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钰棋
万念俱灰的这一刻,我坐在马桶上。时间已接近凌晨,资金调头方专门负责收款的大哥规定的最后还款期限是明早九点,剩余五万元必须全款奉上不然就天天来家里喝茶。我现在账上只有三百二十七块钱,几家银行的信用卡最后还款时间也还差这几十分钟,零点一到,银行的系统就会自动上报给央行,央行的系统会在一秒之内显示我征信逾期。手机有三条微信:1.我妈要求:周末你们回来吃饭。2.朋友询问:你最近怎么样?3.苏阳妈妈:我给苏阳打了好多电话他没有接,你和他在一起吗?
当然在,我们才吵完架,此刻还在冷战。
四个小时前,晚饭时,和苏阳直面所有债务问题,我克制着自己的恼羞成怒,但还是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有点强势地想要撕破脸。
这三百五十万的贷款下来之后你准备怎么运作呢?
先还钱呗?
那还了钱还剩多少可以用来运作公司?
钱肯定是不够的,还了钱还要补齐员工工资,已经拖欠好几个月了。对了还有半年的公司房租,剩下的就只有几十万了。
你知道,假如这笔贷款没有用在申请的项目上,一旦出問题,比如还不上,我是公司法人,要坐牢的,这是诈骗是经济诈骗。
怎么会坐牢?你想太多了。我怎么会让你坐牢呢?
那你打算怎么做?
景区那个项目我不想做了,投入的资金太大,也赚不了多少钱。
那你准备做什么?听你这么说什么都做不了。
就是钱不够啊!
之前政府给我们扶持的一百多万,一个月就没有了,现在银行贷款三百多万,钱还是不够,给你三千万,钱也不够。
是的,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口——“你根本就不想做事,只想一劳永逸捞偏门”——我有顾虑,担心脸撕得血肉模糊,就剩下不忍直视的人性了。
最初,我就知道苏阳的经济状况。他在微信里说很想和我在一起,照顾我,可他创业期间负债有点多,公司经营也不上道,希望我能相信他,两年之内一定能扭转局面。我承认当时想法太简单,只想在三十四岁的时候谈一场恋爱,和一个男人而不是男孩。很显然,苏阳这段话就显得特别男人,只有一个男人才会在进入一段感情之前,老实坦诚地交待自己的真实状况。我很开心,回了他:没有什么事情能轻轻松松完成,睡觉睡久了还会迷糊呢,更何况创业呢?我自己都觉得很豪气,还给他说:大不了推翻重建,不破不立。确定关系没多久,苏阳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找我借钱周转,我是个月光族哪有存款,超前消费这种理财观念我从十八岁就有了。如今我的状态就是靠点小才华旱涝保收,有多少用多少没有就开口跟家里要。当他第一次开口借钱,我觉得他十分的厚脸皮甚至丢人,他坐在我的面前,慢慢地告诉我一个情况:运营公司的资金被上游拖欠,下游又急需收款,作为中间公司,他需要借四万元来周转,半个月就能还上。苏阳并不是个懒惰的人,他很勤奋,也能放下一些尊严来权衡全局,我时常有点佩服他,尽管我觉得他是一个和我南辕北辙的人。他常说,你是读书人,你不需要放下身段的,放下身段的事情等我来做,你就安心在家搞艺术。我心软了,想起自己曾经拍着胸脯说下的豪言壮语,以我的性格,别说是自己的男友了,就算是朋友遇到困难,我也应该搭把手,我把身上仅有的三万元全部转给了他。
后来的剧情就急转直下了,他的资金链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全盘断链,拖欠银行的贷款,还有借亲戚朋友的现金还不上,有人开始找上门。他不想申请破产,觉得自己还能翻身,就和我商量把公司转到我的名下,由我来向银行贷款,理由是,我没有负债,征信良好。“那个时候,其实是你和他分手的最佳时刻。”这是我那些朋友们在我面前提到的话,好像我错过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她们爱说:“你要及时止损”,好笑,止损是生意人说出来的词汇,我和苏阳谈的是恋爱,又不是生意。
