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丽
1
我跟柳云飞的相识,好像一出折子戏,有头却无尾。
故事须从沁园开始。
沁园是所江南园林,地处城郊之间,里面亭台楼阁,湖山秀水,美得像明信片。车上,约我来采风的当地文学会的张会长不停地介绍着,我淡然一笑,心想,再美,能赛过拙政园?要不是我心情不好,想出来散心,接到她邀请,我才不会这么冷的天跑到南方来。这时北方虽然花叶凋零,可坐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品着茶,读着书,多畅快。年根孤身出行,总让人有股人生落魄之感。
可车渐到沁园,我眼前瞬间一亮。园子面水依山,白墙黛瓦,古树掩映,远远望去,好似一幅浓淡相宜的中国画。蔓藤交错掩映的墙外,是人流车行不断的街道。园内,忽高忽低的风雨廊桥若隐若现,上面一个个长袍袭身、发髻高耸的男男女女逶迤而行,看服装,好似生活在唐宋,如海市蜃楼,或梦中的桃花源,引得行人不時朝里观望,交头接耳。张会长朝我得意一笑,朝车窗外一指,呶,沁园到了。
园门旁有个比地面大约高出一尺的木台子。台上一对着古装的男女,在闹腾腾的世界里,无视喧嚣,书生在桌前写书法,小姐扶桌观看,香炉烟丝袅袅,琴声悠扬。他们身后是一栋徽派古建筑,一枝红梅从马头墙斜倚而出,远处有河,在树阴间忽明忽暗,不叫画你说叫啥?
他们在拍电视剧,还是演电影?我兴致顿增,掏出手机不停地边拍照边问张会长。
按你自己理解吧,更有意思的还在后面呢,有你拍的。在后面偷拍我的张会长不无得意地说。
左边是园子入口,穿古装的人出出进进。张会长却不提进园之事,而让我到右侧的房间更衣。
更什么衣?
张会长莞尔一笑,进去就知道了,随你喜好。
我狐疑着随她到更衣室,衣架上挂着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老生小生文巾生官生穷生武生翎子生小旦正旦花旦净丑,龙袍蟒袍花褶子对披道服富贵装,武将团花报衣翎子,应有尽有。墙上挂着秀才帽,解元巾,凤冠,乌纱帽,头盔,毡帽,点绸、水钻头面,皆古装戏行头。
刘老师,这件奶白色绣着小蝴蝶的褶子颇适合你,再戴上头饰你就是古代美女一枚。张会长说着,就要给我从衣架上取下来。
我东看西望,哪件都好看,问想穿啥就能穿?
对我们请来的客人,当然任你选。游客,得租。张会长说着,又看了看那件奶白色的绣花褶子,又说,这件衣服我最喜欢了,就是我人胖,穿着不像杨总穿着好看。她呀,穿哪件都像画上似的。
杨总?
就是沁园的老板,是她让我请你来的。
刘老师,你快看这件,这是祝英台穿的。张会长又看中了一件粉色的绣花褶子。其实从进门的那一刻,我就看中了一件皎月色的褶子,领上绣着白玉兰,只不过那是男式的。还有帽子,就是带着双翅的解元巾。我从小爱看老家的秦腔戏,那些秀才落难、小姐在花园赠金的故事一直伴随着我度过童年。那长长的水袖、洁白的护领,若隐若现的彩裤、高靴、飘带,在我心里萦绕了好多年。
好好好,刘老师模样俏,扮秀才丰姿俊雅,妙笔一挥,就把我们沁园宣传出去了。张会长边说着,边帮我整理帽子,我学着秀才们得意时的样子晃了晃帽翅,瞧瞧对面的穿衣镜,镜中人非男非女好滑稽。
检票口醒目处写着:请更衣入园,言行举止文雅得体,尽情扮演好你的角色。我一愣。会长笑着说,就设想你穿越到唐宋了吧。
门票一人一百五十块,游客竟络绎不绝。石牌坊的两边,写着一副对联:此曲只应天下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张会长说,刘老师,为了不打扰你创作,我就不进去了,我敢保证你进去就不想出来。你有空去见一下杨总,她是我的好朋友,可了不得。你与她相识后,绝对会喜欢上她的。怎么说她呢,有貌有态,是我活了六十岁,最喜欢的同性。我穿的好多件衣服,家里的装修,都是她帮我参谋的,我以前的同事说,会长,你越老越有品味了。你看我就这么个人,别人说几句好听的,就以为自己在仙界了。哈哈哈。杨总的电话号码我已发你微信,别忘了与她联系。
我巴不得马上进园,便说,明白。
带上这个。张会长说着,递给我一把折扇。看来他们真用心了,连这个细节都不忽视。试想一个手中没有纸扇的秀才,就好似戏装没带水袖,寡淡得很。我笑着说,我可不是秀才。
里面探花状元多的是,只要小姐你动心。张会长哈哈笑着,拥抱了我一下。这时一位显然是负责人的中年男人跟她打招呼,她把一包杂志交给他,让把我安排好。
刘老师,那行,再见,我还要给市里各部门送我们刊物,他们可支持我们的文学事业了。
我笨拙地拿着扇子,再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扮,一时有些懵,悄悄贴着她耳朵道,会长,我进去后,咋办?我真一无所知呀。
你是导演加演员,想怎么演你说了算,只要不违纪。张会长哈哈笑着,小跑着上了车。六十岁的人了,穿件大红中式绣花长袍,背着印有他们文学会一团火焰LOGO的双肩包,真是生机勃勃。文学就有这点好,让人无论老少,总保持着诗意和情怀。听说她仕途正盛时却辞掉工作,创办了文学会,又是组织会员上课、采风,又办内刊。文学会创办十年来,出刊一百多期,发展会员一千多人。全省有名的景点都设有他们文学会的写作营、文学驿站,她真是把当地的文学事业搞得风生水起,在全国都享有声誉。刚才她到机场接我时,我听到一个工作人员老远就朝她喊道,会长,你们的新刊我收到了,我很喜欢。那欢迎你加入我们文学会。会长说着,朝我挤了一下眼睛,说,我没说错吧,我们文学会就是一团火,要在全省甚至全国形成燎原之势。
一进园,我就后悔自己的打扮了。一个女人扮男人,别说旁人,就是自己都觉矫情,想出门更装,又怕给人家添麻烦,索性就由着性子放松一次。反正我这个北方人,到此地,谁也不认识我。走进高高的牌坊,我就知道自己想多了,所有的人,皆着古装,穿什么的都有。让我没想到的是不少年轻人扮了老人,而老人特别是中老年女人穿得却一个赛一个艳。还有人穿白脸奸臣服,道士神仙服,真的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大家或笑或闹或拍照,谁也不会在意你。广播里播放着一阵阵昆曲,我听了半天,只听出了一曲《牡丹亭》中的“皂罗袍”。
我不禁对园主杨总经理产生了兴趣,她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有如此的魄力和雅致,建这么一所园子?此处虽是小镇,但建这么大的园子,也非等闲之辈。我好后悔没有跟张会长好好聊聊,原以为这里只是一座普通的公园而已。
沁园山环水绕,花木葱茏,亭台楼阁,依地势而造,或上或下,错落有致。刚下过雨的青石板,发着透亮的光。棵棵古树,上面青苔密布,使阴雨的天,多了几分翠色。
左右一排排徽派建筑中,砖雕木雕中鸟之一毛,鱼之一鳞,花之一瓣,都雕刻得刀刀密实、精湛。马头墙,小青瓦,古槠树,每个细节,皆极用心。
真可谓洞天福地,风雅之居,我走几步,频频回首。
前面忽有岔路几条,我正踌躇着,一位穿着白色仙女服、头戴花环的漂亮女孩手执拂尘,热情地迎上前来:相公好,我们有三条游览线路,一是爱情,二是学业,三是神仙。你选择哪条?我可给你做向导。我三十好几,青春渐离我远去,学业已无心再攻。还眷恋着红尘,神仙就免了。想到这里,便在仙女妹妹要走时,不好意思地吐出了“爱情”两字。
相公,那你沿湖而走,自有良缘。
神仙妹妹的指引,挑起了我的表演欲望,我朝她笨拙地施了一礼,钻过绿植环绕的假山,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大湖,在芦苇遮映下望不到边。昆曲隔水传来,清妙无比,使我想起了杜甫的一句诗: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人松。
远远闻着酒香,我朝旁边一瞧,原木门楣上写着“湖楼酒家”,酒旗插在高高的屋檐上,店小二穿着一身灰色短打,肩披白毛巾,热情地招呼我进屋。
与酒家为邻的是一所大宅院,白墙黛瓦,门楼高挂匾额,上写:太守府第。进门是照壁,再是天井。逶迤而过,大厅即正堂,正中挂着穿文官服的老爷和着诰命服的夫人画像,画像两边是一副对联:雅量涵高远,清言见古今。
八仙桌、圈椅、香鼎瓶花,官家布置,无一不有。二进院落,是小姐绣楼。一位穿着下人服装的老人扫着落叶,他不时对游人说,周日下午三时,小姐会出来游园的。呶,二楼那个美人榻,就是小姐读书处。
苍头,小姐现在楼上吗?我摇着扇子,学着戏上的称呼问他。
他停下手中活计,摸了一下假胡子道,相公,闺门之地,请您离开,否则老爷知道要对我用家法的。
旁边一个跟我一样秀才打扮的男人笑道,老伯,请你告诉小姐,我梁山伯来了。
老仆人又是一笑,说,相公你走错门了,这不是祝府,是南安杜太守府第。
我一听,再次打量了一下老人,竟然如此进戏,看来是不可在园中随意造次了。
出得门来,不远处有家茶馆,名曰香茗坊。近邻是依山而建的书院,名曰云心馆,中堂有四五排桌椅,两边墙上挂着一张张谜语,有猜词牌名的,猜剧种的,猜人名的,皆与昆曲有关。一个女孩猜到《紫钗记》的作者是汤显祖,得了一张光碟,我一看,封面是昆曲《牡丹亭》的演出剧照,杜丽娘扮演者姓杨,没来得及细看,女孩就装进了包里。
猜谜的人倒不少,但更多的是打開手机,在百度上搜,然后把答案写在纸上,到主席台上去领奖品。奖品有书、有门票、有砚台,还有字画。
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说,这个题可难倒我了,《红楼梦》里,提到多少折昆曲?是哪些?我查了百度,也没个准确答案。
另一个女孩说,你笨呀,旁边图书室书架上不是有《红楼梦》嘛,查书呀。
那得多费劲。
干啥事不费劲?
