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 | 高泽
石涛《大涤子自写睡牛图》(后文简称《睡牛图》),纸本墨笔,纵23厘米,横47.2厘米,现藏于上海博物馆。此画描绘了一老者闭眼着冠横骑牛背,一童紧搂其腰,脸部侧隐,两人若为一体,牛睁大双目,向前行进。(图1)
图1 大涤子自写睡牛图 石涛 上海博物馆藏
关于此图的研究,学界的讨论多大多停留在对画面的诠释与题跋的解读上,最为深刻全面的论述当属乔迅《石涛:清初中国的绘画与现代性》,书中轻描淡写道,《睡牛图》对宋画《田畯醉归图》的图式继承,能作为《睡牛图》①真伪鉴定的依据[1]。宋画《田畯醉归图》描绘的是民间春社醉散后骑牛老者醉归的场景,即此真实画趣为“春社醉归”,它与波士顿美术馆藏传李成的《春社醉归图》(图2)、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传明代戴进《太平图册》第十张《醉归图》皆出自同一粉本[2]。本文将在乔迅此论点基础上,分析《睡牛图》与《春社醉归图》的异同,从而窥探石涛晚年在“挪用”与“改造”这个图式时的内心状态。
图2 春社醉归图 (传)李唐 波士顿美术馆藏
石涛接触并学习《春社醉归图》图式虽未有直接的记载,却可从他的仿古经历中寻求可能。在重视变法的同时,石涛亦强调“借古开今”,对宋元人的取法,往往也是他艺术渊源之一。他曾言:“余于山水树石花卉神像虫鱼,无不摹写,至于人物不敢辄作也。数年来得越东泉博氏收藏人物甚富,习系周昉、赵吴兴、仇实父所写,余得领略其神采风度,则俨然如生也。”[3]作为一个职业文人,石涛更常迎合市场需要作仿古绘画,他曾在给哲翁的书信中写道“尊字到此,三幅。弟皆是写宋元人笔意。”[4]111而石涛的赞助人,同时也是他弟子的满清贵族博尔都,也有着收集古代画作的兴趣,他在石涛建立大涤堂事业后曾向石涛订制数件装饰性绘画的仿本和其收藏的缂丝,其中便包括宋内宫监造《蓬莱仙境图卷》、仿宋缂丝《德辉丹集图卷》、仇英仿唐代画家周昉的《百美图》和《明皇出游图》[5],且在这种操作中,博尔都往往是把原作和材料送到石涛处,几年之后再去向石涛索要仿古作品,如此我们便可推断石涛在完成绘画订单的过程中,其实对古画是存在一个欣赏把玩的漫长时间的。又扬州地区对临摹古画有浓厚兴趣,李驎记载石涛曾为吴氏临过米芾雨后山手卷[6],现存石涛这类作品还有《仿沈周游张公洞图卷》《仿沈周铜雀砚图》和《仿旧传李公麟西园雅集图》……这些材料都提供了石涛亲见古画、亲仿古画的证据,同时也拉近了石涛与宋画《春社醉归图》的距离。
其次,骑牛这一行为的精神内涵可与石涛形成对应。一方面,有关牛的象征和隐喻自古便与许多隐士紧密相连,如许由洗耳处,巢父不饮牛;龚遂以剑换牛等。而南宋严粲题画诗《骑牛图》“乃翁骑牛驴驮儿,松间提挈群童随。驴逢短桥儿回顾,牛背推敲了不知。”[7]元代陈樵《题骑牛读书图》“朝看书,骑牛出去日上初。暮看书,骑牛归来日欲晡。……人生衣食皆有余,弃之不学将何如。”[8]更让骑牛者与乡间学者形象相互渗透。另一方面,骑牛这个行为与禅、道皆密不可分,在宋代禅宗画中,骑牛者是一个获得启迪的途径,在传牧溪的《李源与圆泽》中,圆泽便是以一个骑牛童子的面貌出现的,这提醒着我们骑牛人品格已加入了参禅悟道的体验。此外,根据老子坐牛车离周的故事,宋代晁补之、明代张路陆续在他们的作品中将老子形象安置在牛背之上,这便使骑牛这一行为赋予了道教的内涵。
