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翔 喜饶尼玛
[摘要]五世热振活佛是近代西藏历史上一位倾心内向的活佛,曾为中央政府与西藏地方关系的改善做出过贡献,并戳破了英国人在“西藏问题”上苦心经营的“道德”形象,但当热振辞去摄政职务时,国民政府对此的反应却是轻慢的。当1942年“外交局”事件发生后,国民政府在治藏政策方面进行了调整。沈宗濂作为蒋介石属意的官员出任蒙藏委员会驻藏办事处处长,曾积极投身藏事,改善了西藏地方与中央的关系,对国民政府的西藏政策发挥了较大影响。但是,20世纪40年代末,西藏地方发生了若干事件,国民政府却无所作为。对此,沈宗濂负有难以推卸的责任。然而在沈宗濂态度转变的背后,更本质的原因则是国民政府的消极治藏政策。
[关键词]五世热振;沈宗濂;国民政府;治藏政策
中图分类号:C95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9391(2021)06-0082-13
基金项目: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青藏高原经济社会与文化发展研究中心“山川相缪,唇齿相依:抗战时期康藏贸易公司对民族交往交融的助力”项目(QZY1902)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冯翔,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近代藏族史;喜饶尼玛,中央民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近代藏族史。北京 100081五世热振呼图克图,即热振·图旦绛白益西丹巴坚赞①是近代藏事研究中一个绕不过去的角色,学界对此多有研究。海外学者,如谭·戈伦夫(Tom Grunfeld)和梅·戈尔斯坦(Melvyn Goldstein)倾向于认为热振活佛(以下简称“热振”)在政治上较为青涩[1],由于研究方法与价值取向的不同,戈尔斯坦对热振还存在一定的偏见[2]。正如英国外交部在1961年编写的一份关于西藏问题的总结性文件中也承认,热振确实表现出对中央政府的认同[3]257。蒋介石也曾称赞热振“不负中央委托至意,良深嘉慰”。[4]247国内学界对热振及“热振事件”的研究颇丰,其中较有代表性的,如陈谦平的《“热振事件”与战后国民政府的西藏政策》[5]与其主编的《西藏百年史研究》(中册)[6];周伟洲主编的《西藏通史·民国卷》[7];喜饶尼玛与冯翔的《“热振事件”与国民政府的因应》[8]等,都对“热振事件”进行了非常细致的研究。对于沈宗濂在藏作为的研究,以中国台湾学者张瑞德的《“钦差”使命:沈宗濂在西藏(1943-1946)》[9]最具代表性,其较为详细的梳理了沈宗濂被任命为驻藏办事处处长的过程与内情,对沈宗濂取得的成绩也进行了一定总结;此外还有徐百永的《国民政府时期沈宗濂与藏民子弟学校的筹备》[10],张永攀的《论沈宗濂入藏与中英交涉》[11]。对于国民政府治藏规划及消极影响,以林孝庭的《西藏问题:民国政府的边疆与民族政治(1928-1949)》[12]为代表,林孝庭对国民政府运作机制的研究及视角令人印象深刻,但对近代西藏地方历史的认识似不够深入,尚遗漏一些基本的史实,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著作整体的可信度。但總的来说,学界对于这部分内容的研究还是较为缺乏的。故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通过对多方档案的运用与分析,以热振和沈宗濂的相关事件为中心,对国民政府治藏政策的消极性进行探讨。
评价历史人物,最可贵的是一些重要的史料。首先,我们来关注一封特殊的信件。
1946年8月23日,作为蒙藏委员会驻藏办事处处长的沈宗濂向蒋介石提交了一份辞藻似乎过于精妙了的五世热振呼图克图亲笔信的译件:
国民政府主席蒋钧鉴
尊仪时切蚁慕敬维
德躬康泰,国事顺利,是以为颂,尔来喜闻,倭奴求降,失土克复。
主席德威,声震中外,数年来为国为民领导抗战。神圣文武之功,如日月之恒升,如山海之满盈。当慈天下太平,人民安谧,本应亲来首都,面陈贺衷,奈云山遥阻,未能如愿。谨肃寸笺恭贺胜利,并向三宝虔祝我公万岁!万万岁!至西藏与中央之关系,热振当政时多数盍力,想蒙垂誉。
今达扎年迈,为左右所蒙蔽,事事听命于英人,使佛教日衰,于达赖佛不利亦甚,若中央能赐电西藏地方政府,以达扎年迈,不宜再理政事,应照十三辈达赖遗训,命热振复位。不服从时,派遣飞机或军队来藏示威。热振深感中央大恩,如能复位,必服务(从)中央一切命令,协助达赖佛在中央领导下,建设西藏。余事均求沈处长面陈。谨叩钧安。
辅国慧化禅师②热振呼图克图合十[13]
单从译件的内容上看,这是一封边疆政治精英向中央政府求助,并回应中央政府治藏期待的书信。其热切其诚意,无不尽显对中央政府的顺意。看起来摆在国民政府面前的是一个类似于清朝乾隆年间平定“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之乱”③的机会,可以开启治藏的新时代。但历史的发展却滑向了相反的方向,其中原委与机理,值得探析。
一、热振的内向态度
