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清水河

2021-10-21 15:31胡静
青海湖 2021年10期
关键词:清水河同心文学

1

每年清明,我都会去同心扫墓。站在老师的坟墓前,我总是心里默默地说,老师,你在那边还好吧?同心的蒸羊肉又更新了做法,记着吃一碗呀。晒晒太阳,和马尔克斯一起谈谈小说,一定是你最享受的。

老师最喜欢的小说家是马尔克斯。听师娘说,在病中他曾喃喃道:“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老师最终还是走了。纵使知道人终有一死,纵使清楚癌症他无法抗拒,我们依然悲痛万分,心如刀割。也许老师离去的意义就是让我们知道有多怀念他。

老师去世后,我一次次去同心,利用假期,利用开会,利用采风,甚至利用周末短暂的一两天。红寺堡——同心,同心——红寺堡,反反复复。仅仅去年就八次赴同心。即使如此,老师去世的前几个月我终究没有见他一面,这样的遗憾别人是没法理解的,甚至有老师的学生问我,老师去世时我们都去看望了,你为什么不去?……

老师从患病到去世只有半年的时间。他得病,我是最后知道的。

记得老师去世前的那半年,简直就是“进祥年”。他的长篇小说《亚尔玛尼》以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的气质刊登于2019年《民族文学》节2期,他的短篇小说集《生生不息》入选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之星项目丛书。在这段时间里,每天的朋友圈都是关于李进祥老师的各种头条,作家网的各种报道,他手头还有一个重写的“旧作”正在等待或寻找出版社。我猜测,老师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家”了,怎么会理会我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基层作者,抑或老师可能在偷偷写东西,没空搭理,这样想过几次,我便不再纠结。4月初,我去银川看病,排队等候间隙,翻了老师的朋友圈,看他的动态是在吃药看病,于是就发了条信息“老师,我来银川看病,顺道看看您和师娘”。老师很快就回复了:“我很好,你师娘也好,无需挂念,照顾好自己。”(这是老师善意的拒绝)我顺从地答应了,看着那简短的几个字,眼泪模糊。

最后的时刻来临。6月初的一天,马悦老师打电话,说老师的病情加重了,已不能进食,全靠输液维持。我心急如焚,联系了师娘。她啜泣着说:“再别来了孩子,他身体好多了,这段时间谁也不见,他现在需要静养、休息,等他好了你们再来吧……”于是便自我安慰,算了,就别添乱了,等过些天老师身体真正好起来再去看吧。

2

我和李进祥老师的交往应该是2017年8月份。那时,我还是幼儿园的一名老师,上课教孩子之余,总感觉生命中缺了点啥,于是便写点小心情之类的东西,慰藉自己,但羞于示人。有一次我在朋友圈无意间看到李进祥老师的小说《三个女人》,文章顶部是作者的简介和照片,照片是黑白底子,两道浓浓的眉毛泛起柔柔的涟漪,好像一直带着笑意。他伏笔写作,给人一种静谧安详的画面感。

初见李进祥老师,缘于吴忠市文联组织的征文颁奖活动,晚会结束后,我在门口碰见李老师,他笑着说你就是胡静吧?这一笑,本来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两道弯月形的缝,向上翘着,露出有些宽的门牙,特别亲切随和。我说起老师的短篇小说《换水》,很多正在准备离婚的或者有离婚想法的看完这篇小说估计不会离了。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憨憨一笑,嘴唇紧抿,仿佛在刻意地保守着个秘密。

很快,红寺堡宣传部搞的征文,我和老师又相见了。老师既来颁奖,又搞讲座,给我们基层的作者送上了一桌大餐。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讲座,印象尤其深的是老师那特有的嘿嘿笑声,不知为什么,总有些不同一般。老师的讲座完全是聊天式的,随意而又自在,信息量很大。两个小时的讲座,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临结束时,老师突然提到了一件事:“我是用百分之八十的时间在讨生活,百分之二十的时间在写作,先把生活搞好,写作是一辈子的事情,慢慢走。”说完嘿嘿笑几声,径自走了。