然而翻身的第一仗并没有打响,以我的名义向银行申请的借贷都打了水漂,每个月的还款压力就大了起来。苏阳说,他一定会保住我的征信。而我对他的不信任就像我面对的负债,已经越积越多。大家都知道女人每个月的那几天总是心烦意乱,我更糟糕,我每个月有半个月都在经期状态。虽然总在最后关头想出办法来解决当月债务,但这过程轰轰烈烈风里雨里,一点不亚于任何一部悬疑恐怖片带来的刺激。我厌倦了,不,我厌烦了。
起身下去遛弯儿,家里的狗狗们欢欣雀跃,摇着尾巴跟到门口,我看着它们纯净的眼睛,良善的眼神,心里涌出一丝暖意,这些家伙曾经都在街上流浪,无意中被我发现,不忍心便带回了家。它们用最真挚的爱回馈我的收留,在收养动物这点上,我是很感激苏阳的,他总是宽容地默许我在某一次下去遛弯的深夜,领回家一只落魄的狗或者受伤的猫。我俯下身子挨个抚摸它们,不是不可以带它们下去撒欢,但目前我的情绪根本无暇顾及它们的生活,我的心沉重得就要掉在地上了,双腿连迈开步子都显得困难。我对它们发出指令:No。关上门,等待电梯,我听见几只小狗在门口“呜呜呜”地叫唤,这是狗特有的表达焦虑的方式,它们什么都不关注,这个物种忘记父母不识子女,全部身心都给了人类,据说能记住这辈子所有的主人。这不知道是天性还是几个世纪以来被人类驯化的结果。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像一只狗,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驯化,变得乖巧学会忍耐,而电梯门打开的这一刻,我觉得我甚至连狗都不如。
天边已经有星星若隐若现,在巨大的黑暗面前,一颗星哪怕再努力,自身所发出的光亮,也不足以点亮前路。手机响起,是苏阳妈妈,我挂掉电话,将手机调换成静音模式。不这样做,他妈妈就会一直打,打到我接电话为止。据我观察,苏阳妈妈有分离焦虑,她总是担心苏阳会死,会离开她。她曾说,苏阳小时候身体不好,差一点死掉,是在医院长大的,所以我和他爸爸就比较宠溺他。当时我也就当个话头来听一下,怎知他妈妈的后续举动让我大惊失色。她每天要给苏阳打很多电话,在电话里撒娇说,儿子,妈妈想你,你怎么不回来看我啊。刚和苏阳住在一起时,他妈妈时常不请自来,总挑选他上班的时间登门,每次来都有一个她觉得合理的理由,比如买了一把很新鲜的白菜,超市里的馒头今天特别好,要不干脆就是坐错了公交车顺道上来看看。前几次,我不以为然,后来我越想越觉得奇怪,苏阳的前妻曾出轨,全家人跟着灰头土脸,就问苏阳,你妈妈该不会是来监视我的吧?苏阳这才警告他妈妈不要这样做。这个问题解决了,电话的问题又出现了,每次打电话找不到苏阳,就会打给我,苏阳给我解释过,他读书的时候顽劣,恋爱不断,他妈妈时常找不到他便着急得上蹿下跳,有人给他妈妈出主意,找不到儿子就找那个女孩子,于是他妈妈就养成了这样的“恶习”。我给我妈抱怨过,我亲妈打电话给我之前,都要先发信息确认我是否方便,他妈妈却肆无忌惮,我又不是苏阳的监护人,再说,哪有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还有监护人一说的。我妈妈说,你要表明自己的态度。我身体力行,立即采取行动,然而成效并不明显,苏阳妈还是忍不住,但会在挂电话之前附带一句,谢谢你啊,打扰了。你知道打扰了还要打?我心里也很不痛快。