1933年12月17日十三世达赖喇嘛圆寂,国民政府决定派参谋本部次长黄慕松入藏致祭。黄慕松在拉萨期间与西藏地方政府各界进行了较为有益的会谈。其间,与噶厦的暧昧与犹疑不同,作为西藏地方政府摄政的五世热振则展现出真诚的内向态度。当黄慕松前去布达拉宫辞行时,热振先对黄慕松表达了挽留之意,继而对噶厦尚未明确表态的中央政府留驻人员表示欢迎,“拉萨得中央留职位较高之刘总参议④,影响与民众观感甚佳,颇为满意”。[14]00443-180同时,热振对国民政府非常关注的班禅返藏问题也持积极态度,“继谈班禅问题,热振恳职担任调人”“职告以海道回藏非班禅所能办到,必须酌带卫队,经由青海,藏方如能确予以安全保障,可代请勿多带军队。但回藏后,不特宜一切照旧,且须加以优待方可”“热振司伦均以为可行”。[14]00443-180上述态度都是在以赤门⑤为首的噶厦中所未见的。
黄慕松在拉萨时,作为摄政的热振还没有完全掌控西藏地方政府的大权。他观察到“西藏地方现政府人物,泽墨噶伦首屈一指……热振呼图克图因是初登大位,势力未充。”[15]70出于对热振的表彰之意,或兼有巩固内向势力的考虑,黄慕松返京不久,即1935年5月29日,国民政府就颁令,决定册封热振呼图克图为“辅国普化禅师”,“热振呼图克图阐扬道化,世著令名。自达赖圆寂,综摄全藏政教,翊赞中央,抚绥地方,丕绩懋昭,深感嘉尚。着给予辅国普化禅师名号,用示优隆。此令。”[16]热振的回复也颇见其态度,“蒙中央宠锡册印,合谓中央盛意可感,自当敬谨接受,再蒋参议⑥深悉藏情,所有中藏一切善后事宜仍请电饬藏当局向蒋参议接洽,以竟全功”,对此,黄慕松认为“西藏对中央感情良好,似觉较增”。[14]00455-239
值得注意的是,热振对国民政府致祭专使留藏人员蒋参议的夸赞与接洽并非官场套话。事实上,蒋致余在藏期间,两人交流次数颇多。热振甚至亲自向蒋致余吐露了英国人在九世班禅返藏问题上从中作梗的情况。“驻江孜英商务委员白苐⑦偕诺若巴图⑧巧日向热振噶厦辞行时称:对于班禅回藏问题,所请助兵一节,恐难办到,弹药可以协助。彼等一面电达班禅劝其不带中国兵回藏,一面请驻华英大使力与中国政府交涉,抗议派遣官兵入藏。西藏应以强硬态度对付云云。此系热振亲口传出消息。”[14]00459-087在此问题上,英国处理涉藏事务的历任官员均矢口否认干涉过九世班禅返藏问题,以避免这种“马基雅维利式”⑨的角色损害了英国人苦心经营的“道德”形象。热振却一语戳破了英国人的虚伪面具,也表明其清晰的政治态度。
吴忠信入藏主持坐床事宜期间,热振同样表示出明确的内向态度。1940年1月27日,《纽约时报》一篇名为《中国在西藏的主权问题上获得新的成果》报道,“西藏摄政,活佛,呼图克图给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的一封信被重庆认为是西藏接受中国主权(Sovereignty)的象征……在信中,摄政表示非常感谢重庆任命他为特别专员,以负责新达赖喇嘛的坐床并管辖西藏神权体制下的地域。”[17]事实上,热振的这封信发于1940年1月23日,“吴委员长……已清吉安抵拉萨,曾经晤面,接奉派状,不胜欣喜之至。所有达赖喇嘛坐床典礼,后当继续速呈。至于中(央)(西)藏事宜,当以融合亲洽商酌办理。肃电叩谢”[4]281。对于热振的电报,锡金政治专员古德的解释是,“摄政王的用词或许过于礼貌”[18]。英国政府于1961年发布的那份关于西藏问题的总结性文件中这样描述,“(热振)同意中国委员长在坐床仪式上拥有和曾经的驻藏大臣一样的地位”[3]257,而英国人自己也承认在驻藏大臣管理下“西藏对中国的正式隶属关系是不容置疑的”[3]245。
二、驻藏官员的变化与调试
在上述两次重大事件中,热振均表现出显著的内向诚意,与噶厦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当热振在1941年辞去摄政职务时,孔庆宗主持下的蒙藏委员会驻藏办事处的态度与反应却是轻慢的。经孔庆宗的汇报,蒙藏委员会向上呈报,“热振摄政突于日前提请辞职。当经公会议决照准,并以现任达赖佛之荣增(经师——引者注)打扎佛继任藏王”。至于热振辞职的原因,孔庆宗打探到的是,“连日探悉热振辞职,纯出于自动与决心,故事前对其心腹要人亦未咨询,闻因(1)彼卜卦不吉。(2)曩昔两次辞职当局挽留,请俟达赖坐床后再辞。(3)体弱多病,誓息仔肩。本日偕张副处长往谒热振,据告本纳德薄才短,执政七载,无功无过,赖中央维护达赖正位,大事完成,故与日前毅然向藏当局辞职,求遂初衷,并举荣增打扎佛继任……本人宿受中央大恩,日内即呈报蒋委员长及吴委员长”。[19]
在孔庆宗看来,热振的辞职事属突然,但从一些当事人的回忆来看,热振的辞职是早有想法的。[20]16这不得不说是孔庆宗的失职,在关键时刻,他没有给热振以任何政治建议,只是报告“现藏局平静”,甚至连新任地方摄政达扎的情况、政治态度都不予确认汇报。[19]
不止是驻藏办事处漫不经心,作为蒋介石统治核心的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同样不予重视,侍从室第二处主任陈布雷对这份报告的批示是不呈蒋介石,先打听清楚打扎的实力与态度再做决定。对此,孔庆宗再报,“查打扎系拉萨打隆扎寺之转世活佛,现年六十八岁……曾为热振经师,此次又为达赖经师,与热振关系素密。惟其人向未预闻政治,故无甚实力,对中央向少往还,亦无若何表示。据探悉民众大会提议,以打扎继任摄政时,打扎声言年老力衰,只能勉任一二年,以后仍请热振复职,热振允加考虑”;以此得出结论:“打扎就职后当与热振在职时对中央之态度无所变更”。[19]何应钦通过军统的情报系统却汇报了另一番景象,“热振辞职邀准后,定于明年阴历一月后实行交代,目前仍由热振负责”,而达扎“无政治阅历,目前虽日伴达赖鲜与外界接触,将来政权恐将落于噶厦之手”。[19]这份军统的情报有两点值得注意。首先,国民政府其实完全有时间来干预此事,至少可以在最大程度上劝说缺乏政治经验的热振在卸任前有所部署,在卸任后仍居住在拉萨,但显然国民政府上上下下都无此举动。其次,达扎可以无政治阅历,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权位的迷恋。不幸的是,事后的发展果然被军统言中,西藏地方果然落入被亲英派控制的噶厦之手。
