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创 张婷婷 刘考铧 王思琦 秦路平 吴建军
浙江中医药大学药学院 杭州 310053
2020版《中国药典》规定覆盆子为蔷薇科植物华东覆盆子(又称掌叶覆盆子)(Rubus chingii Hu.)的干燥果实,具有益肾固精缩尿、养肝明目的作用,可用于治疗遗精滑精、遗尿尿频、阳痿早泄、目暗昏花等证[1]。历代本草文献显示,早在东汉时期就有关于“覆盆”的记载,距今已有2000多年的药用历史。虽然文献中对覆盆子记载较多,但对于覆盆子的基原植物,不同时期的记载较为模糊而杂乱。此外,目前由于覆盆子地方习用品种较多,其市场流通品种也较为混乱复杂,影响人民群众的用药安全。浙江省是覆盆子的传统道地产区,覆盆子是新“浙八味”中药材之一。因此,本文在对大量本草文献分析考证的基础上,结合植物形态描述和图片特征,对历代本草文献中覆盆子的基原植物进行考证,旨在阐明覆盆子基原植物的历史变迁情况,为覆盆子品种的开发和其他习用品种的应用提供依据。
“覆盆”最早以“蓬蘽”的别名记载于《神农本草经》(以下简称《本经》),曰:“蓬蘽,味酸,平,……一名覆盆。”[2]表明东汉时期“蓬蘽”和“覆盆”两者指代物相同。由于《本经》并未对“覆盆”进行基原描述,也未附图,因此其具体基原植物不详。我国著名本草学家尚志钧考证认为,《神农本草经》时代的蓬蘽,可能为蔷薇科悬钩子属的泛称[3]。根据后世《神农本草经校注》载曰:“凡蘽之子皆为莓。皆为莓,则亦皆为覆盆。凡看《本经》,不必泥一名为一物,囊括种类之义。”[4]综上所述,推测东汉时期的覆盆为蔷薇科悬钩子属植物果实的泛称。
陶弘景[5]88在《名医别录》首次记载了“覆盆子”之名:“覆盆子,味甘,平。无毒。主益气轻身,令发不白。”并将其另条收载,与“蓬蘽”分开,其中蓬蘽的功效为“主治暴中风,身热大惊”[5]87,两者具有不同的功效,推断该时期的覆盆子与蓬蘽为两种不同的中药。后来陶弘景[6]于《本草经集注》载曰:“蓬蘽是根名,……覆盆是实名……”认为覆盆子和蓬蘽为同一植物的不同药用部位,分别为果实和根,但仍未对其基原植物进行文字描述,也未附图,故该时期覆盆子具体基原植物仍不详。
《新修本草》载曰:“覆盆是实名,李云是莓子,乃似覆盆之形,而以津汁为味,其核甚微细。覆盆,蓬蔂,一物异名,本谓实,非根也。李云莓子,近之。其根不入药用,然生处不同,沃地则子大而甘,瘠地则子细而酸。”[7]对陶弘景提出的“蓬蘽为根、覆盆为果实”的观点进行否定,认为覆盆和蓬蘽都是果实,但因种植地的土壤肥沃程度不同而形成两种名称,蓬蘽生长于贫瘠的地方,果实味酸;覆盆生长于肥沃的地方,果实味甜。《食疗本草》载曰:“覆盆子,味酸。五月于麦田中得之良。采得及烈日晒干,免烂不堪。江东亦有,名悬钩子,大小形状,气味功力同。北土无悬钩,南地无覆盆,是土地有前后生,非两种物耳。”[8]认为覆盆子与悬钩子为同种植物,因其在不同地方种植而产生两种名称,但其具体基原植物无法确定。
《蜀本草》载曰:“今据蓬蔂即莓也。按 《切韵》:‘莓,音茂,其子覆盆也’,又按:‘蔂,藤也’。 今此云覆盆子,则不言其藤蔓也。前云蓬蔂,则不言其子实也。犹如芎与靡芜异条,附子与乌头殊用。”[9]认为蓬蘽是莓,《切韵》为韵书,记载了古代的一套语言系统,根据本书,莓子表示覆盆,蔂表示藤蔓。因此,《蜀本草》认为覆盆子与蓬蘽同属于莓,为该植物的不同部位,覆盆子为果实,蓬蘽为藤蔓。《日华子本草》未收载覆盆子和蓬蘽,而是以“莓子”代替,载曰:“莓子,安五脏,益颜色,养精气,……又有树莓,即是覆盆子。”[10]莓子功效的记载与其他本草文献中所载 “覆盆子”的功效类似,推测日华子认为莓子是悬钩子属果实的总称,其中覆盆子的基原植物为树莓(Rubus corchorifolius L.f.)。
此时期经济文化发展迅速,为中医药的发展提供了条件,涌现出大量本草著作[11]。《开宝本草》对覆盆子与蓬蘽的关系提出了新的看法,载曰:“今据蓬蔂之名,明其藤蔓也……蓬蔂乃覆盆之苗也,覆盆乃蓬蔂之子也。”[12]认为覆盆和蓬蘽来源于同种植物,蓬蘽是苗茎,覆盆是果实。同时,本书对先前本草文献中的观点进行了解释,有云:“陶言蓬蔂是根名,乃昌容所服,以易颜者,盖根苗相近尔。”[12]认为陶弘景因蓬蘽根苗相近,而将苗误认为根。