而纵观石涛生平,的确也与禅和道纠扯不清。石涛年少出家,1665年前拜师旅庵本月,法名原济,成为了唐代禅宗大师黄檗希运门下临济义玄所开创的临济宗第三十六代子孙,他在《十六阿罗应真图》等画迹上署上“天童忞之孙、善果月之子石涛济”的名款,刻下一方“善果月之子、天童忞之孙原济之章”来彰显自己的禅学渊源,且他与众多禅门高僧交从甚密,又画下一系列禅画,更表明了他是一位颇有禅学造诣的僧人。此外,在1689到1692年,石涛以禅学大师与职业文人的身份开启三年京师之游,其画风在以“四王”为潮流的艺术圈中并未得到足够认可,故他返回南方,逐渐公开承认自己的宗室身份,更逐渐脱离僧伽移居大涤堂,化身道家方士投入开放市场。在职业文人身份以及对禅宗、道家的熟悉下,石涛选择了一个具有禅、道意味的骑牛行为来表现自身也是不难想象了。
深入《春社醉归图》图像内涵研究,更可明确《春社醉归图》中骑牛人所具备的道德寓意,正是石涛所望获得的。与《春社醉归图》意象描述相似的有明代戴良《题刘凝之骑牛图》,这幅图现已不存,但一首诗歌将它的景貌记载了下来:
“日落未落西山前,谁家老翁牛背眠?短身曲局耸两肩,山花插帽帽为偏。左手拊牛右捉鞭,牛行不动稳若船。一童冲冷手握拳,迎风鼓势走欲先……”[9]
此诗描写场景恰似《春社醉归图》,但戴良却把《春社醉归图》的骑牛老农作宋代隐士刘凝之,其中奥妙也值得探索。刘凝之最被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他隐退后在庐山与陈令举骑牛的风姿,黄庭坚《拜刘凝之画像》[10]、陆游《拜刘凝之陈令举骑牛图》[11]、曹彦约《跋陈令举骑牛图》[12]中,也都将他的形象安置在了牛背之上。随之很多学者受这种行为的影响,通过将自己的形象与牛结合来表明自身具有陈、刘二人品格。在宋代,陆游在看过刘凝之《陈令举骑牛图》后便跋文“欲买一黄犊代步,其费二万有畸,……乃知二公风流,亦未易追也。”[11]218南宋舒岳祥参考陈令举比较骑牛者与骑马者的《骑牛歌》②,作《骑牛歌题厉归真骑牛图》,亦以“人骑马,我骑牛”[13]为诗歌之始;还有《氏族大全》里面提到:“《骑牛图》,姚镛……命工绘其像,骑牛于涧谷之间。”[14]可知南宋姚镛委托画家为他画一幅骑牛在山谷的画像,而姚镛这种想法正是参考了黄庭坚在《拜刘凝之画像》中提到的“往来涧谷中,神光射牛背。”[10]61至明清,这种对骑牛者品格的采纳逐渐落实到了对《春社醉归图》图式的运用上,像杨晋的《王石谷骑牛图》便把王石谷的个人形象安排在牛背上,他在此图上方题上沈周“春社醉归”诗③[15],自然地把刘凝之骑牛所寓意的隐逸洒脱同“春社醉归”锁定在了一起。这时再看石涛《大涤子睡牛图》,或许正是石涛在刘凝之骑牛那窥见了自己与之类似的一面,故把《春社醉归图》中牛背上的刘凝之替换成了自我。
