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珣
贵州地处中国西南,是一个多民族省份。汉族与众多少数民族大杂居、小聚居,少数民族人口占35%。全省有3个民族自治州,11个民族自治县,民族文化极其丰富。因其特殊地貌的缘故,各个民族村落就像散落在高原山地中的珍珠,仍呈现出比较天然淳朴的样貌;但是,它们又与现代化的城市生活相交织,呈现出多民族文化相互融合的面貌。贵州当代城市生活当中的民族元素与文化融合的例子比比皆是。在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当代版画人,受贵州特殊风土人情的滋养,成为中国当代版画群体中具有独特面貌的一群人。
在中国当代艺术飞速发展的时代,贵州当代艺术因其独特的艺术面貌,刷新着全国观众的艺术认知。1979年8月,“贵阳五青年画展”在北京西单开展,标志着贵州当代艺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全国性亮相。及至20世纪80年代,贵州艺术家历时近十年,以高质量、高频率,具有贵州特色,表现贵州独特地理文化面貌的大批作品及大量展览,不断走进全国观众视野,创造出了中国美术史上独具特色的“贵州艺术现象”。这个时期的贵州艺术家,植根于贵州的民族文脉,将创造性、实验性的当代艺术形式和艺术语言与贵州本土的民族性格融为一体,形成了当代语境下具有个性和生命张力的贵州当代艺术。
乘着“贵州艺术现象”的东风,以董克俊、曹琼德、王建山等为代表的贵州当代版画艺术以全新的艺术视觉、艺术建构和艺术表现语言,掀起了贵州当代版画艺术的第一次高潮。贵州的当代版画在国家级美术展览和版画展览中屡获殊荣。可以说贵州当代版画,是贵州民族性与中国当下时代性相结合的产物,这也是贵州当代版画能在全国美术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根本。
民族性是构成艺术的灵魂
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中提出的“中国艺术精神”的概念,正是庄子所说的“虚静之心”。“虚静之心”的“心”正是艺术精神的主体,也是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根据。这种对艺术的理解方式是独立的,是中国艺术独有的思考方式。因而,这是彻底纯粹的艺术的性格,也是中国人在艺术上的民族性格传统,是我们最根本的艺术民族性。中国各地区艺术的民族性均从属于中国艺术共有的民族性,在这个前提下,不同的民族文化体系中,贵州各少数民族又具有各自的独立性和精神性特征。各民族的民族心理、民族生活、民族传说,以及由这些基本层次所体现的对于生命的理解、情感的表达等集体共识的行为举止,成为贵州民族社会文化心理的表现,而这种民族的集体潜意识,最终以源文化的形式沉淀在了贵州各民族的文化艺术中。
艺术家往往会基于一定的民族文化背景进行创作。这种背景既紧密联通着本民族的先进文化与当代时代潮流,又吸取了其它文化的长处。如此既有利于完善该民族的艺术基底与构架,也便于充分展示该民族的艺术特质与亮点。正因如此,艺术越具有民族性,反而越能走向世界。综观人类历史上共同的艺术财富,纵使源于不同民族,却依然能显现出许多融会贯通之处。歌德认为,人类宽广而又深邃的内心世界,理应倾注其所处时代的文化与精神内涵,艺术家及其创作也不例外。真正具有当代民族性的贵州版画作品,是那些立足于贵州当代生活方式、关注社会现状和理解文化处境而创作的版画作品。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贵州艺术现象”,是艺术家们深入民族地区,将民族生活与现代绘画结合而创造出的一种新的艺术形式。这种新的艺术形式,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是一种适合民族题材的版画创作方法,也成为贵州当代版画创作的重要方向。