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 密

岑燮钧

她不会忘记那天傍晚她和女儿去公路边等他的情景。她一边指着火烧云，与女儿一起比拟着说像什么，一边往前走着。走着走着，她心里不踏实起来。出门时，她烧好了菜，他再不到都凉了。

这时，手机铃响了，她接通，却只听见马路上的车来车往声。她轻轻地“喂”了一下，才听见他说：

“上面有紧急任务，我要马上去执行，不能回来了！”

她沉默了片刻，说：“那好吧，你路上小心！”

她突然感到心里空空的。她不能说“你一定要回来”，尽管她已期盼了两星期。她愣了一会儿，似乎只是一刹那，天边的火烧云已不见了，只剩下一道隐隐的暗红。路灯亮了，万家灯火，她想，别人家该都在吃晚饭了吧。

她走回单位时，门卫大爷伸出头来，对女儿说：“今天你爸爸不回来？”

“我们是去散步的……”她微微一笑，往里走去，一时泪要涌出。大院里空荡荡的，周末，大家都回去了。

当晚，女儿莫名其妙地咳嗽起来。到后半夜，她一摸女儿的脑门儿，火烫火烫，她的心顿时缩成一团，因为女儿得过几次肺炎，都是先从咳嗽开始的。她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躲过去。要是他在，她就不用那么担心了。但是，实际上，一直以来，都是她一个人扛着。

她从夜里忙到白天。当女儿已经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时，她感到昏昏沉沉，就仿佛她在公路边，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他不回来时那种恍惚的感觉一样。

“爸爸怎么不回来？我生病了，他也不来看我！”

“爸爸去学习了……”她总是这样说。深夜时，他打来一个电话告诉她，情况紧急，可能要与她失联一段时间，让她不要担心。她知道不能细问。他是军队的人，是海军军官，是党员，是先进，肯定是首先下潜艇，准备出海去了。

有一次，一个同办公室的女同事问她：“你老公上了潜艇，会不会给你打电话？”

“怎么可能呢！”

“那你不担心？”

“那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不是战争年代！”她说得很轻松。

“换作我，肯定睡不着！”其实，同事哪里知道，很多个夜晚，她都是半梦半醒地挨过来的。她只是不说罢了。

她只能看《新闻联播》。自从嫁给这个“冤家”之后，她也学会了从《新闻联播》里找蛛丝马迹。当然，很多时候，什么也没找到。她有时甚至想入非非：是不是他有别的女人了，只是找个借口不回家？但是，随即她又否定了自己。她就这样，否定又否定，到最后，忙得要死的时候，就忘记了。就像眼下，为了女儿住院的事，她已经没空乱想了。

就在这时，她看到《新闻联播》在播台海新闻，似乎形势有点儿紧张。她猜想，他出海，或许跟这有关吧。

女儿终于出院了，她悬着的心总算有了着落。可是，她的另一颗心又悬起来了，因为军事演习开始了。尽管只是演习，但万一真打起来了呢？这都半个月了，杳无音信，他们在深深的海底还好吗？时间长了，会不会得风湿病啊？听说另一个国家的潜艇也出动了，会不会迎面碰上呢？

上班的时候，一个男同事向她打听：“我从网上看到一个小道消息，说中国的一艘潜艇失踪了，有军事专家说，很可能已失去动力，与陆上失联了……你老公怎么说？”

“他从没说起过！”但是，她的心里惊了一下。直到下班，她都有点儿魂不守舍。半夜里，她突然惊醒，因為她梦见一艘潜艇正向他袭来……

她度日如年，甚至有了不祥的预感。晚上女儿做作业时，随口念叨道：

“爸爸怎么回事？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怎么还不回来啊？”

“不要乱说！”她突然猛喝了一声，女儿惊得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

她只能懵懂地一天天生活着。直到那个电话号码打来，她才知道，已经四十一天了。

他是在十天之后，才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一次的等待实在太长了，当女儿睡着之后，她甚至哭了。她说：“你知道吗？网上都说我们的潜艇失事了呢！”

“这你也信？”他说得很轻松，“他们天天这样说的！”

她让他赶紧去洗澡。替他去洗衣服时，从裤袋里摸出一个优盘。她捏了一会儿，又摸了摸别的口袋，什么东西也没有。她有点儿好奇，她想窥探他的秘密，倒不是为潜艇的事，她关心的是天下女人都关心的，男人是不是有别的女人的信息，比如私密照什么的……她一时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于是，将优盘插进了电脑。这时，正好他走出来，“你在干什么？”他走近一看，问道：“这优盘是谁的？”她愣住了，不出声。他厉声说道：“是我的工作优盘吗？你怎么可以在上网的情况下插上我的优盘呢！”他说得很重很严肃，就仿佛教育犯错的士兵一样。他不容分说，立马断开网线，拔出了优盘。她气得脸色都变了，一转身，倒在了床上，委屈地哭了。

他看了那个优盘，才猛醒过来，是自己太紧张了，自己根本就没把工作优盘带回家。这个优盘里面存放的是女儿的学习资料，上次人家拷给他的，他一时竟忘了。尽管他一个劲儿地向她道歉，但她就是不想睬他。直到后半夜，他再一次来哄她时，她才投入他的怀抱，狠狠捶他的胸膛……

多年之后，她在一本杂志里看到一篇解密文章，讲的是我国的一艘潜艇在海上惊心动魄的一幕。她忍不住把这本杂志拿给他看，问道：

“你们真是这样的吗？”

“比这还要惊险呢。那次出来，我不是先去疗养了十天吗？”

“你也不说！”

“不是要保密吗？何况说了，你更担心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