一位穿着先生服、显然是负责人的中年人,正在桌后一件件地给获奖者拿奖品,我问他,这样得花多少奖品呀?
他答这样的活动只有周末有,人多,是为吸引更多的人来园。
再走,是科场,也就是书生考试之地。
再然后是小姐与考中状元的书生手握红绸在拜堂。
还有书画馆,砚台展,棋盘室,里面有几个人在赏砚看画。
湖边的剧院门口,贴着下午演出的昆曲《占花魁》的海报。
不大的园子,俗世该有的都有了。在园子中,连负责保洁的阿姨都穿着古装,一切都和环境融为一体,令人似乎穿越到一个陌生的世界。
另一条游览线路沿阶而上,是围了公园一圈的风雨长廊,里面或字或画,介绍了昆曲六百年史、剧作家、作品,还有生旦净末丑的行当知识,还有《牡丹亭》《紫钗记》《长生殿》《玉簪记》《南西厢记》《桃花扇》《蝴蝶梦》等昆曲剧照,柳梦梅与杜丽娘、秦钟与王美娘、张生与崔莺莺、唐明皇与杨玉环等在墙上朝我微笑,墙上全是“步步娇”“山桃犯”“泣颜回”“江儿水”等唱词。
转完全园,不到半小时。游人太多,我只走马观花转了一圈,就来到宾馆。这是沁园的配套客栈,它门向外开,小门可入园。园内有盆花,我细瞧,有腊梅、红梅,皆开得盛。每房各有其名,曰玄玉、玄圭、玄香、罗纹、松滋侯……不是墨,便是玉,可见建造者的品味与痴迷,甚或一腔情思,只有懂者了然于胸。
我住的房间是套间,外面客厅的书架上,有些剧本,还有一个喇叭形的留声机。床上放着一支红玫瑰,床头柜上搁着一串插头。床头柜上插着一张纸条:尊敬的客人,欢迎您入住沁园。水壶里的水是刚烧好的,洗澡水二十四小时供应。桌上有沁园及本地风景小吃介绍。祝您玩得开心。连手纸,都是那种淡黄色的罗纹纸。
吃过晚饭,我一个人再转,穿的仍是秀才服。因为是初春,且下起了蒙蒙细雨,游客也没了,茶室酒庄的工作人员喝茶打牌。我兴致盎然,索性在雨中漫步。
天色渐黑,剧院门口的一排灯笼抢先倒映在湖面,落在长长的曲桥之上的,是房檐下的串灯,还有两盏灯落在水面,在雨中,灯光像捉迷藏,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又散开。远处的酒馆、草屋、风雨廊道上,一串串红灯笼也亮了。最数桥上的红灯笼壮观,一排十二串,每串六盏,左右对应,挂在桥的栏杆上。不,桥面之下还有两行,是水中的灯影。那斑驳的光影,美得我照了一张又一张相片,还是觉得没有拍出它的神韵。
整个园子除了晕黄的灯光,就我一人。打着伞,油布的。着古服。对,古人之服。宽袖长袍,腰系锦带。这让我一时不知我是谁,来自哪里。当然只是一时迷失,发酸的胳膊提醒我,一个不会写毛笔字,连墨都磨不好的人,不可能来自诗性飞扬精致富庶的唐宋。一个人走在雨中的沁园。一个人走,并不是孤独,而是在清冷的天气里,避开众声喧哗,审慎地回味这园林之美。
这时,我忽然看到一位小姐绰约多姿地沿着湖边款款而行,从后面看步态非常美,头上步摇宝钗金灿灿的。我犹豫了一下,想着是打个招呼呢,还是不理?
走过去几步,又回头看她,她也看了我一眼,马上低下了头。真像大家闺秀,那一笑一羞的神态,迷住了我。我想戏上秀才遇见小姐,都是秀才主动的,便走到跟前,学着戏上秀才的动作,扯起水袖,深施一礼,小姐好,小生这厢有礼了。还没说完,自己忍不住扑嗤笑了。
那小姐侧眼偷看了我一眼,低头做了个万福的动作。她妆比一般人化得浓,穿着绣花女帔,绉裙,还包了头,点绸头面闪亮。全套装扮,不像游客,估计是公园里工作人员扮演的漂亮小姐,供游客拍照,我这么想着,禁不住激起了聊天的兴致。
小姐,也来逛园,怎么没有春香姐相随?我故意装作男人的嗓子说。我这个假秀才人一看便知,但还是觉得这样做挺有意思。
那小姐右水袖轻轻一抛,又是嫣然一笑,挥水袖的动作特洒脱,让我一时有些发怔,便笑着说,我是游客,从小爱看戏,做梦都想做个秀才。你是演员?
你猜。她嗓子细细地说,莞尔一笑。
肯定受过专业训练。
她笑了,说,有眼力。我是昆曲演员,在这演出。
怪道呢,昆曲我最爱听了,虽然不懂,就是喜欢曲子、唱词,还有,爱看你身上这让人迷醉的华服。
昆曲当然很美。我学了十几年了。她说着,朝前走了几步,回头对我说明天下午她演出《牡丹亭》,让我有空去看。
我说求之不得。要把伞给她,她手一摆,我只好作罢。
2
第二天下午,循着悠扬的笛声,我来到绿树掩映的剧场,一位穿着花旦服的高个女孩热情地把我迎了进去。
剧场是一栋仿古建筑,依水而建,皆是木雕门窗,画面上或葡萄或蝙蝠或兰花,形态各异。夏天,这里肯定是绝佳之地。现在是冬天,临时给客人桌下生了炉子,里面倒显暖和。座位约有一百来个。
一直到演出开始,只有十几个观众。我担心观众少,演出取消,但一到三点,笛子响了,我的心放下了。
除了扮春香和书生的,基本都是那小姐一个人在主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样的唱词配着寥寥的观众,让人感觉好孤单。
一直到结束,虽然观众有二十几个了,我相信大家都觉得这地儿暖和,没多少人正经看戏,但她仍一招一势在认真地表演。我感觉像是为我一个人唱似的。观看的人说话、逗趣、吵闹,她也不睬,一直在动情地演绎着剧情。因为在白天,我细细打量她,总感觉她有些怪怪的,但怪在哪,一时又说不清。
晚上我吃完饭,想着也许还能碰到她,又沿湖漫步,园子仍没几个人,挺清冷的,却发现湖边多了一位青年秀才。他看了我一眼,我感觉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也没主动与他打招呼。这次,我扮的是小姐。从小门进院时,服务员告诉我,即便我住在园内,不换装,还是进不了景区的。我说我想在园子里让人给我拍几张现代照,不想穿古装了。我是你们杨总的朋友,你不信,可打电话问。就是我们大老板——杨总的爱人,就是杨总,就是她最宠爱的儿子进园,都得穿古装。这是规定。穿一身黑色短打的小伙子面容严肃,措词强硬。我便笑着问道,杨总儿子多大了?这么听话。他是在这园子长大的,现在上六年级了。想着一个小孩子都这么懂事,我只好去换装了。大堂就有很多衣服,供客人选择。我选了张会长喜欢的那件绣着蝴蝶的奶白色褶子。瘦小的女服务员看我头上光光的,给我戴了点翠发片子,说我像个大小姐,还替我拍了一张照片,让我发到朋友圈,顺便注明是在她们沁园。你们可真会做广告。女孩笑笑,说,来的人都爱穿戏装,每天都换。
想到此,我感覺自己行事就应像大家小姐一样,不能冒昧,便只管往前慢慢走,走几步,不时朝那秀才观望。
他走到我跟前,深施一礼,说,小姐好,小生这厢有礼了。
我说谢谢。感觉不对,想起小姐当作万福的动作,可感觉自己做起来像揉肚子,便笑着说,这园子有趣。
他直起腰来,亮开手中的纸扇,望了望湖面,念白道,确是风雅之地。
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便点点头。
小姐如果方便,请到茶庄一叙。
我总算找到了点感觉,应答:公子请便。说完,又想笑,但看对方向右甩一下水袖,再向左甩一下水袖,然后双手甩袖,整冠,整衣襟,然后拎袍上台阶,我忙止住笑,跟上。
茶庄对面就是湖,从窗外可瞧湖光山色。里面绿植花卉不少,墙上写着陆机的《茶经》。
我们刚一进去,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女孩笑眯眯地迎上来说,相公,喝点什么?然后看了我一眼,又说,小姐万福,做了个揉肚子的动作。
我朝小姑娘点点头,她把桌下的椅子拉出,扶正,我坐下后,秀才微笑着说,沏壶龙井。
我说,你这秀才扮相好俊。
他马上站起来举手行礼,惶恐。
他是在演戏,还是真要跟我相谈?我一时摸不透,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细细品茶。味道确实不错。
这时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妇人出来了,她好瘦,看了我一眼,对秀才说,柳生好。
老板娘,生意可好?