当时,形成“贵州艺术现象”的画家,正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以后的创作中继续沿用了民族题材与现代绘画相结合的方法。这几位艺术家的成功,对广大的贵州青年画家、少年艺术爱好者,包括以贵州美术家协会为代表的贵州美术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个影响导致的后果不容小觑,其后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民族题材的绘画创作几乎成为了贵州美术圈的主流绘画。
然而,这种方法虽然在头几年的全国美术展览活动中颇有成效,但回望2000年前后的贵州美术,民族题材类作品纵使不乏佳作,更多的却是民族风情画、民族概念画,民族装饰画一类。这种泛民族题材的创作并没有在根性文化上做深入的研究。到2003年左右,贵阳“城市零件”当代艺术区的建立,另一种视角的新艺术出现,对当时的贵州美术界产生了不小的刺激,贵州当代版画这才逐步转变思路,在题材的选择上重新出发,虽然沿用民族题材的版画家居多,但已不再浮光掠影,满足于简单的套路化模式化,而是将传统民族选材与城市生活景象相结合,将传统的民族服饰风情画转变为蕴含民族历史、生命景观的根性文化的绘画作品,将全新的绘画视角和艺术方法注入到民族题材的绘画呈现。
贵州的当代版画家们
贵州当代版画的代表画家,贵州版画学会会长曹琼德先生正是“贵州艺术现象”的代表画家之一,他的版画作品大多取材于贵州各民族地区,具有鲜明的民族特征。他最具代表的《岜沙·禾架》《岜沙·蓝色树林》《岜沙·牛》等作品表现的均是贵州岜沙苗族生活。其中《岜沙·蓝色树林》表现的是村中的一片树林,树是岜沙人对生命理解。新生命诞生,其父母就会种一棵树,种下的这棵树会成为这个生命陨落时的棺木,棺木下葬后,其后人又会在坟头再种一棵树,如此循环往复。这不仅维持着今天岜沙的生态,更体现了岜沙苗族世世代代的生命哲学。曹琼德先生敏锐地感受到了岜沙苗族对于生命理解的独特智慧,也感动于该民族对于生命生长和消逝的浪漫表达。另一件作品《岜沙·牛》中,牛的形象就像一位寨佬,审视着与他对视的观众,尽显主人威严。“牛”在苗族的文化中是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它不仅与岜沙苗族农民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在岜沙人的眼中,人与牛之间甚至存在某种平等的关系。因此在《岜沙·牛》中,经过艺术的提炼,给观众呈现的不再是劳苦耕种的牛的形象,而是可以成为“牛王”的牛的形象。曹琼德的作品是对贵州岜沙苗族民族民风完整的诠释,而2000年后他创作的《城市镜像》系列,又进入到全新的视觉,饱含着震撼人心的力量。此时他作品中的牛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只误入现代都市CBD的牲口,它身上呈现出农耕文化与城市文化的遭遇。
再以贵州民族大学美术学院前院长王建山教授的代表作《璀璨的阳光》《皓月当空》《雾蒙蒙》为例。这三件作品描绘的均是身着民族盛装的苗族少女,作品中人物的身份特征非常明显和直观,但对于画家而言,创作的目的不在于表现人物的身份特征,而是透过身份特征表现掩盖在民族服装下的真切的民族情感。作品所呈现的贵州苗族盛装,以银饰为主。一套苗族盛装银饰不仅需要花费将近20公斤的银子来打造,在制作过程中还费时费工;最重要的是苗族服饰中隐含的文化传承——一套衣服不仅聚集着一代代母亲的心血和对后代的关爱,更是将世代口传身授的历史文化沿革绣进衣冠服饰,并世代传承,被誉为穿在身上的“史书”。可见对于贵州苗族而言,服饰不仅仅只有日常生活中的穿衣御寒蔽体之功能,更是民族文化传统的象征。王建山教授艺术作品中的形象,因其民族性的创作方式和观看角度,给观众呈现出少数民族特有的生命景观。而这些生命景观,同时又让艺术作品有了更深层的架构、观感、解读的可能性。某种意义上讲,王建山的民族观也成就了他的艺术结构。