刚才面对苏阳就已经血压上升想暂时冷静,出门透口气却被他妈妈搅局,我甚至怀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家什么,这辈子要来还债。我决定回家,打开门,迎上来的是我的大橘猫,它今年已经七岁了,是家里动物的老大哥,温和又宽容,虽然不像狗狗们那么善于表达感情,但我知道它默默地爱着我。比起狗,猫更能感知人类的负面情绪。大橘是在我三十岁生日那天被我从马路牙子边上捞回来的,为了养它还和家人闹得九进八出,最后咬牙自己搬出来居住,小小的大橘不吵不闹跟着我多年,争气得要命,我心里最疼爱它,它是会轻轻跳在我枕头边为我舔掉眼泪的那只独一无二的猫。它抬眼看着我,眼神幽深,我特别想哭,它是在担心这个人会不会一去不返,留下一个男人和一群无助的伙伴,它们是不是又要开始流浪,风餐露宿,挨饿受冻,患病无依。我蹲下换鞋,大橘靠近我,我摸了摸它的头,苏阳已经开始玩上了游戏,是一款足球游戏,他在游戏里经营着一家拥有上亿身价球员的顶尖俱乐部,里皮是教练,C罗梅西都在为他效力。他一副運筹帷幄的样子。瞄了一眼他,我径直走进客厅。
等贷款下来之后,我就去公司上班吧,总不能没有人管理公司。好不容易做起来的网络商城需要经营。
这样就太好了。一边说,苏阳一边停下游戏,眼睛里闪烁出光芒。哎呀,你出马公司一定会有起色的。
我只是不想坐着等死。还有,这三百五十万下来,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风险承担费用。
听到这句话,他第一反应是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神经,可还是被我捕捉到他一闪而过的不满。
你想要多少?
市面上是多少?
百分之二十左右,可以谈的。
那我就要百分之十。
三十五万?
对。
不行,没有那么多。我给你算一下。
他开始滔滔不绝。我仔细地听着他算计好的每一笔账,确实是所剩不多。但我这次不能妥协。我只是作出了让步。
至少二十万,你知道我妈妈的房子需要十万来补足余款,我要给我妈减轻一点负担。
可以。
看得出他不情愿,除了不情愿还有另眼相看。我不知道此刻的他是不是和我一样,对身边这个人突然就失望了。他闭上眼睛,表情紧绷地靠在沙发上,我转身走进厨房,站在阳台上看着远方。刚搬进这套房子的时候,我真的很爱这个阳台,虽不大,但位置向阳,能迎接阳光,和厨房相连,我每天在厨房泡咖啡,然后端着杯子站在阳台看远处的风景,眼皮抬一些是天空,最远的天际有山脉的起伏,视线朝下是一条河,只可惜河水逆流,风水上说这是住在刀背上,不好。所以我还在阳台上摆放了两只铜龟,一来是挡住煞气,一来五行金生水,对苏阳的生意会有好处。可是,现在我只觉得好笑。我站在阳台上,远处天边有亮光,头顶天空的云层浓厚,亮光推着云层越叠越重,以前妈妈给我说,这样的天象说明要下大雨了。我盯着逐渐下压的云层,盼望从云层里钻出两个神仙,一男一女,男的手里拿着锤子,女的手里抓着钢钻,他们一起发力,朝着我来一次“五雷轰顶”。回到客厅时,他先开了口。
钱可以给你,但我要分两次,第一次十万,并且我不能直接给你,我要给你妈妈。
那没问题。剩下的十万呢?
剩下的,等下半年我找上面的领导,看看项目还能从哪一块弄点补助资金,再给你。
可以。
还有,你去公司上班需要工资吗?
那当然。
你要多少?
你原先准备聘请这个职位开多少?
试用八千,三个月之后一万二。
我没有经验,也不能保证公司真的能活,所以试用期六千,之后再商议。
他突然又换了一个嘴脸,变得像一个领导把一个烂摊子丢给一位愿意接盘的傻员工,很老练地夸起我来。
公司有很多问题,但我相信你的能力。只要你坐镇,肯定能有大变化。到时候我再给你配一套最新的苹果一体机,你可以在办公室一边工作一边写小说。下班以后,就去商场逛逛街,你看多好。他眼睛里发出一种光,是那种夜场或者KTV里才会有的五彩缤纷的光,这束光里混杂着很多种气味,它有杂质,不纯粹不干净,让人不爽。
那来说一下今天的钱怎么还吧?