这才是你,更俊朗。
一听这话,我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他含笑望着我,我才认出了他就是昨晚湖边碰见的那位小姐。
他看出了我的疑问,慢慢品了一口茶,才说,我是男旦。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惊,才明白了昨天观戏时的那种怪怪的感觉的由来。舒了一口气,好像自己从空中落到了地上。
唱旦角很难吧?
我原来唱小生的,改行当然难度很大。
那为什么要改?
他正要回答,手机响了,他抱歉一笑,站起来撩起袍子掏出手机,到一边接电话去了。看着他穿着戏服手执手机,我忍不住又想笑,他已通完话。是手机让他回到了现实,或者其他,反正,他步速快了,褶子显得就不像刚才那么洒脱了。他说园子明晚有讲座,要跟老师商量放PPT的事,他先走了。
茶庄老板坐到他刚才坐的位置上,看着他走远了,才盯着我,问我是干什么的,来这好几天了,准备待几天?
我看着这个眼角有胎记、干瘦如柴的女人,没好气地说,难道进来喝茶的人都要经受这样的查问吗?
她往我茶杯里续了水,语气和缓了,说,这地方不大,天冷,游客来得少,白天来的基本都回去了,你却住了好几天。我就是好奇。
我说无可奉告,说着要付钱。她说柳云飞已签单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我已出门,老女人追上来忽然冒了一句,我劝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我很不高兴,白了她一眼,问,为何?
她说你要是长住,自然就明白了。
我自顾自大步出门,可能因走得急,踩住了裙角,心想,戏服这么长,演员会不会也有踩住裙角的危险,可舞台上,她们一个个走得那么婀娜多姿,步步生莲。这么一想,我挺了挺胸,步子迈得尽可能像大小姐些。因为只有这样的入戏,才配得上这么美的园子。再说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当珍惜。
3
第三天,张会长问我跟杨总联系了没,我说还没,她说马上联系,说着,又把杨总微信名片推给了我。我加了杨总微信,她很快通过了,说她在市里,儿子学习紧,过两天回来后跟我联系。我想更多地了解她,微信上却限制了只公开近三天的内容,上面什么也没有。
每天,我都观看柳云飞的演出,百听不厌。他这天唱的是《牡丹亭·寻梦》。当他一出口唱道“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时,我感觉舞台上百花盛开,那香味一缕缕好像也飘进了我的心里。
我旁边一个年轻女人说,听说她是男人扮的?还挺漂亮,你看花一碰头,他那眼神,还有拿扇把挑花枝的动作,好女人呀。
啊,真的?倒没看出来,一个男人好端端的扮什么女人,演得再像也不是呀,还掉价。她旁边的胖男人接口道,嘴里一股蒜味冲进我的鼻子。
女人不是也饰演男人吗?唱小生的老一代有岳美缇、石小梅,年轻的当属翁佳慧。唱老生的老有孟小冬,现有王珮瑜,还有武生裴艳玲,哪个不呱呱叫?坐我后面的引座女孩插话道。她的回击甚合我意,我赞许地朝她点头致意。
怎么能一样?女人演男人,理所当然,演得美,演得俏。男人演女人,贱。看岁数也不小了,真是的。男人说着,不停地撇着嘴。
不知台上的他听到没,反正他沉浸在杜丽娘的一腔幽怨里,唱得那么催人眼泪。
一周里,我看了他唱的《牡丹亭·寻梦》《西楼记·玩笺》《占花魁·受吐》《蝴蝶梦·说亲·回话》等十几出折子戏,每天都不重样。台下他英俊洒脱,到了台上,他一会儿是大家闺秀杜丽娘,一会儿又是交际花王美娘,一会儿又是丈夫刚死就春心荡漾要嫁人的田氏。我从来没想到男子的女装扮相竟如此美丽传神,唱腔竟如此珠圆玉润。水袖飘飞,娇柔妩媚;眼神传递,柔情似水。眼波流转之处,似能勾魂摄魄,比女人更有一番风情。
除了我是固定观众,就是剧场那个为大家服务的高个女孩,整个剧场,都是她在管理。扫地、生炉子、打字幕,忙得不亦乐乎,可只要柳云飞一出场,她马上放下活计,坐在一边,边看边记,真的如痴如醉。
演出结束,我正要走,柳云飞对我说,若有空晚上到他房间坐会儿。
说实话,再美的景,一天逛四五次,也没意思了。我每天在园子里走,工作人员都认识我了,老远就跟我打招呼,我都不好意思再转了,便欣然同意。茶庄,我再也没去,每次都绕道而行。结果刚上风雨廊道,又遇到了最不想见的茶庄老板,正想扭头回返,她却叫住我,说,我们茶庄进了好茶,有空来喝。
我不知道她是客套,还是真心,便点了点头,大步而去。
她追上我,嘴动了动,却没说话。
我说,有事?
她说,没事没事,我走了。
好怪的一个人,我想说有时间跟她谈谈,但又张不开口,只好点点头。
4
按园规,晚上七点以后可以在园子里穿自己的衣服。我换了衣服,走出门,感觉一下子轻松多了,好像回到了现世。便想,梦想回唐宋,真回去了,也怪累的。
柳云飞的屋子在后园的一个僻静角落,两室一厅。客厅背景墙上挂着一套金灿灿的大红色戏服,房间博古架上,有金光闪闪的头饰和一些古剑,还有琵琶等古典乐器!
我进去时,他正拿刷子刷一件秀才的花褶子,看我惊诧,指着衣服说,这些袖边、领边的花都是手工绣的,不能洗,否则就掉色,每次穿完把不干净的地方刷刷,然后用吹风机吹干。说着,他把戏服小心翼翼地挂到衣架上,让我坐下吃水果。
我摆摆手,站在那件大红色的戏服前,仔细瞧。他走到我跟前,给我解释道这是杨贵妃穿的缎料勾金镶边的团凤女蟒,上面那个叫云肩,这是水袖,下面是大褶裙;这是凤冠,那是发片子,挂的那个是凤玉带,它旁边是线帘。
最美的当属五凤凤冠。它的前额呈半圆形,点翠额子口。冠面翠凤五只,凤嘴衔着垂珠滴,綴满了白珠抖须,冠后有如意挡牌。两侧凤尾耳子,均加挂着流苏吊牌。我很想摸摸它的质地,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住了触摸的冲动。
美吧?挂在这儿,它没生命力,杨总全套扮上,那真是,哎呀,我怎么给你说呢?简直是惊为天人。我到这儿一年后,她含泪把这一套戏装递到我手里。我把它挂在当屋,就是想提醒自己这是我一生的目标。我一直舍不得穿,想等我能跟她唱得一样好时,再穿这样的行头。杨总最满意的作品就是《长生殿》。
杨总会唱戏?
啊,你不知道呀,她是著名的昆曲艺术家,饰演闺门旦,得过全国大奖呢。我是她学生。
那她为什么不唱戏了,却办了这么一个园子?