作为贵州最具代表性的青年版画家之一,贵阳学院的吴建棠老师,是在具有六百年历史的明代屯堡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版画家,该地区保留着较为完整的明代汉族遗风。其代表作《荒野中的折枝》《此时此刻》《乌托邦-冷漠》《造景》等均取材于他从小生活的记忆、体验,以及身边的自然风光和人文环境。一方面,他将春耕秋收、割草喂猪、上山放牛、抓蛇尝鲜,甚至春天的燕子、新发的柳叶等各色生活化场景,鲜活地复制到作品中去,这使得他的作品有着更日常化的表达;另一方面,虽然他人为地刻意使其作品中的地域特征模糊化,但那些源自他基因中的特征,反而因其艺术提炼,变得更加的纯粹和动人。
随着高等美术教育的普及,近十年来版画专业毕业的研究生作为一股新生力量加入到贵州当代版画的队伍中,其中不乏全国高水平的人才。这些专业人才来自全国各地,教育背景各不相同,不仅在艺术视野和版画技术上有全新的认识和观念,在版种上也扩充了贵州版画。2010年以前贵州在全国亮相的版画作品几乎只有木版,其他如丝网版、金属版、平版等,均无缘全国展览,一方面是因为木版作为贵州传统强项,版画家的人数及其创作热情都远远大过其他版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不具备相应的硬件、人才和学习渠道,作品的质量和数量相较全国其他地区悬殊较大。近十年来,由于各方面条件的改善,高校版画专业的建立以及高层次人才的引进,让贵州当代版画由过去的相对单一逐渐转变为多元鲜活。
如贵州民族大学引进的以铜版见长的夏玉清老师,其作品《物质到精神的跨越》系列、《民族的风景》等,在铜版画的技法上大大提升了贵州铜版的创作水平。《物质到精神的跨越》系列是夏老师早期的作品,画面中呈现的是水的状态,又如人在思考时的一种精神状况,画面是对物质与精神的临界点的一种思考,正契合了“中国艺术精神”中提到的“虚静之心”的状态。夏玉清老师在近几年的创作中主动挖掘与贵州相关联的艺术主题,创作了《民族的风景》等作品,这个系列将他当下的生活与过往的创作方法结合起来,创造出了与贵州民族生活息息相关的当代版画。
另外一部分创作者因其民族身份,不仅具备本民族的先天性遗传基因,更有后天版画教育的素养,这些都有利于他们在艺术创作的土壤中开出属于自身本土色彩的鲜花。具有少数民族身份的版画家,对本民族文化理解更透彻,对其民族性的艺术创作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
如仡佬族的版画艺术家,贵州师范大学的朱世伟教授,他在贵州遵义的正安县长大,当地流行一种风俗活动——地戏。所谓地戏,即为民间祭祀戏剧,傩戏的一种。演出时以头戴文武人物面具,身穿军阵战裙,手持刀枪剑戟为主要特征,所演的主要是历史故事武打戏。这些生活印象,对朱世伟教授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现今,朱世伟教授的作品作为贵州乡土题材的代表,大多取材于贵州安顺屯堡地区流传了六百多年地戏,他将少年时对正安“冲傩唱戏”耳濡目染的经验和感受代入到《屯山蝶韵》《迷离花盛》《游园惊梦》等作品中。朱世伟教授的版画作品,从语言上和形式上看是当代的,从内容和文化背景上看则是民族的,两者是共生一体的关系。朱教授对地戏文化的深入了解,对安顺地戏戏种文化内涵的透彻认识,是民族文化对他经年吸收消化下来的生命传承。