如果说这一时期正是抗战最艰难的阶段,国民政府的注意力集中在正面战场。那么当时间继续向前推进一年后,已是蒋介石对“西藏问题”重视程度的一个高峰。蒋介石在1942、1943年的日记中,就有91次提及“西藏”,与1941年的2次相比而言,不可谓不重视。直接原因便是1942年7月,西藏地方政府非法设立“外交局”,并对于经西藏内运的物资百般阻挠。为此,蒋介石不仅召来西藏驻京办事处处长阿旺坚赞进行训话,还调动甘青部队,扼止西藏地方政府中的“亲英派”“破坏抗戰”的行为。[21]更为重大的变动是,蒋介石决定以侍从室参事沈宗濂接替与噶厦关系搞僵且多次提出辞呈的孔庆宗。
与前任孔庆宗的行事形成鲜明对比,沈宗濂受命出任驻藏办事处处长之前,就对藏事较为积极。如1942年,格桑泽仁与其胞弟格桑悦希发起并联合康藏各地方势力成立了康藏贸易公司,其宗旨是“公司本政府开发边疆之意,经营康藏进出口贸易以发展并增进中藏经济之关系为宗旨”[22]。后为了“承运印度与内地间进出口物资”[23],又于1943年11月6日与交通部驿运总管理处联合成立康藏驮运公司。[24]这一事务得到沈宗濂的积极协助。[25]
沈宗濂到藏后,更是积极对抗英国的影响,如亲至拉萨三大寺进行游说,最终使得英人所办的英语学校关闭。“职到藏后,见该校与藏政前途关系至大,对之密切注意,与重要僧俗人士往返时,遇机辄婉示其利害。近由三大寺喇嘛出面反对,并声言将用武力干涉,现学生纷纷辍学,该校有停顿之势。”[26]261古德就认为英语学校是英国在藏影响力的试金石,而英语学校的破产显示了沈宗濂在拉萨影响力的提升。[27]1944-9-23
为了抗衡沈宗濂在藏不断提升的影响力,并对抗双橡园在美国的影响,英属印度政府的对外事务大臣卡罗特意邀请《芝加哥每日新闻报》驻印度首席记者斯蒂尔(Steele)与锡金政治专员古德一同赴藏,他相信“公正的美国记者”将报道“一个真实的西藏”[28]。同时“外交局”俗官主管索康·旺钦才旦也表现出对斯蒂尔入藏的强烈兴趣。黎吉生在报告中不无得意的表示,“我抓住机会解释了斯蒂尔先生这次造访对于西藏地方政府的价值。”[29]结果卡罗的努力并未取得明显成效,在拉萨期间斯蒂尔多次与沈宗濂进行交谈,从斯蒂尔的文章中可以看出,他非常欣赏这位哈佛毕业生。沈宗濂在会见中说中国中央政府准备给予“西藏自治”,不干涉西藏地方政府的内部事务,但是处理外交事务的权利必须收归中央。同时,在美国多年,深知美国社会一直对英国的帝国主义政策有所嫌厌的沈宗濂还尖锐地对斯蒂尔指出,“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中国中央政府与西藏之间,而在中国与英国之间”[30]。这无疑给了斯蒂尔深刻印象,因此他在返回美国之前还专门绕道重庆,采访了与美国渊源颇深的宋子文对“西藏问题”的看法。宋子文表示中央政府愿意怀柔治藏,甚至可以在自治的程度上做出一定让步,并重申外交权必须收归中央。同时,宋子文还嘲笑了“宗主权”一词,认为这种词汇早已落后于时代。[31]美国记者的“公正”与“真实”未能使卡罗等人感到满意[30],其中显然有沈宗濂一份功劳。
上述情况都显示出沈宗濂在受命前及入藏初,都积极运作藏事。他认为“国家正当自强复兴之际,某巩固边防,长治久安,奠定藏卫,实属迫切重要之图”,而他“自当兢兢业业,竭其庸愚”[32]001,但国民政府消极的治藏政策就像达摩克里斯之剑一般,始终悬在沈宗濂头顶,沈宗濂还未启程,其雄心壮志便受到打击。
三、国民政府治藏的消极转变
1943年12月,沈宗濂在赴藏之前,曾向蒋介石呈交一份《进藏后工作计划》,并请蒋介石批准“充实拉萨之无线电台”“教育部在拉萨筹设藏人子弟学校”“海外部在印发刊之印度日报,在加伦堡印行藏文附刊”等内容。蒋介石对前两项的批示是“照办”,而对第三项的批示为“缓办”。[32]001其实到这个时候,蒋介石之前的强硬态度已衰减为消极观望。
1942年10月21日,唐纵在日记中表示“西藏用兵计划草案已奉批下,在明年开始行动”。[33]314但所谓“用兵”到1943年显然并未开始,有的只是一些部队上的调动。[34]不过,到1943年中期,蒋介石依旧对藏务持较为强硬的态度,至少表面上如此。1943年5月,英国驻华大使向外交部提交备忘录,希望国民政府申明否认对藏用兵,结果蒋“闻之甚为不说,嘱吴次长将备忘录退回,西藏为我国内地,为何英国出面干涉?”[33]356《蒋介石日记》可以为我们进一步提供管窥其处理藏务的心理变化过程的机会。1943年5月6日,蒋在日记中记到,“正午与礼卿谈西藏问题,似有畏威转缓之势。”[35]1943-5-65月9日,“西藏格厦与摄政皆来电请求罢兵,一变其年来踞矜自大之态,此种畏威而不怀德之区域,非有武力不能统一也”[35]1943-5-9。7月14日,“对西藏覆电之处置:甲、以飞机示威,不再作答;乙、以飞机投函,令早日遵办五条件;丙、中央军进驻西康;丁、派格桑入拉萨宣传”[35]1943-7-14。看起来蒋介石在1943年5-7月中仍在坚持对藏用兵的可能。
7月17日,情况突变。“罗对余妻言西藏问题,如我不进战,则英国亦不致有所动作。故西藏问题,劝我暂时搁置,此诚欺人太甚,如余与之面晤,彼必不敢出此愚弄之谈,否则彼与邱吉尔狼狈为奸”[35]1943-7-17。蒋介石虽然在日记中骂得痛快,但仅一日之后,就认为西藏“准备抵抗中央,为虎作伥,认贼作父,而反以中央爱护与恩德视为仇恨,其自戕自残之言行诚令有痛苦,不知所止。此时惟有暂时置之,以待补救。只要西康问题解决,道路开通,则英国决不敢张明助藏,则藏事自然解决,故决隐忍一年……不加计较,以待其觉悟为上也”[35]1943-7-18。7月24日,“对西藏决定放宽一步,不加虚声威胁,故不派飞机侦察昌都,勿使刺激投英,亦勿刺激英国”。[35]1943-7-24