另一方面,石涛的确展现出了与刘凝之的相似性,石涛并没有太多幽默感,糟糕的身体状态更不可能使其性格变得随和。他在《课锄图》上自跋“以惬儒,世难入而与谋言”④,在《石涛山人山水轴》上又说“余生孤僻难同调”[5]60,这点亦与刘凝之“始以刚直不容于世俗”[16]的性格相似。另外,刘凝之归隐的庐山,不仅是神圣洞天的所在、灵宝宗创立之处,也对石涛具有特别的意义。石涛的禅学祖师爷木陈道忞曾在庐山的开先寺悟道⑤,且石涛年轻时曾与喝涛亲自过访此地,甚者,他曾画《庐山观瀑图》来表达自己对庐山的特殊情感。故而,在石涛心中刘凝之与陈令举在庐山隐居的行为,与他和喝涛观庐山的行为可达成情感共识,而在这个共识中,石涛期许的精神诉求最终便落到了骑牛这个图式上。
总而言之,无论是《大涤子睡牛图》还是《王石谷骑牛图》,所继承的与其说是《春社醉归图》的图式,更应是“刘凝之骑牛”所具备的文化内涵。这个内涵既体现在禅、道两家的修行,又彰显在文化学养与逍遥自在的心态上。
虽然《睡牛图》与《春社醉归图》在图像上呈现相似性,在骑牛人品格上存在呼应关系,但不可否定的是二者在具体图像细节中,终究表现出了诸多差异。《睡牛图》对《春社醉归图》进行图像细节修改,其中原因值得挖掘。而探究这个原因的前提,首先是要搞清楚《大涤子睡牛图》讲述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请吾身,如何睡牛背?牛不知我睡,我不知牛累。彼此却无心,不睡不梦寐。村老荷篑之家,以壁瓮酌我。愧我以少见山林树木之人,不屑与交,命牛睡我以归。余不知耻,故作睡牛图,以见涤子生前之面目,没世之踪迹也。耕心草堂自画。”[4]82
石涛在此图上的这段自跋告知了事情原委,但学者在释读这段题跋时却呈现出不同观点。其中,丁家桐、韩林德认为这里的“村老荷篑”是指归隐山林的遗民,他们把这段话诠释为:遗民邀请石涛喝酒,石涛不屑与之相交,故而骑牛而归[17]。乔迅、张新文等人将这个“村老荷篑”作普通乡野村夫,但乔氏与后者却在石涛骑牛时是否醉倒的观点上存在对立:乔氏以为石涛犟不过农夫热情,是被灌醉后再骑牛而返[1]41;但张氏却认为石涛直接拒接了农夫的酒局骑牛而归,其骑牛状态是清醒的而非醉倒的[18]。
乍眼一看,这些说法尚且都有可圈可点之处,但如果能静下心仔细分析这段文字的逻辑,深入石涛生平和性格,与《春社醉归》背景作出对应,便知仅乔迅的说法才能立住脚跟。首先,丁、韩观点先入为主,认为是遗民对石涛皇室身份的怀疑让石涛感到耻辱,于是促成了石涛愤然离去的结果[19]。可是,这种观点没有解释“荷篑村夫”为何能等同山林的“隐士”,甚至是遗民,也没有解释对石涛身份充满怀疑的遗民又为何会以瓮做杯的热情来招待石涛,故知非正解。其次,张氏观点不符合 “春社醉归”的叙事,《春社醉归图》画的是“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20]若人不醉,何谓醉归?石涛《睡牛图》采纳《春社醉归图》图式,其中骑牛老者也必然是烂醉的状态,试想,若《睡牛图》中石涛不是被农夫灌醉,而是在酒席前愤愤不平直接离去,那为何会闭眼酣睡、迷迷糊糊,甚至需要僮仆搀扶呢?