非深爱之不能为吧。
我们坐在客厅,瞧着对面亮光闪闪的湖,喝着茶,柳云飞给我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在家乡昆曲团唱小生,女朋友攻闺门旦,她一直梦想着饰演杜丽娘、崔莺莺。二十五岁那年,她忽然得了怪病,看不见了,但还可以听戏。后来听不见了,感觉生不如死,又怕拖累我,趁我一次演出时,吃了安眠药。走时,才二十六岁。从那之后,我跟所有扮演小姐的演员都没办法配戏。我看到她们就想到她,就忘词。有天,我忽然想,我要为她活着,要替她唱戏。我第一次扮演女的,戴了假发,坐地铁,专门选了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起初很紧张,不敢看人。后来试着跟人打招呼,没一个人以为我是男的。去上男厕,还被人赶了出来。就此,我有了信心,开始演旦角。第一次演出,好紧张,怕头饰掉了,辫子掉了,衣服扣子松了,演出完,观众却掌声一片。从此我就改成旦角,开始扮演形形色色的女人。很多人,特别是家人朋友都不理解。可我初衷不改。
先是为了纪念她,为她而活,后来,我觉得我就是男旦,我要演出不同于女性的女性——一个男人理解的女性。只有你演了女人,你才会发觉你真的理解了女人。真的,我才理解了我的女友为什么执意去死。女人的世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为了演好角色,我考上了戏剧学院研究生,专攻男旦。杨老师给我上过课,我很崇拜她,觉得她是昆曲界演员里面最拔尖的。那时她已三十多了,可她甜美的笑容,曼妙的身姿,还有青春的舞步,都很少女。研究生毕业后,我不愿意回老家,就给她打电话想拜她为师。她说她离开舞台多年了,只培养小演员,让我找昆曲团的老师教。我不死心,第二次给她发邮件,她仍拒绝了。第三次也就是五年前,我辞掉县昆曲团的工作来到沁园,她很吃惊,说,她五年都没登台了。我说,我拜她为师有三条理由,一是在我看来她是昆曲界身段最美的闺门旦;二是她荣获过梅花奖;三是她身上浓浓的书卷气。拜师当然要选最优秀的。她没答应,给我说她可以介绍她师姐收我为徒。
我不甘心,把對沁园的想法及这几年来写的关于她演技的五篇论文交给了她,又在沁园附近租了房子,每天过来,遇到啥都帮忙干,顺便看戏。一周后,她让我到沁园上班。我特高兴,她却说,是她先生的主意。她说,想饰演旦角,就好好看看女性心理学,还给我推荐了波伏娃的《第二性——女人》。她赞成我的选择,说,不是说旦角一定要由男的来演,而是有了男旦,昆剧所有的演剧方式才算完善了。昆曲中有些曲牌就是专为男旦而创作的。因为那些曲牌的调子太低,女性演唱者的声音很难发出来,男性更容易唱。
每每坐在化妆间一点点地戴那些珠翠时,我感觉我已进入了角色,进入到一个我过去陌生的女性世界,明白了直觉是什么样子,理解了女人为什么爱哭,为什么爱生气,为什么一点小事都能引起她们的愤怒,她们的心事就好像这些珠翠一样,可爱又易碎。
你觉得学男旦最苦的是什么?它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我越听越感兴趣。
他把一只沙发靠垫放在我身后,说,你不要那么紧张,坐舒服些。说着,坐到我对面的长沙发上,把脚收到沙发里,半倚着沙发靠背说,男旦这个行当练得最苦的就是穿着铁砂背心练功夫,为的是把男性的肩膀练得圆润下沉,因为古代女性以溜肩为美。通常男演员的重心靠上,女演员的重心靠下,而男旦演员为了掌握舞台上女性角色的行动规律,就要用这种特殊的方法来使自己的重心下沉,再加上“跑圆场”的脚步训练,“步步生莲花”的曼妙身姿便浑然天成了。当然,最难的还要数对女性心思的揣摩,由于男性演员本身不是女性,与女性演员相比,他们会格外仔细地观察、思考和学习女性气质,力求准确地揣摩、掌握女性人物的内心,用男人特有的角度和眼光去观照女性。男旦并不是一味地模仿女人,其本身就是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品而存在的,如同中国文人画,在意境上下功夫,取其神似。男旦不同于现实生活中的女子,他也不是简单地模仿生活中的女子,不是再现女性的自然形态,而是作为被艺术化的女演员,去传递人物的感情。男旦艺术的内在,追求的应该是一种古典精神。昆曲中,姚传芗先生的戏我爱听。当然梅大师的就更不用说了。昆曲缓慢优雅的曲调,使古老、柔美、细腻、雅致在当今社会依然可以被重新激活,使我们在面对生活的时候,不再那么急躁和功利。京剧中有不少男旦艺术家如胡文阁、刘铮、杨磊,他们塑造了一个又一个经典的人物角色,如杨贵妃、西施等。昆曲男旦几乎没有,有人笑我是最后一个,不管它,我只要演好即可。为了保护嗓子,我不抽烟、不食辣、基本不喝酒;为了保持身材,要严格控制饮食……做不到这些就不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男旦。你对男旦怎么看?
我嘛,只要独特,无论男女,我都喜欢。对了,剧场为大家服务的那个高个女孩,我看她真爱昆曲,每次看戏都好认真。
她是本地人,一个熟人的孩子,爱戏爱得痴了,年轻女孩这么爱看戏,很是难得。
你不想了解她?我感觉她对你有意思。我是女人我了解。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把脚收到了沙发上,果然感觉舒服多了。
他笑笑,摇了摇头。
你真不知道?还说你了解女人。
说实话,演得越多,我越感觉女人最难懂,也最难演。比如说,我原来不理解杨玉环为什么醉酒,不就是皇帝没有赴约,犯得着生那么大气?可我反复看了五十多次杨总的《长生殿·絮阁》光碟,忽然理解了。我以前就是跟着杨总学,觉得演得像她就可以了,现在我才发现要理解杨玉环,因为她没有安全感,所以她发现李隆基跟梅妃在一起,生气得要把他们的定情钗盒还给李隆基。但她又不能真发火,惹恼了皇上。她的生气,既有真气,又有撒娇的成份,一连串地问问问,还坐到地上,像小孩子耍赖,你没看杨总演的,简直演出了女主人公的魂。
你跟杨总在一起多年了,她人怎样?
杨总不但是个优秀的昆曲艺术家,她还爱才。她经常跟我说,你只要想唱,我就支持你。我们当时来了六个演员,不到半年,只留下我一个了,她也让我走。我说只要有人瞧得起,我就要报恩。在我们县昆曲团,别说男旦,就是闺门旦也没前景。你看到了,她给我住的这房子是园子里最清静的,待遇也不错,我每天唱两小时的戏,其他时间都自由支配。我们这个小城,有许多美景,这几年我都跑遍了,我跟大老板也就是杨总的爱人也是好哥儿们,他除了会做生意,还爱摄影,对了,他是靠摄影起家的。他带我去了很多地方。你想,这么好的地方,过得又舒服,我为什么要走?现在我唱戏,帮杨总料理下园子,闲了读读书,过得很自在。书馆图书室里,藏有几万册书,我随时可读,不知你进去过没,里面还有茶室。每天坐在那,喝着茶,晒着阳光,读着书,让我当神仙我也不去。外面有演出,杨总大力支持我去。她还招了十几个年轻学生,我和她平时就教他们。你说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有时,省里甚至北京有昆曲演出,她就带着我和学生们去看,她说昆曲不能断。你看,这些书都是她给我买的。我一看,有梅兰芳、荀慧生、程艳秋等的传记,还有一本《邓肯传》是我没想到的。她支持我写书,还说,要是我能写出来,她就给我出版。
她漂亮吗?家庭生活如何?女人的天性使我犹豫再三,还是提出了这个一直萦绕嘴边的话题。
说实话,娶妻当娶杨总那样的。你见了她就知道她有多好了,她待人跟她唱戏一样,舒服自然。你会觉得她就该是那样的,那样的才美。她跟大老板当然幸福了,我给你只说一件事,大老板牙不好,怕吃凉的水果,她就每天给他把水果暖热。大老板爱吃面,她就亲手擀面,包包子。我听了都羡慕。你是女作家呀,怎么也跟一般女人一样这么关心人家私事?
我感觉自己讨人嫌了,忙起身告辞。
5
我继续一场不落地看柳云飞的戏。我们谁也没提那天晚上的事。
张会长打电话说她来园看我,我估摸着她快到了,提前十分钟到门口等候。待在园子里,除了偶尔跟柳云飞聊聊天,好寂寞。他除了唱戏,还有忙不完的事,一会儿到书馆布置会场,一会又布展,还要发园子的抖音和公众号。杨总不在,他就是这儿的主事者。我跟着他去了几次,发现他的同事们的眼光好像跟茶庄老板一样,对我充满了敌意,便不去了。
一见到张会长,我就感受到了春天般的诗意。她总像活在文学中,比如,第一句话,永远是,亲爱的刘老师,好想你!这不,叫着亲爱的刘老师,一下就抱住了我,我想笑,但忍住了,问,会长,今天你扮的是哪一个角色呀?
我扮的是李清照呀,你没看出来?她着淡紫色的长袍,转了一圈,好像更年轻了。打量了我半天,她又说,你这打扮适合你,一看,就是闺门旦,至少也是小家碧玉。
我假装生气道,太寒酸了,让我当个相府千金还差不多。
哈哈,官迷。
古戏上不都是这么的嘛,王宝钏是相府千金,祝英台爸爸是祝员外,杜丽娘的爹爹是太守,崔莺莺的爸爸是相爷,李倩影的爸爸是总管,李清照的爸爸是礼部员外郎、公爹是当朝宰相。林黛玉的爸爸更厉害,不但是前科探花,還是皇上钦点的巡盐御史。
好好好,相府千金,伊在园中可遇到如意郎君乎?
会长,到屋里细叙。我说着,眼前闪现出穿秀才服的柳云飞来。
这么美的园子我岂能不洗洗肺?对了,还得等下我的部队。
部队?
我们文学会的会员呀,男的女的,四五十个呢!今天我们到沁园来采风,我让他们都写篇文章。你可别小看我们这支民间创作队伍,我们爬山涉水,以分队的形式走遍了全省,极力弘扬我们最美的家园。今天是沁园,我们杂志要做一期专号。柳云飞这个男旦上封面,多有看点呀!你来自北京,又在媒体工作,得帮我策划下。对了,你看,他们——来了。张会长拖着长腔,念白道。
果然男女老少都有,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更多的是女人,基本都已是中年,还有几个头发灰白的,穿着各色戏装,真是春兰秋菊,争奇斗艳。
张会长指着其中几个约有六十岁的女人说,她们退休了,都热爱文学,我一发动,她们争相报名。人生总得有些梦想吧,我就想让我的会员们生活得充实些,快乐些。
会长,我们进去了。
好,你们各自为战,晚上五点前,在这集合。一周后交稿,不少于五千字。
等那些男男女女欢快的声音远去了,我问张会长,这些文章在哪发表?
