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素英
母亲走的那年,我八岁。那天的雨扯天扯地下,好似老天爷的水缸被谁捅了个窟窿。老鸹站在树上,吓得噤了声儿。抬棺的人说,死都死了,下这么大的雨,还能把人浇活?母亲没有活过来,父亲也不见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和小伙伴们去镇上赶集,见一个货郎摇着拨浪鼓来到街口,孩子们像一群闻到甜味的蚂蚁,从各个角落向街口拥来。货担里装满各色各样充满无限魔力的东西:麦芽糖、三角糖、薄荷片、芝麻棍,还有精灵般的布娃娃、酷酷的小手枪、扎实的弹弓、有着彩色风叶的风车……孩子们的眼睛像钩子一样,直直地盯着这些东西,嘴里还咽着口水。我站在远处,没有过去。我知道这些东西离我遥远,但眼神总不听话,不时瞄货担一眼。我也想要玩具,但不敢跟外婆要钱,因为我知道,外婆没有钱。外婆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出走后,我和外婆相依为命。外婆经常在每年的二三月,端着小小的木升,在村子里转悠着借米。不久,我看见一个男人牵着一个男孩走向货郎。我认出那个男孩是我们班的阿兴,住在邻村。我赶紧背过身子,蹲下来。我听着那个男人和货郎讨价还价,我流泪了。那个声音多么熟悉啊!曾经一度是我的依靠,现在却像刀片一样划着我的心。我站起来,不经意间,我和父亲的眼神触碰在一起,旋即,他转身带着阿兴匆匆离去。那一刻,我像一只鼓鼓的气球,似乎一粒尘土飞来就能让它爆炸。
回到家,外婆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小手枪。我惊呆了,这可是我做梦都想要的玩具啊!它似一股清风,把我心中的阴霾驱散。我把它拿在手上,在院子里跑啊、蹦啊、跳啊,欢快得像只鸟儿。从那以后,外婆经常会给我变出一些好吃的、好玩的东西。
有天早上,我刚走进教室,发现同学们都围着阿兴。阿兴像个演说家,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他们见到我,便各自走开。阿兴用挑衅的眼神瞪着我,大声说道:“你爹,哼,算什么东西!窝囊废一个!”我的脸涨得通红,怔在那儿。阿兴的声音更加刺耳“:在我妈面前他就是奴隶,做饭、洗衣服、给我妈端洗脚水。”我咬住牙,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我妈说一,他不敢说二;我妈说东,他不敢说西。像条狗一样跟在我妈屁股后面……”同学们哄堂大笑。阿兴的嘴一张一合,唾沫横飞。顷刻间,好像有无数只蜜蜂,钻进我脑袋里,嗡嗡作响。我已经听不清他说什么,从未有过的屈辱感,让我变成了一个燃烧的火球,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门儿。我握紧拳头,砸向阿兴狞笑着的脸……外婆来到学校,把我领回家。我哭着问外婆:“爸爸为什么要去阿兴家?爸爸为什么不要我们?”外婆含着泪把我搂在怀里抚慰。
寒来暑往,转眼我已过十二岁生日。一天放学后,我独自走在放学的路上,阿兴疯狗似的冲到我面前,拼命撕扯我的新衣服和新书包,嘴里叫骂着:“兔崽子,脱下来,这是我妈的钱买的。”我吓傻了,双手紧紧抱着书包往后躲。这时,父亲奔过来护着我。阿兴对父亲拳打脚踢,朝父亲身上吐口水。我趁机逃开。从此很少见到父亲,即使碰到,我也会掉头离开。
后来,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临行前,外婆拿出一个带锁的小木盒子。盒子里是一摞厚厚的条子,条子上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收到汇款若干。条子上还写有这样的附笔:汇款单上没有寄款人地址,邮戳是省城的。外婆说:“这么多年幸亏有这些钱,你才能完成学业,挨过饥荒。”
我没有问外婆汇款单的来历,因为在那些岁月,我们总会收到棉衣、手套、袜子等东西。我明白这个世界的冷暖。我取出一张条子,放在贴身的衣服兜里,坐上去省城的车。
这天,雨没完没了地下,像极了母亲出殡那天。我去水房打水,听到有人叫我,循声望去,喊话的人顶着一头白发,佝偻着身子。我打量他好久,才从他疲惫的眼神中认出是我父亲。我估计他饿坏了,就带他来到校门旁的一个小饭馆,点了几个菜。他看了我一眼,迅速将眼神移开,往我碗里夹菜的筷子停在半道。我没看他,只将饭碗迎上去。我听见他长出了口气。良久,他开口说道:“孩子……我知道,你怪我当年扔下了你和外婆。”我不敢抬头,一直往嘴里扒拉饭菜,反复嚼着。饭菜仿佛一团棉花,怎么也咽不下。“那你为什么要去阿兴家?”我依然低着头,问。
“当年,为了给你妈看病,跟人借了很多钱。你妈前脚走,债主后脚就上门逼债,我急得走投无路。没法子,我去找阿兴妈妈借钱……”
“干吗非要找她借钱?找别人不行吗?”
“阿兴妈妈是咱们那一带有名的裁缝,手艺很好,附近的人都找她做衣服,她很有钱。她说可以替咱还债,条件是让阿兴拥有父爱。她是个寡妇,阿兴爸爸早就死了。孩子,在那种情况下,再没人肯借钱,我……我……只能那样。”父亲艰难而苦涩地嗫嚅着。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外面的雨還在酣畅淋漓地下。沉默半晌,父亲又说,其实,他早就和阿兴妈妈离了婚,这些年他一直在省城打工,定期给我和外婆寄钱。现在得知阿兴妈妈得了重病,他要回去照顾她。
我睁大眼睛瞪着父亲,父亲点着头说:“回去前,来看看你。”他将一个塑料袋递给我:“里面有张卡,在外宽备窄用。”
我一时忘了说什么,感觉衣兜里的条子发烫。大雨如注。
[责任编辑 徐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