联系石涛性格与事迹,他也确有在农夫家喝醉的可能。石涛性格中虽有不合众的一面,但同时又存在欢欣一面,石涛常出外交游、拜访亲友,也常邀请朋友聚餐,例如他在信中邀请哲翁“或可长吟晚风之前”[4]114;在《课锄图》题跋中写道儿童为他到菜园拔菜后到他家聚餐的过程④;李驎更在《大滌子饷百合》中感谢过石涛举办的晚宴[21]。可见在具体的交往中,石涛性格中较为冷峻的性格会不知不觉退场,反之被内心的热情与温暖所取代,正是因为这种性格,不屑于与村夫交往的石涛,也是能在农家的招待中尽情享受的。另一方面,石涛虽自诩皇室贵族,但同时担任职业画家身份的他也免不了与低级身份的人交往,这个“荷篑之家”是否有意购买石涛的画作,现已难已查明,但若是受画人,在“荷篑之家”喝醉便更在情理当中了。故可知乔迅所言最符合题跋正解。
综上所述,这段文字讲述的是石涛在农夫家喝醉后,反思跨越阶级桎梏、有所不妥,进而拒绝过夜邀请,骑牛而返的经历。在这个经历中,他虽不屑与农夫来往,却仍在他们家中畅饮;虽感受到农夫热情十分愉悦,但转念一想还是应该坚守住文人自尊、皇室尊严的底线。他对固守规矩、小心谨慎的自己既顽固坚持又表达不满,一句“余不知耻,故作睡牛图”表达了他愿意把这个自觉不太妥切的形象展现给后世观者的决心,石涛真实而又矛盾的心态也随之袒露无疑。
石涛在叙事中的复杂心态,亦可作为解开《睡牛图》对《春社醉归图》图式修改之谜的钥匙。
首先,《睡牛图》与《春社醉归图》图像上最大的差异,便是前者改后者的林间背景为一片空白。王伯敏从构图的角度,以为画面背景的大片留白是对“无心”之境的呼应[22]。石涛在《睡牛图》中自跋“彼此却无心”,朱良志以为“无心”似禅宗的“无念”[23],姚亚平通过并置八大所画悠闲之鸟,更是认同了这个观念[24]。可见,石涛《睡牛图》改《春社醉归图》中背景为大片空白,不仅突出了画面主要形象和主要情节,更是为了强调他所向往的互不关涉、无心无念、闲适平和、随遇而安的状态。
但向往终究只是向往,现实生活中要做到无心无念极为困难,于是他在题跋叙事展露出自己仍会为是否参与农家酒宴、是否拒绝过夜邀请这类琐事而凡心。图像留白与题跋叙事的对比力量让这个骑牛老者形象一下就鲜活起来,正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让石涛晚年回顾自我时百感交集、悲叹万分。
其次,《睡牛图》把《春社醉归图》中牵牛童子删去,又将扶持之僮仆的脸朝向转变。于是,在《睡牛图》在大片空白的背景下,一人一牛,两双眼睛对比极为强烈。石涛在画面做出如此微调与其题跋形成呼应,透露出他理想与现实的生死观。
《睡牛图》题跋首先提到“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日本的宫崎市定解释说:“起初,看似将世人比作了‘睡牛’,或是出于他对自己为世人所忽视的一种愤怒,而之后却又将‘我’和‘牛’的立场对调了过来,或许这头睡不着的牛指的是将其画出来的作者本人。而石涛、抑或便是这头在世人沉睡之时沉默前进着的老牛吧。”[25]这段论述中体现一种齐物论的思想,齐物论对生死是一种超然的态度,主张放弃一切对立和争论、顺其自然、忘生梦死,即可超越生死、达到真正的逍遥。晚年石涛作出如此言论,可见其理想生死观受《庄子》齐物论影响颇深。
可是,在此图中石涛又自跋:“以见涤子生前之面目,没世之踪迹也。”这句话表明他画此图最为直接的缘由,即怕死后的自己被后人遗忘、被后人误解,这样看来,石涛终究是没有达到真正的齐物理想。
关于石涛对死亡的看法、对寿终的关注,其实是始终贯穿在大涤堂时期不间断的病痛中的。在1697年前后他的书信中写到“群狮心惊久已”⑥“将谓苦瓜根欲断之矣”“不然生机渐渐绝去矣”⑦[5]77,可见他对死亡本身的恐慌。但是,“就在他1701年卧病‘怕见苦松梦’的某个时刻,想通过记述其师父和弟子,包括有名与无名、显赫与贫困的,来为平生作系统终结。他总结道:‘此十年之内,知交数辈,学太白之歌,颇不寂寞云。’”[1]403这里他的思绪开始转为平淡,开始在老病幽怀时对一生作出反思总结。与此同时,他更开始展现出对身后的焦虑,他在《墓门图》中说:“谁将一石春前酒,漫洒孤山雪后坟?”在《睡牛图》中说:“以见大涤子生前之面目,没世之踪迹也。”都表明了他对死亡后续结果的一种担忧。人固有一死,如何把真实的自己在绘画诗歌中留存下来成为了他最后的诉求,在作于1706年的《梅花图》中他说:“欲辨生涯态,其如宇宙宽。准拟今岁好,不赖去年安。可托成知己,无因绝俗干。重嗟筋力老,犹似故山看。”⑧[1]421可见,直到“老病渐渐日深一日矣”⑨[5]76之际,石涛也无法得出一个明确概括其一生的答案,于是他只能将矛盾复杂的情绪倾泻在《睡牛图》的老者之中。