当然在我们杂志上了,写得好的我会推荐到全国各大报刊的。本来这次要采访杨总,都跟她约好了,走到半路,忽然接到她电话说,学校要开家长会。我说家长会,保姆去就可以了嘛,她说保姆不是家长呀。她让我好好宣传柳云飞。杨总已把他推荐到各大昆曲团演出了好几次,人家要留他,可他不去,非要在园子里唱。刘老师,你说这是什么精神?我们能不宣传吗?张会长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引得旁边的人不停地观望,我忙扯扯她的衣服。
她声音更大了,对着门口检票的一位穿着粉色小姐花旦戏服的姑娘说,你不信,问问她。
女孩笑笑,说,会长来了,快请进。说着,优雅地开了门。
进了院子,张会长不停地说,我从市区来时,车流人声,吵得我头痛。而沁园,我每次来,感觉都不一样。你看,湖里的鸳鸯多恩爱。还有,枫叶多艳。快,给我拍几张。对了,下次你来时,芍药、牡丹开了,才美呢。不过,你在茶花前照张相也不错。张会长说着,或倚栏,或靠树,或坐在贵妃榻上凝望湖水出神。这园子,按她的话说,少说来了一百次,可每一次她都能发现新的亮点。我发现跟她接触越多越发现她很可爱。心想如果我到她这般年纪,还对生活保持着如此的热情,该多好。
你去过砚台馆没?
路过,没进去。
那你白来了,你要用心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细细瞧,就知道沁园有多值得看了。如果你跟一般游客一样,匆匆转半个小时,真辜负了园主的良苦用心。你仔细瞧,全园一草一木,都是有来历的。除了有六百年昆曲史,一二百出剧目,几十种古树,还有我国最有名的砚台,都在这里。走,我陪你去砚台馆。她边走边说,砚台是中国书法必备用具,由于其性质坚固,传百世而不朽,又被历代文人作为珍玩藏品之选。此处砚台材料丰富多样,除端石、歙石、洮河石、澄泥石、红丝石、砣矶石、菊花石外,还有玉砚、玉杂石砚、瓦砚、漆沙砚、铁砚、瓷砚等几十种。纹样的名字也叫得别致:眉子、罗纹、金星、金晕、鱼子、玉带,上面不少诗词画面都来自昆曲。随着她的讲述,我穿行在砚台中,对过去一向从没关注的石头,莫名地多了几分情感。原来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只是因为我们不懂,才忽略了它的存在。
正出神间,张会长喊道,刘老师,你快来这儿。你看这个砚台叫眉子砚,据说是明朝才女叶小鸾的,曹雪芹塑造的林黛玉就有她的影子,可惜只活了十六岁。三百多年过去了,美人香消玉殒,然而她不但留下了美丽诗文,还留下了这块眉子砚。书载:“此砚长三寸,宽二寸,厚半寸余,面有犀纹,形状腰圆,砚池宛若一弯柳眉,故名眉子。” 砚台颜色,润嫩有加。这块砚台是舅舅送给叶小鸾的,她得到此砚时兴奋之状不可言表,写了二首七绝托工匠镌于砚背,其中有一首写道:“素袖轻笼金鸭烟 ,明窗小几展吴笺。 开奁一砚樱桃雨, 润到清琴第几弦。”小鸾病逝后,眉子砚也不知去向。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月,就流传到我们沁园了。你看这字,多娟秀。
在馆里,张会长还带我参观了镇馆之宝——一个比床还大的砚台,据她说有28吨重,产自唐代,正宗老坑,手摸起来,石质细腻润滑。搁在长廊一角的“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砚台,我尤为喜爱。杜丽娘身上那裙褶、那眼神、那绰约的身材,刻得精妙极了。据张会长说人物外貌像杨总。还有“紫钗记·折柳阳关”“白蛇传·断桥”“西楼记·楼会”“活捉三郎”等有名的昆曲画面,都出自一位全国有名的刻家之手。
累了,我们回到我房间喝茶,张会长问我见到杨总没,我说她还没回来。
她叹息了一声,给我讲起了杨总的故事。
杨总原是省昆曲团的当家闺门旦,二十九岁就得了全国大奖。丈夫是她的票友,给她拍过不少剧照。结婚多年,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在她事业正如日中天时,丈夫忽然抱回了一个刚满月的男孩,说在路上捡的。有传言说这是她丈夫的小蜜生的。杨总怕丈夫跟她离婚,失去依靠,决然辞了职,专心在家带孩子,终于感动了丈夫,夫妻和好。这种事谁也说不清。孩子身体弱,三天两头地上医院,她可是操碎了心,光给我打电话,少说也咨询了上百次。比如儿子被糖豆卡进鼻孔了,好几天不拉屎了,怎么还不会走路等等,我解决不了,就陪她上医院。她丈夫?人家是大老板,好几个项目,忙得哪有时间管这些家务事。杨总在家是独生女,啥事都不会干,可有了孩子,你猜怎么着,开车做饭,还能给孩子打针做衣服,像换了个人似的。
孩子上了幼儿园后,她丈夫就把这个新建的园子送给了她,让她按自己的心意打理。自己又在市东郊投资了一个新项目,已到二期了,叫梦里老家,游客也不少。有湖,有油菜花,还有一栋栋小白楼,特别漂亮。有机会,我带你去看。
我的天,儿子不是她生的,她竟然能视如已出?
这就是她过人的地方,她对丈夫好,也疼那孩子。有人说那小蜜本来要跟她丈夫结婚的,可孩子一岁时,忽然消失了,听说是被杨总的母爱感动了。园子里的工作人员,大部分都是女人,有下岗的,有跟丈夫离婚后生活没有着落的,她都招了进来,还让我把全国来参加我们文学会活动的作家请到园子里讲课,她说这园子就是她的天地,她想把这里改造成一个诗意的精神园地,让闹市中的人们有个养心的去处。对,养心,这是她的原话。
园子每天都放昆曲?
对呀,园子里不但放昆曲,还让工作人员练功、听课、学戏,里面很多工作人员都会唱几句昆曲的。杨总说她跟爱人到庐山玩,看到那儿整天放老影片《庐山恋》,好有意思。她从八岁学昆曲,就嫁给了昆曲,昆曲是她的命。可为了爱人,她连命都不要了。光有爱人也不行,她还要做自己。她说她开园子不是为了挣钱,只想让游客体会到昆曲之美,光我们省昆曲团就来了三次,全国著名的昆曲团也来过。她还聘请了全国二三十位各行业知名人士,有作家、画家、摄影家、书法家,园艺家,啥门类的都有,帮她出谋划策。这园子名沁园,你是作家,不会不知道它来自《牡丹亭》吧?还有通向剧场那座小桥叫蜂腰桥,你肯定知道来自《红楼梦》。还有,书院的名字,我们想了好长时间,最后才定名为云心馆的,就取自于《玉簪记》里那句“水心云心,有甚闲愁闷”。你看,右边那个楼叫花萼楼,就是李隆基跟杨贵妃赏花的地方。那个亭子叫“艳云亭”,我最喜欢听杨总唱的《痴诉》,就是它其中的一折。杨总说了,昆曲那么雅,如果以它为主题的园子犯了常识性错误会让行家笑掉大牙的。
我接口道,还让人离俗气远些。
是的,刘老师,艺术的功能是潜移默化的。我们生活中,除了股票、基金、房子、调级、位子,总还得有些别的,比如,这园子、书法、砚台、昆曲。这点,杨总,最懂。我们文学会不定期举行各种雅集,要过端午了,我打电话给杨总说借你宝地,搞诗歌朗诵会。她说,没问题。我说杨总咱是不是评个奖啥的,鼓励一下文学爱好者?她说你办,我来掏钱。我过阵又说,杨总,我们要搞个旗袍秀,你……我还没说完,她马上说吃住免费。其实我想说的是让她参加我们的旗袍秀。结果她第一个带头。刘老师,你不知道,我们一伙人穿着旗袍走在油菜花地里,真是美翻了,那全国各路大咖一批一批地浪花般朝我们这边来。杨总烦恼了,会叫我来,跟她喝一天茶,說她对沁园的下一步建设的想法,还有对柳云飞的培养计划。
茶坊女人老让我离柳云飞远些,原来是这意思。
什么意思?张会长一双大眼定定地看着我。
我猜她怕我抢了杨总的心上人吧。
刘老师!张会长重重地叫了我一句,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回过头小声说,刘老师,你可不得随意说话。
我知道自己言语冒犯了,但仍不死心,又问,会长,柳云飞跟杨总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跟杨总是好朋友,应当知道详情吧。
张会长看了我一眼,又重重地叫了我一声:刘老师!听得我好后悔自己说出的话。原以为她脾气好,爱说笑,她这么一严肃,我就知道我越过了一条基本线,忙说,对不起,会长,我就是好奇。
她喝了一口茶,朝镜子里边看边说,那我要搞清你是一个作家的好奇,还是一个女人的八卦?如果是作家的好奇,你可以自己去观察。如果另有他想,那么我告诉你,你不应当有这种想法。杨总是我多年的朋友,比我亲妹妹还亲。再说这种事,只有当事人明白,我们做朋友的,只有祝愿他们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作家都很敏感,那么刘老师,你住了有十天了吧,你以为他们会是什么关系?