可见,纵使抗战艰难,国民政府并非无余力以用兵的姿态回应藏事,至少派出飞机至昌都上空是可行的,1950年人民解放军进藏前的调查也证明了这一点[36]。在美国的介入下,蒋介石立即调整了态度,基本确立了在藏事上不与英国发生冲突并观望的消极观望原则。这很清晰地表现在1943年12月陈布雷致吴忠信的一份函件中,“重在以政治方式解决西藏问题”[32]001,但这种“政治方式”并非商讨解决核心问题,而是“着重于宣扬中央德意”这类空泛的漂亮话。事实上,在“西藏问题”上要做到“勿刺激英国”是不现实的。
1944年8月31日,锡金政治专员古德到达拉萨,英属印度政府對外事务大臣卡罗认为既然沈宗濂与古德这两位处理边疆事务的高级官员都身处拉萨,那么他们之间的讨论将不可避免。[27]1944-9-27古德同意卡罗的看法,并认为他与沈宗濂在拉萨的讨论是“安全的”,可以“避免引起俄国的注意”。[37]在双方试探性的交谈中,沈宗濂明确对古德表示,“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中国的公众观点不会接受任何其他的定义”,“中国中央政府准备给予西藏自治,但不会接受‘宗主权一词”[27]1944-10-4。沈宗濂还暗示古德,中国政府内部已经出现要求武力解决“西藏问题”的声音,但被蒋介石给抑制住了[27]1944-10-4,以此来向英属印度方面施加压力。
当然,沈宗濂的“暗示”并非某种程度的示威,只是一定的谈话技巧。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印度次大陆上的英国人并不关心中英两国的“同盟关系”。卡罗尤为不满沈宗濂的发言,让古德警告沈宗濂这事关英国的利益。[38]黎吉生事后也对于沈宗濂与古德的讨论不甚满意,他认为这实际上是英国政策的倒退[39],作为一个帝国主义者,黎吉生非常直白地表示,“中国公众的观点并不重要”[39]。
在拉萨期间,凭借个人的政治才能与社交能力,沈宗濂的确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改善了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之间的关系,打击了英国人在藏的影响力。面对沈宗濂在拉萨取得的成绩,黎吉生报告称:“我们的西藏朋友对英国的信心正在发生动摇。”[40]这让身处新德里的卡罗更为光火,他认为这是由于“对英友好官员的去世”和沈宗濂对寺院集团的影响。[41]虽然表面上局势的天平正倒向国民政府,但在蒋介石亲自主导的消极“西藏政策”之下,表面的成绩始终无法掩盖大局上的衰败。
陈锡章与张令澳,一位是沈宗濂的主任秘书,一位是沈宗濂在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的同事。据这两位职务、工作皆不相同,却都与沈宗濂有关的当事人回忆,沈宗濂曾向蒋介石提出过一份彻底解决藏事的意见,其核心便是整顿刘文辉割据的西康,打通康藏间交通。戴传贤和陈布雷联合署名给沈宗濂的回复,无疑代表了蒋介石的意见:“以无事为大事,无功为大功。”[42]121之后“沈宗濂感觉藏事棘手,亟思早日脱身。”[42]121
四、国民政府消极治藏带来的影响
在蒋介石消极治藏政策的阴影下,萌生退意的沈宗濂曾在給陈布雷的函件中表达了对积极建言的后悔情绪,“非敢妄行建议于中央也”,并托陈布雷帮忙运作返回内地工作。[43]
虽然陈布雷以沈宗濂到藏时间尚短而婉拒了其请求,但显然退却的种子已然种下。沈宗濂在拉萨期间与数位英国官员私交不错,他们也对这位哈佛毕业的国民政府官员印象颇佳。在私下交谈中,沈宗濂多次表达了他不愿在拉萨工作的想法,“他个人并不喜欢拉萨并且感觉这里对身体不适。他似乎想要结束他在这里的工作,然后自由地作为经济专家在战后参与更大范围的讨论”。[44]
1945年3月,沈宗濂以身体状况不佳为由,提出离藏请求。蒋介石为了安抚沈宗濂,批示:“沈宗濂最好能当选中央候补委员,以示荣重”,陈立夫接到指示亲自对此事进行安排。[32]005一方面想要脱身而不得,一方面又以这样的方式得到“荣升”,沈宗濂的意见也转向保守,甚至选择了支持政治态度模糊的“外交局”俗官负责人索康·旺钦才旦来所谓“改组”西藏地方政府。
从我们的研究来看,沈宗濂在赴任前及到任初,对藏事的构想颇为宏大——“废除所有外人在藏之特殊权利:如客邮、驻军及领事裁判权。以符国境内完全废除不平等条约之遗训。对外交涉由中央或中央令派之外交特派员主持”;“邮政方面拟先谋使用中央邮票与国内通邮,进而接收藏地自办之邮局及撤除客邮”;“修建自玉树及昌都通至拉萨之公路”;“先谋藏币与法币之联系,进而推行国币”;“由中央协助编练军警;边防军队完全由中央调遣。”[32]这与他后来转向选择支持争议人物索康·旺钦才旦形成鲜明对比,特别还是在有热振这么一位倾诚内向的前任摄政的情况下。1944年12月3日,热振活佛借色拉寺吉扎仓堪布阿旺嘉错的邀请到拉萨,拉萨街头盛传热振是回来复位的。[20]11沈宗濂没有理由不知道热振想要复位的愿望。
虽然索康·旺钦才旦的能量确实不小,其长子是时任噶伦索康·旺钦格勒,次子是一位读过三民主义的代本,加上庞大的家族充斥在达赖喇嘛的近侍位置上,这一切都显示索康·旺钦才旦是西藏地方政府中的实力派。[13]甚至黎吉生对索康·旺钦才旦的看法也与沈宗濂颇为相似,“据我了解,噶厦在很大程度上被他的意见左右,并将事务交由他安排”[45]。即便如此,我们不应该忘记旧时西藏地方政府的政教合一体制,如果由热振领导,无论合法性及推动政策的执行性都会比索康家族来得顺利。况且在“致祭”与“坐床”的两次重大事件中热振都表现出了明显的内向态度。