简单来说,尽管石涛理想生死观是一种平和超越的状态,但现实中的石涛却只克服了对生死本身的惶恐,没有做到对身后事的淡然观之。他一方面在图像上强调牛与骑牛人眼睛的一睁一闭,一方面在题跋上表明牛与骑牛人的转化关系,这种做法再一次把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展现得淋漓尽致。
总而言之,石涛《睡牛图》对《春社醉归图》图式细节进行修改,是为了顺应画作背景叙述,呼应石涛生平遭遇,展示石涛矛盾心态。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总是让石涛感慨万千,但他仍决绝地要将不够理想、不够妥善的真实矛盾的自我最后展示。 此外,《睡牛图》在《春社醉归图》基础上,还有一些其他修改,比如隐去僮仆双脚、强调牛的肛门,有学者据此推测出石涛的同性兴趣[1]381,但这种说法臆想成分过多,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前文描述了石涛在题跋叙事与图像细节上展现的矛盾心态,而追溯这个矛盾心态的来源,当为石涛多重且流动的自我身份。而这个多重流动的自我身份,也是石涛挪用《春社醉归图》图式,并进行图像修改的一个重要原因。
首先,石涛选择挪用《春社醉归图》图式的原因,除了采用骑牛人品格外,更是他发展而变动的自我指称可以在《春社醉归图》骑牛老者身上找到共鸣。通过对《春社醉归图》的骑牛老者真实身份进一步探索,会发现这是一个宋代文官政策下产生的具有时代意义的新文人阶级身份,这个身份是流动性的,是可以在农民、官员、文人之间变换的。有意思的是,石涛在《睡牛图》中也表现出了多重身份与定位,“以见大涤子生前之面目,没世之踪迹也”透露出石涛对自我形象建构的自觉,石涛在老病缠身时对自我身份的总结与指称,都在这张图的骑牛老者身上得以诠释。
石涛的自我指称与他的生平经历总是密切相关的,坎坷的生平遭遇让石涛背负着各种社会角色,“他不只是‘士’,也是‘文人’‘野人’‘遗民’‘王孙‘‘奇士’和‘画师’。”而伴随着各种社会身份,石涛的自我指称在不同时期的画中往往飘忽不定,在《睡牛图》中的他的自我指称集中体现在其所钤印章上。此图钤印五方:“赞之十世孙阿长”“大涤子极”“半个汉”“零丁老人”“瞎尊者”。通过这些印章,不仅可推断此画制作时间当属大涤堂期间,更可从中窥见石涛的多重身份。前二方印章凸显了他显赫的家庭,即他是明靖江王府朱赞仪的十世孙“阿长”(这大概是画家在王府中的小名)——朱若极(这是他的世俗真名);后三方印章体现他晚年的不幸际遇,告知我们他已是一个孤苦零丁的出家人。以往石涛钤印往往会针对受画人选择自我的不同身份进行展示,故在印章选择上有所偏向,但晚年之后,他似乎放弃了这种分离,决心把自己多重的身份一齐展示给观者。
正因如此,石涛在《睡牛图》中毅然选择了《春社醉归图》中同样体现着流动身份的骑牛老者进行精神寄托,由此申明他向来不稳固在某个定位,而是总处在变身为另一个名字、另一种社会角色的边缘上。
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都是展现流动的身份,但《春社醉归图》和《睡牛图》所望表现的具体流动内容却不同,故呈现在图像上也存在差异。春社人物的身份是在文人、农民、低级官员间流动,于是画家在幞头、服饰、孤寂背景等细节上经营笔墨,表现这种变动的身份;而石涛身份是在道、禅、皇室、职业画家中的流转,他已不需要如法炮制《春社醉归图》的服饰细节来证明自己是一个文人,通过《睡牛图》表现自己在不同社会身份的共存与流转间,所滋生的复杂矛盾的心情成为他的夙愿。于是,石涛对《春社醉归图》图式作出修改,并制造叙事与图像细节寓意的冲突。在与世长辞前,这个难以言说的复杂自我,总算能用图像展示给后人了。