信用卡可以申请延期还款的。
那五万怎么办?
我来想办法,你不用管。
我点点头,想结束这场对话,站了起来,狗狗们在沙发上偷偷地看着我,巴巴地祈求我能给它们一个笑容,我回避了。苏阳马上又开始了他暂停的游戏,游戏的音乐再度响起,是一首英文歌曲,我没有听过。无处可去但又必须离开现场,我钻进了卫生间,关门的那一刻,大橘探出头来盯着我,像在询问,你没事吧?情况似乎不容乐观。不容乐观的情况还不止如此,有些长辈们用来安慰晚辈的谎言,也渐渐成为我现在自我安慰的锦囊:1. 睡一觉就好了。2.结婚就好了。3.生了小孩就好了。有多少个我认为无法熬过去的夜晚,都强迫自己躺在床上,默念着“睡一觉就好了”,然而事实是,我吃了双倍剂量的助眠药丸,依然没有击退我的绝望。“睡一觉就好了”不仅没有救我于当下的水火,反而成为一种魔咒,类似路西法的碎碎念萦绕在耳边,我没有睡着,睁着眼睛在黑夜中生无可恋。这些绝望,来自于每天源源不断的账单和无法解决的经济问题,来自于永远给我画饼,却始终没有兑现的男友,还有那长久没有清空的网络购物平台的清单,以及不得不承认的中年平庸。我承认我这样的软弱、懦弱和绝望其实未必都是绝路,除了长期失眠症的困扰,生活本身似乎并没有让我无处宣泄。为什么我就不能做点别的?至少我还可以成为一个清洁女工(没有半点看不起清洁女工的意思)或者宠物陪护员(到底有没有这个职业?)。
当我意识到我的痛苦源于我的欲望大过了自己的能力时,我也常把这句话拿来告诫我的苏阳。
你的问题你知道出在哪里吗?
怎么了?
我就是不想再过现在的生活。
你现在是什么生活?
我现在一事无成,但却莫名其妙为你背负了一身债务。
你现在的生活难道不比你之前好吗?至少你十指不沾阳春水。
这样的对话,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以很多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出现,当然结局也是一样的。我们似乎都看见了症结所在,就如同医生告诉你你的病因是什么,但你就是假装不知道或者其实你也有难言之隐而不能去治疗。是怕死或者没钱?总之,成年人应该学会面对问题解决问题。然而这一点,我一直都做得不好。
认为我“成年人”这个身份做得不好的除了我自己以外,还有我老妈。虽然她从来不刻意去表达,相反她总是刻意去诠释她是一位开明的母亲,对外乐呵呵地传递,你看我女儿三十七了我从不催她结婚生子;但是,关上门只剩我和她的时候,她会在饭桌上说,你也知道我们家是很传统和保守的,有些事情不要考虑太多,你先去做。老实说我一开始没听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吃着豌豆米炒肉末,才渐渐嚼出这话里的滋味。什么意思呢?不管满不满意目前这个男友,先把婚结了,不行再离?