如果说沈宗濂,甚至吴忠信对热振的能力评价都不高——吴忠信曾认为“热振实心亲汉,人亦天真”[15]271,并对其处境感到担忧,“余代热振危矣。且热振贪财之名传遍全藏,复又好色,结怨必多,余不知其何以善后也。”[15]298那么索康·旺钦才旦也绝非堪当重用之人。锡金政治专员霍普金森就对索康·旺钦才旦的评价非常低,“人物库(Whos who)中对索康的评价是欢乐、理解能力强的官员,这是正确的,但这只有在他拿到鸦片的时候”“(索康)没有持续讨论问题和理解复杂问题的能力”,他甚至在一次与霍普金森的交谈中睡着了。[46]对索康·旺钦才旦的这类描述也出现在驻加尔各答总领事保君建的报告中,索康“满面烟容,麻斑如豆,骨瘦如柴……一年前曾由拉萨来加,自称英方出资为之戒烟,但回藏之后重染烟瘾”[47]。
作为一个“瘾君子”,本身的可靠性就值得怀疑,相比之下“人亦天真”的热振显然是更优之选。身处拉萨的沈宗濂应该知道这些,何以对索康·旺钦才旦“不离不弃”?
我们从沈宗濂与其达成的秘密协议中可以一窥究竟:“(一)西藏外交完全由中央主持;(二)西藏军队由中央负责供给军械派员训练;(三)西藏国民党由索康负责组织。”[13]这一口头“秘密协议”的前两条,与蒋介石曾在1945年8月发表的给予西藏“高度自治”的声明相符,也符合其对于“西藏问题”的态度。第三条,可谓极对蒋介石的胃口,非常符合其对于“训政”时期国民党的组织要求。沈宗濂还强调了索康本人也提出愿意去英国,协助中国驻英大使要求英国军队撤出西藏。[13]这样的表示,当然非常符合蒋介石不愿与英国正面发生冲突的愿望。如果支持热振复位,最低程度的军事调动必不可少。甚至“开弓没有回头箭”,对藏用兵的情况也极有可能出现,与英国的关系也会紧张。可见,“悔过”之后的沈宗濂,非常小心翼翼地执行着蒋介石的消极办事原则——“以无事为大事,无功为大功”。
如此一来,便不必对“热振事件”前后沈宗濂的不作为感到奇怪了。哪怕热振明确对军统情报人员侯国柱表示,“本人之潜伏势力相当雄厚”“如中央军队能入藏则所需军粮及派遣向导均由本人负责”“成功之后本人当即通电拥护中央,对外交之态度则由中央决定……西藏之建设则以不违背西藏宗教为原则并请中央派员指导”[13],而沈宗濂仍在支持索康·旺钦才旦,甚至故意阻止热振代表之一的邓珠朗杰晋见蒋介石。邓珠朗杰作为康藏贸易公司拉萨分公司经理,常驻拉萨协调抗战大后方所需的物资运输事务;1944年底,昌都总管宇妥曾一度禁止大后方重要的工业原料硼砂内运,正是邓珠朗杰所代表的康藏贸易公司在拉萨居中协调,才暂时得到解决。[26]349沈宗濂在1946年8月23日向蒋介石汇报藏事之时,便提到了热振“派代表来蓉情急求援”,甚至在同一份报告中述及硼砂内运事务。[13]沈宗濂作为处理藏事的第一线高级官员,没有理由不知晓邓珠朗杰的身份及其与热振的关系。到1947年,沈宗濂却亲自上书蒋介石质疑邓珠朗杰作为热振代表的可信度:“该两代表,一系商人(图岛朗嘉),一系曾充保安队长(邓珠朗杰),其本身究能代表热振至何种程度,颇成问题”。[13]
更严重的是,沈宗濂迟迟未将那封在文章开头处出现的热振亲笔信译件上呈蒋介石。直到热振人身受到明显威胁时,沈宗濂才将其提交。而通过对该信件原文的再翻译,我们能更好地将热振的内向态度与沈宗濂所执行的国民政府治藏政策的消极性进行对比:
中央政府最高长官蒋主席阁下勋鉴
近来中央政府驻藏代表处长转来的内容已知悉。中央政府从各方面给予帮助,非常高兴,衷心感谢!我遵从前辈达赖喇嘛的重要意愿,做了西藏全体人民众望所盼的藏王(摄政)。担任藏王七年,修建前辈达赖喇嘛金质灵塔,设法使西藏地方政府政务平稳、百姓安康,认定达赖喇嘛转世灵童、坐床,发展汉藏团结等,尽心竭力、一心为公。此后,为了修一点佛法,当我辞去摄政时,全体西藏人民众望一致地提出两三年后请我再次担任藏王的要求,还把民众会议的公议书递交到我手中。现在的藏王达扎并非西藏民众共同推举出来的,而是我抱着很大的希望全力推荐的。现藏王达扎与西藏许多贵族恶人勾结,做一些对我不尊重的、有违政治法度之事,以权谋取财物,对西藏造成危害,受人贿赂加以任命而不論其学问大小,对国事毫无益处,没有一点公正的想法。我本人鉴于公心,对其劝诫,不但置若罔闻,而且还以怨报德,视我为敌。尤其对我所属的色拉寺杰扎仓施以非常恶毒的处置。西藏历代法王都受过中央政府的恩德,亲如母子。可是,近来背离中央政府,而与英国非常和睦,并把门达旺地区给了英国,让西藏的人民学习英国的语言、礼仪习俗,建立学校等,而不让佛教存在了,善恶不分。此外,您可能已听闻,虽然去年我缓和地劝诫达扎交还摄政,却被他无耻拒绝,没有交还政事给我的打算。目前,达赖喇嘛处于年幼,藏王达扎与恶人勾结,使得汉藏两方与外国少有缓和,但西藏在达赖喇嘛未到亲政年龄,而藏王达扎因年老未能渡过之际,达扎为了讨好英国,打算使西藏入英国治下。目前,藏王达扎被中央政府罢免,达赖喇嘛未成年前,依旧由我担任摄政的蒋主席之令已经收悉。如果达扎不执行中央政府的命令,如不强力驱逐的话,由于达赖喇嘛年幼,佛父和我等对中央政府忠心耿耿、言行合一者,可能会自身难保,最终必然会导致非常残忍的下场。请蒋主席亲自定夺,由我本人尽快掌握政权,我一定铭记中央政府的恩情,不让西藏沦于英人治下,顺应中央政府的主张,执行蒋主席的命令,尽心竭力为达赖喇嘛服务,使西藏地方政府政务平稳、民众安康。请您明鉴。钤印卸任摄政达赖喇嘛经师热振呼图克图吉月吉日呈。
