,有一窟仙洞相连。在西藏爬山,是一个力气活,更是一个技术活。不可以太过急躁,也不能中途休息。因为,越是休息,越是困倦,觉得氧气不够,转而想原路返回。为了很好地游览,我还请了一个向导。

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藏族男子,脸庞黑红,身手敏捷。他说,这座神山,和其他的不同,这里不仅是山神的驻跸之地,还可以预知未来。贡布日被四面神灵合力托举,东面是马王,北为孔雀,南面是灵龟,西面神像。也就是说,贡布日是悬在空中的山,距离天地的距离是相等的。但只有有福气的人才能登上去,并且,在山上的仙境之中,可以预知自己人生的顺逆祸福。

神灵总是掌管着人的一切,包括生老病死、穷通祸福。向导说,当年哈鲁玛和岩罗刹就分别住在森木乌孜和央嘎乌孜。而竹康孜则是普贤菩萨修行的地方。后来,他们就是在菩萨的见证下结为夫妻的。而山下的那面宽敞的坝子,就是他们的孩子玩耍的地方。

所谓的“泽当”,就是玩耍的坝子。这一带,依旧遍布寺院。人们以某一些具有神意的地方建立道场,以为修行之地,是为了更近距离地接触到神灵,寻得与神灵相通的气息,进而期待能够彻悟人世,与神灵成为一体。爬山过程中,不断张望,山峰依旧巍峨,而山下的事物却是越来越渺小。

上到2600米的地方,可以俯瞰整个泽当,即山南市,只见楼房林立,日光打在寺庙的金顶上,显得格外辉煌,就连这人居之地,也有了仙境的意味。猴子洞哈达成堆,风马旗飞扬。每逢吉日,藏族群众会来这里朝拜。他们坚信,在贡布日神山之上,人的一切祈愿都会得以实现,所有的忏悔、虔诚都会被神灵得知,并且给予他们相应的奖赏与眷顾。猴子洞其实不大,进深也不深,只是凹进去的一块。但猴子洞对于山南乃至整个西藏来说,却有着“发源”的意味,更有着寻找和确认自我来处的神圣与内心的安慰。

岩罗刹居住的洞穴则要艰险得多,去看,需要非常谨慎。这里怪石嶙峋,犬牙龇互并且悬崖众多,一不小心,就会坠下去。岩罗刹的洞穴也没有太多的特别之处,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洞子。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对它的崇拜,也不影响这个美丽传说对人们心灵的征服,即所有美好事物的起初,都是曲折的,也是富有意味的,更是与民族的内心乃至灵魂息息相通的。

继续向上,接近主峰的地方,又有一窟山洞,有五米多深,洞尽头有一条向上的斜道,里面有两块像极了猴子的石头。哈达成堆,香火也极为旺盛。

至峰顶,经幡猎猎,哈达挂满。环顾四周,只觉得人在半空,云朵围绕,稍微一个纵身,就可以扑上天堂。无奈凡俗之身,充满了红尘世俗,与天空的洁净完全不匹配。在呼呼的大风中,我想,到底有没有一种仙境,可以接纳人的加入呢?

次日,去雅砻江南岸,宗山西南,雅隆河畔,木惹山下的藏王墓,这里大抵是琼结县最好的地方了,气候、植被都与其他地区不同。据说,共有36代藏王在此长眠,其中包括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等人。藏王墓,其实是西藏的一部早期文化和文明史。人类总是要选择某个有智慧的人为自己指引道路,并发出各种号令的。王者之所以为王者,除了自身的德行外,当然还有他们对众生的仁爱之心,对天地万物的洞察的智慧。尽管有些藏王墓已经在时间中残毁,只剩下土堆,但一点也不影响他们的威严与肃穆,乃至后世之人对他们生前的种种猜测,以及对那些苍茫时代的追忆与铭记。

人生总是起伏的,信仰也总是向上的,但大地始终是所有美好的事物诞生地。回泽当路上,闭上眼睛假寐的时候,我在心里为山南做了一个比较抽象的总结,那就是:山南对于每一个人都是照耀,也是遮蔽;它无际,也逼仄,是秘境,更是乐园;是风雪弥漫的万山之地,也是一个温润暖心的精神之炉。

翌日,到拉萨机场,乘坐飞机返回的时候,居然又遇到了同来西藏的那位女子。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的心忽然猛跳了一下,似乎要开出花朵来一样。其实,我也知道,这只是一个邂逅的感觉。凡是来西藏的人,都平安吉祥,且带着一身的崭新阅历与满心的纯净和超拔而归,这肯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杨献平 河北沙河人,从军于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期刊。曾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匈奴帝国》《混沌记》,散文集《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生死故乡》《南太行纪事》《作为故乡的南太行》《河西走廊北151公里》《中年纪》《黄沙与绿洲之间》《弱水流沙之地》《世上最好的事情》等。现居成都。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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