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 张

2021-10-15 03:12吴卫华
百花园 2021年5期
关键词:饽饽匣子王府

吴卫华

清朝北京的旗人,把糕点叫作“饽饽”。“旧时旗礼,一切婚丧大事,俱有桌张。”桌张,即饽饽桌子。旗人送饽饽桌子,送得越多,摆得越高,越显出对主家的敬重,于是竞相攀比,致使饽饽铺开得到处都是。

饽饽铺中最著名的是“祥顺斋”——一家专做应时满汉糕点的老字号,做出的饽饽花样繁巧味道甘美。玉米面的金黄,黏面的玉润,玫瑰馅儿的清香,绿豆和红豆面的色泽厚重,玲珑精致得让人看了舍不得吃下去。

祥顺斋地理位置好,在地安门附近,跟吉亲王府比邻。吉亲王喜欢祥顺斋的饽饽,有时差人来祥顺斋买,有时祥顺斋派人送到吉亲王府上去。

那天,祥顺斋的老板周循章,把几样精美的饽饽,用油纸包裹后装进两层的彩硬纸板匣子里,彩带十字扎系好,吩咐女儿红红送到吉亲王府去:“玉米面的黄金塔是吉亲王喜欢吃的,黏面打糕是嫡福晋喜欢吃的,鲜花玫瑰饼是世子常愉喜欢吃的,不要弄混了,匣子送到内茶房去。”

红红十八岁,皮肤粉白细嫩,眉眼灵秀,浑身透着股喜庆劲儿。周循章交代完,抬起头多看了红红两眼:“送个饽饽匣子,把自己打扮得倒像是去相亲。”

红红提着饽饽匣子一进入深阔复杂的王府就迷路了,只好向里乱走,直到进入一个精致幽雅的院落,才看到一位俊秀非凡的年轻男子。男子衣着华美,脸色虚白,呆呆地站在走廊里看勾檐外的一角蓝天,仿佛随时有仙逸的可能。红红认得他是吉亲王的嫡长子常愉。

常愉的笑从心底浮上脸面:“又来送饽饽,今儿送的可有玫瑰馅儿的?”

红红解开彩带拉开匣子:“上层就是鲜花玫瑰餡儿的,玫瑰还是我一朵朵挑选的,您尝尝。”

常愉用右手白到几近透明的指头,拈起一块玫瑰饼,放到嘴里轻咬一口,同时左手掌接着酥渣:“看来你是迷路了,我让人带你去内茶房。”红红正看他看得眼痴想得入神,常愉忽然直视她,笑问:“看够没有?”

红红吓了一跳,俊脸上火烧起来,急忙将目光移向地面。

突然一天,王府的大管家来找周循章提亲,说红红被亲王的嫡福晋看中,要给小王爷娶作庶福晋,五天后来迎亲。周循章喜疑交集,王府怎么会跟平民结亲?又不敢推却,回头跟红红一说,红红脱口说:“小王爷长得像画中人,能有这样的夫君,死也心满意足了。”

吉亲王府没有张扬世子结婚的事,甚至都没有通知显贵勋爵。红红被轿子抬进王府后,没有听到喜庆的鞭炮声,也没有众人的道贺声,一下轿子就被两个侍女直接搀扶进新房去了,连红盖头都是侍女代常愉挑去的。

盖头一挑去,红红看到常愉了,她一直惶恐紧张的心平静下来。常愉倚坐在大红的椅子里,一身喜庆的新郎服,衬得他的脸色更加白皙。常愉盯着红红恍恍然地笑,声音低而绵软,气息严重不足:“他们拿你给我冲喜,你怎么还是投进这里面来了?”

红红也笑,神情平静又羞涩,还夹着些不管不顾:“我不如此进来,又怎么能见到你?”

常愉皱起眉毛,右手捂住胸口,像是那里突然起了绞痛:“你何苦呢?”

红红慢慢地将新房看了一遍,没有一丝悔意:“我愿意!”

常愉剧烈地咳嗽起来,竟咳出一大口鲜血:“我这病没得治,只怕我死后,他们会让你为我殉葬,你毕竟担了个庶福晋的名分。他们一开始就谋划着给我找个能一块儿去阴间的庶福晋,你家无权无势,正合了他们的条件。”

红红淡然笑笑:“你去哪儿我也能去哪儿,那多好,只是可怜我父亲要白养大我了。”

常愉瞠目看了红红好大一会儿,上身猛地向前佝偻,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你……会让我死不瞑目的!”

当天,吉亲王世子常愉薨,双目不瞑。新婚的庶福晋周红红为常愉殉身,吉亲王对外极力褒奖庶福晋贞节。周循章听说红红殉身时,一头晕撞在摆放精美饽饽的躺箱上。

王府的丧事,远比喜事排场。朝廷依例赐银治丧,按世子规格下葬。吉亲王为表达对爱子的最后疼爱,极力把场面撑到最大。在京的皇室宗亲、王公大臣,多到吉亲王府吊唁,并依满人习俗大送饽饽桌子。订饽饽桌子,大户人家都选名誉好的老字号。做上好的十几层高的点子饽饽,要用十年以上的陈猪油起酥,才能放四五十天不发霉不长绿毛;另外,更为重要的是必得经验老到的师傅亲自动手。如让伙计们做,摆上个十天八天,风一吹,裂开就散,全部垮台,那就是打饽饽铺子和送饽饽桌子人家的脸。

王府办丧事,祥顺斋的点子师傅就忙得团团转,悲恸至极的周循章除了盯着各路王公大臣的饽饽桌子不得出差错外,也在给女儿红红做饽饽桌子。

世子常愉的灵堂布置得极为气派肃穆,各家王公大臣送的饽饽桌子几近百千,灵前两旁只摆放那些体面的,其余的不过报个数记在账簿上。丧葬白事送的祭品饽饽桌子,摆个三五层常见,七九层就属讲究。周循章给女儿做的饽饽桌子,却摆到了极限的三十一层,十分巍峨壮观,送到灵堂后直接就顶棚了。这么高峻体面的桌张,当然摆在了灵前最显著的地方,离灵柩很近。

白天祭典的礼仪烦琐不堪,如此热闹了几天,到了第七天深夜,守灵人过于劳累,加上懈怠,都偷偷离开灵棚睡觉去了,只剩下灵棚里一排排手臂粗的白烛,在风中摇曳。突然,离蜡烛最近最高的饽饽桌子,发出一声类轻微的动静。接着,饽饽山开始慢慢倾斜,到了不能支撑的斜度时,便轰然垮台,连带着撞倒别的饽饽桌子,一时连锁反应,耸立的饽饽桌子无一幸免,全部倒塌。一排排正在燃烧的蜡烛被压倒,有几支点着了素缟幛黑挽纱。火焰顺烧上去,蹿棚燃顶,当时又有风,等守灵人惊起,火势已经难以控制。

那场大火烧得很是凶险,等大火扑灭,灵棚里的两口金棺已烧得面目全非了。吉亲王气得脸面铁青,不敢让常愉夫妇的灵柩再多停留,匆匆下葬了。

自此,京城坊间,流传开吉亲王逼死庶福晋红红遭受天谴的说法,还添枝加叶,衍生出多个版本。朝廷闻听坊间传言,很是生气,罚掉了吉亲王三年俸银。

?[责任编辑?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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