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墨卷
山里人不晓得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仿佛一夜之间岑寂的深山里忽然多了座尼姑庵。
废弃的土屋里供上了菩萨,早晚有磬钵之声缭绕,经受香火熏染的土屋居然有了清修的味道。她正当盛年,一袭灰袍也掩饰不住玲珑身段,细长的丹凤眼溪水般清亮。山里百姓清苦,连菩萨也受冷落。进香者寥寥,她并不在意,取一块木板,磨光,挥笔写下“荆门渡”三个字,悬挂于庵门之上,凝视许久,眼中有泪。
山里人淳朴,敬她能识文断字,常往庵里送些笋菇之类的山货。她是知感恩之人,便腾出庵堂一角,教娃娃们读书写字。山民砍柴采药,总爱濯足过溪,立于尼姑庵前,呆呆地听那琅琅书声——似莺啼燕啭,在山中盘旋,飘远,直飘到山外边。守着一方闭塞的山水,只能艰苦度日。有了这读书声,日子忽然光亮起来。自此,山里人尊称她为师姑。
这年,山里的平静被一个恶棍搅乱了。这恶棍人唤癞三,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吊梢眼,络腮胡,长得一脸凶相,仗着有点儿功夫,横行乡里,经常摸进山里作恶,祸害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山民们恨得咬牙切齿,却束手无策。一日,娃娃们照常结伴到庵里写字,却缺了二伢子。娃娃们告诉她,二伢子的娘让癞三祸害了,投了井。她握笔的手抖了一下,眼中有寒光闪过。
数日后,山民们奔走相告,癩三死了,死在山后边的土坡上。癞三死得利索,一枪毙命,正中眉心。人们拍手称快,议论纷纷。有人说癞三又趁月黑风高作恶,遇到了猎手,被当成野猪射杀了。也有人说是山神显灵,收拾了癞三。
她站在远处望着喧嚣的人群,片刻,转身离去。
半年后,她收养了一个孤女,取名月儿。山深日长,她与月儿相依为命。白天她诵经敬佛,菜园劳作,夜里挑亮如豆的灯盏,教月儿识字读诗,缝衣纳补。月儿长到15岁,眉眼渐开,聪慧灵秀。她变卖了祖传的手镯,将月儿送出山去,到省城念书。
光阴荏苒,月儿学成,留在省城当了老师。在城市的喧嚣繁华里,月儿活成了一道清简的流光,活脱脱是她的样子。月儿时常做梦,梦里有条蜿蜒小路,直达深山,她在庵前含笑静立,灰袍飘飘。
忽有一日,月儿接到电报——她病重了,沉疴难起。月儿连夜往山里赶,到底还是晚了。月儿疯了似的扑在她身上,哭成泪人。乡亲们带着她教过的孩子,围站在庵外,泣声一片。
月儿跪在床前,为她扣上最后一个粗布盘扣。死去的她依然那么美,清瘦,洁净,孤独,像轰轰烈烈开过的昙花,又像一缕无法捉摸的青烟。
若干年后,月儿在图书馆偶然翻到一张民国时期的旧报纸,第二版竟赫然印着她的头像。“荆门渡”一战,我方以逊敌三分之二的兵力阻敌于渡口,苦守三天三夜,直至弹尽粮绝,全军覆没,终完成绝命后卫。加黑的大字下是一列殉国将领的生前照片。她短发齐肩,明眸含笑,尤为醒目。月儿颤抖的手指抚摸过她的脸庞。虽年月久远纸质泛黄,月儿却绝对不会错认。
月儿想起那闪电似的一道光芒,此刻终于找到答案。那是一把锃亮的小手枪,藏在斗柜深处,是月儿仔细用手帕包了,塞在她的枕下,随她一起入殓。这是她深藏了一生的秘密。而她深藏的另一个秘密月儿永远也不会知晓:月儿是癞三的女儿,而癞三,就死在这把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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