可以看出,这封信件与我们前面提到的、用词过于精妙的官方译文存在很大差别,其中缘由在国民政府的档案原件中已透露出来,在译文之后的小纸条上有一行小字:“沈处长宗濂设法译之”[13]。如上文所述,已经在执行蒋介石消极治藏政策的沈宗濂对支持热振复位并无兴趣,由他主导翻译过程,必然为他自己的观点服务。从沈宗濂主导翻译的内容来看,除了核心的热振求助于中央政府,并答应复位后服从于中央之外,其他表达均与原件不同。而作为蒋介石亲信且身处藏事决策核心圈的沈宗濂所译的关键部分,不过是1946年4月驻拉萨军统侯国柱与热振会谈的内容。[13]沈宗濂在拉萨不过短短一年半,并不会藏语藏文,热振亲笔信的书写方式又是西藏地方政府的公文文法,这需要相当藏文基础才能译出,显然沈宗濂本身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令人震惊的是,沈宗濂作为处理藏事的一线官员,在影响国策的重大事件面前却公然造假。更令人意外的是国民政府内部居然没有人对沈宗濂“设法译之”的准确性提出质疑,甚至连沈宗濂将国民政府册封热振的“辅国普化禅师”错译为“辅国慧化禅师”都无人发觉。蒙藏委员会也无所作为,这一时期蒙藏委员会委员长罗良鉴似乎完全处在沈宗濂的影响之下。在得到此信将近一年之后才将其提交,轻慢至此的沈宗濂却未受到任何指责,仍然出席各关于藏事的会议,事后成功出任上海市秘书长。这样的情况,没有蒋介石的默许是绝不可想象的。
1947年5月8日,热振活佛在布达拉宫的夏钦角监狱中暴亡,此后国民政府在西藏地方的影响断崖式地下跌,亲英派迅速掌握了西藏地方政府的各项事务,并开始频繁上演“分裂”活动。热振活佛被害的悲剧至今还在影响中印边界问题,“热振事件”之后,新任蒙藏委员会委员长许世英曾报告,“本会派驻昌都调查员亥删电称,据拉鲁谈告,上年三月间西藏地方政府曾向英方商请于退出印度时交还锡金不丹两地……旋因热振事件发生遂告停顿”[48]。这不得不说是蒋介石治下的国民政府执行消极治藏政策所结出的恶果。
五、余论
通过对相关档案的研究,可以看到,对于藏事的决策,从人事到战略方针,最终几乎都是由蒋介石亲自决定的。如1944年4月,外交部明确掌握了英属印度政府非法向西藏地方出售武器的信息[47],但经蒋介石指示仅对英表示“遗憾”[47]。
蒋介石树立的消极治藏政策,显然是影响“热振事件”走向的关键,以往的研究多认为“热振事件”国民政府无所作为是因为内战无暇顾及,或因为高原气象条件无法派出飞机警告西藏地方政府。通过更广的时间视野和更细致的研究就会发现,这些说法值得怀疑。
首先站在1947年中这个时间点,正处于解放战争战略防御期,国民党军队在与人民解放军的战争中尚处于优势地位,此时蒋介石为掌控新疆局势,还陆陆续续地往新疆派驻10万军队。[49]显然并非无兵可用、无暇顾及。
其次,国民政府空军第二大队和第十大队均配备美制C-46D运输机,其最大航程为4750公里,而成都至拉萨的航程只有1263公里。这款C-46(早期型号)运输机是“驼峰航线”上的主力机型,经过数次对机上设备的改进,已经装配了良好的气象设备,其性能已经在实战中被验证。甚至在冷战高峰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中央情报局为了增强对中国西藏的侦查,特意为印度空军提供了C-46运输机。[50]“气象条件”不过是蒋介石消极治藏政策的遮羞布。
通过上文的论述,可知热振的“内向”态度是真挚的、一以贯之的,特别是在他给蒋介石的亲笔信中,这种态度展现得淋漓尽致,更与当时西藏地方政府中的分裂势力形成强烈的对比。热振最终被国民政府“抛弃”,解决藏事的大好机会也随之失去。这其中有沈宗濂难以推卸的责任,但更关键的,仍是沈宗濂背后的权力核心。柳陞祺曾在其著作中写到,沈宗濂“表示要挽回藏局,决不是他一人微薄的力量所能胜任”[51];同理,国民政府消极治藏的恶果也不是沈宗濂一个人能够造成的。上文已经较为清晰地展现了沈宗濂对藏事从积极向消极的转变,这是他选择执行蒋介石治藏政策的必然结果。
蒋介石治下的国民政府對藏政策是消极、低效的。从1943年的“放宽一步”[35]1943-7-24,到1947年的“从宽处理”[13],每次遇到“西藏问题”的关键节点,蒋介石总是选择消极妥协,这恐怕并非巧合。甚至沈宗濂在运作西藏地方出席国民大会期间,在蒋介石能接受的限度内还是婉转的提出了“西藏问题”的解决需要与英国人交涉,对此陈布雷也同意沈宗濂的看法,草拟了让外交部研究是否可让沈宗濂赴印商谈的意见,结果被蒋介石直接批示“暂后”。[32]006当然,我们可以想见,此“暂后”,实为“退后”。沈宗濂最终如愿以偿在上海展开了他所期望的经济工作,并在国统区经济奔溃前夜仍在向蒋介石提出金融改革的建议[52],但讽刺的是,与藏事一样,他未能改变什么。在沈宗濂入藏初期,曾雄心勃勃提出,却被蒋介石否决的两项建议(即整顿刘文辉割据的西康和打通康藏交通),都在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后的数年内,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得以实现。致谢: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历史所邱熠华博士及其同事、信息工程大学讲师马睿对本文的写作给予了帮助,特此鸣谢。
注释:
①热振·图旦绛白益西丹巴坚赞于1912年出生在西藏加查镇热麦村,其父母是属于寺院的农奴。他出生之时有种种不平常的现象发生。被确立为四世热振活佛的转世灵童之后,他在色拉寺剃度并学习佛法。因精通佛法而且体恤百姓,故受到十三世达赖喇嘛赞赏,并获法名“图旦绛白益西丹巴坚赞”。1933年,十三世达赖喇嘛圆寂后,成为西藏摄政,主持了其转世灵童的寻访工作。1935年被南京国民政府授予“辅国普化禅师”的称号。1941年辞去摄政职务,1943当选为中国国民党第六届中央执行委员。试图复位失败后于1947年5月8日死于狱中。
②国民政府对热振的册封是“辅国普化禅师”,其中问题将在文章第四部分述及。