人活着不能太自我,以前我是觉得亏欠你,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庭,但现在你也已经老大不小的了,到什么年纪就该承担什么责任。
我非常不喜欢她总说我“很自我”,因为我觉得“很自我”的人明明是她。她不仅“自我”还十分“要强”。我总给她说,一个女人强势和要强是有区别的,强势是有能力而发号施令,要强是没有能力非要发号施令。但她从不听我说话,她也活在自己的设定中,规规矩矩,除了我常年挑战她的底线和边界,导致她不得不作出一些新的规划。读大学的时候,她不让我考外地的大学,觉得我需要留在她的身边,这样安全又安心,当年我认为她不仅自我还很自私,我自然是不可能听她的话,我去了北京,离她有两千多公里,坐火车要三十多个小时,坐飞机要两个多小时。大学毕业,她说让我赶紧回来找工作,不要瞎折腾,我认为是她阻碍了我的光明前途。我回来发展得并不如意,我责怪她责问她,她那时开始说:“你不要太自我。”她让我不自我,这个不自我就是当年外婆给她提出的要求,我懂我知道,那时候她那么好看,非要打算放弃我爸爸的追求,外婆对她说的就是这句话,你不要太自我。所以妈妈终于选择了一段非常耀眼的婚姻,住在大房子里,穿着上海广州买来的新潮衣服,换了工作,享受着同辈人艳羡的注目礼。但后来呢?后来她在我这个年纪就独自抚养我,现在她坐在我面前让我不要——太自我。我是很想反驳她两句的,但好像是真的年纪大了,所以特别不愿意和妈妈对着来,哪怕心里不乐意,嘴上也还是迎合她。毕竟我不是一夜之间发现妈妈老了,早在2014年我就意识到了,那年我妈突发疾病下病危通知时的恐惧还历历在目,我守在门口签病危通知书时,写下的字像左手写出来的。在每一个守护妈妈的凌晨三四点,我才总算明白了几年前妈妈对我说过的话。
你要结婚,要有个孩子,在这个世上要有延续。
妈,你陪我三十年,我也陪你三十年。
那妈妈不在了谁陪你?
说完,妈妈转身就哭了。那是一个深夜,我和妈妈躺在一张床上,没有记错的话,那是我抑郁焦虑症的第四年吧。当我嬉皮笑脸地聽着妈妈转身抽泣,不是不难受,只是假装自己很好。几年后,我坐在病房门口冰冷的地面上,在昏暗阴森的医院长廊里痛哭流涕,是因为终于知道如果妈妈走了,我就是个孤儿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没有根了,就是飘忽的了,所以我妈希望我结婚生子,生根发芽,她走了还有一个小孩子拽着我活下去。经历这件事情之后,在和妈妈意见冲突时,我学会了迎合,再不然就是闭嘴。我不想惹她生气,也不想让她操心。父母总是要强,什么都没事的样子。说句夸张的,就算是天灵盖以下都截肢了,他们还是会对孩子们说,没事啦,你们放心,我们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的。我曾经只想着自己怎么去死,却从不觉得妈妈会死。现在我不会了,我害怕妈妈死去,却从不害怕自己死去。我害怕因为自己让妈妈受伤害,比自己背负着一身的委屈上路更恐慌。妈妈的健康是我最大的福气,可就算妈妈一直病着,我也希望她能活很久。这大概就是到我这个年纪的未婚女人想得到的敏感吧,像大雨倾盆般对妈妈的爱和依赖。
有一段时间,我无法和身边几位关系亲密的人母们深入聊天。
你到底什么时候结婚?
不着急。
还不着急?我们都二胎了,你还不着急?
哎?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款的包包?
只有把话题生硬地转到这个方向上,才能化解我的公关危机。而人母们果然开始口吐莲花地为我介绍最近新款的各种奢侈品,在谈论“包治百病”的问题上,我们的观念出奇的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她们消费得起,而我未必。人母是一种职业,这个职业并不简单也不容易,说小了是一个家庭的半边天,往大了说简直是肩负承上启下的光荣任务。所以她们可以消费(虽然大多数人母都很理智),可以怨声载道也可以发号施令,而我不是。在大多数人看来我是个左看不完整右看有缺憾的人,但我始终不允许她们低看我,可是人母人妻何尝不是人前人五人六,回到家又是另一番景象?永远如同雕塑的丈夫坐在电脑前打着游戏;婆婆总是用狱警般的眼神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孩子们像复读机一样跟在她身后“妈妈妈妈妈妈”喊个不停;连阿姨都不省心,动不动就把辞工回老家挂在嘴边,不就是想每个月能多涨几百块工钱?这是生活吗?即便如此,她们还是会在一个未婚女友面前,友好地警告她,要快点完成人生大事。
我不是很明白。老实讲,我觉得结不结婚都是可以的。怎么说呢?关于婚姻,它还是一种契约关系。所以维系它的关键并不是感情,而是关系。假如你们建立了长久的互惠互利关系,很难会真正分开。曾经我也不懂得,后来闺蜜从瑞典回来探亲时对我说,婚不离了。因为她和她爱人在瑞典共同购买了房子,牵扯出一些经济问题,他们的关系反而稳定了。至于感情,谁还在乎?
