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1
那时我住在莫愁新寓,
过秦淮河去上班。我留意到
河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并非取消,而是建立。
那声音中有种执着,和对永恒的认知,
穿过时间、朝代、无数人的一生,
这与河水穿过城市流向长江完全不同。
河边有人在下棋,车马炮,
楚河汉界:具象被抽离。从那
令人惊悚的历史中,产生了娱乐和游戏。
河上有座桥。过桥后有两条路,
一条经龙蟠里,过方苞祠堂、魏源故居;
另一条,经乌龙潭公园,过颜鲁公祠。
不同的选择,将路过不同的朝代,遇见不同的人。
如果站一站,我要么面朝大海,要么陪一陪
一个目眦尽裂的人。而如果
时间紧迫,我将快步穿过清晨。路边的树
则倒退,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
我停下,它也陪我站着不动。
但时间快到了,我继续加快脚步,并想起
另一些树,前进,倒退,或不动。
它们是不同的树,有各自不同的种属,却更容易
让人意识到那些永在的东西。
2
一个人捂着腹部挣扎着过街,
所有车辆停住,为他让路。
红灯数着数字,于是诞生了一种新的
一瞬间的秩序。
随后,人群汇流,那个人消失在
马路对面的医院里。
每天上班我都路过这个路口。
而这座建筑,总是人满为患。在它内部,
我认识一个穿白大褂的人。
他打开那些病体,阅读那些疼痛像阅读一封
不明地方寄来的信。
他读懂了,开药方,像给远方
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回信。
而病人扣上衣扣,取药,
像一封重新封好的信,被投递回人群。
有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病。
他知道他碰上的不是病,而是命。
那携带着他的绝望离去的
是另一种信,带着宽慰、谎言、药(那药,
已知道自己是無用的),
经过收费处、取药处、出口,以及
那个总是拥堵的路口。
在路口那儿,人仿佛才是真实的,走远了
就变得模糊,像飘动的影子。
3
这些楼房,建在一座消逝的园林里(随园)。
当年,它享誉天下,是大观园的原型。
变迁,犹如歇斯底里的魔法。而我们,
是像光线这样单纯地穿过这个早晨,还是
依次经过百步坡、随家仓、宁海路?
每个名字都活着,仍想从我走过的
这个普通的早晨里得到些什么。
脚下的路曾经是一条河。
山头曾被削去,改作梯田,后来,
又被挖出一个体育场。现在,
山的高度已被玻璃楼房分去。而山腹内
有座车库改成的书店,无数次望着它
墙上的标语:“大地上的异乡者”,就会想起,
被眺望和漂泊耗掉的无数早晨,
就像它头顶的这座体育场,
昨晚是璀璨的狂欢,
现在,座位挨着座位,是个寂静的大坑。
4
消亡有多种。同一种悲哀是,
它们见不到下一个黎明。
一块纪念遇难者的碑立在桥头。
桥上是车流、行人匆匆的脚步,只有
站着不动的,还滞留在恐惧中。
只有另一种时间被叫做记忆,它们
和匆匆之物一样在抗衡时间。
炼丹,吃维生素,或躲进避难所。
但总有利刃把人群驱赶出来。
血会哭,脸会求救,子弹会终止心跳,
回忆录会弄伤灵魂。
我们的讲述总会这样开始:灾难从天而降。
天,一个我们创造的暗盒,所有
视而不见的都在其中。
我曾走进玻璃转门,看见“欢迎光临”的字样。
我从那儿离去,讲解员说着“再见”。实际上,
他一直在讲解什么是永不能再见;实际上,
每次离开,我们都像是
从一座桥那儿离去的。
5
我曾在其中办公的颐和路二号,
是座民国建筑,最早,名泽存书库。
(“父母殁而不能读,手泽存焉。”《礼记》)
窗外的环岛里
(江苏路、颐和路、山西路、宁海路在这里交汇),有个半圆形建筑,
据记载,它最早是圆形的,后来,
修江苏路时劈掉了一半,
那劈开的地方变成了它的前脸。
每天,它望着马路,望着自己的另一半消失的地方。
时间中总有暴力出没,它抢劫,且从不归还。
柔情只给予剩下的东西,直到
半圆变得完美,悖论变得完美;招牌
变黄,变黑,曾经的未来变得像个古董。
太晚了,思考不会再带来伤害,
就像命名里的感情,一直是种新的感情。
就像劈开一座建筑,得到一张新的脸。
6
江苏路是后来修建的路,
以之为界,地图分为两种(新的和旧的)。
路边有座教堂(靠近大方巷入口),
以之为界,人分为两种(信它的和不信它的)。
高大的悬铃木覆盖了这里的每一条街道,
它们不断蜕皮,像无所事事,又像
一种永远无法输出内心的表达,
铃铛也沉默着,从不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