③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之乱:乾隆四年(1739年),因其父颇罗鼐平定阿尔布巴之乱有功,封为头等台吉。乾隆十二年(1747年)颇罗鼐病故,其子珠尔默特那木札勒袭封郡王。乾隆十四年(1749年),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不服驻藏大臣和七世达赖,袭占阿里地区,乾隆十五年(1750年)十月十三日,珠尔默特那木札勒在驻藏大臣衙署被驻藏大臣傅清、拉布敦诱杀,两大臣旋即被其余党所杀,乾隆帝派四川总督策楞领兵进藏平定叛乱后,颁布《西藏善后章程》十三条,废除西藏郡王头衔,由驻藏大臣协同达赖、班禅管理西藏事务。
④即刘朴忱。刘朴忱,山西人,曾任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委员兼总务处长。作为黄慕松致祭专使行署总参议,沿途了解政情民俗,搜集情报,对西藏的历史与现状特别是英国人对西藏的渗透进行研究。在黄慕松离藏后,留任驻藏专使行署负责人,并于1935年1月病殁于任上。
⑤在国民政府的档案中译为“泽墨”。
⑥即蒋致余。蒋致余,又名蒋胜和,1894年生。1932年因著《三十年来藏事之回顾及其解决之途径》一书,受到国民政府高层关注,遂任蒙藏委员会科长。1934年,蒋致余跟随国民政府参谋本部次长黄慕松入藏致祭十三世达赖喇嘛,并在黄慕松离藏、刘朴忱去世后出任驻藏专使行署负责人。1938年蒋致余离藏,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中将参议。迁都重庆后任经济部花纱布管制局白沙办事处处长、国民党中央党部边疆委员、社会部劳动局技术室主任。中央训练团讲师等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闲居岳阳,1962年病逝。
⑦弗雷德里克·贝利(Frederick Bailey, 1882-1967),出生于拉霍尔,早年在皇家军事学院接受教育。1900年被派往印度参军,1902年被提升为中尉。1904年参加荣赫鹏的入侵西藏行动。1906年至1909年任英国驻江孜贸易代表,并加入皇家地理学会。1908年晋升上尉。1918-1920年作为情报官员到中国、俄国、土耳其任职,在阿富汗破坏了俄国的情报行动。1921年6月至1928年10月任锡金政治专员,被怀疑涉入了西藏地方政府内部一场未遂的军事政变。1926年晋升中校。1935年被任命为英国驻尼泊尔公使,1938年退休。
⑧诺布顿珠,出生于印度大吉岭的藏人,被选为1904年入侵西藏时的翻译,曾先后得到贝尔、古德的重用,1936年至1942年出任英国驻亚东贸易代表兼助理锡金政治专员,1937年到1938年,1939年至1942年两次出任英国驻拉萨代表,曾获大英帝国勋章和英属印度授予印度籍人士最高荣誉的Rai Bahadur头衔。
⑨马基雅维利(Machiavelli,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以主张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而著称于世。“马基雅维利式”的人物即指那些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之人。
巴兹尔·古德(Basil Gould, 1883-1956),1912年到1913年任英国驻江孜贸易代表。1913年英属印度政府派古德随同龙厦及四名西藏贵族子弟赴英,并提供“指导”。1936年任锡金政治专员。1940年,强行到拉萨,试图参与十四世达赖喇嘛的坐床仪式,但因座次低于吴忠信而未出席1940年2月22日的坐床大典,只参加了次日举行的庆祝仪式。1945年退休。
陈布雷(1890-1948),原名陈训恩,字彦及,笔名布雷。为民国时期著名评论家,后受蒋中正赏识,弃文从政,被称为“蒋中正之文胆”。1936年,担任中国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副秘书长、蒋中正侍从室第二处主任、国民党中央宣部副部长、国民党中央委员,成为蒋中正高级幕僚。1947年在浙江省慈谿县当选为第一届国民大会代表。1948年自杀。
何应钦(1890-1987),字敬之,贵州兴义人。早年入日本士官学校。1917年,参加护法战争,任第五混成旅旅长。1924年,历任广州大本营参谋处军事参议、黄埔陆军军官学校总教官。1926年,任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军长。1938年,兼任第四战区司令长官。1944年,兼任中国陆军总司令。1945年任接受日军投降代表。1949年,任行政院长、国防部部长,后至台湾。1987年逝世于台北。
根据蒋介石日记(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抄本)1941-1943年,統计而出。
沈宗濂:浙江吴兴县人。1912年考入北京清华学校,1921年毕业。同年赴美留学,入美国哈佛大学经济系。1925年毕业回国后曾任职于国民政府外交部以及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1944年赴西藏接任蒙藏委员会驻藏办事处处长。1947年11月至1949年5月任上海市政府秘书长。1949年移居美国,与早在美国居住的妻儿相聚。1953年在美国斯坦福大学出版了《西藏与西藏人》(与柳陞祺合著)一书。
时人的一种表达习惯,指的是中央与西藏地方。
双橡园:曾作为中华民国驻美国大使官邸。