那天台下的听众都是一些基层的作者,有农民、保安、清洁工、工人,大家面面相觑,有点尴尬,讲座的好坏没有人评论,对老师这个人,倒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少作者认为,这位李老师盛气凌人,太高傲了,今后恐怕不大好接触。还有一些年龄比较大的作者认为,讲文学的老师,竟劝人过日子好像有点说不过去。老师留给大家的第一印象,委实不怎么好,摇头叹气的大有人在。

我心里嘀咕,写作和生活不冲突么,难道生活窘迫的人还不能搞文学了?文学也分生活质量?这也未免太……

后来我在老师的朋友圈、博客上认真地查找老师的小说,乃至一切与他有关的资料。忙碌了好几天,读了老师的五六十篇短篇小说,百万字左右。印象最深的是《口弦子奶奶》《换水》《女人的河》《四个穆萨》,这些文章大都发表在《十月》《当代》《小说选刊》,当时能在这些刊物上接连不断发表文章的作者,在全区不是很多。尤其是《换水》,让我爱不释手,渐渐读出了清水河的苦涩与淳朴。他的扛鼎之作《换水》荣获少数民族骏马奖,《四个穆萨》荣获鲁迅文学提名奖,所以作者们对老师都很敬重,但大多数敬而远之,主动接近的比较少。

我读小说,抱着学习的心态。一些作者的阅读总是难以排除职业化的索取意义的,眼神乱飘,东摸西捏,反正多少刮点儿什么下来才算完,结构、情节、细节空间的处理,等等对老师的小说我放弃了类似的企图。一半愉悦一半不甘的放弃。愉悦的部分:可以回归到吞咽字纸的本初之乐,一心感受味蕾的颤动。不甘的部分,是有点拿老师没办法。他在清水河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抿着嘴笑的瞬间里的朴素、家常你看得一清二楚,但是想要模仿碾压恐怕没门。那样一定会很拙劣,破绽百出。这正是老师文学的特点,他的文本有一种对乡土的痴恋与悲悯,像一个未施粉黛的乡村姑娘,步履匆忙地埋着身子走,你明知道他是有意如此,仍会为之感到心碎,感到压迫,感到清水河的爱与疼。

仔细研读老师的小说,我似有所悟,对老师有了新的认识,自己也开始学写小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甚至觉得,老师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老师看来,生活远远高于写作。我们还是读书太少。老师曾说,把日子过好了,再写作,文不養家嘛。但要想写作就要专门读书,不好好读书那你们来干什么?有比较才有鉴别,只有大量读书,才能谈得上真正的比较。老师倡导搞文学的一定要多读书,读好书,不断地充实自己。在后来撰写的随笔《父母如花》中,老师特意提到了年少时读书的情景:“在同心的几年中,我大量阅读书籍,只要有时间就静心阅读。”读到此处,我好像听到了老师那独特的嘿嘿笑声,那应该是欣慰的笑声吧!

是的,老师总爱嘿嘿笑,不管与基层的作者还是与成名的作家都一样。说话前嘿嘿,说话中嘿嘿,说话后嘿嘿。不同的语境,嘿嘿的内容,不大相同,且滋味非常丰富,常令人遐想。但在作者的眼中,老师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嫉恶如仇,是非分明,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虽极有个性,很可爱,又不大讨人喜欢。在课堂上,老师却常常令我们惊喜,授课天马行空,纵横驰骋,新见迭出,又擅长指点文学之外时事,臧否人物,抑扬顿挫,痛快淋漓,嘿嘿不断。每节课后谈起来,我们都感到新鲜得很,非常解渴。大家热烈讨论,交换着各自的看法,兴致勃勃。现在想起来,这也许是老师屡遭磨难的一个重要原因:太直率。有一位老先生的著作,谬误较多,他毫不留情地指出来,并痛斥道:“这不仅是误人子弟,还是犯罪!”我们有些吃惊,甚至不好意思,可他一点顾忌也没有,压根儿没考虑到那位老先生能不能接受。批评完著作,见着人家老先生,又像没事儿一样,依旧嘿嘿地笑。