《本草图经》载曰:“蓬蘽,覆盆苗茎也。”[13]其观点与《开宝本草》相同,认为覆盆子与蓬蘽为同一植物的不同部位,分别为植物的果实和苗茎。此外,《本草图经》首次对覆盆子的基原植物进行了记载:“蓬蘽,……,苗短不过尺,茎、叶皆有刺,花白,子赤黄如半弹丸大,而下有茎承,如柿蒂状,小儿多食其实。五月采其苗,叶采无时。江南人谓之莓,盖其地所生差晚,三月始有苗,八、九月花开,十月而实成,功用则同。”[13]书中还附有基原植物图片“成州蓬蘽”。见图1A。有学者根据《本草图经》中对覆盆子基原植物和生长时间的描述[14],判断此书记载的覆盆子基原植物可能为蔷薇科植物黄果悬钩子(Rubus xanthocarpus Bureau et Franch.)或寒莓(Rubus buergeri Miq.)。 见图1B、C。“茎、叶皆有刺,花白,子赤黄如半弹丸大,而下有茎承,如柿蒂状……”[13]的描述与蔷薇科黄果悬钩子确实吻合,但是“十月而实成”与《中国植物志》记载的“果期8月”不符,并且黄果悬钩子只有三出复叶,与《本草图经》附图中七小叶不符[15]91。见图1B和图1A。另外,寒莓(Rubus buergeri Miq.)单叶、匍匐枝的特点也与附图中“成州蓬蘽”复叶、直立枝的特点不符,且仅根据植物生长的月份来推测植物为寒莓也不具有说服力。将《本草图经》中的基原图片与《中国高等植物图鉴》进行对比,基原图片描绘的特征与后者记载的蔷薇科复盆子(Rubus idaeus L.)“茎、叶皆有刺,单数羽状复叶,(花萼)如柿蒂状,总状花序顶生”[16]284等特征高度一致。见图1D。因此通过分析比对,推测该时期覆盆子基原植物可能为蔷薇科悬钩子属植物复盆子(Rubus idaeus L.)。此外,《本草图经》提出有南方和北方生长的两种覆盆子,分别称为莓和覆盆子,曰:“蓬蘽,覆盆苗茎也。生荆山平泽及冤句。覆盆子旧不著所出州土,今并处处有之……江南人谓之莓。”[13]书中附图“成州蓬蘽”作为覆盆子的基原植物。见图1A。成州宋时为山西路成州,是北方地区,因此本书中记载的覆盆子应为北方生长的品种,而南方的品种因本书中无文字记载和附图,故无法考证。
《履巉岩本草》为现存最早的地方性彩绘药物图谱,写实性强,对所载植物的特征进行了准确描绘[17],该书收录“覆盆草”而无“覆盆子”,并载有附图。见图1E。通过与《中国高等植物图鉴》进行对比,“覆盆草”附图中小叶5~7片,卵形、椭圆形或菱形,先端急尖,边缘有不整齐锥状锐锯齿等特征与插田泡(Rubus corearus Miq.)的植物特征一致[16]279。见图1F。我国著名本草学家郑金生考校证明,覆盆草为临安慈云岭一带的药用植物,而插田泡(Rubus corearus Miq.)在浙江江苏地带有生长[18]。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履巉岩本草》所记载的覆盆草为蔷薇科植物插田泡(Rubus corearus Miq.)。
《滇南本草》载曰:“覆盆子,即硬枝黑锁梅。”[19]指出覆盆子的别名“硬枝黑琐梅”,书中附有覆盆子基原图一幅(见图1G),并有描述:“茎紫红色,单数羽状复叶,小叶5~9,先端锐尖,基部楔形或圆形,边缘有尖锯齿,上面无毛,下面密生白色绒毛,聚合果近球形,成熟后黑色。”[19]查阅《中国高等植物图鉴》,发现与蔷薇科植物灰毛果莓 (Rubus foliolosus D.Don)“小枝紫红色,单数羽状复叶,小叶5~11,先端锐尖或渐尖,基部圆形或楔形,下面灰色,密生柔毛,聚合果扁球形”[16]280的特征符合。见图1H。而且灰毛果莓的根或叶入药称为硬枝黑锁梅,因此与《中国高等植物图鉴》对比,《滇南本草》时期所载的覆盆子应为灰毛果莓(Rubus foliolosus D.Don)。但是根据目前《中国植物志》的记载,由于灰毛果莓(Rubus foliolosus D.Don)和红泡刺藤(Rubusniveus Thunb.)两类植物特征无法完全区分,现已将灰毛果莓(Rubus foliolosus D.Don)归属为红泡刺藤(Rubus niveus Thunb.)[15]50。 综上所述,笔者推断《滇南本草》中覆盆子的基原植物为红泡刺藤(Rubus niveus Thunb.)。