本文从《睡牛图》和《春社醉归图》的图像相似性出发,在石涛的生平和社会关系中探析《睡牛图》与《春社醉归图》所关联的内在寓意,突出《睡牛图》的创新之处。可见,一个朝代对前朝固有图式的挪用与再创造,能让作品重获魅力、再具生机。
《睡牛图》与《春社醉归图》,两者可以共用同一图式,不仅是因为叙事背景上有共通之处、骑牛人品格上有共享之处,更是因为二者都是为了表现一个多重流动的身份。只是两者所望表达的流动身份具体不同,所望传达情绪也随即不同,这就导致了二者在图像细节上的差异。
石涛《睡牛图》对《春社醉归图》进行图式“挪用”与“改造”,无异于“新瓶装旧酒”,虽说这种做法在中国绘画史上比比皆是,但石涛此图可谓“装”得恰当得宜。此图准确地恰恰和了石涛晚期的自我指称与矛盾心态,故申明对此图的图式继承关系,不仅可加深了对此图的理解,更能在此图真伪尚有争论之时,提升此图的可靠性。
注释:
① “现藏上海博物馆的《大涤子自写睡牛图》,但至今我仍然确信这幅手卷是真迹无疑。它似乎稍异于石涛的手笔,但这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因于他在这幅画中对已为学界熟知的宋代主题——《田畯醉归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所作的新诠释,只是这类作品在石涛的创作中亦属少见。”
② 陈令举《骑牛图》:“我骑牛,君莫笑,人间万事从吾好。千金市买骏马来,乘肥大躍须年少……”见[宋]陈舜俞:《都官集》,卷十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09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533-534页。
③ 《王石谷骑牛图》上方杨晋自题:“老夫自是骑牛汉,一蓑一笠春江岸。白发生来六十年,落日青山牛背看。酷怜牛背稳于车,社饮陶陶夜到家。村中无虎豚犬闹,平圯小径穿桑麻。也无汉书挂牛角,聊挂一壶春醑浊。南山白石不必歌,功名富贵如余何。”这段画沈周在自画《春社醉归图》中的题跋如出一辙,“石田草草拾片纸作春社醉归图,一老傲兀牛背,有天际想。牛止露角,身毛俱渴笔拖就,弥有神气,题句云:‘老夫自是骑牛汉一蓑一笠春江岸。白发生来七十年,落日青山牛背看。酷怜牛背稳于车,社饮陶陶夜到家。村中无虎豕犬闹,平圯小径穿桑麻。也无汉书挂牛角,聊挂一壶春醑浊。南山白石不必歌,功名富贵如云薄。成化己巳沈周。”见[明]李日华:《六研斋笔记》,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86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535页
④ 出自石涛1700年《课锄图》题跋,见Hay,Jonathan S,“Shitao’s Late Work , 1697-1707: A Thematic Map.” Ph.D dissertation, Dept. of the History of Art, Yale University,1989,pp.289-290.
⑤ 木陈道忞后来称为住持的浙江天童寺,以小庐山而闻名。见[清]李鄴嗣著,张道勤校点:《杲堂诗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33、646页。
⑥ 出自石涛写给亦翁的书信,原苏富比公司藏,见Southeby‘s New York, Fine Chinese Paintings, 29 November 1993, lot43。
⑦ 出自石涛1697年或之后写给江世栋的书信。
⑧ 出自北京故宫博物馆藏石涛《梅花图》题跋。
⑨ 出自石涛约1702年或之后写给江世栋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