在我看来,他们好像更像姐弟,或者像同事,就是不像情侣。据园子工作人员说,杨总丈夫也放心让柳云飞到园子来。世间有各种爱,以我浅见真的无法判定。
张会长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跟杨总这么熟,但也不能问她,朋友间,是有底线的,越了线,朋友就做不成了。对了,你觉得沁园有无可写的,你至少得写一篇文章。
我说,尽量吧。一个唱昆剧的艺术家,投资好几亿,修这么一个大园子,满足了游客的一次精神穿越,做场梦回古代的游戏,让他们快乐一笑,挺有意义。我多天观察,发现进了园中的大人小孩,一个个言语清朗,神态盎然,真让人有种穿越的感觉。听着游客们一遍遍地读《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琴挑》,听一支支昆曲……接力传送一个个经久不息的爱情故事,太有可写的东西了。
你哪天有空,到书馆里讲一课,题目自拟,杨总再三给我说,你是知名作家,要请你讲一课,她还让员工都去听。她说每个工作人员都要有文化,才配得上在这地儿工作。她要把这所以昆曲为主题的园子打造成有文化含金量的知名品牌。园子文化,这才是重点。
会长说得是,我定细细琢磨。
6
第二天晚上飘起了雪花,我心里好乱,书也看不进去,也不想看电视,想去看柳云飞。刚走到书院,看到一个人穿着灰色长袍在前面走着,手里提着饭盒,发现路边一个塑料瓶,捡起扔进了垃圾桶。是保洁员?但瞧背影,很苗条,像女人,走得挺优雅。沁园的女人们,大多走得都挺美,听说都经过培训。
她在后花园,站住了,整了整衣服和头发,进了柳云飞的房间。鬼使神差,我绕到后窗,听到了以下的对话——
男声:这么冷的天,又下雪,路这么滑,你过来,好让我……
女声:电话里听到你好像感冒了,就给你带了姜茶。嗓子要紧,千万别感冒了,这次,你必须去,机会难得。一定要去。我已经给他们说好了,去了你就知道,那才是大开眼界。
男声:刚看到一个朋友发的朋友圈,说得真好:有些人,一旦遇见,便一眼万年。有些心,一旦开始,便覆水难收。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伤人。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短暫的安静后,女声:一定要去。机会是很有限的。就这么定了。对了,谢谢你送的柚子,很好吃。
男声:这是我到树上现摘的,知道你爱吃。你别看表面难看,可是我一个个从树上挑的。这是棵大柚子树,长在水边。周围有三棵大梅树,梅花楚楚动人。你哪天有空,咱们去看看。柚子园是我散步时偶然发现的,越看越喜欢。就问了附近的人,找到主人。我这北方人不会挑,主人告诉我说,黄里泛红的就熟了,圆圆的,摸起来硬硬的,肚脐凹进去的,是母的,皮薄,汁多,又甜。
女声:我说呢,怎么那么好吃,还是红心的。个人问题该考虑了,你看有那么多人迷恋你。剧场的小陈品貌都不错,家里情况也知根知底,整天看你的演出,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你怎么熟视无睹?
男声: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
女人无语。
好半天,女人又说,我来就是想告诉你那柚子特好吃。天晚了,我走了。
男声:我送送你。
我想离开,却听到脚步又停了,女声:小米粥趁热喝,你胃不好,里面我加了海参。
男声:还下着雪,路滑,我送你。
女声:不用。
这次是关门的声音,两人的脚步近了,我忙急步穿过草地走到风雨长廊上。
准备尾随着那两个黑影再瞧瞧,忽然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茶庄老板。她打着上面写着沁字的红灯笼。
刘老师,她重重地叫了一声,夜深了,怎么还在外面待着,别感冒了。她说的是关心语,可在我听来,好似整个人掉进了冰窟里。
我很想说,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可经过了那晚,我忽然感觉我们有了共同的秘密,便说,没事儿,走走。你也出来走走?
我巡夜,年轻人靠不住,角角落落都得走到,园子太大,为了节约电,只留了几个路灯,好惨淡淡的,我怕有人失足掉到了湖里。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跟着她,默默地走,一字一句琢磨着她说的话。她忽然说,你听这昆曲真好听。
好像唱的是《寻梦》的“江儿水”。谁唱的?
还能有谁?
柳云飞?
茶庄老板哼了下,说,他还得十几年。然后又说,小心脚下。
我停了脚步,说,你待了多长时间?
六年了,从园子开业的那天起,就一直待着。刚来是新鲜,待久了,就烦了。
对了,你给我讲讲杨总的故事,我要写她。
她笑着说,你不知道她唱得有多好,我最喜欢听她唱《牡丹亭》的那几句: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你说我一个做方便面的下岗工人,怎么能懂这么高深的词。她就给我一句一句地讲,说没揣菱花偷人半面,是说镜子把她的漂亮面容偷去了。彩云偏,是指头发,不是天上的云。她有时练功到半夜,还叫我过去帮她看儿子。半夜三更,我常听到她在三楼那个大房子里练步子的声音。一双彩鞋穿了不到半年就破了,身上都是伤,她还要练。有次我看她一圈圈地走台步,至少走了二百圈。她走时穿着宽腿裤,她给我解释说这样才能对着镜子校正膝盖的动作幅度。每天,她还请吹笛子的师傅给她吊嗓子。有天她给我说,姐,孩子大了,我心好空。空了的心你能理解吗?就像一具尸体。
第二天,我出园到江边跑了一会儿步,看到南方的树木,兴致顿增,红枫特别漂亮,远远看去,像团霞。我沿着江走了一圈,也没发现柚子树。这时,张会长打电话问我怎么样,她说一会儿有人从市里过来,问我需要什么,我脱口而出:给我带几个新鲜的柚子来。
晚上八点,杨总给我发短信,说她回来了,来看我。
我说不用,我去拜访她。
她说天晚了,路你不熟,我过来。声音好熟,我第一次跟她说话,怎么有如此的感觉?
等她时,我坐卧不宁,老想她会是什么样子,感觉时间过得好慢,又无心做其他事,忽然看到客厅的那个黑胶唱片留声机,美人蕉似的铜喇叭特吸引人,旁边还有一叠唱片。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老式留声机,也不会开,就学着影视剧上人物的做法,把唱针小心翼翼地搁到上面,不动。一瞧,旁边有个电源插头,刚一插上,房间瞬间黑了,跑出门一看,全楼全园皆黑了。有人说跳闸了,又有说可能停电了。我吓得不敢吭声。
这时杨总打来电话,说,园里没电了,她得赶紧找电工,让我不要急,她让服务员给每个房间都送蜡烛,改天再来看我。
我好想说是自己干的坏事,思索片刻,决定还是闭嘴。
没了电,无法洗澡,无法用电脑,也无法看电视,我正想看手机,杨总又打来了电话,道完歉后,说,柳云飞出去看朋友了,电工休假了,急得她一个个打电话,总算打通了县上一个电工的电话,让我不要着急。
点蜡烛也挺有意思的。
那不行呀,宾馆还有好多客人呢,无法洗澡、冰箱失效,那怎么行?园子不小,事无巨细,都得操心,毕竟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对你照顾不周,请谅解。对了,我一会儿让人给你拿些柚子去。
我有。
她在电话里好像怔了一下,问在哪买的?园子附近好像没有新鲜的柚子。
柚子对美容有好处,张会长给我带的。昨天我到江边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一棵柚子树。
她好像松了一口气,说,我也爱吃柚子。哪天有空,我带你去到三十里外的柚子园看看。那么大的果子,在绿叶间黄灿灿的沉甸甸的,可漂亮了。
南方就是美呀。
她笑着说,要不是为了孩子上学方便,住在园子里,是最舒服的。
快考试了吧?
对呀,明天我又得回去照顾孩子,所以这次不能见你了。你安心住着,反正你们作家,在哪都能写作。过几天,我就回来。家里有保姆,我也不放心。所以园子就来得少些,等儿子上了大学,我就好好经管这园子。你呢,有孩子吗?
我单身。杨总,你为什么想建这么一个以穿古装以昆曲为主题的园子?不怕太传统,游客太少?
我想为忙碌的人们建一个放松的天堂,即便是梦,总得有人做吧。现在开办六年了,反响还不错。也许生活跟现实保持些距离,会好些。现在昆曲越来越受重视,我们这个小镇还不普及,但我相信观众会越来越多的。房子不少,我爱人让办书法班,砚台展,摄影作品。我想这是一种艺术熏陶,我们的孩子不能只打游戏,不能光到游乐场,他们也要懂一些古诗、戏剧,了解一些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宝贝。她最后说。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杜甫写此诗是嘲讽的,你为什么要题在牌坊之上?