又如在贵州黔东南土生土长的侗族人,凯里学院的杨学文教授。侗族热爱音乐,歌唱是侗族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寨子里有专门的歌师,歌唱就像呼吸吃饭一样平常,人人都是歌者。其中,侗族大歌更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这里的侗族大歌已经不仅仅是侗族民歌的含义,更多的是侗族生活的行为准则和人文境界。杨学文教授自然更理解这些音乐和歌声在侗族生活中的意义,因此,他将流淌在他身体中的侗族音乐的悠扬、轻快、悲伤等种种旋律与当代版画语言相结合,创作出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和民族个性的作品。其代表作《一块红布·一》刻画的是少女扑向芦苇荡放飞手中小鸟的瞬间;《一块红布·二》描绘的是少年寻找少女的场景。这两件作品画面色彩沉静、神秘,迷蒙的灰蓝色闪耀着圣洁的光辉,表现的是沉浸在爱情憧憬中的侗族青年男女,异于日常生活的精神状态。画面中少女悬于半空,充满了音乐的韵律感。这个现代叙事性绘画的表达方式,是当代版画创作中的重要形式,而作品选材以及选材中呈现的精神内涵,则必然是因杨教授对本民族音乐及风俗的深刻认识和强烈热爱而形成的。
贵州地处北温带,属亚热带温润季风气候,受东南季风和准静止峰影响,夏季高温多雨,冬季阴冷潮湿。原始而静谧的生态环境,特殊的喀斯特山地地形,使贵州成为了自然风光旖旎、气候宜人的一块宝地。贵州各民族在此形成了各自独特的民族文化。很多少数民族村落都倚山依水而建,山地地形崎岖,与外界联系甚少,天长日久便形成了特有的民族智慧和民族哲学。这些得天独厚的宝贵资源为艺术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创作素材。贵州各地区的大专院校中均有开设了版画专业,如凯里师范学院、都匀师范学院、兴义师范学院,都有大量从事版画创作的师生,这些地区的人文地理环境对该地区的创作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生活在黔东南的吕昌清老师是黔东南民族职业技术学校的一名版画教师,他的代表作《春色物语》《村寨暖阳》《山涧田畴》均围绕着黔东南苗族侗族的家园进行描绘。该地区苗岭雷公山植被茂密,江河溪水长期侵蚀切割形成了许多的深涧峡谷。苗族人和侗族人修建了大量适宜此地形、气候特点的建筑,如风雨桥、吊脚楼、鼓楼等。这个地区的地形、气候环境创造了苗、侗特点的民居建筑,也形成了他们的民族性格和世界观。吕昌清老师在对黔东南的人文风景进行描绘时,将民族建筑与风景融为一体,试图创造出一种典雅的中国田园式的贵州风景样式,表达人与自然的和谐共融,营造出了中国文人画的宁静致远。这种追求是中国民族精神的体现,吕昌清老师的田园风景画亦是贵州当代版画的典范佳作。
贵州独特的喀斯特地貌,使安顺地区具有大量裸露的沉积岩,石板、石块随处可见,当地居民就地取材创造性地建造了石板建筑。这种蕴含着浓厚装饰意味的建筑样式也是分布在该地区的各民族所特有的。贵阳学院的梁练方教授是貴州版画的青年杰出代表。他创作的版画题材多以贵州安顺地区的石头、石板建筑为主,代表作《寂》《晚秋》《屯堡·归》中均有所体现。这种具有古朴的秩序美感的建筑样式不仅受地区地貌特点的直接影响,也蕴藏着当地原住民的智慧和审美。鳞次栉比的石片房顶,错落有致的石板墙面,为当代版画创作提供了极具民族特点的版画素材。所以说,贵州特有的地貌特点是影响贵州当代版画创作的又一大重要因素。
自上世纪80年代之后,现代艺术思潮涌入中国,很多艺术家在这股巨浪之下迷失了自我,在学习借鉴西方艺术方法的同时,流失了我们绘画创作中固有的民族性,这种学习是失败的,丢失了民族性的作品也是没有生命力的。贵州当代版画对民族性的继承和发展,是贵州版画人在创作时必须要认识和考虑到的根本性问题。没有民族性的绘画是不存在的,但只有民族性的绘画也是不可能存在的,表达什么样的民族性,怎么表达,也成为了今天贵州当代版画需要探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