现在我也有这样类似的觉悟,自从我与苏阳有了很多很多共同的债务之后,这段关系就稳固得你连出门找个人闲聊的心思都没有了,因为你每月都要面对雪花般如约而至甚至不约而至的账单。
这些债务,或许就是我这个年纪应该承受的负担。几乎一夜之间我就感觉自己脱胎换骨成为一个要解决问题的大人了,争吵是没用的,因为情绪不能解决现实问题。但我依然会愤怒,比如家里热水器的减压阀几个月就会坏一次,这一次我没有及时地更换,导致两个月的时间用了一百多吨的水,今天物管敲门核实我才意识到我要交一大笔水费,这让我在厕所里大声地咒骂了一下热水器。
我感到绝望,绝望在我这里的表现竟然是这样的——想着无论如何虽然我和苏阳负债累累,但至少每个月还能想着点办法来维系生活,然而我竟然可以什么都不做地维系生活。只有每个月的账单日到来时,我才会焦虑和难受。这种时刻,我就选择洗衣服,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风景,抱着一堆并不是非要洗的衣物,畅想着这样的生活就快结束了;这种短暂的安慰之后,我把衣服放进滚筒洗衣机,看着衣服在洗衣机里被搅拌,我蹲下来认真地琢磨滚筒工作的规律,左边翻滚一次右边翻滚两次,停顿一下,又从左边开始,循环。这就是人生啊,我开始撇着嘴想,被命运之神关在一个自认为广阔的空间,遭遇着循环经历的反复挫折,最后抽干你的希望,甩干你的斗志,方才停止,这之后一个旁观者打开你的命运之门,将你提起来,抖一抖,勉强架起肩膀,晾晒在天地中。这时你才知道自己曾经的局限。
苏阳给我画的饼,从我刚和他在一起时,我就不曾完全相信,我只是观察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做事。能,头几年苦一点没关系,更何况凭良心讲,和他在一起之后,不管明里暗里,我的生活确实是有改善的。但怎么说呢?或许老天爷就是想给我点教训,当我内心琢磨着不劳而获时,我却要为此付出更多的代价:过早地强行进入了自己的舒適区,过上了别人五十岁以后才应该有的生活,那么我就需要为此付出他人看不见的操劳。而现在如猴子捞月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觉。我怪他吗?我不怪,我相信他也尽力了,尽力让我开心和快乐。只是他能力有限,他能做的就是这些。他没有技术,遇见困难的第一反应是“找老爹”,这样的思维行动模式延续到而立。老爹“茶凉”之后,他几乎一败涂地,他为此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公司没有了后台,资源跟不上,接连不断地遭遇滑铁卢,那些生意人看他背后的“靠山”垮了,纷纷换了一副嘴脸来对他;他妈为他精心挑选的老婆听说他开始负债,且没有办法支付她去欧洲旅游的费用,也果断地选择离婚和地下情人高调结婚。但我不能再这样重蹈覆辙,我有技术,也有一些能力和资源,至少我愿意学习也懂得怎么去学习。所以,我只能和我理想的憧憬的,他能给予我的美好生活说“再见”,我要去工作了。不是为了爱,是为了生活。
走进厕所关上门,蹲在马桶上绝望地撕着手纸的时候,我知道,纵然对客厅里愁眉苦脸的苏阳有诸多的怨念,在冲水的那一刻,这些怨念就会被一起冲走。我想缓和一下气氛,得找一个话题,看见电话里的微信,我高声喊,我妈喊我们周末回去吃饭。苏阳没有回应。我又喊,你妈说找不到你,你给她回个电话吧。苏阳总算“好”了一下。我给朋友回道,一切尚可。然后我又把手机丢在一旁,听着客厅的动静,狗狗们已经安静下来了,想必是睡着了,只有大橘还轻轻抓着厕所的门。我太久没有出来,没有动静,只有它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