她笑了,说,许多人都给我这么说,我想古为今用,就是昆曲,若一味墨守成规,必入歧途。昆曲之美,只有你真正陷进去了方能体会,就如一场恋爱,永无退路。而这样的感觉,只有这两句诗代表了我最深切的理解。
她比我大几岁,既不像一般生意场上的人那般健谈,也不像知识女性那么矜持。电话里,她的声音一会儿妩媚,一会儿果断;一会儿忧伤,一会儿又快乐,更让我想见她了。她说,你安心待着,我让柳云飞有空陪你转转我们小镇,此地虽偏,但山清水秀,很适合创作。有空你听听我老师顾音先生的唱曲,真美。手机上一搜就有。我给你放几曲。随着音乐起,她说,这是《惊梦·山坡羊》中的“没乱里春情难遣”,你听听,这哪像是八十岁的老人唱的?分明是二八佳人在跟你说闺房话嘛。你再听,这曲是《寻梦·懒画眉》中的“最撩人春色”,是不是随着曲子,你都能感受到柳枝轻拂你的脸,花枝缠住了你的裙摆?还有这个,我最喜欢的,是《寻梦·忒忒令》中“那一答可是牡丹亭畔”,甜美,深情。一声“秀才,秀才”的呼唤,让人落泪。她糯米般的声音或解释,或跟着唱,要不是她说手机快没电了,怕还要讲下去。
挂了电话,我躺在床上,把手机打开,闭着眼睛,把她给我试听的顾先生的曲子全部听完。电来了,我不理会。天亮了,我也没倦意。再逛沁园,感觉好像才初进园子。坐在蓝桥上,看着对面亭子上刻着的“镂月为歌舞,裁云作舞衣”,听着喇叭里杜丽娘在唱“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我不禁失声恸哭。
7
一周后,杨总回来了,还有她帅气的儿子。沁园更热闹了,游客更是络绎不绝。茶坊、酒楼、书馆,座无虚席。小道消息也从四面八方传来,说杨总最近忙着给爱人过五十岁的生日作准备,她还要登台唱戏。当地媒体也纷纷登出了消息:
1月17日下午三时,全国大奖得主、著名昆曲艺术家杨懿洁离开舞台十一年后,重返舞台,将在沁园表演她的获奖作品《长生殿·乞巧》,昆曲界许多大咖将来助兴。
一时间,沁园大小车辆不断,附近的停车场全部车满为患。游客比往常增加了两倍,附近的宾馆跟我住的楼也住满了人。
有人出主意把进园门票涨价,杨总说一分都不涨。票不到两个小时,就已售完。
我很好奇,她跟柳云飞两个闺门旦,怎么演?不久,又传出要到外面调人。此话不假,我住的对面就住了好几个帅男俊女,听说都是杨总昆曲界的师兄师妹。杨总还请来了她的老师、著名昆曲艺术家顾音。随他们而来的还有好几车布景服饰,水边的舞台上整天人来人往,可能怕给游客带来不便,剧院四周用绿色的布幔围了起来,里面一会儿电钻响,一会儿钢花闪。
杨总的丈夫演出前一天也从市里赶了回来。
谁知到了第二天上午,演出栏的海报上《长生殿》变成了《思凡》。茶庄老板娘说,是杨总换的,酒馆小二又说是大老板换的。柳云飞则说,我从没听说杨总唱过《思凡》,肯定是她在挑战自己。
下午两点半,我早早来到剧场,想看杨总的爱人——一个拥有上亿资产的老板会是什么人。他会选择什么样的戏服着身,他事业有成,一定会选择大红袍官服乌纱帽。这是多少男人的夢想。是着帅服,还是着皇袍?我职业病又犯了,开始浮想联翩。
离演出只有十分钟了,我看到一个小个子男人跟一个满头珠翠的女人走进场。大家纷纷跟小个子男人打招呼,我悄悄问戏院那个为大家服务的高个女孩,那小个子是谁,她说是杨总的爱人呀。他真不是我想象中的老板,不帅不霸气,穿着一身穷生的打扮,灰袍,黑帽,看着倒文气,说话不紧不慢。那位着丽服、满头珠翠的女人坐在他旁边,他不时与她交谈。那女人看起来年岁很大了,但身材保持得不错,一身花褶子,俨然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大老板跟客人的介绍中,我知道了她就是杨总的老师——昆曲艺术家顾音先生。
人很多,剧场坐满了,还有不少人坐在河对面,有些人还坐在船上,有些靠着树枝,风雨廊道上也坐满了人。可能舞台上表演看不清楚,但那声音很清晰。第一折《游园》,柳云飞扮的是杜丽娘,大家赞声一片。
《思凡》音乐一起,全场无一人说话。
音乐起了一分钟,杨总才款款出场。她往九龙口一站,我就明白什么叫优秀演员了。她的摇头,背手,小跑,舞步,水袖,跟别人都不一样。在台上,她就像在跟观众说悄悄话,一颦一笑,活生生演出了一个向往世间生活的小尼姑。三十分钟,她牢牢地把我的眼睛吸引住了。如果说,柳云飞演得好,是像,那么杨总的演出,则是告诉观众她就是小尼姑,她把一个少女的内心全表现出来了,既自然,又美,又丰富,又有层次。
小尼姑在庵堂里受着师父的管束,因此上场先收着,稳中显静,步法和动作的幅度、速度、劲头都似闺门旦。但她又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虽然外貌是文静的,心里却充满了复杂的动荡,是静中有动的,又像花旦。上场时,她两眼若有所思,不是哀愁,而是向往。其他演员都没有这么细致地表现出来。
杨总的唱腔节奏变化也是根据人物的情感变化进行处理的,一段里有快有慢。比如“见几个子弟们游戏在山门下”一句,节奏稍慢,想起那一天见到几个香客的情景,她的眼神表现的并不是此时看到香客的感觉,而是让你感到她在回想。又如,唱到在“山门下”和“他把眼儿瞧着咱”中间,突然一个停顿 ,跟人物的情绪很吻合。她唱这句时,用拂尘挡着自己的脸,然后再去偷看“他”,这样处理既贴近角色心理,又避免了与前面动作的重复。唱到“他与咱,哎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时,两眼明亮,活脱脱一个恋爱中的少女形象。她目光由左至右环视,身子随着目光微微转动,简直把“凡”字具体化了。
最后唱尾声“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她又进入了不久就要实现的甜美遐思之中,左手作怀抱小孩状,有意无意中轻轻拍抚几下,好像享受做母亲的欣悦;当眼光落到左臂上,脸上立刻又泛出少女的羞色。唱到“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时,左右两番拍手后,中间又是一番拍手,同时微微踮起脚来,快步冲向舞台小边口,好欢快。她目光落到右手上,欣然一笑,又一推手遮脸。在小锣抽头中,略作顾盼,看是否被人发现,见没人,欲进先退,将拂尘绕至背后,脚步轻快地朝着下场门,左手指地,示意山道陡峭,寻路而行。缓步走至台中,稍一停顿,欲放先收,蓄势再起快步,翩然下场。临下场门时一挥拂尘,回眸一盼,脚下一跳,像只小鸟欢快跑下。眼神、手势、步法、身段,无一不美,无一不浑然一体。
你看她一会儿学抱膝舒怀的罗汉,一会儿又学走路颤巍巍的老太婆,一会儿又是娇羞十足的少女。一桌一椅的舞台,在她的升华表演中,满当当的,既是庙堂,又是山野。再看她扮的色空的内心,也很丰富,有疑有惧,有嗔有怨。有忧伤,有希冀。
这不是我说的,是坐在我前排的顾先生跟杨总爱人说的。小杨,既结合了我的唱功,又吸纳了我师妹昆曲界最美身段刘继华的长处,你看她眼睛都会说话。我一直以为十一年了,她早沦为一个家庭主妇了,可现在看来,她一天都没少练。她当年离开舞台,我气得跟她好几年都不说话,这次,她亲自来接我,这两天我看了沁园,无处不昆曲呀,我错怪了她。
唱完,谢幕时,大家掌声不断,主持人请杨总再加一曲。杨总说谢谢我的老师顾先生,七十多岁了,仍亲到现场;我有个提议,我跟老师清唱一曲《牡丹亭·寻梦》。观众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顾先生走上台,却说,昆曲是美的艺术,原打算要唱的,看了小杨的演出,感觉自己老了,不美了,就不唱了,有她,我就还在舞台上。我就还做伯乐吧。谢谢大家热爱昆曲。说着,又喊,柳云飞上来。柳云飞正不停地拍照片,忙把手机放到椅前,跑了上去,顾先生左手拉着杨总,右手拉着柳云飞,朝台下深深鞠了一躬。
柳云飞下来,拿着手机不停地给我看他拍的杨总的演出照。他说,你看每一个姿势都是一幅画,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拜她为师了吧?她演谁,就是谁。她饰演的杨贵妃,贵气娇美;饰演的杜丽娘,清雅娴静,就是大小姐。你没看过她扮的潘金莲,那一声“叔叔”,把人都听酥了。一句话,她的戏,看了还想看。她表演细腻,没一个动作是多余的,内心戏交代最绝。
我望着他陶醉的样子,点着头道,看了她的演出,我都迷上昆曲了。
可不,好多人都这么说,一直跟剧院导引员坐在一起的张会长走了过来接口道,对了,刘老师,晚上,杨总请你吃饭,她给你说了吧,她愛人生日。她请的人可不多,除了我,你,就是柳云飞了。
我以为要到大饭店,却通知去家里。柳云飞笑着说,杨总已把你当家里人了,享受这种待遇的人可是很少的。
8
从园子侧门的蝴蝶门穿过,是杨总家,一栋三层小楼,另有一道大门通街。后院有个小花园,有芙蓉、三角梅等花花草草。
我终于见到了舞台下的杨总,虽是一身家常装,却比舞台上更耐看更亲切,让人一见,就有一个感觉:恬静。她让柳云飞招呼我跟张会长到客厅喝茶,她还要到厨房去准备。张会长要去帮她,她把张会长摁到沙发上,笑着说,我做饭身边不能有人,否则就不会做了。我爱人带儿子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我多次想象过她家的布置,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家里除了那些瓶中的、盆中的、木雕里的红梅、腊梅甚是别致外,大厅没有像一般演员挂的是演出照,最大的一张是她跟爱人在湖面相偎依的合影,其他全是儿子各个时期的照片。楼梯处挂的也是一张张照片,有风光,有人物,皆出自她爱人之手,全屋没有一个能表明女主人公是昆曲艺术家的影子。
听到楼下车响,杨总如慌乱的少女,显得好紧张,一会儿给我们倒水,一会儿又上二楼,再下来时,换了一身修身的红色裙装,还抹了口红。他爱人看她在厨房忙忙碌碌,摇着头跟我们说,我让她别做饭,在饭店吃多省事,她不肯,坚决要亲手做。她这人特犟,认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那不一样,我亲手做饭给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吃,让你们知道我是多么感谢你们在我生命中的陪伴。老宋,你带大家到楼上转转,饭马上就好。
一楼是客厅、厨房;二楼是卧室、书房;三楼是一间客房,还有间屋子,从外面看看,面积很大。她爱人笑着说,这间屋子是她专用,都不让我进去。我趁人不备,悄悄推了推,门锁着。转过全楼,我也没见到那个我一直很想瞧瞧的全国大奖奖盘。
我们坐到饭桌上了,她笑喊,儿子,儿子快出来,吃饭了。转头又对我们说,这些菜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特色菜,咱们南方人北方人都有,大家看吃不吃得惯。
杨总不但能唱一百个曲子,还能做一百个很好吃的菜。我今天至少要吃两碗米饭。张会长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杨总拿起公筷,正要给我挟菜,她爱人摆摆手说,别急,别急,有人要表演节目,请大家闭上眼。
我们愣了一下,都笑着闭上了眼睛。
表演开始!起音乐。好,大家睁眼。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小男孩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打着白色领结站在客厅中间:我要给爸爸妈妈叔叔阿姨朗诵我最新写的一篇作文。
杨总爱人带头鼓掌,还笑着说,我儿子作文写得好,老师老表扬呢。大家听听,他会写些什么?