《本草蒙筌》对覆盆子的基原植物进行了描述并有附图(见图2A),载曰:“苗长七八寸余,实结四五颗止。大若半弹而有蒂,承之如柿蒂状。微生黑毛而中虚,去蒂中虚而白。赤熟夏初,小儿竞采。”[20]查阅《中国高等植物图鉴》[16]279和《中国植物志》[15]68发现,《本草蒙筌》文字记载和附图与茅莓(Rubus parvifolius L.)“奇数羽状复叶,小叶3~5,宽倒卵形至楔状圆形,总花梗和花梗密生绒毛,果期7~8月(赤熟夏初)”等特征符合。见图2B。因此,笔者推断《本草蒙筌》中覆盆子基原植物为茅莓(Rubus parvifolius L.)。
《本草纲目》对覆盆子和其历代习用品进行了总结,认为覆盆子、蓬蘽、悬钩子、蛇莓、藨等均为不同的植物,并分别对基原植物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对于覆盆子,载曰:“一种蔓小于蓬蘽,亦有钩刺,一枝五叶,叶小而面背皆青,光薄而无毛,开白花,四五月实成,子亦小于蓬蘽而稀疏,生则青黄,熟则乌赤,冬月苗凋者,俗名插田藨,即本草所谓覆盆子,尔雅所谓茥,缺盆也。”[21]通过对比《中国高等植物图鉴》,覆盆子特征与插田泡(Rubus coreanus Miq.)“有钩状的扁平皮刺(亦有钩刺)、小叶5~7(一枝五叶)、叶下面灰绿色(叶小而面背皆青)”[16]279等特征吻合。见图1F。因此,笔者推断《本草纲目》记载的覆盆子为蔷薇科植物插田泡(Rubus coreanus Miq.)。
清代本草文献中关于覆盆子的记载主要集中在其功效,《本草备要》载曰:“甘酸微温。益肾脏而固精,补肝虚而明目,起阳痿,缩小便,泽肌肤,乌髭发。女子多孕。”[22]《本草便读》载曰:“治专固摄,益下有封藏之力。”[23]表明此时本草文献对于覆盆子补益肝肾和收敛固涩的作用较为认同。《植物名实图考》载曰:“考《东坡尺牍》:覆盆子土人谓之插秧莓,三四月花,五六月熟。市人卖者乃是花鸦莓,九月熟。则蓬蘽即花鸦莓矣。”[24]书中指出市场上存在将蓬蘽混作覆盆子的现象。《本草备要》《本草便读》《植物名实图考》三本古籍后有相同的附图[22-24]。见图2C。根据附图,该植物复叶互生,奇数羽状复叶,以5小叶为主,顶生小叶先端急尖,基部宽楔形或近圆形,边缘有不整齐锥状锐锯齿,侧生小叶卵形,小叶边缘有不整齐锯齿,伞房花序顶生,对比《中国高等植物图鉴》,发现该植物与蔷薇科植物插田泡(Rubus coreanus Miq.)[16]279特征相符。见图1F。
《中药志》[25]和《福建药物志》[26]均记载覆盆子基原植物为掌叶覆盆子。见图2D、E。而且两书中关于基原植物的描述和附图都与掌叶覆盆子(Rubus chingii Hu.)高度吻合。《陕西中药志》以“复盆子”命名,指出本品来源为蔷薇科植物复盆子未成熟的果实,并附基原植物图(见图2F),植物基原记载为:“茎赤褐色,密布锐刺,叶为奇数羽状复叶,小叶5~7片,叶片菱状卵形或椭圆形,先端短尖,边缘有细锯齿,基部楔形,果为聚合果,熟时红色。”[27]对比《中国高等植物图鉴》,推断为蔷薇科植物插田泡(Rubus coreanus Miq.)[16]279。见图1F。《全国中草药汇编》记载覆盆子的来源为蔷薇科悬钩子属植物华东覆盆子(Rubus chingii Hu.)及悬钩子(Rubus palmatus Thunb.),以果实入药,书中对两种植物进行了详细的基原植物描述并附图[28]。见图2G、H。两种植物较为相似,但仍存在三点差别:(1)两者叶片分别为近圆形和长圆卵形,前者以5深裂为主,后者以3深裂为主;后者顶生裂片较侧生裂片长更多,且基部不狭缩。(2)前者萼片卵形或卵状长圆形,外面密被短柔毛;后者萼片卵状披针形至披针形,具稀疏柔毛或几无毛。(3)前者果实为红色,直径约2cm;后者果实为黄色,直径在1cm以下。2020版《中国药典》规定蔷薇科植物华东覆盆子,也称掌叶覆盆子(Rubus chingii Hu.)为覆盆子唯一基原植物[1]。 本草文献记载的覆盆子功效和基原植物见表1。