唐纵,字乃健,湖南省酃县人。1922年考入湖南群治法政学校,1928年初考入黄埔军校第6期,毕业后进入国民政府,从事情报工作。1932年蒋介石于南京成立复兴社,下设特务处,由戴笠任处长、唐纵任书记,成为军统骨干。1936年被派往德国,学习特务活动方法。1938年调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上校参谋,主管谍报业务。1946年2月出任内政部政务次长;同年3月戴笠搭乘飞机失事身亡,任军统局副局长兼代局长。1949年逃往台湾。
指格桑泽仁。格桑泽仁,汉名王天华,四川巴塘人。幼时入赵尔丰主政川边时设立的巴安县立小学学习,因成绩优秀,不久便升入巡警学堂。后入西康军官传习所,因得不到刘文辉的重用而前往南京。在南京担任班禅翻译,受到戴传贤赏识,成为为蒙藏委员会委员兼藏事处处长,并任蒙藏委员会所办的《蒙藏周报》社副社长。后被蒋介石委任为国民党驻西康党务特派员。积极支持抗战,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中将参议,组织康藏贸易公司,提出“边疆开发计划”,被选国民参政会参政员。1946年因病逝世。
指美国第32任总统,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相比起驼峰航线而言,派飞机至昌都的难度并不大。
客观来说这一时期美国对“西藏问题”的立场并不倒向英国,甚至在官方和社会舆论方面还倾向于中国。参见冯翔.旁观者之眼:外媒视角下的吴忠信主持达赖坐床[J].西藏研究,2017(5)。美国此时的诉求主要还是希望中英两个盟国不发生摩擦,稳住在东南亚的战局。但蒋介石在美国的介入下迅速软化了态度,当然是其软弱性的一面。
这种所谓“宣传中央德意”的说法,与民国初年北洋政府无力经营西藏时所用托词极为相似。
参见陈锡章.西藏从政纪略[A]//西藏自治区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西藏文史资料选辑[M].内部资料,1989:120-121. 张令澳.侍从室回梦录[M].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151-152. 陈锡章与张令澳的回忆在时间上有所区别,陈锡章回忆的是沈宗濂到藏之后不久提出的意见,张令澳回忆的是抗战胜利后。而根据与柳陞祺的回忆和相关档案的比对,正确的时间应该就是1943年8月底,沈宗濂到藏后不久。
索康·旺钦才旦,1913年成为颇本,1917年出任代本,1933年受封扎萨克,1936年成为昌都总管,1942年被任命为“外交局”俗官主管。索康·旺钦才旦有很大的个人政治野心,不断摇摆于中央与英国之间,激化矛盾,企图从中谋取政治利益。其长子为噶伦索康·旺钦格勒。
详情可参见喜饶尼玛,冯翔.影响西藏“热振事件”走向的真正原因——兼谈国民政府对事件的处置[J].中国藏学,2019(2)。
指驻江孜和亚东的英国贸易代表处的卫队及20世纪40年代英印政府在麦线以南设立军事哨所。
沈宗濂曾向蒋介石呈交了一份长篇报告,而报告的批注上显示了蒋介石“赐阅全文”,可见在藏事方面沈宗濂对蒋介石的影响。参见沈宗濂呈西藏政情及对策并附西藏前任摄政热振呼克图函,1946-8-23.藏王达札与热振交恶[B].国民政府001-059200,台北“国史馆”馆藏档案。
邓珠朗杰在“大白事件”之后被任命为土兵营营长,曾在中央军校特训班受训,并康藏贸易公司成立前以“学生”名义晋见过蒋介石。
据热振身边亲信热振·江白坚赞的回忆,邓珠朗杰作为热振寺的施主,与热振活佛的关系极为密切。甚至在热振事件前送炸弹的洛卓朗杰正是邓珠朗杰家族的佣人。参见热振·江白坚赞,土登年扎.协德雍乃喇嘛在热振事件中[A]//西藏自治区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西藏文史资料选辑(8)[M].内部出版,1986:54。
国民政府并无此令,很有可能是军统情报人员与热振的谈话给他造成了此种印象。
根据档案中的藏文原件译出。参见沈宗濂呈西藏政情及对策并附西藏前任摄政热振呼克图函,1946-8-23.藏王达札与热振交恶[B].国民政府001-059200,台北“国史馆”馆藏档案.
沈宗濂在拉萨时与西藏地方政府的官员交流是需要翻译在场的,一般情况下翻译人员为李国霖。参见FO 371/46121, Lhasa Letter For Week Ending 4th February 1945. 4th February 1945[B].英国外交部档案.
参见开篇处所载的沈宗濂译文。
对于是否支持热振复位一事,罗良鉴与沈宗濂保持一致,认为“热振下台已久,势力渐衰”。参见蒙藏委员会委员长罗良鉴签呈,1946-7-9.藏王达札与热振交恶[B].国民政府001-059200,台北“国史馆”馆藏档案。
如,陈谦平.“热振事件”与战后国民政府的西藏政策[J].民国档案,2006(01). 张瑞德.“钦差”使命:沈宗濂在西藏(1943-1946)[J].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10(67)。
沈宗濂虽然选择执行蒋介石的消极治藏政策,但他后来的行动似乎印证了他对自己行为的某种愧疚。因此他在国民政府崩溃前夕,亲赴印度将经费交至陈锡章手中,并在20世纪70年代数次致信达赖,促其停止分裂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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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1-03-02责任编辑:许瑶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