搞什么名堂。杨总说着,亲昵地打了一下丈夫。
肃静,请六年级一班宋坤同学朗诵。
男孩站得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礼,然后扫视了一下大家,念起来:我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
杨总愣了一下,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不要喧宾夺主呀。她爱人摆摆手,说,安静,安静,看演出。
我不是妈妈生的,我是爸爸在大街上捡回来的。
听到这里,我愣了,正笑着的杨总瞬间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端着茶杯的手哆嗦起来,张会长忙接过杯子,柳云飞喝了一口水,呛得咳嗽起来。只有杨总丈夫面如往常,一脸慈爱地望着儿子,频频点头。
那天,下着雪,爸爸在出差路上,忽然发现车前有一团东西。他以为是一只猫,或者一只狗。他生性善良,从不伤害一个生物,哪怕是一只蚂蚁。于是下了车,却发现是个婴儿,就这样,他把我抱了回来。
他生怕他妻子不喜欢孩子,走了一路,想了一路对策。没想到妈妈一看到我,马上就接过来,给我喂起了奶。妈妈讨厌闻羊肉,可她为了我,养了羊,专门学着挤牛奶,半夜起来给我热奶、喂奶。
这是同学跟我吵架时说的,我不信,那些全是鬼话。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是我亲亲的妈妈。
爸爸告诉我说,我从小爱生病,有一次,差点没命了,到医院,医生都没办法了,可是妈妈却说一定要救活。她连夜开车到省城医院,硬是把我从死神手里救了回来。
我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学会写的第一个词也是“妈妈”。
我一直以为我妈妈跟同学的妈妈一样,她的工作就是送我上学,接我回家,帮我检查作业,给我买衣服,为我打扫卫生。可有一天,老师说,宋坤,你妈妈是著名的艺术家,她唱的戏可好听了。我才知道妈妈为了我,放弃了自己心爱的舞台。我爱踢足球,老师不让我踢,说我学习好,以后要考重点中学的,我哭了好几天。我能体会一个人不能干自己喜欢的事,心里有多难过。妈妈不上舞台,她一定心里很难过,可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和爸爸。
奶奶说,小兔子,你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后孝敬你妈妈。她是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你是她的命根子。奶奶说的话我信。奶奶生病时,是妈妈守着她,给她擦屎端尿。妈妈是演员呀,她不应当干这个,她应当在舞台上,拿着扇子,穿着漂亮的衣服,唱好听的曲子。可妈妈对奶奶说,妈,卫江忙,没法照顾你,我是他媳妇,照顾你是我的本分。
妈妈,今年我就小学毕业了,请求你回到你的舞台去,我会健康地长大。
儿子刚一念完,杨总就跑到儿子跟前把他紧紧抱住,眼泪哗哗地流着,也不去擦,而是不停地说,我没有你写得那么好,真的,儿子,妈妈怎么可能有你写得那么好呢?
你不但是个好妈妈,还是好妻子。杨总丈夫说着,上前一手拉着杨总的手,一手拉着儿子,坐回到饭桌,对我们说,我告诉大家一件事。有天,我忽然倒在办公室的地上,起不来了,懿洁可能是心理感应,给我打电话,我没法接,她就跑到了办公室。要不是她抢救及时,我就没命了。从那以后,她坚决不唱戏了,回家照顾我和孩子。他说着,搂住了杨总。她像小姑娘似的推开了他,脸红着说,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肉麻,菜都凉了,大家吃饭。
她丈夫一手搂着杨总,一手搂着柳云飞的肩,说,我感激生命中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妻子,一个是我的好伙伴,他们是我这辈子最信任的人。我第一次见柳云飞,就让他协助懿洁管园子。五年来,他没有辜负我的信任。现在人与人之间,最难得的就是信任。信任是一切成功的基础。
我注意看了一下杨、柳,他们互看了一眼,坦然地笑了。
快过年了,我给兄弟柳云飞送一件礼物,他说着,打开一幅字,我爱好书法,这是请省里有名的书法家写的。他打开一看,是这几个字:德配天地,艺压群芳。
柳云飞收字时,手指有些哆嗦,说,不敢当呀,真的不敢当呀,在老师面前,怎么敢这么说呢?
收下吧,也算是老宋对你的期望。杨总说。
张会长忙帮着叠好。
我也给我妻子送了一份礼物。杨总丈夫话音一落,我们都看着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却不说纸的内容,而是说,对不起,懿洁,我一直在外面忙,很少顾家和孩子,多次听到你睡梦中说话,手舞足蹈,以为你要打人,看了你的日记,我才知道,你离开舞台十一年了,你的心还在上面,就像儿子说的,回到你的舞台上去吧。这是省昆曲团团长让我给你的邀请函,下月请你去北京演出。是你的老师顾音先生再三推荐的。你刚四十岁,我不能再拖你的后腿了。跟柳云飞一起去,好好地去唱。沁园老板娘唱戏,咱们沁园的名气就更大了,是不是,老婆?
话音刚落,我带头鼓起掌来。
9
三天后,我离开了沁园,柳云飞穿着秀才服来送我。
我打量了他半天,很想问问他现在是上班时间,他为什么要这样打扮,但咬了咬牙,说出的却是,以后你会记得我吗?
他掏出手机说,我加你微信。
你会一直独身吗?
他看了看我,半天说,你呢?
我看了看他,说,不知道。
他送我到更衣室。当我脱掉那件紫色的小姐服,小心地挂在衣架上,再回头看它时,眼泪哗地流了出来。
要想穿,再来。柳云飞说着,要拿他的水袖给我拭泪,我说,小心脏了戏服。
我跟杨老师下月到北京演出,到时去看你。柳云飞说着,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张会长熟悉的笑声从门外飘了进来,柳云飞马上松开了手。水袖好长,我希望如风般进来的张会长没看到。
柳云飞跟张会长打了声招呼,就要走,张会长走到他跟前,把一大袋子东西递给他。他刚走了两步,她又追上跟他耳语了几句,柳云飞脸腾地红了,朝我挥挥手,走进了园子。
我转过头,张会长看着我,说,那家伙唱旦角越来越有名,今天怎么扮起秀才来了?
大概想变换一下角色吧。
放弃自己的特长从头开始,可就难了,他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我女儿是他的铁丝,每次他演戏,她都在那。
我马上道,是那个负责剧场的高个漂亮女孩?
张会长点点头,是的,我女儿二十六了,一点都不急谈恋爱。介绍一个,嫌人家俗;再介绍一个,又嫌人家不真诚。这次,好像动真情了,整天让我给她和柳云飞牵线。我说你这孩子,现在啥时代了,又不是古代,难道还要让别人说媒?自己主动进击嘛。她也不听,平常在家里,除了工作,就是看書。说到工作,好好的老师不当了,非要到沁园工作。不知是迷上了柳云飞,还是爱上了沁园,反正回到家里也听昆曲。连我爱人都会哼两句“袅晴丝”。对了,你也三十好几了吧,有男朋友吗?
结婚麻烦,自由着多好。我嘴上说着,心里却不是滋味。本来春节前我要跟好了七年的男友结婚。要拍结婚照了,他先说忙,改天。第三天又说配不上我,提出了分手,我死的心都有了。又不敢告诉父母,我妈妈还在病中。上班又怕同事看出我人生的失败,幸亏张会长这时打来了邀请电话。这样没面子的事,怎么能跟别人说呢。再说,我们每个人不一定都能跟朋友讲心里话。比如这园子里的人。
哎,不要那么想。人总归要结婚的,特别是女孩子,青春易逝岁月无情。日子就是一件接一件麻烦事,等着我们一个个去解决。等有机会,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你听了一定会流泪的。对了,杨总给你说了吧,她爱人明天就送他们去昆曲团。
我会在北京见到他们的。我说着,最后看了一眼沁园,舞台上那对秀才小姐仍在喧嚣中读书品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