表1 本草文献记载的覆盆子功效和基原植物
图1 不同古籍和中国高等植物图鉴中覆盆子的相似品
图2 不同古籍和中国高等植物图鉴中覆盆子的相似品
“覆盆”最早以“蓬蘽”的别名出现于东汉《神农本草经》中[2],泛称蔷薇科悬钩子属植物的果实。魏晋《名医别录》首次以正名“覆盆子”记载,并将其与蓬蘽分开。历代本草文献基本延续《名医别录》观点,但对于覆盆子的具体基原植物以及覆盆子与蓬蘽之间的关系,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议,观点不断更新,覆盆子基原植物也随着时期不同而不断演变。根据考证结果,覆盆子基原植物主要有复盆子(Rubus idaeus L.)、插田泡(Rubus coreanus Miq.)、茅莓(Rubus parvifolius L.)、红泡刺藤(Rubus niveus Thunb.)等,尽管数量较多,但均为蔷薇科悬钩子属植物,其相近的植物亲缘关系,体现了覆盆子药材基原的“有限多原性”;而该属植物的功效较为类似,大部分都具有补益肝肾的作用,因此覆盆子功效记载在历代本草文献中较为稳定。
关于现代掌叶覆盆子(Rubus chingii Hu.)如何发展为覆盆子的基原植物,本草学者难波恒雄[29]提出,清代时期覆盆子的基原植物为插田泡(Rubus coreanus Miq.),但因供应不足,故以掌叶覆盆子(Rubus chingii Hu.)作为代用品使用。此后,掌叶覆盆子在华东地区入药用并逐渐被认可,《中药志》首次记载掌叶覆盆子(Rubus chingii Hu.)为覆盆子的基原植物[25]。如今,包括2020最新版在内的各版《中国药典》,均规定蔷薇科悬钩子属植物掌叶覆盆子(Rubus chingii Hu.)是覆盆子的唯一基原植物,体现了当今覆盆子药材基原的“单一性”[30-36]。我国药材管理采用三级标准制,遵照一级国家药典标准,二级部颁标准和三级地方标准,其中存在许多地方习用品种[37],陕西习用插田泡(Rubus coreanus Miq.);四川习用桉叶悬钩子(Rubus eucalyptus Focke)及五叶绵果悬钩子(Rubus lasiostylus Fockevar.dizygos Focke); 湖北地区习用山莓(Rubus corchorifolius L.f.);吉林、河北等北方地区习用悬钩子(Rubus idaeus L.)等,直到今日许多仍作为地方标准品种在使用,然而按照国家药典标准,这些地方标准品种的临床使用和研究开发均受到限制,但鉴于插田泡(Rubus coreanus Miq.)、红泡刺藤(Rubus niveus Thunb.)、树莓(Rubuscor chorifolius L.f.)等,均曾是覆盆子的有限多原性品种,且具有确切的功效记载和传统应用,因此可以考虑作为掌叶覆盆子的替代品种进行开发应用,并有可能开发成新的单一性品种。
掌叶覆盆子(Rubus chingii Hu.)是现今《中国药典》中覆盆子唯一的基原植物,历代本草文献对其均缺乏相关记载,直到建国后的文献中才有记载,因此对覆盆子古今应用的认识,务必要针对性分析其具体基原植物,不能将本草文献中记载的覆盆子的功效和主治均归结于掌叶覆盆子(Rubus chingii Hu.)。现代研究表明,掌叶覆盆子(Rubus chingii Hu.)主要含有三萜类、二萜类、黄酮类、生物碱类和有机酸类等不同类型的化学成分,具有抗氧化、抗炎、抗肿瘤、降血糖等药理作用[38]。尽管对掌叶覆盆子的现代研究取得了一定的进展,但是关于其“补益肝肾”的物质基础和药理药效研究还十分缺乏,因此还需要进行更加全面和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