3

一阵寒风吹过,树上便纷纷扬扬地飘舞着枯叶,老师站在文联的一棵老榆树下等我,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老师瘦了,瘦得很厉害但精神看上去还不错,他那天穿着一件黑色加厚外套,领子上还带点毛。远远望去,他打着寒战。

天已经黑透了,半个月亮从东边天际升起,我站在榆树下,问他什么时候学习回来的,冷不冷?他好像有些紧张,回答得迟疑而又短促。更多的时间是沉默,他默默地站着,一句也不说,只是目光在和我相遇时,我看见那眼睛里的清澈。

我郁郁地对老师絮叨,《银川新闻综合广播》找我做节目,安排的时间有点晚,节目录制完都这个点了……

老师感到很意外,他跺着脚双手捂着耳朵说,啥话?做节目?做啥节目?

我搓手不好意思地说,主持人赵枫给我打电话说,让我来。

老师情绪激动地说,报销路费吗?

不报销,自理。他们说,有作品了让我来,这是宣传宁夏本土作家……

老师毫不客气地打断我吞吞吐吐的话,宣传,你拿什么让人家宣传?你有五篇拿得出来的作品吗?你够宣传的分量吗?

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我原以为老师会带着从前的微笑表扬我,有进步。

可是他往前走着,一阵风吹过,湖面的新月倒影被揉成银色碎片,一波一波向前漂向岸边。

凝思片刻,老师注视着湖面,默默地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说,都6点了,还没有吃饭吧,走,吃饭走。

就近找了一家清真餐厅,月色也很好,老师坐到靠窗边的椅子上喝茶,目光投向无垠的夜空。夜空清明,星星放射出晶莹的光芒,仿佛眼里的泪花。一弯银镰悬挂苍穹,照得四周如同白昼。

那晚,他急着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几杯茶水下肚后,他慢慢地抬起头说,最近还忙吗?

我放下手里的茶杯说,也忙呢,我请假来的。

老师强调说,以后这样的活动再不要参加,一个搞写作的人往热闹地方凑不好。

老师品着茶,直视着我,这时,我才发现他发黑的脸和泛青的眼圈,心里荡起了一阵凄然。

老师和我聊天的过程中他像往常那样神态自如,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最后老师意味深长地说,写作是一件苦差事,没有捷径可走,还是把生活过好,写作放到最后。

我半晌无语。

4

我提着一大袋子书籍,踏着黄昏的路灯光慢悠悠地往家走去。都说女人天生爱逛街,可我更爱待在书店。好不容易上楼来,感觉骨头都散架了。家里黑乎乎的,摸索着打开灯,将手中的一整袋书,放到沙发上。对于买回来的书,我根本没有兴趣看,躺在书的一边闭着眼睛好好歇息會。当天晚上,我突然做了一个非常非常奇怪的梦,梦到老师看到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努力地抬着胳膊……

第二天一早,马悦老师发微信了,说李进祥老师昨晚口唤了,人已经拉到同心老家了,她们正在往过赶。我脑子里像一颗炸弹炸开了,我放开嗓子大哭。

2019年6月18日,老师去世了——不,他去清水河了。

一路上我的眼泪随着思绪飞舞,我压制不住内心的悲伤,等我和张治乾老师赶到时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

我紧紧跟着张治乾老师的后面,向老师告别。白布紧紧地裹着瘦小的身躯,只露出一张发黑的脸,那双发青的眼睛深深地塌陷下去,我无法想象他是经历了怎样的疼痛折磨。我站在他的遗体旁边不走,我放声痛哭。

老师的坟在茫茫的平原上显得特别小,就像一个孩子玩耍时堆的土堆。死亡的景象是那么卑微和荒凉,老师是热爱这片泥土的,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么早就回到了清水河,这永恒的归宿。

又是清明,屈指算,这是老师走后的第二个清明节了。这段时间,我的日子里充满了对老师的回忆,伤感却温暖!

胡静,女,90后,宁夏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天津文学》《四川文学》《朔方》《黄河文学》《六盘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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